如果不走虎峰岭, 从虎吟关到虎都距离并不远,也就一个时辰的车程,一行人回到乌衣巷时不过申时一刻,诸葛彧去了虢先生的院子, 云善柔则回了内院收拾行装, 他们耽搁了三天, 明天一早必须回京了。
江寒早就在等她, 依旧冷着一张脸,只是眉眼间多了些许柔色, 看来这段日子庞建待她极好。
舍得回来了?云善柔心里为她感到高兴,面上却显出愠怒的神色, 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江寒瞥了她一眼, 不答反问:你怎地一脸倦色?可是最近身子又不舒服了?云善柔的脸上闪过一丝可疑地红晕, 尴尬地轻咳一声,眼睛望向别处:庞建呢?这个时候庞建不应该先过来拜见一下她这个娘家人?他去向虢先生复命了。
江寒落落大方,不见一点羞赧之色。
云善柔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通, 暗暗点头, 算庞建那小子是个守礼的, 没做愈矩之事。
他打算何时提亲?她看到她腰间的一柄小匕首时停了停,这不是庞建常带在身上的那把吗?既然私定了终身, 亲事就得提上日程。
江寒闻言, 难得地忸怩了一回,脸颊微红,眼睫轻颤:他说回去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云善柔好奇地凑到她面前, 被她轻轻推开了去, 她何曾有过脸皮如此薄的时候, 此时不调戏她更待何时。
我们云家嫁女儿的规矩多, 你可一一跟他说了?她像个大家长,老气横秋地问。
江寒睁大了眼,云家的规矩?她回忆了下云善柔的婚礼,似乎……似乎……和平常人家没什么两样,如果非得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女儿家自己做主,想怎样就怎样?她满脸疑惑地望着她,云善柔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歪了去,正色道:我是个例外,权宜之计,回去后他还要再补一个盛大的仪式给我。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盛大的仪式,她只是不想让她自轻自贱,日后被人看轻了去。
江寒愣了愣,这是她第一次听她说起,关于婚礼,云善柔内心深处还是有很多期待,却为了诸葛彧,甘愿因变制宜,委屈求全。
我云家嫁女,需得三媒六聘,纳采时对雁需是生活在景山高崖上的白雁,问名的媒人需是全福人,纳吉时需以全套赤金红宝石头面为礼,至于纳征的聘礼么,她顿了顿,瞄了眼她渐渐变白的脸色,状似无意般随口问了一句:他准备了多少聘礼啊?到时候我们也好准备相应的回礼。
江寒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这些天庞建与她讲了许多他家的事,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叔叔也不甚亲厚,这些年跟着将军东征西战挣了些军功,家底却并不丰厚,若按云家的规矩,他是如何也拿出那些聘礼的。
全鹿是必须有的,云善柔继续道,金银珠翠,绫罗绸缎,粮酒羊雁漆等一共三十物……等等,江寒皱眉打断她,他家境一般,无甚积蓄,她想起诸葛彧送往云府的聘礼,摆了整整两条街还多了一条船,船上的箱笼直接抬进了云善柔的闺房,说是为她搜罗的玩物。
能不能少些?她软语央求。
云善柔长叹一声:我并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想他知道娶妻不易,日后更会好好待你。
江寒定定望着她,慢慢红了眼眶,无论何时,她永远都在为她打算。
她紧紧抱住她,泪盈于眶:他一定会待我好的。
云善柔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你只需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就好,他若有心,必会亲自来寻我。
说完,见她没出息的模样,揶揄道:其实不必三十物,九物即可,哈哈哈……江寒这才知道她在逗自己,一边抹眼泪一边追着揉搓她,只痒得她连连求饶才放过她,两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诸葛彧刚与虢先生商讨完公事,就听得有人来报,说傅泽兰求见。
她有事不去求夫人来这里做什么?他疑惑地看了虢先生一眼,想知道他不在这三天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虢先生却老神在在地端起了茶,一副事不关己还要坐在一旁看热闹的架势。
请她进来。
他也端起茶喝了一口,自云善柔与他闹了一通后,他从未再见过傅泽兰。
傅泽兰自听说将军回绝了父亲后便一直焦躁不安,打听后得知竟是夫人不允,后来又听说将军为了讨夫人欢心推迟了行程,带着她外出散心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将军回来,突然传来噩耗,大军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连父亲都没告诉,原本打算等日后进了将军府关键时刻用的,眼下不得不提前甩出来。
民女见过将军,见过先生。
傅泽兰盈盈一礼。
虢先生抬眼看她,她今日特意打扮过,整个人看上去明媚娇俏了许多,似乎……与某人日常着妆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去看诸葛彧,只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得为她可惜,任谁有个那样娇媚的妻子,眼里都不能再容得下其他女人。
有何事?诸葛彧放下茶盏问她。
傅泽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虢先生一眼,欲言又止。
诸葛彧看出了她的犹豫,直言道:先生不是外人,有何事但说无妨。
傅泽兰咬了咬唇,忽然抬眼望着他:民女有一事隐瞒了将军,请将军恕罪。
他眉目冷峻,此时虽只着一身常服闲闲坐在那儿,亦掩不住他周身气势。
从第一眼见到他,她便喜欢上了这个男人,知道两人云泥有别便将心思深藏,直到她帮夫人诊了脉,她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嫁入将军府的想法疯狂地生根发芽,越长越盛,再难控制。
诸葛彧稍稍动了动身子,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傅泽兰挺直腰背,望着他的眼睛大声道:上次夫人昏厥,民女替夫人切脉,发现……发现夫人体质阴寒,恐难孕育子嗣。
此言一出,虢先生惊得手中的茶洒了出来,转头就去看诸葛彧,刚才还和煦如春风的面色顷刻间冷肃了下来,盯着傅泽兰的目光阴鸷。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如果有人现在告诉他,他的新婚妻子无法生育,他大概会将那人的头拧下来吧。
虢先生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
你再说一遍。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傅泽兰擦了擦额头的汗,忍着想要打颤的腿,顶着他阴鸷酷烈的目光继续道:夫人应当是很久前受过极寒,也许是冬日落入过冰水,没有及时调理落下的病根,经年日久,寒气侵入内里再难拔除。
她说的正是云善柔三年前落水的那次,诸葛彧听着脸色变了变。
虢先生一直暗中观察着他,见他如此反应,心知傅泽兰说对了,不禁暗暗叹息一声,他蹉跎了这些年好不容易遇到心仪的女子,居然身体有顽疾,老天不公啊!傅泽兰也一直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情绪,自然也捕捉到了他的反应,自知猜对了,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请问将军,夫人是否暑日仍手足冰凉?诸葛彧没有答她,反而轻飘飘问了一句:这就是你口中的夫人身体无碍?她体虚至此,她却骗他说她的身子无甚大事,她怎么敢如此骗他?傅泽兰惊惶地望着他,他的反应不对劲,并没如她预料的勃然大怒地去找云善柔算帐,反而先责怪起她来。
如果她没猜错,云家所有人应该都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却唯独瞒了他,他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恨云善柔欺骗了他吗?为什么先对她发难?当时……当时……将军与夫人好事将近,民女怕影响了将军与夫人的感情,便、便自作主张瞒下了。
这是她来之前就想好的说辞。
你现在就不怕了?诸葛彧眼底一片阴郁之色。
民女自知做事欠妥,一直心中难安,这才鼓起勇气过来告诉将军,请将军责罚。
诸葛彧死死盯着她,冷笑几声。
责罚?她既不是他的属下,也非军中之人,他要如何罚她?恐怕她早就算准了他不能罚她,才敢现在说出来,或者,她还另有居心?他忽然想起傅军医所求,眼中浓云更盛,傅泽兰被他盯着忽然打了个寒战。
你是否以为,夫人不能生育,本将军便会纳你进门?他阴恻恻地问。
傅泽兰大骇,惊恐地后退了几步,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是如何猜到的?虢先生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太不了解诸葛彧了,他岂是能轻易任人拿捏的性子?诸葛彧嚯地站起来,步步紧逼,傅泽兰浑身颤抖,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挪,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嗜血模样。
我虽不能罚你,但,你父亲……他没说完,再没看她,从她身旁大步迈了出去。
傅泽兰一愣,忽然凄厉大喊:将军、将军,求您饶过我父亲,这件事是我自做主张,我父亲并不知情……情急之下,连称呼都乱了。
眼见着诸葛彧头也不回地出大院门,她失声痛哭,还在不停地跪地求饶:求将军放过我父亲……虢先生走到她面前,扶起她,对她道:你还是赶快回去将此事告知傅军医吧。
这些年他跟着诸葛彧,他为人公正,赏罚分明,从没见过他株连过任何人,显见这次是真气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