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善柔回到上京城正好赶上两件大喜事, 芩礿公主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
锦儿也与杨峻定了亲,婚期也定在了下个月。
诸葛彧回宫述职,云善柔则去向皇后请安。
皇后对这个儿媳妇的心情一直是复杂的, 她一方面想让儿子开心, 却又始终觉得她的出身配不上皇家, 尤其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
接到他们在外成亲的消息时, 她无疑是震惊的,换作任何一个闺阁女子都做不到她这样, 因此心底里又有点暗暗的欢喜,不枉费儿子如此喜爱她。
她淡淡望着站在下面的女人, 今日她梳了个时兴的妇人发髻, 也是时下上京城中最流行的, 别人梳这个发式看上去都是端庄的,偏她,端庄中又隐隐透着妩媚, 头上也没什么特别的珠钗, 不过是城中贵妇惯常的几种发饰, 在她头上却如簪星曳月,衬得她整个人耀眼夺目。
她不得不承认, 她是所有儿媳中最出色的一个, 不只容貌迤逦,胆魄也不输男子。
她扫了一眼她的小腹,可惜了。
坐吧。
云善柔在下首落座, 等着皇后垂问。
你们成亲的事我听说了, 委屈你了。
皇后难得地面对她时心境能如此平和, 语气也和蔼可亲起来。
云善柔诧异了一瞬, 随即恭敬地回道:事发突然,成亲的事是夫君与儿媳共同商议的,能帮到夫君,儿媳很开心,不觉得委屈。
一番话条理清楚,不卑不亢,既交待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表明的自己的态度,同时也暗暗告诉皇后,他们夫妻厮抬厮敬,琴瑟和鸣。
皇后瞥了她一眼,这就是她不喜欢她的原因,周全,太周全了,又不肯受一丁点儿委屈,皇宫里的女人有几个不受委屈的?进了宫,再锐利的锋芒也须得敛去,也终将被磨平,最后完全迷失了自我。
偏偏她不,她从不委屈求全,活得肆意潇洒,让她们这些活得憋屈的人艳羡,嫉妒,仿佛她才是个真真正正的人,而她们,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活着只为了别人的喜怒哀乐。
这样的人,她只想摧毁她。
如此甚好,你们夫妻同心我就放心了,你最近身子调理的如何了?自打宫中太医帮她切过脉后,皇后便让人不断送补品到云家别院,她回了南江,皇后又差人将补品送到了南江云家,不知道的,只道皇后爱重,云家人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她这是赤祼祼地向云家昭示,孕育子嗣乃是皇家媳妇的头等大事。
一直在调理。
云善柔垂着眼回道。
你们大哥已经有了二子三女五个孩儿了,彧儿的婚事耽搁至今总算尘埃落定,他最喜欢孩子,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去他大哥府上住上几日,就为了陪几个侄子侄女玩。
你是个好孩子,早日开枝散叶,也省得他总往别人府里跑,她顿了顿,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儿,他定会是个好父亲。
这些本该是成婚第二日给公婆敬茶时说的话,他们在外成亲,这些俗礼便全都免了,但是该说的话,皇后一句没落下。
儿媳谨尊母后教诲。
云善柔离座,柔顺地行了一礼。
皇后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她百般施压,就是想看她忍不住跳起来的样子,她便有借口给儿子纳个侧妃,她看中的中书令家的嫡女,无论才干容貌在京中贵女中都是首屈一指,可她完全不矜不伐,不恃宠而骄,让她无从下手。
这些是早备好的,皇后让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两套红宝石头面和一些金银细软,今儿便赏了你吧。
谢母后。
云善柔恭身接过。
坐着说话。
皇后轻轻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云善柔顺从地重新落座。
皇后问了些在虎都的事,云善柔一一作答,诸葛彧陪着皇帝进来时,里面一派和乐融融。
说什么呢?皇帝笑着问。
云善柔忙起身,跟在皇后身后向皇帝行礼。
起来吧。
皇帝抬了抬手,携了皇后的手在上首坐下,云善柔挨着诸葛彧坐下,诸葛彧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云善柔冲她柔柔一笑。
皇后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自己儿子那副维护之态分外刺眼,刚才堵在心中的那口气又涌了上来,笑着对皇帝道:妾刚刚正在说让他们早些要个孩子。
云善柔低眉敛目,望着裙角下摆,她尚算新婚,今天她特意穿了大红的衫裙,裙摆是用金线绣得缠枝花纹,微微一动,两枝花如活着般相互纠缠着。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感觉手又被握住了,她抬眸,诸葛彧眼眸深幽,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想看出她真实的情绪。
她安抚地轻轻回握了他一下,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皇后毕竟是他的生母,还不至于撕破脸来为难她,她心里都有数。
是得早些要个孩儿了,你大哥已经五个孩儿了。
皇帝朗声大笑。
皇后笑着附和,望向云善柔:皇上说得是,你们要努力啊!云善柔佯装羞赧地重又垂下了头,只听诸葛彧大声说:子女缘分,强求不得,儿臣不急。
说完抓着她的手重重一捏。
皇后眸光闪烁,关于云善柔的身体状况,因着私心,她并未告知他,如今他这般回应,可见已经知晓了一切。
虽是如此,你们也要抓紧哪!她又说了一句。
皇帝这时候也觉出了不对,他们不过成亲月余,皇后便如此催促,老大成亲半年王妃肚子没有动静,也没见她这样着急过,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皇后感觉皇帝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中一凛。
皇帝虽从不过问儿女房中事,但若他想知道,没人能瞒得了他。
不急,皇帝在诸葛彧开口前率先表了态,你们还没去给太后请安吧?快去吧,太后很惦念你们。
两人起身告退,往太后宫里走去。
诸葛彧抓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她微凉的指尖全都包入掌中时,他才觉得安心。
放心,一切有我。
他的声音低沉,听着让人无比安心。
我没关系。
云善柔仰起脸看着他,自从两人在路上把误会解开,她便再无所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罢了,只要他始终站在她的身后便好。
诸葛彧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只是日后要委屈你了。
只是日后要辛苦你了。
云善柔想到会有不尽的麻烦,不禁笑了。
为夫自是要日夜勤耕不辍,好早日修成正果。
诸葛彧说着说着便歪到了别处,云善柔四下望望,见宫女们全都低着头,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浑不在意,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待二人走过,宫女们才敢抬起头,一个宫女轻轻拍拍胸口,嘘了口气:从没见过哪对夫妻像他们这般粘腻。
就连传闻中十分恩爱的大皇子夫妇,两人走路也是一前一后相隔甚远。
小心祸从口出。
有人低声警告那个宫女,那宫女吐了吐舌头,跟着众人往回走,不时回头望向二皇子夫妇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
淳王爷事发后,太后的精神头越发的不好,他们两人来请安时,太后刚小睡了一会儿,此刻精神尚可。
太后坐在上首受了他们夫妻的大礼后,笑眯眯地拉着云善柔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这一路很辛苦吧?她就像普通人家里那个慈祥的长辈一样心疼着小辈,一句话问得云善柔心里热乎乎的。
不辛苦,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
她坐在太后边上,与她讲起了山高林密的咸水岭和咸水岭的山匪,九转十八弯的虎峰岭和虎峰岭绝美的日落,虎都城里善良的百姓,舔过她脸的小羊,还有那个送她酸甜果子的小姑娘......太后静静听着,向往地眯起眼望着窗外的天空,曾几何时,也有个女子每次回来都讲这些趣事给她听,后来她病了,便再没来过,只是每到一个地方,便会写一封信给她,直到她殁了之后,那些信才辗转到她的手里,彼时离她离世已经三年整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听过别人讲过外面的世界,那个活色生香的世界。
云善柔的眼睛熠熠生辉,说到有趣处唇边漾起两个浅窝,和她祖母的那对梨窝一模一样,太后望着她的脸,就像看到了曾经的她。
他们走后,太后让人将深藏在箱底的信笺找出来,她把那些信放在了一个玉匣子里,这几十年,她从未再打开看过,从不敢再打开,有些门,一旦打开了,便再也关不上了。
靖安王府。
今天是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住在这里的第一晚,诸葛彧牵着她在园子里散步,指着一棵树上悬着的鸟笼对她道:这里原来有只翠鸟。
云善柔瞟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鸟笼,问他:哪儿去了?我把它放了。
诸葛彧望着鸟笼,陷入了那段晦暗的回忆。
那时,他确认了她就是死而复生的善柔,被她几句话气得吐了血,终于意识到她从不是被人豢养的金丝雀,她亦有自己的天空,这片天空比他的还要辽阔。
他曾认为她始终会在原地乖乖等他寻回去,没想过她并不是等待着别人施舍的人,她不只掌控着自己的命,还操控着许多人的命运。
认清这些后,他便放了那只翠鸟。
你可想过,它本是笼中鸟,你放了它,反而是害了它。
云善柔不理解。
如果它愿意回来,我仍可继续喂养它,可它振翅飞走了,那一刻,它选择了它想要的生活,我想我应该尊重它的选择。
诸葛彧望着她,像看着曾经的那只翠鸟:我既允了你,便会一直护着你。
云善柔轻轻环住他的腰,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笼中鸟,你,可后悔?诸葛彧将她揽入怀中,在她唇上轻轻印上一吻:不会。
我是说那个位子。
云善柔在他怀里轻声说,就感到他的身子一僵,看来,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暗暗叹了口气,紧了紧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