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地动致使许多房屋倒塌, 当地官府将受损房屋一一登记在册,并安顿好受灾百姓。
诸葛彧则命人在空旷的地方搭好穹庐,染疫的百姓全都被安置在里面,和没有染疫的百姓隔离开来。
云善柔换上云家大夫特制的防护衣衫, 拎着大盒子跟在大夫身后去疫帐, 盒子里装的是大夫制好的蜜丸和膏剂, 大夫每看过一个病患, 根据病患的身体情况给予不同的药物,云善柔按着大夫的吩咐分发蜜丸或者替换患处的膏药。
大家只以为她是宫中派来的医女, 又梳着妇人发髻,便都唤她一声云娘子, 小一点的孩子喊她云姐姐。
这日, 她正和所有大夫坐在一起用饭, 一个小男孩在门口探头探脑。
云善柔坐的位子正对着门口,一眼便发现了他,冲他招了招手。
这个小男孩是一对老夫妇的老来子, 他还有一个双生的姐姐, 老夫妇没有染疫, 因为惦记他们姐弟俩,便在外面搭了个棚子, 每日远远看上几眼心里才放心。
云姐姐, 我姐姐吐了。
小男孩胆子小,不敢直接找大夫。
云善柔放下碗筷和大夫一起去了疫帐,一个小姑娘有气无力地躺在简易木板床上, 脸色煞白。
大夫上前把脉, 把完脉又翻翻她的眼皮, 查看了她的舌胎, 重新调整了方子,吩咐人为她煎药。
姐姐很快就会没事的,她安慰小男孩,小男孩点点头,拽了拽她的衣摆,怯声声地问:你能陪我一会儿吗?小男孩的眼中除了恐惧,还有茫然,她看得心疼,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药煎好了,云善柔见女孩已无力起身,便扶起她,亲手喂她喝药,喝了没两口,女孩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云善柔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身,小男孩见状忙过来擦,被她挡住。
她匆匆回到住处,小心地将外衣脱去扔到了火盆里,服了一颗蜜丸。
第二日又忙了一整日,第三日,她喝水时呛一下,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不停地咳了起来。
大夫发现不对劲时,她已连着咳了三日。
诸葛彧每天都在外面忙碌,只有傍晚时才有时间过来远远看她一眼,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去疫帐送药,这天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出现,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急匆匆走了进来。
云善柔将自己隔在住处,门从里面闩上,除了大夫,谁都不让进。
诸葛彧已从大夫口中得知她染疫,急急赶到她的住处,推门,没推动,他轻轻拍门:是我。
云善柔强忍着咳嗽对他道:我没事,你去忙吧。
因为总是咳嗽,她的嗓音变得嘶哑。
她除了咳嗽,没有别的症状,大夫说似她这样的轻症吃几日药便会痊愈,但也轻易不要与人接触,省得传染旁人。
你都这样了哪里像没事?诸葛彧急切地又拍了拍门,让她将门打开,他必须亲眼看到她才能放心。
云善柔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两日日夜咳嗽,觉也睡不好,憔悴了许多,不想让他忧心,遂清了清嗓子,放柔了声音:我真无事,不信你问大夫。
她叮嘱了大夫不要告诉他,却不知大夫在诸葛彧的威压下什么都说了。
诸葛彧盯着门看了半晌,见她终是不肯开门,转身便大步离开了。
她这次过来连紫槿都没带,这一病,身边再无人照顾,让他如何能放心得下?云善柔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以为他终是相信了自己的话,强压下去的咳意又涌了上来,剧烈地咳了起来,好半天,才喘着气去倒了水喝了口润了润嗓子,又从桌上的盒子里拿出大夫给她的一片切片压在舌下,不一会儿,口舌生津,嗓子也没那么疼痒了。
半夜时分,她被咳醒还未睡着,忽听得窗口有动静,轻微地卡塔声响过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向着床的方向走来,她躺在帷帐里,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忽然嗓子又是一阵痒意,用帕子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外面忽然亮起了灯,帷帐被掀开,诸葛彧手里端着一杯凉茶正望着她,云善柔坐在床上,用另一只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后,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往后站站。
诸葛彧却站着不动,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又续了些茶水,再度送到了她的手里。
她的眼泪都咳了出来,好不容易止住咳,用帕子擦去泪水,问他:你此刻过来,外面怎么办?我将庞建调了过来,诸葛彧坐在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热。
庞建是他的心腹,他这次出京,特意留了庞建在城中听候虢先生调遣,却为了她……云善柔愧疚地望着他:都怪我……诸葛彧将她睡着散乱的发丝拢好拨到身后,轻轻帮她顺着气:在你心里,为夫难道就这般无用,除了庞建再无人可用?你为了我,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他倾身上前,却被她用手远远推开,离我远一点,她说。
我身强体壮,虽是这样说,他还是顺从地离开了些,她已经病了,他要照顾她,不能再生病了。
我乏了,想睡了,见到他,不知为何,心底竟难得的安定,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
好,我就在这里陪你。
云善柔住的是匆忙搭建的木屋,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再无别处可以歇息,诸葛彧便坐在椅子上,手撑在桌上,望着床上她起伏的身影。
云善柔面朝着他,今晚他怕是要如何坐一晚了,她忽地轻笑了一声:谁能想到堂堂诸葛大将军,竟是夜探春闺的登徒子!诸葛彧将两条腿搭在另一只ʲⁱᵒʲⁱᵒ椅子上,单手支颐,目光幽深,似是想起了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也许前世,我真的是夜探娘子你香闺的登徒子。
你初到上京时,我曾在菡萏院的大树上蹲了一宿,就为了看你一眼,偏你一面未露,好狠的心。
云善柔并不知此事,惊得瞪大了眼睛,困意也消去了几分:你怎得不进去?那时,我并不确定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善柔,诸葛彧的声音有些悠远,我既想见你,又怕见你,知你怨我,又望你能永远怨着我,这样我们就永远也纠缠不清了。
谁让你没认出我来?云善柔撅了撅嘴,这话说得过于无赖了,怕是世间除了红莲再无第二人能识得出女扮男装的她了。
诸葛彧想起往事,其实他是差点儿就认出她的,只是他从未往那处想过,他与云三是莫逆之交,可对着她时,他心浮意动,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
他想起某一日,他坐在桌前重新描绘她的画像,她与线报上的画像出入甚大,他需得重新画一幅归入密档,忽听得外面墙上有动静,他抬眼,日光融融中,她正骑坐在墙头,莹白素指捏着一枝木槿花枝。
轻风拂过,花香幽幽传来,他的笔尖忽然滴下几滴墨来,晕染了画上的人脸。
我该早些认出你来的,他不无遗憾,如果早知是她,或许……他早早便做了夜探香闺的登徒子。
我记得你,却不识你,云善柔也颇惋惜,这世间事,阴差阳错,白白蹉跎了这许多岁月,可惜了,大好时光……诸葛彧深深望着她,她喃喃说着,眼睛慢慢合上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她睡着了。
他轻轻挥手灭了烛火,借着月色静静凝望着她的睡颜,幸好,一切都还不晚,幸好,你还要我。
他低语。
翌日一早,诸葛彧找来了些板子亲手做了张木床放到了房里,云善柔睁开眼时,就看到了一张简陋却崭新的床与她的床并排放着。
我的夫君,上马能提枪,提笔会作画,没想到还是个小木匠。
她揶揄道。
诸葛彧正在桌前摆着碗筷,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今日气色比昨日好些了,只是咳嗽还不见好转。
为夫是宝藏,仍有待挖掘。
他举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这双手还会木雕,等我雕个你。
云善柔惊异地抓住他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长叹一声:大概是我太愚笨了,上天才安排了你做我夫君。
她偷瞄了眼他的领口,他仍穿着她为他做的亵衣,是她在南江备嫁时做得,朴素得只在衣角绣了一片云,偏他喜欢得不得了,日日穿着。
想到这些,她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其实是羞愧,手艺不行数量凑,她足足为他做了两打亵衣裤。
拙妇配巧夫。
诸葛彧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我可以自己说,但是你不可以说我笨,云善柔对他怒目而视,偏他还不知错,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朗声大笑了起来。
云善柔狠狠捶了他几下出气,打闹了一会儿,竟觉得腹中有了饥饿感,是这两日不曾有过的感觉,她揉了揉肚皮,坐在桌前端起碗吃了起来。
染疫的病人不能吃油腻的食物,她的早饭是清粥小菜,她吃了几口,觉得味道有些熟悉,狐疑地抬眸,只见诸葛彧淡定捧起碗喝了口粥,毫无波澜地说了句:为夫亲自下厨为娘子烹制的。
云善柔脑中忽然就想起了花朝节,想起了那个清晨,是了,就是这个味道,只是……他们见你……诸葛彧想起,他手起刀落利落切菜时,厨房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淡定地夹了一些小菜放进了她的碗里:多吃些,才不枉费为夫厚着脸皮被这许多人围观。
云善柔艰难地咽下他夹来的菜,愧疚地说了句:等我好了,我亲自下厨为夫君做一桌好菜。
诸葛彧夹菜的手一顿,眼皮都没抬张嘴便回绝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