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时光匆匆过, 不如宫中岁月慢慢长,不管她进宫多少次,仍会被那些年轻漂亮的宫女吸引了目光。
云善柔望着在前面领路的小宫女的脸,真是二八好年华, 她感叹。
她到皇后宫里时, 正好遇到一对母女刚刚离开, 她看了她们的背影一眼, 顺嘴问了句:那是谁?来接她的是皇后身边得力的女官,闻言笑着回答:是中书令夫人携女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云善柔收回目光, 只听她压低了声音又说了句:中书令家的嫡女可是冠盖满京华的名门闺秀,多少人家抢破了头想骋了去。
云善柔只诧异了一瞬便感激地冲她笑笑, 知她这是在提点自己。
中书令家的嫡女柔顺乖巧, 蕙质兰心, 皇后每见她一次便更喜爱几分,心中那极力压制却仍疯狂蔓延的念头便越甚,再见到云善柔时便难掩嫌恶。
她虽恭顺地在她身旁坐着聆训, 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 可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却不是想掩便掩得住的, 她曾试图说服自己爱屋及屋,偏她身子不争气, 让她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三位皇子皆是她肚子里出来的, 对她来说,将来谁当皇帝她都是太皇太后,可是五指分长短, 手心手背的肉也有厚薄, 她内心里还是希望老二能坐上那个位子, 也只有他才能坐稳那个位子。
以前觉得他是个沉闷的性子, 没想到竟是个痴情的种子,独宠椒房太不利于稳固后宫了。
想到后宫,皇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刚进宫的晋妃前天忽然传出有了身孕,如果她这一胎诞下个皇子……不行,储君之位必须尽快定下来。
云善柔安安静静垂首坐着,往常皇后训话至少得一柱香的时辰,今日只简单问了几句家常,便停了下来,她抬眼,见皇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就像林子里的猛兽看着逃不出掌心的猎物般,势在必得。
她心里有一刹那的犹豫,如果皇后突然发难,她是先委屈应承后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诸葛彧去解决呢,还是由她亲自动手,一招制敌以绝后患。
刚刚出去的是中书令府上的嫡次女,容貌性格俱是上乘,你觉得如何?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状若无意随口问道。
皇后刚问完这句话,云善柔心里便有了决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女人的事还是交给她来解决好了。
不知谁家的儿郎这般有福气能娶到如此姝丽?云善柔笑得温婉,皇后看在眼里,只觉得格外刺眼。
以前她像一株徘徊花,虽然娇艳,却一眼能看见花瓣下隐藏的暗刺;经先太后调.教后的她,更像一株曼陀罗,看上去靡艳诱人,只要胆敢上前摘折,便会立刻被她的毒液蚀骨毙命。
中书令府上一共七位公子五位千金,允萱行二,老大嫁到了徐州吴家,三年抱俩,如今膝下已有四个孩儿了,可真是人丁兴旺的人家。
皇后笑吟吟地望着她。
云善柔眸光一闪,这个坑她是跳还是不跳?听闻徐州吴家几代单传,吴将军从不许儿子入军营,为此没少受诟病,云善柔捂嘴轻笑,吴将军以后可平步青云了。
不过简单一句玩笑话,皇后听了心里却是一惊。
中书令王大人在其位已二十余载,尸位素餐多年,毫无建树,却姻亲遍布,淳王爷谋逆一案牵连了数位姻亲,王大夫毫不留情地与之断绝了关系。
嫡长女嫁入吴家后,这些年吴家与王家往来甚密,前几日竟传出欲亲上加亲的口风。
而吴将军,这些年一直被老二打压,如果允萱做了侧妃……皇后后脊背已经一片濡湿,贴身的衣物紧紧粘在后背上,像背负了一块沉重的罪己碑。
云善柔不动声色地端起宫女奉的茶小啜了一口,余光睇见皇后的手指紧紧抠着座椅扶手,长长的指甲已有一块劈折了。
她收回目光,装作没有看见,专心饮着茶,似乎杯盏里的是琼浆玉液,珍馐美馔。
这两年屡屡传出帝后离心,她只当是空穴来风,观皇后行事,怕确有其事,也许这也是皇后急于稳固诸葛彧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的原因。
她陷入了沉思。
皇后脸色青白不定,却极力维持着镇定,她是极聪明的,如若不是她手段强硬,这些年定北王府也不会只有她所出的几个子女。
可自打他入宫做了皇帝,所有的事情便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皇帝正值壮年,后宫也选进了许多嫔妃,他只有初一、十五才会来她的宫里,他们之间不像夫妻,更像君臣,就连给老二赐婚,也未提前知会她一声。
皇子的婚事不是小事,是国事,她自然知晓,可她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竟连问都没有问她一声,她怎能不怨,不恨?刚刚,她的好儿媳又亲手端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忽然之间惊悚发现,她竟已经站在所有人的对面,成了那个独自走向深渊的人。
正当她心神不宁时,宫女来报,晋妃来请安了。
晋妃是皇帝的妃嫔中进宫时间最短,晋位最快,也最得宠的一位,隐隐与中宫成抗衡之势。
晋妃款款而来,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礼,起身的时候用手轻轻扶着后腰,由侍女扶着坐下,边坐边娇声道谢:谢娘娘体恤,妾这些天总是觉得乏,身子酸软无力,以为病了,陛下特宣了韩太医给妾切脉,没想到妾竟已有孕两个多月了。
这是告诉大家这孩子是在太后崩逝前怀上的。
她捂嘴轻笑,笑声如黄莺出谷,婉转清脆,像在人身上下了无数个小钩子直接勾连到人心里去了,连云善柔都被她的笑声感染,眼里不自觉便漾了笑,上前给晋妃请安。
快起来吧。
晋妃连连让身边的侍女将她扶起来,细细打量着。
因为云善柔一直在南江,后来又跟去了虎都,晋妃只见过她两次,还都是远远的,并没这么近距离看过,今日一见,果如京中所传,是个柔媚中又带着妖娆的长相,我见犹怜,她要是个男子,也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晋妃娘娘。
云善柔起身退到了一旁。
听闻你们的婚事倒是办得别具一格,晋妃说话,总让听的人如沐春风,即便在说一件不尽如人意的事,也不让听的人觉得被冒犯。
云善柔羞赧得垂头,一副新嫁娘的娇羞模样,只不过低头时飞速瞥了皇后一眼,她正平静无波地抚着手里的一串白玉菩提念珠,念珠有一百单八颗,颗颗光滑莹亮,显然是经年累月摩挲的结果。
平素这串念珠都是供奉在小佛堂,何时随身携带了?云善柔又飞快瞄了她一眼,晋妃可不像定北王府后院的那些侍妾好拿捏,她又瞟了眼晋妃的肚子,孩子轻易动弹不得。
妾早早便备了厚礼,就等着他们大婚,没想到他们两个倒好,撇开我们这些人跑到那里成亲去了,晋妃向皇后倾吐着个中委屈,妾又怕落人口实,也不敢轻易送东西到靖安王府,如今这礼呀,还在妾宫里呢。
只听一声细微的珠子相撞声响,皇后的手指松了松,眼睛从她的小腹淡淡扫过后落到了她的脸上,峨眉轻扫,肤如凝脂,年轻的容颜总是让人欢喜,但是她这张脸,只让她感到厌恶。
既是诚心祝福,又怕别人说什么?皇后语气轻缓,丝毫看不出刚才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挣扎,正好老二媳妇进宫来了,一会儿差人送过去吧。
有娘娘这句话,妾可什么都不怕了。
这句话说得巧妙,既摆脱了困境,又暗示因为忌惮皇后才没有及时送去美好祝愿,同时又向诸葛彧释放善意,不管她以后生男生女,都不会与他去抢储君之位。
皇后听得脸色都变了,云善柔在心里暗叹一声,晋妃当真是个厉害的,式微时懂得适当示弱,却又因为有倚仗明目张胆给对手下绊子,这样的性子,上位者最喜欢,皇后反而落了下乘。
但是晋妃同时也向她传递出一个信号,满朝文武皆认为诸葛彧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是将他架在炙火上烤。
这是她进宫来最大的收获了,却是对手告诉她的,而她的母后,还沉浸在后宫争宠中不能自拔,完全没意识到她已经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到了风口浪尖。
谢晋妃娘娘抬爱,宫里娘娘们的厚礼臣妾斗胆替将军悉数收下了,改日将军从西山回来再来宫里向各位娘娘请安。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维护了皇后的体面,又划清了与晋妃的界线。
晋妃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硬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皇后则向她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终于将手里的白玉菩提念珠放到了紫檀木盘子里,一阵玉珠摩擦之声后,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对她俩说道:不知不觉竟已近午时,今儿都在这儿用饭吧。
说完,吩咐站在门口伺候的女官:摆饭吧。
女官领命而去。
云善柔自然是唯命是从,欣然留了下来,晋妃却是不敢在外面乱喝哪怕一口水,扯了个由子匆匆告退。
皇后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一眼,又瞥了一眼乖顺坐在一旁的云善柔,忽然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