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有人回去报信, 云善柔回到靖安王府时,虢先生已经在书房等了许久。
这些天外面风言风语,真假难辨,虢先生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提取有用的信息来判断她在宫里的处境, 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从而在宫外造势, 配合她, 争取让她走的每一步都平稳,以期达到最好的效果。
多谢先生!云善柔一见面就行了个大礼, 虢先生连忙扶起她。
将军离京前特意嘱咐他,有事可与夫人商议, 夫人便如他本人。
夫人如此聪慧, 又有不输男儿的胆魄, 实乃将军之福。
也是他们这些幕僚之福,若是换个蠢笨的,恐怕他们也难免遭池鱼之殃。
云善柔虽不知他与诸葛彧如何相处, 但肯定不是这种客气吹捧寒暄, 她正色道:先生不必顾虑, 与将军如何,与我便如何, 我与将军便如同一人!和诸葛彧同样的口吻, 甚至连说话的神情都神似,虢先生大受震动,敬畏之情由然而生, 心渐渐沉定下来, 细细与她说起这些天宫外发生的事, 云善柔则事无巨细地将宫里的一切讲与他听, 两人讨论到深夜,才各自回房歇息。
云善柔盥洗上床后,特意将紫槿打发了出去,自己则下地挑亮灯火,将诸葛彧托人送来的锦盒拿出来,在桌前坐定,深吸了一口气才重又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个降香黄檀木雕,木雕下压着一张折好的信笺,信笺的背面隐隐有墨迹透出,可想而知,他是随手扯过一张纸写下了这封信,质量并不如何好。
她轻轻抽出,展开,遒劲的字映入眼帘,正是诸葛彧的笔迹。
诸葛彧善书,左右手的字体天差地别,言画师惯用左手握笔,字体自然舒展,灵动流逸;诸葛将军常用右手执笔,笔力险劲,如龙翔凤翥,汪洋恣肆。
信笺上的字显然写得仓促,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偶得一块上好降香黄檀,忆曾允诺,乘夜雕出一个你。
短短两行字,她仿佛看到了黑暗的房间里一灯如豆,一个男人认真雕琢的背影。
她拍拍胸口,重重吐出一口气,为什么只是想到这些她的心便怦怦直跳?她小心取出木雕,一股极淡的熟悉香味扑鼻而来,她怔了怔,这味道……竟与她身上的味道极其相似,难怪他用来雕成那个时候的她……西汤鸳鸯池里有一方汉白玉床潜沉于水中,人仰躺其上,一半浮于水面,一半浸于水中,轻薄纱衣遇水贴在肌肤上,玲珑曲线毕现,她尤记得水下他灼烫的掌心……她只觉得身体微微热了起来,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手中的木雕上,一头乌发身前身后凌乱披散着,一片纱衣半挂在一只圆润的肩头,另外半片已坠到了细腰处,两爿柔软呼之欲出……只看这几眼,她已经耳热心跳,记起了那些个颠鸾倒凤的日日夜夜,和那个精力充沛不知餍足的男人……她不敢再看,用早就准备好的白绸包裹住重新放进锦盒,扣好盒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觉得藏在哪里都不放心,只得又用一块红绸包住锦盒藏在了枕下,这才安心地躺下,不知为何,睡梦中总能闻到若隐若现的檀香。
一场地动,将西山从中间一分为二,变成了南北两个不大的山头,除了建筑损毁严重,有些药汤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了三面精心打磨过的光滑池壁,而某些地方,又冒出了新的汤池,池面水雾蒸腾,四周绿树掩映,如瑶池仙境。
诸葛彧着人统计了毁损情况后,揣着详细的绘图便下了山。
重建西山药汤是个浩大的工程,需得精细的设计布局,并非他所长。
一行人下山时已是金乌西坠,到了山脚下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青锋望了望身后的将士们,个个身心俱疲,自从地动过来,他们便没睡过一个好觉。
将军,要不要歇息一晚?回去需得小半日,他担心将士们的身体吃不消。
诸葛彧也是眼窝深陷,他扫了眼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微一沉吟,便道:你领着他们去镇上找个客栈。
将军您呢?诸葛彧眼睛望入一片幽黑之中,缓缓说道:我需得连夜赶回去。
青锋只当他着急回宫复命,低声嘀咕着:即便回去也已是后半夜,宫门紧闭,进不得宫的。
诸葛彧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话,对着身后的众将士大声道:你们随青锋去镇上的客栈歇息,回京后休假三日。
谢将军!齐刷刷的吼声惊飞了栖息的飞鸟,全都扑棱着翅膀飞出了丛林,另找枝头去了。
诸葛彧转身一扬马鞭,跨下骏马一声长嘶,扬蹄快速向暗夜里奔去,很快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越来越远的马蹄踏地的声响。
云善柔这夜睡着睡着,只觉得周围不再是熟悉的清新檀香,而是一股清冽的味道,这味道,像极了诸葛彧身上的味道。
她翻了个身,只觉得前面有硬物阻挡,以为是自己睡相不好,又撞到了拔步床的围拦,下意识往后挪了挪,没想到围拦却伸出手臂将她拽了回去。
成精了……她嘟哝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睁开眼睛,只见那围栏真的成精了,幻化成了诸葛彧的模样。
你回来了……她迷糊地说了一句,立刻清醒了几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刚。
诸葛彧连声音都带着笑。
他又笑她!每次看到她迷糊,他都会笑得不能自已,这是什么恶劣的趣味?诸葛彧见她嘟起小嘴又生气了,低头印上去,浅尝辄止,随后侧躺于她身侧,将她捞进怀里,手伸进去轻抚了几下,满意地点头:嗯,肉又养回来了。
云善柔怎么看他都像在养小猪崽儿,生怕瘦了卖不出去似的,生气地拍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攥住,又往怀里带了带,嘴唇贴在她耳后低低地说道:别闹,陪我睡会儿,很累。
他又没有刮胡子,胡子已经蓄得很长,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刺得她酥酥痒痒的。
她抬头正在抗议,却见他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在她头顶。
她愣了愣,抬起手在他脸上身上细细摸索,似乎比她回来时瘦了,锁骨都有点硌手了。
明天开始要好好帮他补补身子。
她轻轻搂住他的腰,想着这些慢慢进入了黑甜乡。
翌日一早,云善柔睁开眼睛,发现他还睡着,光线充足时再看他,只觉得他面容憔悴,面部棱角更加分明,不忍心叫醒他,悄悄起身,正要从他身上轻轻跨过去,他忽然伸出手臂往下一扯,她跌趴在了他的胸口。
她抬眼,正好望进他惺忪的眼中。
干什么去?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暗哑。
我去让灶上炖些补品给你补补身体,云善柔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他现在只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诸葛彧回味了一会儿她的话,浓眉轻挑,斜睨着她:娘子这是在抱怨为夫不够勤劳,嗯?云善柔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被他压在了身下,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抬手挡住就要亲下来的嘴唇。
胡子……她拽了拽他的一团乱须。
怎么?云善柔脸颊忽然飞上一片红晕,耳热心跳,眼睛不敢看他:受不住……每次他蓄着乱须滑过她时,她都不由自主地颤栗,那种感觉长时间聚集,她总是受不住,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在虚空飘啊飘……诸葛彧似想起了什么,眸色渐渐幽暗深沉。
我喜欢看……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于两人的唇齿间。
一室旖旎。
云善柔再睁开眼时,诸葛彧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唤来紫槿,紫槿边帮她穿衣边说:将军进宫去了,让您醒了自己用饭,不必等他。
云善柔打了个哈欠,有种越睡越累的错觉,她可能又要过一段晨昏颠倒的生活了。
垂拱殿里。
皇帝坐在案桌后,正在看诸葛彧呈上来的折子,听他叙述西山地动的具体情况。
有十五个村庄受损严重,已经悉数复建完毕,有五百余人染疫身亡……西山受地动影响最严重,据当地百姓讲,地动时除了感觉到地面颠簸震动外,还曾听到一声巨响,等地动平息,有胆大的人到西山脚下查看,发现西山已经被裂分成了两半,山上药汤多数尽毁,需重新修建。
所述与奏折中基本吻合,皇帝又捏起一张绘图,正是新的西山舆图,他仔细看了会儿,将图放到一旁,合上奏折。
公事禀报完毕,该谈私事了。
可回府了?皇帝自然知道他夜半入京,他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下。
儿臣昨夜回来的。
诸葛彧回禀。
皇帝望着他沉静的面容,忽然觉得他这个儿子似乎过得太顺心了。
听说你媳妇身子不大好?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诸葛彧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向案桌后,父皇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繁衍子嗣乃人生大事,我诸葛家不能无后,如果她身体有恙,趁着年轻纳个侧妃吧,听说中书令家人丁兴旺,你母后很是看好中书令府上的嫡次女,叫什么来着,王……诸葛彧只觉得晴天一道霹雷砸下来,刚好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儿臣尚年轻,不急。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已经开始骑马了。
皇帝一副操心老父亲的神情。
儿臣不想纳侧妃!诸葛彧心一横,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