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彻骨冷意浸入皮肤, 她回头,一只冷白的手臂在窗口吊着,紧紧攥着她的胳膊。
窗外,一张煞白的脸从下往上缓慢地升了上来, 那是一张泡久了冷水的脸, 整张脸都是皱巴巴的, 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 一滴水蜿蜒流进了眼睛,他却眨都不眨, 直直盯着她,宛如冤死水中的水鬼, 毫无生气。
云善柔只觉得头皮发麻, 冷意顺着手臂迅速蔓延, 很快淹没了她,她骇得僵在了原地。
啊——她尖叫出声。
声音里含着莫大的恐惧,是诸葛彧从未听到过的、她永远不可能发出的一种声音, 此刻偏偏从那间房中传了出来, 他挥舞着长剑狠狠刺入阻拦他的黑衣人的胸膛, 温热的血溅了满脸,他顾不得擦, 大步跑进去一脚踹开了房门。
云善柔站在房中, 下颌微扬,纤细的脖子上停着一只手,只要稍一用力, 她的脖子就会应声而断。
是你!诸葛彧铁青着一张脸, 我早该想到的。
一个月前, 淳王爷突然暴毙, 早该死了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可惜太迟了,淳王爷见他欲要上前,手上用力,诸葛彧只能又退了回去,他这才卸去些力道。
云善柔只觉得他冰冷的指尖如利刃刺入了喉咙,除了疼,还是疼,她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淳王爷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诸葛彧:你老婆倒是硬气,可惜了这一副销魂的身子,哈哈哈……他情绪激动,平素翩翩儒雅的淳王爷不见了踪影,站在这里的只是个粗鄙下作的中年汉子。
诸葛彧握着剑的手背青筋暴出,目眦欲裂,却投鼠忌器,只能远远看着他们。
云善柔被他控制着,望着诸葛彧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恐惧,也无痛苦,仿佛刚才那声尖叫不是她发出的。
你想要什么?诸葛彧自然知道他想要什么,却故意这么问,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寻找救人时机。
淳王爷桀桀怪笑两声:我想要你死,想要你们都去死……我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名正言顺的天之骄子,我才该君临天下富有四海,你们都是烂泥坑里的臭虫,不,你们是魑魅魍魉,是吃人不见血的怪物……他越说越激动,大声喊道:你们是群什么东西……声音戛然而止,云善柔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后瞬间空了,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震得船剧烈晃动了几下,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右侧脸颊脖颈处,血腥味儿扑鼻,她缓缓转头,只看到半截手臂还挂在她的肩上,昏过去之前,她似乎看到了一条白绦被抛在空中,极轻缓地在她眼前飘落下来。
这是戍云军完成任务撤退时特有的仪式,他们会将腰间白绦尽数抛向天空,如同为这些被杀之人治丧,云善柔却知道,戍云军是以此向逝去的乔公表忠,他们不负所托守护了乔公后人,守护了人间正义,在他们的心里,乔公即正义。
诸葛彧接住晕过去的她,轻轻挪动那半截手臂,手指尚还柔软,他很轻易地掰开手指,露出她的脖颈,如雪的皮肤上赫然五根深红指印,还有三处伤口在流血,是指尖入肉造成的。
他掏出帕子裹住她的脖颈,在后面轻轻打了个活结,这才抱起她,抬手抽出刺入淳王爷心口的长剑,转身时扫见地上的白绦,目光顿了顿,又看向那截断臂的切口,平整光滑。
即便是他,也做不到出手如此干净利落。
那人似乎一直隐在窗后等待时机,几乎与他同时出手,他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从窗口进来又是如何出手的,就连他如何离开,他也没有看清,只觉那人身形如鬼魅,悄无声息地来,又悄然无息地去了。
他看向怀中的女人,轻喃:你还会给我带来怎么样的‘惊喜’?只有惊心夺魄,却哪里来的喜?他将她往怀里拢了拢,软软的一团,再没有比这乖巧的时候,可他的心口处却阵阵发疼。
云善柔徐徐睁眼,发现自已躺在床上,身旁,诸葛彧正靠在那儿看公文。
她轻轻一动,只觉得脖子前面火辣辣的疼,她低低呻.吟一声。
诸葛彧听到动静,立刻放下公文来看她,见她睁大了眼睛,因为疼痛,已经氤氲了一层水气。
疼得厉害吗?他小心地扶起她,尽量不去触碰她的身体,虽然他已经全部检查过了,没有看到别的伤口,但还是不放心,生怕有什么伤处是肉眼看不出的。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诸葛彧在她身后铺了厚厚的软垫,让她能靠得舒服些。
水……云善柔声音哑哑的,淳王爷掐得凶狠,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脖子要断掉了。
诸葛彧下地倒了杯温茶递给她,她昏睡了很久,他已经让人换了好几壶热茶。
温热的茶水入喉,嗓子滋润了些,云善柔感觉没有那么疼了,喝完了一杯,将空茶杯塞到他手里:还要。
声音也清亮了许多。
诸葛彧又帮她倒了一杯,这次她只喝了两口便放下,手指在杯体上摩挲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可留了活口?这些事情有我,你只需好好将养身体。
诸葛彧帮她理好凌乱的衣襟。
云善柔默默看着他帮自己抚平衣服的褶皱,又拿过一条帕子将自己散乱的头发拢到一起系好,等他做完这一切,她又抿了一口茶水,艰涩地说了句:都死了。
戍云军一出,绝无活口,她一直是知道的。
诸葛彧默了默,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前所未有的郑重:如果你不来,可能死的就是我了。
淳王爷有多恨他,从派来的杀手人数就能看得出,他低估了他的凶残,更低估了隐藏在他身后的人的实力。
如果她不来……她未醒时他推演过很多次,无一不是两人阴阳永隔的局面。
云善柔抬手捂住他的嘴,他这样的身份,她绝不允许他这样咒自己。
你是我拼了命也要护着的人,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诸葛彧拉下她的手,轻轻撩开衣袖,青紫可怖的指痕入眼,正是淳王爷抓住的地方,虽然已经抹了药膏,却没那么轻易褪却。
他轻柔地吹了吹,抬眼问她:还疼吗?云善柔轻轻摇头,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她微微蹙眉,手下意识去摸脖子,只摸到了包裹伤口的帕子。
疼了?诸葛彧小心翼翼地解开帕子,察看了眼她的伤处,已经不渗血了,只是青青紫紫的一片,看上去有些骇人。
这些日子得把铜镜收起来才行。
他想。
为夫为娘子梳头可好?他去取了银鸟并蒂花纹玉梳,解开刚才系在发梢的帕子,用手托着一绺细发轻轻梳着,先前她持梳时,只觉得红花素手相应成趣,不像他的大掌,握着玉梳看起来分外蠢笨。
云善柔看着他笨拙地讨好自己,蓦地笑了,朝他伸出双手,诸葛彧立即识趣了轻轻搂住她。
心情可好些了?他问。
云善柔摇摇头,鼻子在他颈窝蹭了蹭:我很怕。
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她不敢回头,生怕又看到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半截鲜血淋漓的断臂,甚至血液喷溅到脖子脸上的余温,似乎还残留肌肤上,她ʲⁱᵒʲⁱᵒ不敢触碰,不也回想。
我在,诸葛彧轻抚着她的后背,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蕴含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早有人通知了卢大夫她醒了,卢大夫进来时,她的心情已经平稳了许多,安静地坐在床边,任他细细切脉。
紫槿站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每看一眼她青痕遍布的脖子便更自责几分。
当时他们都藏里舱底,只有将军和侍卫们埋伏在各个房间里,直到敌人全部被清理干净才出来,如果知道她就在附近的船上,她拼死也会游过去护住她的,完全没想过连诸葛彧都束手无策,她又有什么能耐能护她周全。
云善柔被她哭得烦了,喝止住她:再哭下去,别人以为你家夫人我死了呢!紫槿连连呸呸呸了好几次,眼泪流得更凶了:主子不要吓奴婢……云善柔不再去管她,挥挥手让她出去外面哭,见她出去了,才问卢大夫:卢伯伯,她身上的毒解了吗?卢大夫看了她一眼,可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本就中毒不深,底子又好,已无大碍,只是这毒太过霸道,也需得将养些时日。
云善柔放了心,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腕上,今天切脉的时间有点儿长啊!诸葛彧正握着她的另一只手,见她不安,轻轻晃了晃,她抬眼,他无声吐出两个字:安心。
她的心这才又沉定了下来。
卢大夫自然看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微微皱了皱眉,旋即又敛去担忧,收回手,又去察看她脖子上的伤口,最后才站起身走到桌旁开了药方。
夫人无甚大碍,脖子上的外伤上药后不能包裹,恐溃烂流脓,他故意说得严重了些,嗓子也轻微受损,需好生调理。
云善柔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吓得就要去摸脖子,被诸葛彧拦了下来,紧张地望着卢大夫:卢伯伯,可还有要注意的?卢大夫看了眼手中的药方,对诸葛彧道:是有几味药煎时要特别注意,将军请跟我出来一趟。
诸葛彧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安抚地拍拍云善柔的手:我去去就回。
云善柔点点头,看着他们出去又顺手关上了房门,心里无端就觉得心慌,看到放在枕旁的银鸟并蒂花纹玉梳时,只觉得红色的并蒂花分外刺眼,像血一样,她忽地将玉梳推到了地上,玉梳应声而碎。
夫人的脉像不稳,不时有紧张的细颤,这是受了极度的惊吓导致的。
她虽极力压制,殊不知堵不如疏,晚间恐会越发严重,将军需得耐心安抚,辅以药物,也要许多时日才能好转。
卢大夫的声音略显沉重。
诸葛彧没料到会这样严重,他微一沉吟,问:我需注意些什么。
卢大夫细细列数,他一一记在心里,等他回到房里时,就见她缩在床里面,地上的玉梳碎成了几块。
他怔了怔,仔细打量着她,她一见到他,脸上的惊惧一闪而逝,却仍被他捕捉到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快步上前抓住,指尖冰凉。
怎么了?他指了指地上。
不小心弄掉了。
她笑着说,夫君再给我买个新的好不好?诸葛彧看了眼掉在离床一丈远地上的玉梳,柔声答应:好,买个更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