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彧怒急攻心吐了血, 养了一路,直到回到上京城,身子也没大好,云善柔知道, 他这是真伤了心。
屋里烧着炭盆, 暖融融的, 他斜倚在床头翻看着公文。
他一回来, 兵部便送来了厚厚一摞子,看到现在, 连一半都没看完。
云善柔端着药碗进来,看到他眉头皱成了川字, 抽走了他手中的公文, 将药碗塞到他手里:先把碗喝了。
诸葛彧一饮而尽, 刚把碗递给她,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蜜饯,太甜了, 他蹙眉。
云善柔伸手抚着他的眉心, 想要用指腹将皱纹熨平, 被他抓住握在手心里把玩,过了良久, 他忽然抬头:大哥进京了。
诸葛应做的那些事, 他能查到,皇帝自然也查到了,将他从封地宣进了京。
云善柔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你怎么想?她没抬头, 只是盯着他的手指看,虎口的位置有层厚厚茧,是常年握刀剑而来的。
她轻轻摩挲着那茧,想着他身上的刀剑伤痕。
诸葛彧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诸葛应不同,他是与自己一奶同胞,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当面问问他,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我陪你,她握住他的手,抬眼说道。
好,诸葛彧回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会听到怎样的真相,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
皇宫。
皇帝直接将一个砚台砸向了诸葛应,砚台擦着他的额角过去砸到了一旁的柱子,又弹了回来撞到他身上,墨汁洒了他一脸一身,他跪在上一动不动,黑色的墨汁从眼角蜿蜒流向下颌,又顺着下颌滴到了地上。
诸葛应盯着滴到地上四溅的墨汁,眼中惊惶慢慢退却,黑沉渐渐凝聚。
逆子!皇帝骂道,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下得了手?他走到诸葛应面前,抬起一脚踢了过去,他戎马半生,这一脚端的是用尽了力气,诸葛应被他踢得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继续跪着。
为什么?你也想要这皇位?儿臣不想要这皇位。
诸葛应的声音无比的平静。
那到底是为什么?皇帝气急了,大声吼道。
诸葛应嚯地抬起头,眼底一片腥红。
他自救了淳王爷,开始谋划那天起,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事情会败露,连父皇会如何处罚他都想到了,如今这样很好,好过他整日里惴惴不安度日。
父皇真的想知道吗?他问。
他越是冷静,皇帝便越是暴躁,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冷血的儿子来?诸葛应不等皇帝回应,继续说道:小的时候,儿臣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是一样的,并不和自己的孩子如何亲近,直到二弟出生,他不敢停下来,一旦停下来,他再无勇气将这些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来,原来父亲只是不喜欢我,父亲带他骑马,教他骑射,他做错了事,父亲会罚他跪在雪地里半个时辰不准他起来。
而这些,我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母亲生你的时候动了胎气,你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为父自然对你要比对他更宽容,此时的皇帝就如个寻常父亲一样,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怒吼。
诸葛应被责罚,早有人去通报了皇后,皇后到门外时正好听到了父子俩的一番对话,连通传都没有急急推门进来。
你自小喜静,爱读书,你父皇为了请当世大儒向先生亲自来教导你,足足在门外等了三个时辰,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回来时手脚都冻僵了,皇后心疼地擦去他脸上的墨汁,与他说起这桩旧事。
诸葛应一怔,这些从没人对他说起过,他一直以为是父亲不愿管他,才把他扔给老师管教。
见你喜好舞文弄墨,你父皇不惜被人背后指着脊梁骂沽名钓誉,也要每年举办诗会,广邀天下才子前来一聚,都是为了你,不然你怎能小小年纪便才名远播。
皇后走到皇帝身旁帮他顺着气,他最近有些咳嗽,一生气咳得更厉害了。
诸葛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喃喃着:不,不是这样的……明明是我为了让父亲多看我一眼,努力去读那些艰涩难懂的古书,因为博览群书,大家才这么喜欢我……那些书全是你父皇搜罗来的,就因为有一次你说了句:将来想研究学问。
皇后长叹一声。
诸葛应望着皇帝,我了半天,再没说出一句话,最后跪伏在地上,不停啜泣。
你个竖子,为父怜惜你体弱多病,不肯多苛责你,没想到头来竟养得你目无尊长,心肠歹毒,连亲兄弟就敢下手。
皇帝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儿臣知错了,求父皇责罚,诸葛应心中大恸,多年执念,竟是个笑话。
要朕如何罚你?还要朕如何罚你?滚回ʲⁱᵒʲⁱᵒ你的王府去。
皇帝抓过一堆奏折砸向他。
诸葛应被幽禁在怀王府,消息不胫而走。
外面传什么的都有,云善柔又塞了一个蜜饯到她嘴里,明知道他不喜欢,只是不想让他嘴里和心里一样苦。
都说大皇子被幽禁,二皇子闭门不出,储君之位怕是要落到三皇子头上了。
昨天公主陪着怀王妃来打探消息,被我打发了回去。
诸葛彧嘴里含着蜜饯,感受着嘴里甜苦交织着,听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忽然问了句:想不想去我长大的地方看看?云善柔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愣了愣,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想,我想去过你所有去过的地方。
后天就走怎么样?诸葛彧又问。
这么急……需要准备很多东西,应当来得及……她扳着手指数出门要带的东西,突然停住,不行啊,锦儿马上要成亲了,等喝了喜酒咱们再去行不行?诸葛彧望着她的目光瞬间就有些幽怨了:果然在你心里排第一位的永远不是我。
云善柔莫名其妙地瞧他:你怎么什么醋都吃?诸葛彧颇委屈地嗯了一声,将她拉到怀里,对着她的唇就印了下去,一会儿,云善柔捂着嘴从他怀里逃了出去。
你这个药和蜜饯一起的味道着实有点儿怪,下回我换个别的蜜饯。
只是有点儿怪?他问。
很怪,很怪。
云善柔边说边往出跑,又被他抓了回来摁到床上。
怀王府。
诸葛彧站在门口看着,这座他每回来都要住上十天半个月的府邸,这座曾经充满温情的府邸,如今就像一只怪兽的肚囊,里面的人各怀肚肠。
门口的守卫早已得了令,见他来推开门将他放了进去。
诸葛应的一应衣食住行都未缩减,只是不能出府门。
被幽闭的这段日子是他过得最惬意的时光,心情前所未有的平和。
诸葛彧进去时,诸葛应正在给花浇水,平时这些事他从不沾手,只觉得自己的手天生就该舞弄文字。
来了。
诸葛应没抬头,听脚步声就能听出是他。
我来只是想问你几句话,诸葛彧远远地便停住脚步,再不肯上前。
诸葛应知道他想问什么,见他离自己那么远,心里难过,面上却仍笑着,只听他说:嫉妒,因为嫉妒。
我嫉妒父皇从小就偏爱你,即使父皇对你的责罚,我都觉得是一种偏爱,他看了一眼诸葛彧,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自嘲地笑笑,很可笑对吗?我却妒嫉了二十多年。
有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从没对人讲过,当年选妃,母后曾带了两张画像,一个给我,一个给你。
我一眼便认出了若纤,她当时已颇有才名,我心悦她已久。
他轻轻拨了一下花瓣,花瓣来回摇晃了几下,可她是冯相之女。
我醉心学问,无意皇位,父皇自然不会将她许给我,可你,却没有保护好她。
那天,我无意中得知有人要害她,本可以提醒她的,却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设计陷害,一路尾随,以龌蹉的手段让她委身于我,我是不是很卑劣?诸葛彧静静望着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又滑过一抹阴狠。
可是她虽嫁给了我,却仍心念着你,居然宁肯自暴家丑也要救你的未婚妻,诸葛应呵呵冷笑两声。
诸葛彧虽然对冯若纤了解不多,但以云善柔的性格推之,大概猜得出她如此做的原因:她想帮的不是我,是同样身为女人的柔儿罢了。
诸葛应怔了一会儿,恍然望天,良久,才轻叹一声:是我狭隘了。
你走吧,他转身往屋里走去,走了一半,忽然停下,我处心积虑救了皇叔,本想拿他作刀,可他太不济,我只能借吴载的手,吴载此人,不可留。
这也许是他们兄弟最后的情分了。
怀王被幽禁封地,无旨永不得入京。
直到锦儿成亲那日,人们还没从这道圣旨里回过神来。
听说怀王忤逆,到底怎么回事?春依往云善柔身边靠了靠,小声问她。
云善柔看了眼她略显粗壮的腰身,凑到她耳边:隔墙有耳。
春依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儿,疑惑地问:哪儿有人?云善柔指了指她的肚子,春依笑着拧了她一下,眼睛瞟向她的小腹:还没动静?云善柔不理她,春依想了想,小心靠过来:言画师不行?云善柔作势欲打她,春依挺了挺小腹,脸上就差写了三个字:你试试。
你们两个人,我打不过,躲还不行吗?她转身就要走,被春依拽住,小声骂了句没用,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锦儿……说完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
云善柔瞪大了眼:刚才没看出来。
拜堂的时候看她腰身很是纤细。
才一个多月,哪儿能看得出。
春依笑笑,就差你了。
云善柔忽然觉得很忧愁,她断然不能留在京中了,否则会被她们唠叨死的。
诸葛彧说要带她去北疆,明天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