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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卷轴你不许分我的心!

2025-03-22 07:41:57

贺离恨凶神恶煞,来势汹汹,那边的月郎可怜娇怯,柔柔弱弱。

然而等那柄刀追过来,几乎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月郎也顾不得柔弱了,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人不如白天多,还有三三两两喝酒的娘子们。

这里头大多数的女郎都是这间客栈的熟客,知道月郎的来历,知道掌柜娘子会救他,用不着她们费心,看热闹似的望过去。

贺离恨刚进客栈时,在众人眼前因为俊美留下了好大的印象。

他剑眉如墨,眸间依稀含怒,生动得令人心醉。

这郎君发怒也这么好看。

啧,你没瞧见他妻主,长得那叫一个清艳绝伦,为这样的女子吃醋善妒,也在情理之中啊。

得了吧,他妻主我今天看着了,文文弱弱,你看,连跟月郎亲近一下都被管着……众人议论纷纷之际,月郎已经被这个凶悍男人险些一刀杀了,他一边慌不择路地逃,一边喊道:胡娘,求求胡娘救我,我没有勾引他的妻主啊!可惜胡掌柜并不在房内,而是被梅问情留住了,因此月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贺离恨抓住后衣领按在一个空桌子上。

他啪地一声抽刀,刀锋凛凛,神色冷峻地道:好啊,一个没人要的,也蛊惑到我家头上了。

我还在那儿坐着喘气,你当我死了不成?月郎哭道:是、是梅娘子让我过去的,我一没解衣裳,二没碰她一个手指头,郎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旁边有人看不过眼,劝道:这位郎君,女人见色起意拈花惹草的,那不是常事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弄得这么难看。

贺离恨扭头盯住她,冷冷道:关你什么事?闭嘴,你管他,我也一刀砍了你。

旁观的人悻悻地闭了嘴。

大堂中一片纷乱,叫喊之声早就传到了二楼胡掌柜的耳朵里。

她蓦地起身,推门就要出去,结果被梅问情拉住手臂。

哎哟我的梅先生,你可别拦我了,你惧内就罢了,我得救人去呀。

掌柜莫急。

梅问情道,再等等。

还等什么等?再等就要出了人命了,我早就说过不能让你夫郎看着吧,这群小爷们年纪轻都冲动,一嫉妒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梅问情却不放她走,忽然问她:掌柜刚刚说,你每次跟月郎亲热完,便觉得神清气爽,舒适不已,可按照你的说法,你跟他一个月内次数这么多,又要得这么狠,他也没承受不了?胡掌柜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她话语一顿,停下动作扭头回道:兴许他天赋异禀。

梅问情见状松开手,半是讽刺半是打趣地道:看来你这狐狸精的本事也有限,连个凡人在床上都整治不了。

我……胡掌柜虽欲澄清,但仔细这么一想,也觉得稍稍古怪了些,我最近也是着了魔了,天没黑就想着他。

有梅问情这么一耽误,她就没赶上冲出去救人。

楼下的贺离恨神色冷酷,浑身气势逼人,捏着月郎的喉咙道:你看,掌柜娘子也不过就当你是个玩意儿,谁会来救你?说罢,他便高高举起细刀,猛地下落!那刀锋映着堂内的灯烛,折出一片金色的寒光,冷意直冲天灵盖。

劈势不见半分迟缓,几乎刹那间就要落在月郎的脸上。

月郎可怜害怕的脸色骤然僵硬,下一瞬,他的脊背间猛地伸出十几条巨大的毛绒节肢,挡住了蛇刀的劈落。

贺离恨本就控制着力道没有尽全力,这样一来便被打偏了方向,向左侧倾斜闪身,避开了十几条节肢的挥舞穿刺,周围响起一阵慌乱的惊呼之声。

月郎的身躯被节肢翻转过来,他伏在桌子上,捂着胸口连连干呕,嗓音嘶哑道:救……救命……这一声显然不是在叫胡掌柜,从他的身躯之内,忽而又传出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这个废物,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要惊动我来处理。

那些毛绒节肢从月郎的脊背伸出来,一直向外延伸,臃肿地互相推挤着伸出来,不消半刻钟时间,就从他身体里钻出来一只巨大的蜘蛛。

蜘蛛钻出来之后,月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昏迷不醒地倒在那里。

这蜘蛛长着十几根肢体,浑身毛绒,但她的上半部分却是一个裸体女人的模样,黑发如瀑,容貌美艳妖异,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没什么力气,但听着又觉得魔音灌耳、头痛欲裂:要不是想把你引去献给母亲,我早就想吃了你,这么香喷喷的小郎君,没想到,你倒非要进我的肚子里。

贺离恨抬起手,指腹拭过刀背,魔蛇的头幻化作刀柄,蔓延出来几根漆黑的荆棘,刺入他的手腕中缠绕,仿佛在吮吸着主人的鲜血。

他道:巧得很,我要杀的就是你。

此刻,梅问情和胡掌柜正打开房门,站在了二楼的栏杆边。

胡掌柜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结巴道:这……这是,这是蝎娘娘的护法……似乎不是寻常的鬼物。

那当然,这个蜘蛛婆娘为人最狠最阴毒,还认了鬼王当干娘,为鬼王开道时属她杀生最多!胡掌柜慌忙转身去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翻一边跟梅问情道,这头蜘蛛不是妖,而是一种怨气凝聚而生的鬼物,叫‘怨魂蛛母’。

据说她有三百多个男奴宠侍,全都是抢别人的。

抢别人的?梅问情一时愣住,这是什么爱好?对,她专挑那种夫妻恩爱之家,先把那家的女人吃了,然后就可以幻化成他们妻主的模样,然后或骗或瞒,或者恐吓操纵,让这群男奴替她寻找猎物,吃掉被害女人的血肉生魂。

梅问情微微一挑眉,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这种眼光独到的古怪爱好,她今天才算见识了。

两人说话之间,胡掌柜找到一个被锁住的盒子,连忙用钥匙开锁:两位巡逻使大人,千万别着急,我这就让你俩杀敌!巡逻使竟然被装在盒子里。

梅问情也觉得新鲜,她跟着胡掌柜从楼梯一步步下去,还分心注意着贺离恨那边,声音不大不小地感叹道:我的贺郎就是果决潇洒,英俊不凡,说要保护我,就会保护我,果然一言九鼎。

这边胡掌柜听得眼角抽抽,没敢吱声。

她这几句话虽声量不大,但贺离恨对她的音色格外敏感,哪怕交手时险象环生,也分了个耳朵把这几句话听进了脑袋里,他耳根一红,横着架住几只抽过来的肢体,被巨大的余力抽出去退了十几米,连着撞碎了好几张桌子。

贺离恨低头喘气,翻手撑着细刀站起来,转头对梅问情,恼怒道:你不许分我的心!梅问情神情无辜地看着他,点点头,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意思是封住了。

贺离恨立即转首,扎进手腕的蛇牙化成荆棘状,汲取血液反哺回蛇刀,液体漫过蛇牙透出一股腥甜味儿。

他斩断了蛛母的第六条肢体,这鬼物的声音愈发飘渺,令人头痛迷乱。

他脑子里全是梅问情方才的模样,又因为用刀过甚,被魔蛇勾出来不小的邪性,竟然想起那时在马车上的那个吻——旖旎、清甜,她按着自己的后颈,那股压制感如同磅礴不见深处的海水。

贺离恨昏沉头痛,那蛛母被砍断的肢体飞速生长,暴怒着要洞穿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胡掌柜手里的盒子猛地打开。

盒子内爆发出一股光芒,一个卷轴和一支笔飘飞起来,卷轴在空中凌空展开,那支笔在卷轴上飞快地写出:司天监巡逻使贰玖、叁拾,启封于晋阳道胡家客栈,已记录。

问题内容,怨魂蛛母表面对蝎娘娘臣服,实则心怀怨愤,是否属实?当这些字迹完整出现后,刚才还暴虐凶悍的蛛母仿佛被框在了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她僵不能动,似乎一定要回答卷轴的问题才行,蛛母尖叫道:绝无此事,你污蔑我!卷轴上的笔写道:此为假话。

下一刻,那只笔一挥,怨魂蛛母砍断后便又新长出来的肢体便被切断了一部分,飞过来化作那只毛笔尖上的墨。

鬼物凄厉地惨叫一声,似乎大受损伤。

毛笔继续在卷轴上写道:问题内容,你身体里没有养着月郎妻主的魂魄,而是早已吃掉了她的生魂。

不,怎么可能,我没有……啊!!她的躯体又被切割了一块下来,化为更多浓郁的墨汁。

贺离恨被她的声音吵得头晕目眩,他扶着额头回了下神,被梅问情伸手扶了起来,正好瞧见这幅画面。

贺少侠生平少见这种东西,怔了怔:这是……朝堂的巡逻使,原来是这种东西。

梅问情揽着他的腰,任由贺郎靠在自己身上,这玩意儿你应该熟悉啊,似乎魔修手里常见一些。

第17章 .争吵这火它怎么还能烧到我身上?……贺离恨仔细回忆,不确定地道:封印物?在修真界,灵气充沛,修行者众多,神通各异。

封印物出现的也少,还各有破解的办法,所以流传不广。

但在人间,这种东西作为朝廷的巡逻使,确实可以作为杀器剿灭大部分鬼物妖魔、令其伏诛。

梅问情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蛇刀,那条汲取主人血液肆意挥舞魔气的小蛇立即僵住,乖巧伶俐地变回蛇形态,顺着贺离恨的袖子钻了进去。

她不声不响地移开视线,抬手抵着贺郎的下颔,端详道:你痛得把嘴唇都咬破了,这条蛇光会吸血,也不知道心疼你。

贺离恨原本就有些耐不住蛇性,让她碰的气息不定,有些发软,他克制地望向卷轴那边:少来这套,花言巧语的。

梅问情可不知道贺郎这又是生得哪门子气,她正琢磨不定男人的心思时,另一头的两位巡逻使已经将蛛母砍得苟延残喘。

那鬼物大喊道:我已经说实话了!我在说实话了!你为什么还要——惨嚎久久回荡之际,那只笔却还是冷酷地在卷轴上面记录:此为假话。

胡掌柜捧着盒子也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盒子里的纸张,紧张得狐狸尾巴都要冒出来了:两位两位,快帮我认认字,这上面写着两位巡逻使的收回方法。

你不认字?贺离恨意外道,你不是开客栈的吗?自然有账房先生认字,我一只野狐狸认什么字嘛!胡掌柜抱怨道,郎君快帮帮我。

她已经彻底被贺离恨的本事折服,能跟蛛母缠斗这么久的郎君,绝对是她生平仅见,胡掌柜现在完全理解梅问情了,他们家还真是夫郎说得算。

贺离恨信心满满地接过纸张,才扫了一眼,神情便一滞,默默地将纸递给了梅问情,若无其事道:你来吧。

梅问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来一观,纸上顶头的第一句就是:此公文不得由守宫砂未破的男子宣读,会引起巡逻使贰玖、叁拾的强烈好奇心,将立即转变问题对象。

她掠过这句话没读,念道:巡逻使贰玖、叁拾,必须一起参与行动,必须长期放在一个封印盒内,如果分开三十八个时辰以上,将会因分离而焦躁,摧毁封印盒。

巡逻使贰玖、叁拾,将会依照开盒者的意愿选择问题对象进行提问,被提问者必须如实回答,如有任何假话,被提问者在此之后的所有回答,无论真假,都会被批为假话。

巡逻使贰玖、叁拾,每次批出假话,都会吞噬问题对象的一部分,直到问题对象死亡。

回收方式为,在问题对象死亡前,开盒者向巡逻使贰玖、叁拾大喊‘今日的审讯时间已结束’,重复三遍以上。

如果问题对象已经死亡,巡逻使贰玖、叁拾将会立刻寻找下一个提问对象。

她此言一落,胡掌柜立刻瞪大眼,手忙脚乱地捧起封印盒,话刚喊出去一遍,那头蛛母的最后一部分便化为墨汁,彻底死在了巡逻使的笔下。

来不及立刻回收,那道卷轴转了个向,冲着梅问情方向突然继续写道:问题内容,你……它的字迹停在了这里。

梅问情淡定地注视着它。

它也僵硬地对着梅问情。

卷轴在天空中飘了半天,那支笔很努力地用墨想要写字,但笔锋在卷轴停了好半晌,竟然一个字都没写下来,甚至笔杆还在不断的颤抖,上面发出开裂的痕迹。

梅问情对胡掌柜道:还不回收它?狐仙儿如梦方醒,立刻大喊三遍:今日的审讯时间已结束!话音落下,巡逻使贰玖、叁拾便在空中重新卷起来,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简直像逃一样钻回了封印盒里。

胡掌柜松了口气,如释重负道:请两位带着月郎上楼,这里还需要我收拾一下。

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恐怕需要幻术善后。

————狐仙儿最擅长的就是幻术,大堂中原本看热闹的行路人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

胡掌柜靠在门框边,远远地吆喝几声,三言两语便将吓飞的生魂给喊了回来。

她敲敲手上的长柄烟斗,飘渺的细烟一燎,众人各自醉倒,再醒来时已经将所见的骇人之事全然忘却,连月郎跟贺离恨的追逃大戏都一并忘了个干净。

贺离恨好悬才洗清这个妒夫的误会。

月郎被怨魂蛛母钻出身躯后,好似重病一场,面容苍白地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胡掌柜上了楼,站在床头啪嗒啪嗒地吸了两口烟斗,坐在梅问情对面一言不发,几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两位真是心细如发。

是你为色昏聩。

梅问情说话一点儿也不留面子,喝了口茶数落道,按照常理来说,你一只狐狸,就算是无心的,也免不了折他们的阳气。

我说狐仙儿,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你就要被附在他身上的蛛母慢慢吸干了。

胡掌柜尴尬不已,怨也不知道怨谁,只能怪自己好色:都是我不仔细,我不仔细……贺小郎君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还是娘子您调/教得好。

梅问情大为满意,伸手摸了摸贺离恨的侧颈,果然察觉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耳后都红了,他小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我没关系,是你自己能独当一面,是你的功劳。

她道,手给我看看。

梅问情平日里总爱开玩笑,说话的语气又总听不出来是好是坏,她这么一本正经、低声温语地夸起来,贺离恨便有些愣住,继而心里像着了一把火似的,手紧紧地攥着,僵硬地道:我没受什么伤,蛇刀咬一口也是常事……梅问情握住他的手腕。

她没用力,但这意思就是不允许拒绝,有一种长期天然养成的强势和说一不二。

贺离恨的动作顿住一瞬,慢慢地松开手,由着她带了过去。

梅问情揉了揉他的手腕,那些被蛇刀吮吸的伤痕已经处理过,用素白的纱缠了几圈,打理得熟稔又利索,既不影响活动,也没有再流血,她原本只是随意看看,然而一眼过去,胸口却突然一闷,随后好似被什么极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她见过这样的场景吗?她见过很多次吗?两人的手握着,梅问情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忽然道:你以前没到这儿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长得像的亲戚,我总觉得……贺离恨迅速抽回手,板着脸目视前方,语气无波无澜地道:没有。

真没有?你能不能收敛点?贺离恨忍不住咬了下后槽牙,低声一字一顿地道,我从前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浪荡花丛时有哪个好弟弟跟我相似?我脾气不好,人又叛逆,从来没什么亲戚朋友,比你以前见过的差远了。

梅问情先是一怔,见贺郎误会,偏偏那股顽劣使坏的性子又上来了,非要逗他,凑过去道:他们哪比得上你啊,还是你情致动人,好弟弟。

梅问情!他这边正炸毛,简直要当着别人的面跟她吵架拌嘴了,那边胡掌柜看情势不对,赶紧用力咳嗽了两声,打好圆场,这才将这头气鼓鼓的小郎君糊弄过去。

胡掌柜冲着梅问情狂使眼色,她才勉强给面子地点点头,安分下来搂着贺郎的腰,结果被贺离恨用力地打掉了手,梅问情毫不在意地又伸手捏了捏对方的后颈,手指冰凉。

贺离恨冷得想躲,听见她小声附耳,很委屈似的说:你都把我的手打红了。

……我明明没用力。

他道。

梅问情还没哄好他,那头让胡掌柜喂进汤药的月郎终于有了动静。

月郎伏榻咳嗽,浑身发抖,让胡掌柜加了床被子也止不住。

他脸色苍白,睁开眼时见到三人,神情先是畏惧,而后却又释然般垂下头。

他不说话,胡掌柜可忍不住,这狐狸娘子猛地一拍床边,质问道:我待你也算不薄,就算我们不是真正夫妻,你也不必替那个什么蛛母来害我吧?难道她是你妻主,她让你出来卖你也干,你真是鬼迷了心窍了!这不真就是鬼迷心窍了。

胡掌柜一时情急,口无遮拦。

梅问情先前还让贺离恨随便听,这时候想着哄他,装模作样地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批评道:太粗鲁了。

贺离恨淡淡地道:还是你高雅,够风流。

梅问情竟然落了下风,一时没想出来话来回复他,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他的长发玩弄,看向垂首不语的月郎。

胡掌柜将他俩的事从头说到尾,不吐不快。

骂得痛快了一回头,月郎伸手抹了一下泪,低低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嫖客。

我无情无义?要不是我,你早就在这儿被别的女人生吞了!那个鬼东西才不是我的妻主,可是……可她能把我妻主的魂魄放出来跟我相聚,我要是不听她的,就再也见不到妻主了。

月郎越说声音越低,他浑身没有力气,靠在床榻内侧的墙上,手指揪着被子一角,你要是真想报仇,那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是贱命一条。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胡掌柜愤怒道,她气得胸口起伏,就因为这个,你就对怨魂蛛母百依百顺?跟了这么多女人,就是你妻主真的活过来,也不知道她看见自己的夫郎这样,心中是什么滋味?这句话宛如一把刀插入心槽,痛楚难当。

月郎抬起头,唇上有月牙形的齿痕,他道:那我能怎么样?就连对我最怜惜的掌柜你,不也是随手就能将我送到别的娘子的床上么?梅问情本来还饶有兴致的旁听,这话一出,她连手里玩着的发丝都被人家抽回去了,她愣了一下,心中纳闷,这火它怎么还能烧到我身上?第18章 .同行你知道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这下好了,贺离恨彻底不理她了。

梅问情仔细回忆,她可连这月郎的手都没拉过,所以胡掌柜转头看她的时候,梅问情立即道:清白的,真是清白的,我有人证。

人证冷哼一声,扭头望着窗外。

胡掌柜这下是骂也骂不出口了,她也闹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占理,结果却让月郎说得难以还口。

争吵停歇,几人又都安静下来。

胡掌柜坐在那儿长吁短叹,既心疼自己损失的精华,又不知道怎么怪罪月郎,总不能真把人一刀抹脖子杀了吧?还是贺离恨开口:鬼物从你脊背中钻出来,是不是伤着你了?月郎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贺离恨道:你转过身,我给你看看。

梅问情见多识广,胆子也大,火烧眉毛了还敢往上浇油:你放心吧,我肯定不看,我是正人淑……女。

没说完,她被胡掌柜连拉带拽地请出了房门。

房门啪地一关。

梅问情跟一身鲜红、神情却无精打采的狐仙儿面面相觑,两人站在房门外,掌柜点起来烟斗闷闷地吸了一口,吐出来一节烟圈儿。

梅问情看着她道:为情所伤?有什么情,她嘴上这么说,一个男宠而已,又不是我的私奴。

梅问情收回看穿一切的视线,望着楼下三三两两谈笑如故的人群,仿佛昨天的事端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金纹,目光平静。

胡掌柜瞧了她一会儿:你也奇怪,梅先生,你一个教书人,大多应该端着才是。

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倒文雅淑女了。

太累。

梅问情道,端不住。

贺小郎君虽然脾气大了点,但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梅先生很有福气。

遇上我是他没福气,梅问情毫不介意地道,你说他俩在里面会不会说我坏话?————房门关闭后,月郎背过身,解开衣衫。

浅色衣衫落下,他露出脊背,肌肤光滑细腻,几乎无瑕,但脊背正中却有一道黑色的线,竖着划下来,大概有三四公分长。

贺离恨伸手摸上去,黑线既不凸起,也没有任何气息,好像只是一个标记般。

有一条黑色印记,他问,按上去可痛?月郎摇了摇头:不痛。

看来没伤到你的骨头,是当时那情景太狰狞,让我以为蛛母将你的骨头掏出来了。

贺离恨道,虽然不知道这印记是做什么的,但暂且先不管,你好好调养一下,身体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

月郎沉默片刻,语调黯然:治好又能怎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郎君不是也知道了吗?贺离恨动作微顿,将他的衣衫披回肩头:世事常有坎坷,但还是要珍重自己。

贺郎君站在干岸上,自然能对溺水的人说这些话。

他道,珍重自己,听起来简单,可是做起来,却不容易。

我也不见得是站在岸边的人。

贺离恨慢慢地道,我小时候……我爹不受主母待见,被她的宠奴害死了。

但她还养着我,派人教我习文练武,我以为主母对我还有几分母子之情,可结果她骗我,把我献给了别人。

月郎意外地转过头,盯着他看:后来呢?后来,贺离恨轻描淡写,我杀了她。

月郎怔忪地望着他,对他来说,弑母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几乎是在挑战整个社会的权威,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大逆不道得很,而且贺离恨在做出这种事后,居然还能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本就是一桩奇事。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你妻主、那个梅先生,她可知道此事?贺离恨顿了顿:我跟她不是……算了,她不知道。

那你千万别让她知道。

月郎道,但凡是长得美貌、温柔多情的姑娘,就算再不世俗,也肯定会忌惮。

一旦她忌惮你,情就淡了。

贺离恨不爱听这话,皱眉道:不会的。

你没有经验,你越是吊着她,她才会一直惦记着你,若是对她掏心掏肺了,她反而将你看得很轻。

月郎嘱咐劝告了一阵子,收拾好衣衫系了带子,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又道了句歉。

贺离恨递给他喝药,他不太肯,只说:我听候掌柜娘子的处置,若是她要我死才解恨,我就当是随妻主而去了。

贺离恨不善言辞,更不知道怎么劝他,便起身去开门。

他一打开门,贴在门上听墙角的胡掌柜立刻尴尬地直起腰,假装扇风似的走开,口中嘟囔着:我可是帮梅先生听听你们有没有说她坏话的……反而是梅问情闲来无事,坐到楼下跟别人赌了两把。

贺离恨过去,她便将赢来的金银玩物一股脑地扔给他,众位输了钱的娘子怒气冲冲地看过来,眼睛都要冒红光了。

这要不是在胡掌柜的店里,她们几乎都有动手的意思。

而梅问情仿佛还浑然不觉,她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全数给了他,还一把搂住贺郎的腰,掌心顺着他的脊背一路摸上来,顺毛似的捋了捋:有什么可生气的,我都是逗你玩呢,你是我唯一一个好弟弟,我赢的钱全给你赔罪。

她声调温柔,就算是戏弄挑逗,也太过暧昧了些。

贺离恨遭不住她的糖衣炮弹、调情把戏,他冷着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耳根红得快要滴血:你给我正经一点。

梅问情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见到对方惊诧慌乱的视线,忍不住笑出声,低语道:你可太难伺候了,我这不是为了哄你才下场的么?把这些金子融了,给你打个莲花金冠,差不多能够。

贺离恨再三克制,差一点就被蛊惑诱导,踩进她的陷阱里了。

他呼出一口气,抬眼望向梅问情身后虎视眈眈的众位娘子。

这群江湖行路人可不太讲究,从没有愿赌服输这一说,就在她们拎起家伙面露不善之时,贺离恨抽出一只手,将蛇刀拍在桌子上,发出不大不小砰地一声。

众人的脸色一僵,虽然已被幻术洗去了记忆,但对于贺离恨的畏惧却还残留在意识里,她们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勉强摆出笑脸,心中则或多或少都想着——可恶,这个吃软饭的女人!在此之后,不断有人来客栈邀请梅问情上赌桌,她总是微笑着答应,在短短三日之内,威名传遍晋阳所通的其他五道。

贺郎每次只是立在桌旁观看,他虽不喜欢赌,但看到梅问情觉得有趣,心中莫名也高兴起来。

三日后,接替胡掌柜看店的人马到了,狐仙儿便跟两人结为同路,一起前往许州城。

梅问情跟胡掌柜商量了三日,将她的请求答应下来。

梅问情吹起纸人,让纸人姑娘刚牵上马,栓上马车,回头就看见胡掌柜往她的车里扶进去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问:谁啊?胡掌柜面露犹豫,小声道:月郎。

哎呀,我怎么记得某人说,不过就是个男宠,没什么情意……我的亲娘,小声点。

狐仙儿连忙道,我这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没了男人我想得慌。

这不是……老熟人了嘛,卖给谁不是卖,卖我一人怎么了?他还欠我的呢,我睡他几次就当还债了,这有什么……梅问情含笑点头。

胡掌柜挂不住面子,抬眼望着天空,安慰自己似的重复道:哪个女人不好色,常事,都是常事。

胡掌柜声势浩大,家底殷实,两辆富贵马车还不够,又雇了一路江湖人护送,路上的劫匪响马看见这队伍,都不敢动手,而过路的小妖闻见狐仙儿的味道,也会退避三舍让出道来,所以这一路走下去,倒比他们两人安全清净,无波无澜。

只是有一样不好。

天刚刚擦黑,估摸明日就能见到许州城的城门。

梅问情照例给贺郎把脉,对方的大部分经脉仍是损坏的,但由鬼气转化的灵力已经能够自如地在小片区域游走,这样他用刀动武、或者是用些小术法都不碍事,在人间足够当个忽悠人的世外高人。

她刚刚收回手,旁边不远不近的马车里陡然传来渐高的声响,是胡掌柜跟月郎那边。

月郎看起来柔弱,动静还不小。

这胡掌柜也是,真是一个没人管教的野狐狸,日头刚刚沉下去,就把小郎君抱进被窝里了,也不分场合。

梅问情漫不经心地想着,她的手指还放在贺郎的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圈:就这个次数,到时候正事没办,这头狐狸可别弄出孩子来。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道:凭月郎自己怎么会有事,除非是胡掌柜想要子嗣。

要是交合时女方对男方没有半点情意,或是完全不想繁衍后嗣,在做这事的过程中就不会产生卵子跟男方结合,自然无法受孕,这也是月郎至今没有孩子的原因。

哪怕嘴硬,真情实意有时候也是抵挡不住、掩饰不了的,而再多花言巧语,要是女人连个孩子都不给你,总会让儿郎心中郁结、惴惴不安。

子嗣?小孩儿是全天下最麻烦的东西。

梅问情懒懒地道,她转了转手腕,揽过他的腰,靠在马车内壁上,既不乖巧,也不听话,更不可爱,我只要贺郎你这个宝贝就行了。

贺离恨抬眸注视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道:知道了。

梅问情握住他的手,捏捏指尖,语气带笑:我这么哄着你,也不知道说两句好话,你知道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第19章 .鼓童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贺离恨却道:明知故问。

说罢就起身撩起车帘,去外面透气了。

梅问情一个人留在车里犯困,努力睁着眼,用不太有精神的脑子琢磨这人到底又怎么了。

她受重重禁制所限,容易困倦,而贺离恨在昏暗处又看不清东西,所以去坐到了纸人那边,起码车驾的两侧都悬挂着风吹不灭的纸灯笼。

傍晚时分,残阳已经落下。

车马旁的纸灯笼发出盈盈暖光,时值春末夏初,夜风算不上寒冷。

纸人姑娘只顾着驾车,对身边坐了谁没有反应。

它的眼珠不能转动,所以在看路时只能移动脖子,虽然生得娇俏,但看起来十分古怪。

贺离恨是亲眼见到梅问情做纸人的,他将修真界诸多门派历数过去,没几个能对得上号的,其中最为著名的清异门倒是精于杂学、通晓异术,但比起道门正宗来说,那只是个二流门派。

她会是清异门的弟子么?不,那身禁制可怕极了……何况就算是把清异门的门主请来,也不会她那手出神入化的拘神术。

贺离恨得不出结论,跟着纸人吹了一道的风,许久后旁边马车的叫声才弱下来,月郎的声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传进耳朵里,又是求饶又是埋怨,娇得不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借着光做刀鞘,心中忍不住又想到梅问情说的那些话。

不想要孩子就不想要,我又没说想要。

等伤养好了,我自回我的地方去,也不用这么暗示我……他一不留神,小刀没削掉木屑,在指腹上划开道口子,血迹渗进木头里。

贺离恨盯着手上的血,闷得喘不过气来,喃喃道:我跟她较什么劲。

她什么样的脾气,第一天不就知道了?梅问情随心所欲,但做事还算负责,她这么多年没有儿女,可见是真不想要、真不喜欢,和对象是谁理应无关。

他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些,刚要伸手擦血,那条魔蛇却暗暗地爬出来,舔舐着他指腹上的血痕。

贺离恨任由它舔,道:你知不知道她什么来历?魔蛇摇了摇头,漆黑的小脑袋趴在他手上,吐了下信子。

天生魔物也不知道,白养你了。

贺离恨伸手点了点它的脑袋瓜,低叹一声,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跟我走,离开人间,回到修真界去?魔蛇只是望着他,并不表态。

贺离恨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敌对众多,修真界关于他的传言又很多很乱,要是她去了,危险之高难以想象,贺少侠能跟她暧昧不清,但修真界的贺魔尊却不能,她会变成他的软肋,拿在手中,就能致人死地。

后半夜时,贺离恨回到了马车里。

他脱下外衣散了散凉意,然后把梅问情压在身下的软毯一点点挪出来,重新盖到她身上。

女人的睡姿很是文雅,也几乎没有声音,只是有时会把盖的盖子薄被弄乱。

贺离恨把她的手臂放回毯子里,刚想把两侧收挂起来的木板放下来铺自己那一半,就被拽住了袖子。

梅问情没太睡醒,但这人的力气不小,把贺离恨拉到身边,稍微动了动,埋进温暖怀中,枕着他的腿。

贺离恨无可奈何,将她滑下来的头发绕到耳后,轻轻拢到一起,坐在旁边看着她。

他将手悄悄地放在她指间,穿插着交握了一会儿。

明明发乎情、止乎礼,贺离恨却仍然觉得好似犯了什么错,心中擂鼓般地慌乱,又慢吞吞地分开手,闭目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

一夜无眠。

————到了到了,看见许州城城门前的旗了!随行的江湖人们指着不远处的黑红城旗,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们这些日因为重金才接了这活儿,又因为种种怪异传说而心惊胆战,此刻终于将担子放下了。

胡掌柜也掀开车帘子扫了一眼,她抬臂扶月郎起身:到了。

月郎昨夜伺候她久了,腰酸体软,偎在狐仙儿怀里睡了好一会儿。

从前他还表现得温顺可怜,现在交了底,一旦小郎君渴求温存之意得到了满足,他反而不冷不热,没什么笑模样,默默地道:我服侍你把衣裳穿了。

他心细手稳,在胡掌柜这活一天,就尽心一天,内衫、腰带、下裙、丝绦,都收拾得妥妥帖帖。

月郎半跪下来给她穿鞋,听到她问:你是不是累了,进了城去睡吧。

月郎没出声,撑着身子洗了手,伺候完洗漱,又拿起篦子为她梳头,把银簪子插进发髻里时,胡掌柜冷不丁地又道:你从前给你妻主也是这么服侍的?月郎看着镜中的她:月奴对每一个同榻的娘子都这么服侍。

胡掌柜因为他连张笑脸都不给,所以故意找茬,没想到这小郎君嘴也很硬,张口就狠狠恶心了她一把,狐仙儿点上烟斗,冷笑一声,攥过他的手腕低头道:我不嫌你脏,你还真当自己干净?我看你——话没说完,月郎就陡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犯恶心,竟没撑住倒了下去。

胡掌柜接住了他,骂也不是,不骂也有点儿怪,只得先把人送到梅问情那边去,她去给随行的江湖人士们分发金银。

将雇来的那些人打发走了之后,胡掌柜过来一问,看见梅问情垫着一块帕子给月郎把脉,神情很是淡然。

她放心许多,拿起车内的一杯茶解渴,边问:怎么样了?他有了。

噗——咳咳咳。

胡掌柜被茶水呛得咳嗽,瞪大那双狐狸眼:谁有了?有什么了?啥时候有的?梅问情语气飘忽:啊,一个半月了,你觉得是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知道哪个傻老娘们让男宠生孩子?胡掌柜震惊不已。

梅问情看着她,目光很是怜悯。

狐仙儿抓了抓本就没簪好的头发,持续难以置信:那我是不是得把人送回去啊?不是,那孩子他娘是谁啊?这大海捞针怎么找啊?梅问情叹了口气,担忧不仅成真,最大的问题是这娘们还是个傻子,她道:小郎君揣了一肚子狐狸崽儿,我也纳闷孩子他娘是谁,要不你劝他把这窝小狐狸崽儿堕了吧,又不养,是不是?我——胡掌柜当场愣住,我的?梅问情一本正经地道:用我的医术担保。

胡掌柜看向贺离恨:她这一身医术千金难求?贺小郎君迟疑片刻:……不值几个钱。

你少胳膊肘往外拐,梅问情将月郎交给贺离恨,你来照顾,我跟胡掌柜看看许州城门。

她拍了拍纸人肩膀,纸人姑娘便将车马停到就近的地方,并没有太过接近许州城。

她拉着魂不守舍的狐仙儿找了个高处,看着许州城进出的人群。

看出什么没有?胡掌柜脑袋嗡嗡的,失去了判断力,只得发问。

只进不出啊。

梅问情眺望过去,你看到门口那个鼓没有?鼓?胡掌柜循着她的指引看去,见到许州城城门底下放着一面红漆大鼓,有一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姑娘拎着鼓槌,进人的时候,大多数她都会敲一下鼓,每当过去一个人,旁边就会有人在纸上记着什么。

观察良久,她只有寥寥数人经过时没有敲这面鼓。

她是在数什么东西么?胡掌柜推测。

赶路的运货行商都知道此地危险,可在重赏之下,许州城主办得天人大会还是吸引来不少不怕死的人士。

胡掌柜扭头看了她一眼,心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么?她没有击鼓的那几位连个影子都没有,似乎不是人。

她应该是在统计真正的‘人’的数量。

梅问情道。

两人稍一合计,决定她们两人先进去,让贺离恨跟月郎先远远看着,贺离恨的能力有目共睹,保护安全应该无虞。

而梅问情跟狐仙儿一个是人,另一个恰好不是人,能够试试这鼓到底有什么名堂。

贺离恨不放心她,抱着蛇刀坐在马车外,盯着她俩的身影。

两人走到进城的队伍里,胡掌柜在前,蒙面女果然没有敲鼓,而是仿佛用黑布下的眼睛看了她许久,等到梅问情上前,她拿起鼓槌高高举起,还没落下,梅问情便笑眯眯地问:这位娘子写什么呢?她身姿矫健敏捷,一眨眼就到了书案面前,单手压在桌面上,飞快地扫过去一眼。

那记录的女子呆滞一瞬,大怒道:没有你的事,这不能看!匆匆一眼,梅问情已经见到上面的字迹。

在那张长长的纸上写着:食客,第三十一,狐。

食材,第四千二百五十……后面的字她还没写。

记录的女子转头向蒙面女道:还愣着干什么,敲鼓啊!蒙面女举着鼓槌,僵硬不动,似乎还在认真地看着梅问情,过了好半晌,她才喃喃地道:这是食材……不,这是食客……这是食材?还是食客……她麻木地喃喃着,如同一个卡死的机器难以运作,直到她说:你是不是食材,你是食客?让我尝尝,让我尝尝……那架红漆大鼓的鼓内开始震动,里面仿佛有什么活物一直在顶动,终于,嘶啦一声,鼓皮被一个顶穿,一个婴儿从里面爬出来,这个婴儿眼眸漆黑,长着一条蝎尾,它趴到蒙面女的肩膀上咯吱咯吱地拍手笑道:她是食材!她是食材!说罢,蝎尾鼓童从她肩上猛地跳起,弹跳力惊人地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梅问情的脖颈,狰狞地张开还没长牙的嘴,冲着她的咽喉一口咬下!刺啦一声,她脖颈上的金纹瞬间微亮,仿佛冷水入热锅,烫出一股滚烫的白烟来。

鼓童凄厉地惨叫,瞬息掉在了地上,两只手都被金纹烫得血肉模糊,它大叫道:她欺负我——她欺负我!梅问情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被它碰过的肌肤,淡淡道:我果然很讨厌小孩。

第20章 .傀儡你若是做成这样,必定是我的心……鼓童在地上翻滚大哭时,胡掌柜和那个记录的女子也一同看呆了。

女子畏惧地吞咽了一下唾沫,上下仔仔细细地看了梅问情一遍。

蒙面女僵硬地低头抱回鼓童,喃喃道:不能吃,少爷,不能吃,不能吃的不是食材。

她欺负我——我要母亲!我要母亲杀了她!蒙面女道:这是食客。

她履行自己的职责一般,将被称为少爷的蝎尾鼓童塞回鼓里,但这面鼓坏了,蒙面女一抬手,身后的侍女便递上一个托盘。

她扯掉托盘上的布,托盘上有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她拎起此物一阵擦拭,露出人皮的原貌,然后用它修补了这面鼓,把鼓童重新封在了里面——这竟是一面人皮大鼓。

随后,蒙面女道:食客请。

旁边记录的女子也如梦方醒,飞快地勾掉了之前写的几字,而是改成食客,第三十二……她犹豫了很久,才笔锋颤抖地在后面写了个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允许进入,看来这位城主、或是那位蝎娘娘很愿意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宴席。

两人试探过后顺利进城。

不多时,贺离恨跟月郎也同样进入了许州城,只不过他俩记录的都是食材,几人汇合之后找了一家客栈入住,才算彻底抵达这座妖魔横行的许州城。

根据我的情报,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几日,天人大会就要举行。

胡掌柜给月郎喂了一副安胎药,让小郎君睡下,坐在床边跟两人商议,而四方鬼王大多数时候,就在这座城池里。

许州城既然是主城之一,那么应该有镇压邪祟的物品才对。

贺离恨疑问道,怎么会让一位鬼王久居城中?这也是司天监心急如焚的原因之一。

狐仙儿将封印盒放在眼前,叹气道,许州城镇压邪祟的宝物,就是那位城主的女儿。

……活、活人?对,城主今年五十有余,她只有这一个女儿,今年已过三十。

但城主之女永远都是九岁女童外貌,她是圣灵之体,自从生下来就等同一件灵物,群魔辟易,百鬼不生。

许州城这三十年来,几乎都是晋阳五道周围最坚固安全的一座主城。

圣灵之体。

修真界也有这个说法,据说修炼起来事半功倍,纯澈无比,也是极好的炉鼎材料,若这是个男儿,或许能引起诸多修士的争抢掠夺。

贺离恨思索着道:她病了,所以驱邪效果大大减弱,给了蝎娘娘可乘之机?不知道现今城主是否活着,她到底是不是还归属朝廷,或是已经跟鬼王沆瀣一气……胡掌柜想得头痛,单手捂住脸,梅先生,到时候我带着两位巡逻使厮杀,你可千万替我顾好身后啊!梅问情刚刚抛飞起来的铜钱刚下落,掉在手心里,她握着铜钱没松手,微笑道:要不要先生我帮你起一卦,看看此行如意否?胡掌柜扭头看向贺少侠:她算卦准么?贺离恨想了想,道:从来没见她算过。

胡掌柜勉强道:也许是先生她深藏不露呢?不等贺离恨打击她的期望,梅问情就松手扔下手里的铜板,然后伸手抱过拆台的贺小郎君,很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颊,靠近他的耳畔低语道:我真的深藏不露,你不试试么。

贺离恨一开始没听明白:我管你深不深……他话语停了,从耳朵尖红到脖颈边,用刀鞘拍了拍她搂着自己腰的手,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卑鄙好色之徒。

梅问情愉悦地弯起眼睛:哎呀,就算不看卦象,我猜也应该是个大吉。

————在白日里,许州城中虽然冷清,但至少还是寻常景象。

而这种清冷景色到了夜晚,居然渐渐繁华热闹起来。

白天里没有几人行动的街道上布满了支起的棚子和摊位,尽是商贩走卒之流。

即便在春末之时,这些人也大多穿得很厚实,大多数的摊子上都挂着一个雪白的纸糊灯笼。

而买卖的人群几乎都戴着面具。

胡掌柜戴着一张黑色狐狸面具混迹其中,她道:挂白灯笼,这么不吉利。

这是许州城的旧习,我在《世方志异》里看到过,许州城安全稳固、繁华富庶,城中从不禁止买卖,夜市极为丰富,一到了晚上就在摊位边挂起灯笼,以示喜庆吉祥、生意兴隆。

梅问情顿了顿,但没听说是白灯笼。

白色的纸糊灯笼怎么可能喜庆吉祥,总不能整个城池的人都是色盲吧?胡掌柜这么想着,脊背一凉,悄悄问:有点邪门儿……月郎留在客栈是对的,这座城处处古怪。

贺离恨抬手按了按面具。

他一身玄色金边锦袍,墨发束冠,面具是梅问情给挑的,两人是一对儿几乎差不多的半脸恶猫面具。

这样看不见脸地交易,里面恐怕是一片浑水,怎么可能繁华富庶。

胡掌柜虽是狐仙儿,但对人类社会非常了解,没有规则只能是一盘散沙。

三人顺着人流一路向前,路途中也见到不少满脸懵懂的外地人,或是警惕防备、或是傲慢自负,都是仗着有点本事前来参加天人大会的能人。

只不过这些人不熟悉城里的规矩,东张西望暗暗打探,很容易暴露身份。

满街的纸灯笼晃出苍白的火光。

原本的许州城应该有城卫维护治安,而走了这么久却完全没看见城卫的影子,反而是一面一面的鼓摆在街道两侧。

你们有没有感觉这温度不对。

梅问情忽然问。

确实不对。

贺离恨道,太冷了。

白天的时候,许州城虽然冷清,但阳光普照,一件单薄衣衫足矣。

此刻夜色微凉,三人均加了外袍,居然越走越能感觉到些许刺骨的寒冷。

梅问情道:看来你和我的猜测所差无几,许州城已经是她蝎娘娘的地盘。

这条道,自然也不是为了人准备的。

这股寒冷越来越浓重,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夜色,夜市的繁华在眼前渐渐变化,那些老实本分的商贩仿佛慢慢变了模样。

它们的面具之下的脸开始不规则起来,四周的商品活泼地脱离了货架,化作一根根组成商品的线条,仿佛从实物压缩成了纸上的画一般,长了腿似的跑过来。

那些线条化成一条条绳子,停在了离梅问情几人不远处,对着一个慌张后退的外地人。

在街道两旁的鼓里传来跟蝎尾鼓童一模一样的声音,童声娇嫩:这是食材!这是食材!下一瞬,不知道哪一面鼓砰地一声响了一下,那商品化成的活绳索就将那人捆住,那人倒地挣扎着,被绳索拖拽着继续前行。

这些线条蹦蹦跳跳地向前,停在了街上的顾客面前,一时间,看似热闹的景象陷入此起彼伏的尖叫和骂声当中,当然也有自以为有些能力的人拿出了符纸木剑,只不过这些东西在鼓声和线条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如此纷乱场景里,也有一条漆黑笔直的线条游了过来。

它翘首以待,旁边的鼓声对着贺离恨紧随而起:这是食材!这是食……刀光扬起,一线冰雪般的锋芒折射而下。

漆黑的蛇刀穿过地面,将这线条钉在了地上,那活线条被魔气压制,极力挣扎之时,贺离恨反手拔刀,连带着刀锋上的线条一起挑起,捅穿身旁最近的一面鼓。

鼓面嘭地一声被捅个对穿,鼓童的声音骤然消失,像是被活活地摁死在嗓子眼里。

啊,好凶。

梅问情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满是笑意,随后,她微微靠近道,原来这些人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贺离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屈指成爪,那手居然瞬息间生出鳞片和尖爪,携带着风雷般的气息将活线条绞成碎片。

这也能被当成食材?那蒙面女看来也没什么眼力。

狐仙儿也凑过来道,连我都看出来了,这不就是江女降临嘛,梅先生,咱要不上前问问她归属那道川、那条河?这不是江女。

梅问情望着她的背影,思考着道,江女大多有庙,身上总沾点香火气,她身上没有味道,不食香火。

胡掌柜愣了愣:敢情这天人大会是真热闹……整条街上的食材有九成九都被活线条和鼓声捆绑起来,捆起来向前拖拽着。

举目望去,四周冷冷清清,仅剩的几人都能望见彼此,同时,一道令人骨缝发冷的锣声猛地一响。

锣声伴随着洪亮的嗓音:请贵客入席——请贵客入席——这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地回荡。

那些摊前的商贩都摘下面具,露出了各自不同、奇形怪状的脸,还有藏在厚厚衣物之下残缺的四肢,或是缺手、或是断脚,残缺不一。

它们麻木着一张脸,慢吞吞地来到贵客的身边,向食客们躬下身,似乎是带路。

梅问情的目光盯着它的脸:傀儡。

贺离恨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这就是你的心头最爱?梅问情闻言便笑,侧首贴着他的耳畔:你若是做成这样,必定是我的心头最爱。

贺离恨心神恍惚,差点觉得听起来还不错,他反应过来,一边心惊自己这稀奇古怪、荒唐可怕的想法,一边把话压回去,故作冷淡地道:我命硬得很,轻易别人收不走。

梅问情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牵着他的手跟随傀儡上前,大概走了百十来步,周围愈发清寂寒冷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门。

门上挂着四个灯笼,朝向门外的一半是白色,朝向门内的一面是红色,灯笼上写着几个字——许城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