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入尽是鬼怪邪物的坊市里。
这坊市极大,如同幻境一般在战界内拔地而起,四周飘荡着幽蓝的火焰。
纸人姑娘沿着梅问情所指的方向前进,可进入了坊市之内前行到一半,一座巨大的庙宇横跨整个坊市,拦阻在面前,想要从中穿过必得进入寺庙门槛。
这座大庙的匾额上写着几个勾画得复杂崎岖的鬼文:金身老母庙。
梅问情既然是多功能复合型人才,对于外族文字自然也十分精通,她将鬼文转化过来念了一遍,道:看来想要避开这个金身老母是不现实的,这个百鬼汇聚的坊市八成就是由她主宰,此人必是通过的关窍。
贺离恨道:这片土地战乱纷争,因此殃及的百姓不在少数,虽然不在大国的国土境内,但也是生灵人命,诞生的怨邪之气足以供养出这么个地方来……规模看上去虽比许州城小,可鬼物汇聚的密度却是高多了。
梅问情边听边点头,两人也不愿意再多费工夫尝试绕路——这片血气冲霄之地范围广大,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绕过去。
两人在匾额前下车,梅问情抬手在纸人身上一点,涂着红胭脂、雪白娇俏的纸人姑娘便驱使着马车,将车停到了偏僻角落,一动不动地挽着缰绳守车。
短短半个时辰,血红车辙的恐怖消息在坊市之间飞快流转着,大多鬼物尽皆让开,对这凶悍可怖的两人退避三舍,此刻见这两个活人下车,便有更多双眼睛见到贺离恨腰间的刀鞘。
好浓重的邪气……光是看了一眼就感觉浑身血肉都要被吸进去了,这是个修魔的活人!从没听说活人竟然能修魔的,他旁边那个女子看着美貌,却不知道有什么神通……抬手便能肃清道路,诛杀十几只实力不俗的鬼物……贺离恨听不懂这什么鬼语,梅问情也不翻译,挽着他的手跨进寺中,一进入其中,便是一座金色大殿,殿内香火缭绕,浓重的旃檀香气充斥在空气当中。
前方有几十个排着长队参拜这金身老母的鬼物,它们拖拽着贡品,经过一个俊美年少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大概十五六岁的外貌年纪,坐在桌案上拿着笔,眼眸呈现出一股极亮的灿金,他一边记录,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腐猪一头,进去吧。
那群青色小鬼千恩万谢地磕了两个头,拉着庞大腐猪向前走去,前方是一个圆拱形的门,似乎外头都是其余的护法、座下弟子的塑像,而里面才是正主金身老母的法身塑像。
这金眸小和尚外表酷似活人,但身上除了香火气之外,没有丝毫活人气息。
梅问情看了一会儿,被贺郎扯了扯袖子,听他问:如何?香火身。
梅问情道,但跟保路仙不同,不是人们幻想供奉出来的香火身,而是被塑造出来的……长得倒是……贺离恨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嗯,没你好看。
梅问情笃定地道,十分庸俗。
贺离恨垂下眼帘,唇角却悄悄勾起,随后又掩饰下去,自然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梅问情忍不住摸了摸这醋坛子的发尾,仿佛养成了习惯似的虚虚地绕着他的一缕发丝,目光则在队伍之中梭巡,见到有一个背影没有排队献上贡品,而是背对着寺门,仰头观看着那些奇特各异的塑像。
梅问情一眼望去,本该匆匆扫过,可顿了一瞬,忽然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
她辨认须臾,牵着贺郎上前,状似无意地观看着塑像,忽道:娘子身上沾了香火味儿,更像是江女了。
此言一出,旁边的女子顿时惊慌失措地望来,见到是她,忽然又恢复了镇定,抬手行礼道: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两位。
此人竟然是当初在蝎娘娘宴席上,被指出误食蛟珠的人族。
她此刻蛟龙的异化特征更多,额头上长出雪白双角,脸上覆盖着浅浅的浅蓝鳞片、分布在眼周、眉心、乃至唇珠,在她身畔停留,仿佛有海浪与风雷之音。
昔日在许城宴会上,娘子与郎君威风凛凛,仍在眼前啊。
蛟女道,后续小鬼搜城,我化蛟入水,勉强避过了一关,后来那横行霸道的鬼王陨落,才得知许州城恢复安宁,全仰赖二位之手。
贺离恨刚要客套两句,便见梅问情认真点头,似是对她所言颇为赞同:没错,正是在下。
贺离恨:……罢了,随她吧。
蛟女也没想到梅问情如此坦然,她连接下来准备好继续夸奖的腹稿都打乱了,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又在此处碰到贤伉俪?梅问情的目光扫过她全身,正大光明地打量了她一下:这话我倒要问你,不过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一,你深藏不露、处处暗中观察,若不是幕后黑手、就是幕后之人的棋子,二,你也在追查跟我们同样的事,三,巧合……算了,没有三,请娘子选一个吧。
蛟女怔愣片刻,微微睁大双眼,向四周看了看,连忙压低声线:还请借一步说话。
梅问情指了指大堂角落的柱子后方,那群鬼物全在排队进献自己的贡品,注意力全在那金眸小和尚那儿,倒是让出了一片清净空地。
三人绕到柱子后方,与鬼物们拉开一段距离,蛟女才面露疑惑,轻轻地问:两位也遇到仙人托梦啦?贺离恨:仙人……对。
梅问情面不改色地道。
贺离恨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既是如此,我们便是同路人!蛟女大感喜悦,压抑着兴奋道,当初在许州城,想必也是仙人托梦,同时告诉我们双方的,只是那蝎娘娘身为鬼王,实在凶残可怕,我没能使得上力,全仰赖你们,如今到了森罗坊金身老母庙,我们倒可以从长计议了。
梅问情道:我还不知娘子有什么神通?我的本事跟江女娘娘们相仿,只不过是一些搅弄风雷、乘风御电的法子。
仙人已在梦中说了,这座庙里藏着前往世外灵国的秘密,只要前往世外灵国,将仙人隔空传递给我的宝物献给国主,我们定能立地飞升。
她说得无比笃定,简直让梅问情都不忍戳破她美好的幻想,只得跟着拉低智商,模拟出易被蒙骗的语气:说得正是,我们也是同样受到仙人托梦来到这里,只是我们的梦境不同,有一个作恶多端的幕后宵小为祸四方,我等奉命捉拿此人。
蛟女兴奋过后,又无奈叹道:纵使我琢磨了大半日,也不知道如何进入世外灵国,要不是有仙人赋予我力量、保佑我性命,这满是鬼怪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来的。
她说罢,又向金眸小和尚那边看去:此人是金身老母寺庙中的僧人,只是像他这样的和尚还有许多,这座庙里全都是十六岁上下的少年郎,年纪轻轻就没了头发,皈依给了金身老母。
他验收贡品才许人进去参拜,要过这一关,怕是很难。
三人正望过去,那边就出了岔子。
金眸小和尚在纸上一边记录,一边摇头道:你过不去,这贡品没有诚意。
赤面鬼物大叫:如何没有?我这生魂化灵根比前面那头腐猪岂不是贵重得多,你这个小和尚休得骗人。
它一边叫嚷着,一边做出青面獠牙的姿态想要恐吓面前少年,还说道:像你这般鲜美的香火身,我若吞下——周遭多次参拜的鬼物不禁摇头,悄悄让开几步,免得血溅到自己身上。
小和尚心平气和,金眸熠熠:那就请兵解归位,侍奉我母吧。
下一刻,他眼中金光一闪,周围的旃檀香气浓郁飘散,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空中开放出朵朵佛莲,飘起黄钟大吕般的低喃诵经,光华飘荡之间,一道醇厚、慈祥、极度温柔的女声响起:吾儿……声音扩散而去,赤面鬼物猛地抱头,发出痛苦又愉悦的诡异嚎叫,仿佛此刻正在受着两面煎熬,在金莲消失之时,鬼物也四分五裂,消失在面前。
小和尚抬起手,宣了一句佛号,随后低头继续记录着。
三人观看全程,蛟女长叹一口气,道:你看,我虽携带了贡品,但只有一份,也只有一次进入参拜的机会,若是找不到进入世外灵国的方法,恐怕就要辜负了仙人的教诲。
梅问情道:我们分头行事,看看有没有什么特殊之物,若是这座大殿找不出稀奇之处来,再进入参拜。
有理。
蛟女将她当成了自己人,信服点头。
她率先转身,朝着另一侧的塑像望去,仔细搜寻。
蛟女背影离开之后,梅问情才附在贺郎耳畔轻声笑道:仙人,还能隔着千山万水托梦传递物品,你说她误食的那枚蛟珠,是不是就是钓鱼的饵料?十有八九了。
贺离恨数了数能够干这事的门派,清异门、九星宗、北斗岛……还有,暗域天魔。
什么时候这人间变成鱼塘了,什么人都能在里头垂钓。
梅问情淡淡地道,这帮人是把这儿当成棋盘了么?下棋是他们的事。
贺离恨转头看向她,但掀不掀桌子,是我们说了算。
————这座大殿内,除了旃檀香气缭绕之外,确实没有任何异样。
蛟女与两人重新碰头,确认线索不在外面,便暗暗打起了进入参拜的主意,她原想跟梅问情商量,看仙人托梦传递给她的贡品能否容三人一齐进入。
而梅问情只是笑了笑:你先过去吧,我们自有办法。
蛟女狐疑地看着两人,但事到临头,却也只能点头称是。
她缀在了队列的后方,怀中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排到金眸小和尚面前,蛟女便将怀中之物拿出,竟然是一只花瓶。
这花瓶外观平平无奇,看起来简直像是随手捡来糊弄的。
但那小和尚却丝毫没有看轻,唇间轻吐,说出一句真言来,金光闪烁,瓶中便盛开数朵香火金花,徐徐地飘散出烧香气。
小和尚面露讶异,记了下来,边道:请进吧。
蛟女这才抱起花瓶进入参拜,她回头一望,见到那对夫妻仍站在原地,那位美貌娘子的手中却随意地捏着什么东西。
她来不及详细看清,便被金眸小和尚催促,只得收回视线,进入了门后。
不远处的梅问情正随手叠着一张纸,将一张看起来简朴素净的白纸叠得复杂精致,随后向这纸张吹了口气,白纸便显示出一瞬淡淡金光,在她手中化为一道精美神圣的灿金小塔。
贺离恨迟疑片刻:你这个,能行吗?看着像什么假冒伪劣制品。
梅问情道:咱们一试便知。
贺离恨单手按住刀鞘,虽然对梅问情颇为信任,但还是随时做好了动手的准备,那纸折的灿金小塔摆在桌子上,小和尚先是一愣,抬起眼看了看梅问情:你……才出口一个字,两人四目相对,他便见到女人眼中升起的一轮阴阳鱼虚影,只短短一刹,大脑仿佛遭到重击,晕晕乎乎,恍惚地记录下来,道:请进。
梅问情牵着贺郎的手,让他放松些,两人面色平静地进入了内殿。
刚刚跨入内殿,那股浓郁的烧香味儿便更加明显。
内殿广大无比,里面有数个一模一样的金眸小和尚穿行其中,在殿内最中央的位置上,一座巨大、足有十几米高的金身老母塑像放置其中,下方堆满了无数贡品和香火。
在广大的内殿四周,墙壁、穹顶、乃至于地面,每一处角落都绘满了色彩鲜艳、画着祥云雾色和数不尽人物的壁画,那些壁画上的小人只有拇指大小,居然在墙壁之内行动,整座壁画如同活得一般。
守在门口的小和尚平声道:奉上贡品之后可以点香,参拜金身老母便能在坊市内再留一年,格外有缘者才能被老母赐福,留在庙中。
说罢,小和尚笃笃地敲了敲怀中的木鱼,这两声木鱼响动虽然声量不大,但却在殿中回荡不绝,那些鬼物们仿佛受到洗涤净化一般,面露崇敬和痴意。
蛟女也在其中,但她的目光似乎比其他鬼物要清明一些。
三人在参拜的鬼物之中暗中移动,悄悄汇聚在一起,蛟女抱着花瓶,小声道:我怀疑留在庙中才能进入世外灵国,你看到这座塑像没有,每逢半个时辰,它就能收集香火,塑造出一个新的小和尚来。
这塑像并非活物,与当初在破庙里的保路仙塑像不同,这上面并没附着神念,就是一个很平常的金身雕塑,但却仿佛有种种灵异依托它而生,让人禁不住想起了司天监的那群物品之身的巡逻使。
像是一个还未受到封印的封印物。
梅问情点头:要怎么才能‘格外有缘’,被金身老母留在庙中。
三人俱是一静,似乎都仔细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正在思索犹豫之时,前方便有一道金光闪烁,包裹住一个正在上香的鬼物,眨眼一瞬间那鬼物就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巨大的壁画之上涌起一阵云雾形状的画样,包裹着一个线条组成的小人出现在墙壁上,正是那鬼物的模样。
世外灵国?梅问情扫视整面墙,够灵的啊,那岂不是在里面亲热会被无遮挡地展示出来?贺离恨一脸无语凝噎地转头看向一边,蛟女则是满面茫然:啊?梅问情微笑道:我是说,我们就算进去了也得掩藏行迹,不能露出端倪。
蛟女这才了然,一脸信服地点点头,看着梅娘子的目光简直亮得要冒小星星。
她道:两位比我有本事,让我先来试试,我这贡品尽是金身老母喜爱之物,说不定能得到青睐。
说罢,蛟女便上前去,将那花瓶放在贡台上,然后从旁边金眸小和尚的手中取出点燃的香,将之插在塑像下方的鼎上。
霎时间,一股香火缭绕之气从花瓶中激出,同样的金光一闪,她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出现在了壁画上。
又一个!又一个!这条蛟龙为什么也可以进去?那是蛟龙啊……金身老母喜欢贡品贵重、有实力的香客,你羡慕也没用……周围五花八门的鬼言鬼语,有些佶屈聱牙、有一些却跟寻常官话几乎没有区别。
一阵云雾在壁画上涌起,蛟女变成的壁画小人跌倒在画中世界,小人惟妙惟肖、呆坐在原地张望了片刻。
贡品贵重是做不到了,但有实力这几个字却是为她的贺郎量身定制。
梅问情十分放心,从金眸小和尚那边取来燃香递给贺离恨,低声道:牵着我的手。
以免进去的时候分开。
贺离恨望着她的双眼,探出一只手来勾住她的小指,刚碰到她,就被梅问情反手握紧,十指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心中顿时安定。
两人分别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入面前的香炉。
幸亏这金身塑像是封印物,其中并无灵体、也没有生命,若是有灵体之物,恐怕是受不了她奉香参拜的……这念头才浮现起一瞬间,梅问情手中却顿时一空,身侧只剩下一抹消散的金光。
她抬头向上望去,见到金身塑像无波无澜,却从她奉香之处,金身开裂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从脚、裙摆、一直裂到心口,这座巨大巍峨的塑像垂着眼眸,纹丝不动,裂纹里却渗出金色液体,流满全身。
它没有让梅问情进入壁画中。
金身老母的雕塑如此异象,周围瞬间混乱不堪。
而她却面无表情,沉凝地望着这尊塑像,而后转过身寻找云雾,果然见到壁画上出现象征着贺离恨的红衣小人。
梅问情停留在壁画面前,一旁守候的小和尚们纷纷在身后喊道:老母法旨,所有人即刻离开内殿,即刻离开内殿——四周鬼怪哄乱之际,那些香火身的小和尚便冲上来想要将梅问情请出内殿,不等他们靠近此人三步之内,便听到她淡淡道:滚开。
小和尚们对视一眼,依旧冲上前去,脚步刚刚越线,便见到紫衣女人手腕上金纹一亮,一柄银光闪烁的嵌金长剑出现在她手中,剑光向后一甩,光华震烁,被这光芒波及到的香火身瞬间灰飞烟灭。
余下的剑光嵌入地面,但落在壁画之上,却只留下一道淡淡白痕。
梅问情转过身,见到殿内源源不断形成的香火身小和尚,又望向那道开裂的老母塑像,唇角微弯,露出一股冰凉刺骨的笑意:你最好安分一点,别惹我生气。
她声音温和如初,几乎像是情人的爱语,但随着爱语诞生,这把万重雪便满身寒意地凿进地面,以此为界,划出一道生人莫近的区域。
梅问情转过身,按照贺离恨壁画小人的高度蹲下,伸手在外面轻微摩挲了一下墙壁,低声唤道:贺郎,贺离恨?她的声音仿佛穿过无穷时空,在壁画之内的世界里,贺离恨周身的云雾刚刚消散,就发觉梅问情并不在身边。
就在他满心焦躁、心中的火气几乎旺盛到要吞没自己的时候,忽然从遥远至极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听到了轻声呼唤,他扭头打量着天空、云雾,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仔细分辨之后,才发现这声音来自于世界之外。
梅问情进不来。
他吐出一口气,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已经化解了大部分的焦躁痛苦。
贺离恨道:我听得到,你没办法进来吗?壁画小人说的话,外面的人其实是无法听见的,但梅问情跟他却仿佛有一种格外的联系,让对方的话语如心声般响起来。
她道:对,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贺离恨被这句话极大的安抚了,他点了点头,正要观察四周是什么情况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柔特殊的力量似乎摸了摸自己,他愣了一下,抬手对面前虚无的空气碰了碰。
壁画小人的手跟梅问情的指尖碰到一起,有一种非常诡异的热度和触感。
贺离恨的小人抱住她指尖的位置,很不好意思地蹭了蹭,然后突然被用力戳了一下,让她推倒在画中。
……有点怪。
梅问情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把人戳倒了,欲盖弥彰地收回手,轻咳一声:没事吧?贺离恨道:没事……但你,玩性不要那么重……他似乎想到了很糟糕的东西呢。
第34章 .国主她似乎有点不高兴,还有些担心……壁画之内的世界跟外界仿佛没什么不同。
贺离恨抬眼望去,见到自己正站在云雾缭绕之间,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玉白的亭台楼阁坐落在云霄里,简直宛如天宫一般,让他不禁想起了修真界中几个有名的传说。
据说修真界也有这样一座天宫,只是太过于神秘,是魔修魔物不得踏足的禁地。
贺离恨向前走去。
因为这座画着壁画的大殿极为广阔,所以这些建筑体积比例同步缩小下来,这个墙内世界反而显得确实有一国之大。
他踏在云雾上,云中出现一队一身雪白衣衫的侍女,她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美酒、美食,脖颈上带着一块小小的玉坠儿,居然跟那两块刻着吸灵长生阵的玉坠形制相差不多。
贺离恨侧过身让开路,跟这对侍女擦肩而过,而她们则是打量了贺离恨一眼,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
这是新入灵国的人吗?他身上没有国主赐予的灵阵,当然是新来的,模样倒很俊俏。
别管他……国主赐予的?蛟女就是要将梦中仙人给予的物品献给世外灵国的国主,他们到底是同流合污,还是相互算计?贺离恨面色不变,继续向前走去,耳畔响起梅问情轻柔的声音:我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只能听到你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离恨思索道,难道你我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吗?前世修来的福气?他只是随意推测,然而前世修来这几个字一出,壁画之外的梅问情却神情微凝,陷入沉思。
贺离恨继续向前,接近云中的亭台楼阁,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的像他这样,四处观察、面露迷茫,似乎也是刚刚进入到壁画当中,而另一部分则是脖颈上带着玉坠,就如同那队侍女一样,明明被玉坠汲取着灵力,却因世外灵国之内灵气浓郁,形成一种仿佛修为大进的假象。
骗局,从这坊市的参拜金身老母开始,到世外灵国的国主赐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贺离恨眼力不凡,加上知道这玉坠的内情,才能迅速地洞悉真相,而其他两人却并不知晓。
那个最先进入壁画的鬼物已经化成人身,穿上了灵国内的雪白衣衫和玉坠,正在昂首挺胸、洋洋得意。
一旁的蛟女也面露渴望之色,感叹道:真是世外桃源之地。
她刚说完,一扭头,见到贺离恨也出现在这里,惊诧地发现只有他一人,连忙凑过去问:梅娘子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贺离恨道:出了点意外,她没有进来。
不能啊……我听日游神说,金身老母是国主的手下,国主会将有实力、诚心诚意的人选挑进来,进入灵国内。
梅娘子并非俗人……贺离恨沉默一瞬,没有透露自己能听梅问情声音这事儿,刚要开口,就感觉有一股很细致的力量、明明很小心但还是用多了力度,拎着他的后衣领向后扯了扯。
贺离恨配合地退后几步,悄悄向身后的空气看了一眼,听到梅问情语气淡然地道:别离她那么近。
其实不近,只是壁画里两个小人都太小了,所以显得近而已。
贺离恨含糊地应声,跟蛟女保持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安全社交距离,道:日游神……那不是游荡人间、记查善恶的凶神么。
蛟女道:是世外灵国之神,你看。
她抬手指过去。
在那群雪白衣衫的中间,有一人穿着五彩斑斓的法衣,手中拎着一张长幡,幡上布满奇异花纹,它男女难辨,面目模糊,似乎在维持秩序。
两人正望过去,那日游神如有所感一般,突然转头看向两人,它将戴上玉坠的鬼物放走,身躯漂浮着向两人面前而来。
日游神停在两人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但神奇的是这些话穿过云雾,居然在两人耳畔清晰地形成了语句,能够听懂。
它道:你们俩是新来的吧,今日的新人由我教导,这是国主赐予给你们的宝物,有了它,修行就能一日千里,事半功倍。
说罢,它掏出两枚跟那群人一模一样的吊坠,递给他们。
蛟女不明内情,自然接过去立即戴好,贺离恨同样接过,指腹却悄悄摩挲着上面的阵法痕迹。
梅问情在壁画外面,只能看到他接过了什么东西,这玩意儿太小,壁画画得不清楚,便问:是什么?贺离恨不能单独回复她,便抬头向日游神问:请问,这个玉坠可有名字?日游神盯着他道:我们唤它聚灵玉,你要是有别的名字,也可以自己起。
说罢,便转过身,从它混沌身躯的腰上又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快戴上吧,跟我来。
贺离恨这么一问,梅问情便心中了然,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便轻声叮嘱道:戴上之后用蛇刀破坏法阵,不能让它完整留在你身上超过半个时辰。
贺离恨虽未应声,却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两人跟随日游神向前,在带路的过程中,化为魔蛇之身的小蛇从贺离恨的袖口钻出,蛇牙上的毒素悄悄注入玉石中,毁掉了上面的法阵,随后又钻回他衣服里。
日游神带着两人来到一个房间之内,将两人从住处居所、修行之地,到处介绍了一番,又指着不远处的建筑道:那个是善堂。
你们安顿下来以后,可以去善堂接取任务。
任务……贺离恨顿时联想到了许多事,他等到日游神完成接待之后漂浮着走远,便跟蛟女分头行事,率先进入了善堂之内。
善堂内漫天用白色丝线挂着木牌,每个木牌上流转着金光,在大堂最内侧有一个极高的柜台,一只金色蟾蜍正蹲在柜台上,口含金币,猩红眼眸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壁画小人进入了建筑中时,梅问情便看不到他,只能从旁等他出来。
她身后的万重雪划下一道界限,擅自越线者尽数碎成粉末,成为冢中枯骨、剑下亡魂。
贺离恨在善堂之内,先是扫了一眼那只金色蟾蜍,随后伸手从悬挂的牌子中抽取一个,看到上面排列着的文字迅速组合,化为他能看懂的字迹:赤色任务贰壹玖:进入人间,将清宁观的观主之女引渡入灵国,成为她的亲友或代替她的亲友,将聚灵坠赠送给她,助她修行得道、早入灵国,引人向善,功德无量。
完成任务后返回灵国,可奖励金蟾灵钱十五枚。
狗屁的引人向善,胡扯的功德无量。
贺离恨面无表情,似乎对上面的文字并无感想,心中却冷笑不已,又尝试去看了另外几个,皆是如此,只不过不止是聚灵坠,在胡家发现的那些诡异污秽的法阵也有不少,只不过都包裹上了一个清净体面的名字。
他松手转身,正要离开,柜台之上的金色蟾蜍突然张口:站住——贺离恨脊背一寒,回头看它,已经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刀鞘,那金色蟾蜍伸出猩红的舌头,吐出几枚金蟾灵钱,傲慢道:这几枚钱给你,帮我跑个腿,就算白色任务。
贺离恨沉默不语,表面上看,就像是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俊美郎君。
金蟾:我不能离开善堂,你拿着这对牌子去送给国主身边的侍女柔萍姑姑,就说是我给她的。
去吧。
它说完这话,似乎料定贺离恨不敢拒绝,舌头一卷,就将牌子扔给了他。
贺离恨接过牌子,手指稍一摩挲,发现这居然是一对记录文字的玉简。
在人间,这种东西罕有,而这世外灵国就算灵气充沛,却也只是阴谋骗局,是坑害修行者所制造的假象,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玩意儿……看来这个世外灵国、国主,以及给蛟女托梦的那人,都有修真界之人的影子。
他动作轻微、不易察觉,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贺离恨一出门,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他无法挡住对方,又被她戳了戳脸,一边躲闪一边把看不到的手拽进怀里:怎么了?梅问情道:你一进去我就看不到了。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还有些担心。
梅问情玩世不恭、真实情绪很少外露,时而强势说一不二,时而又非常随和从不生气,所以像这样的时候其实不多。
贺离恨怔了一下,他低头蹭了蹭她的手,像是猫一样用下巴颏儿蹭她的指尖,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亲了亲空气中无形的触感,小声道:别担心,我没事,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的能力。
梅问情又摸了摸壁画小人的头发。
贺离恨将在善堂里的事跟她稍微讲了一下,还将手里这份玉简形容清楚。
壁画之外的梅问情起身沉思,徘徊着走了两步,转身跟他道:这上面或许有禁制,你先不要擅自查阅,以免造成破坏,蟾蜍将这东西交给你,一是觉得你不会认得,二是不怕你偷看。
先听它的送过去,到了那个柔萍姑姑跟前,再伺机钳制她,问出玉简的内容。
贺离恨认真点头,他将对方每个字记在心中,又想起蛟女要给世外灵国的国主进献物品,说不定他们两人还会遇见,便计算了一下时间,按照之前日游神的讲述,前往灵国天宫。
在一片云霄彩霞之上,天宫上散发着瑞彩千条,不远不近地高悬云霄间,里面便住着这片壁画国土的国主。
————灵国天宫之内。
柔萍将双手洗净,疲惫地撑着额头,跟身侧的小女孩道:那个要面见国主的蛟女是怎么说的。
女孩道:回姑姑的话,正在偏殿里等候呢。
柔萍皱眉骂道:什么时候不好,非得这时候来,还非说得那么重要!国主一定要见她,只是苦了我们。
她又洗了一把手,将一旁木头制成的刷子扔给小女孩:你去接替小虹吧。
女孩皱了下鼻尖,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领命而去。
柔萍抬臂撑在水池边,透过面前几重轻纱帐幔,依稀可以从缝隙中见到几十人正在侍奉国主,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在奋力洗刷着一条巨大的、像是章鱼一样的须子。
这条触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污,污迹被血染透,皮肤上翻滚着各种血泡,跟当初胡家洞府里的那个血肉怪物有些相似之处。
沿着轻纱缝隙再向内看,可以见到巨大的国主瘫在座椅上,整个生物就如同巨大肥胖的圆形肉饼,从皮肤四周伸展出乱七八糟的几十根触手,但在触手之上,又浮现出一只只滴溜乱转的眼睛。
血污被擦去,一只只眼睛也露了出来。
柔萍叹了口气,往脸上扑了一把水,正要拨开帐幔进去,身后忽然被人叫住,她转过头,见到另一个守门的侍女朝她招了招手,身侧站着一个模样俊美的小郎君。
侍女指了路便走了,只有小郎君独自上前来,抬手行礼道:柔萍姑姑。
柔萍疑惑地望着他,回礼道:郎君是……我在善堂受金蟾相托,将此物送到姑姑手里。
贺离恨掏出牌子,交递给对方,而柔萍顿时露出了然之色,一边收起一边道:它也真是的,竟然能把这事给忘了,辛苦郎君了,我见你眼生,你是什么时候渡入灵国的?贺离恨不答反问:姑姑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柔萍笑了一下:这从何说起呢,罢了,我还有事要做,你回去吧。
她根本没将一个柔弱男儿放在心上,转身便要撩开帐幔进去主持大局,就在她转身之际,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柔萍顿感后颈一痛,一股魔气如针刺般穿进体内,下一瞬便神智恍惚起来。
在恍惚之时,一条小蛇张开嘴,冲着她手腕咬下,冰凉的毒液注入体内。
柔萍浑身热毒涌起,心口发痛,紧紧地蜷缩起来,然而叫喊之声却被一手堵住。
她抬起眼,见到这个柔弱的男人沉默不语地凝视着她,那双幽深似墨的眼瞳里淬了寒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刃。
他道:烦请姑姑将这里面的内容告诉我,这毒除我以外,无人可解。
被一个男人制服,简直奇耻大辱。
柔萍双目圆睁,涌出一阵怒火,然而她立刻便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缚,几乎动弹不得。
这男人拧着她的手臂,在身后压着锁在掌中,实力深不可测,更别提入骨的蛇毒令人心跳加快,热意翻沸。
她终于松口:不管你是什么人,对付国主是没有出路的,它通天彻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贺离恨道:再多说几句废话,蛇毒入心,神仙难救。
柔萍望了一眼帐幔前方,贺离恨瞬间发觉,立即将她拉入角落,在摆件陈设的遮掩之下,柔萍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要这里面的内容做什么?贺离恨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计算她还有几句废话可说。
见这男人心如玄铁,水泼不进,问不出任何话语来,柔萍也只好道:这牌子名叫玉简,是国主的东西,陛下制作聚灵坠还有各种宝物的记录都在里面,里面是仙家文字,别的我也不知道。
贺离恨还欲再问,不远处通往天宫寝殿的帐幔忽然被撩起,一个小姑娘东张西望了半晌:姑姑?姑姑?时候到了,国主要去见那个蛟女了!你在哪儿?柔萍正欲说话,却被死死地勒住脖颈,连呼吸都难以持续,更不用说出声,那小姑娘找不到她,那一头又着急,所以一头扎了回去。
下一瞬,柔萍的后颈霎时又是一痛,意识全无,晕倒在了地上。
贺离恨将蛇刀上的血滴作为解药滴进她嘴里,便将此人放在角落当中,拿走了那对牌子。
另一边,天宫正殿。
蛟女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地又喝了一口茶,她摩挲着脖颈上的聚灵坠,感觉周身的力量似乎都得到了不断增强,可不知为何,她想起仙人的话来,心里又诞生出一股浓郁的焦躁难抑来。
还有多久……还要等多久?正在她脑海中充斥着胡思乱想时,前方的大门忽然响了一下,巨大的门向两侧打开,一个带着滚轮的、金属铸造的容器上方,国主穿着洁白的长袍,徐徐地被推到正殿中央。
它展现在蛟女面前的外貌非常正常,就是一个身躯稍显庞大、难以分辨性别的人,面目模糊却无比慈祥,看向它一眼,便立刻就感觉得自己的精神被吸入过去。
她好半晌才回神,将仙人嘱托、奉献给国主的宝物拿了出来,那是一个棕色的盒子,体积不大,外面覆盖着一层柔和的淡光,但却散发出浓郁诱人的气息,像是能让人一口吞下的甜蜜蛋糕。
蛟女:这是我进献给国主的礼……不等她介绍,那国主便面目慈祥地眯着眼睛,稍微一抬手,她手里的小盒子便飞了起来,落到国主的手中。
盒子啪地一声,被它用两根手指打开。
香甜诱人的气息嗖地在盒中爆发出来,里面竟然是一颗充斥着灵气的金丹!这金丹被盒子特殊保存,就在打开的刹那,不等国主有任何动作,这枚金丹就迫不及待地飞入它体内。
灼烫、迅速、灵气逼人。
金丹扎入它体内的一刹,所有幻象和障眼法都消失掉,一道震动天地的嘶吼从面前响起,震碎了蛟女的鼓膜,她头痛欲裂,看到一滩肉饼上挥舞的触手,感觉脑子快要爆炸掉——她听到国主的嘶吼声中交杂着人言:北斗岛!玄霄真人!你竟敢设计本座——这是从这块触手肉饼的嘴里发出的,但却并不是它所说的话,与此同时,它的身躯迅速膨胀,强烈阴秽的魔气从国主的下半身向上升腾,它被洗刷干净的皮肤上如同挂霜一样挂上了血污。
那金丹钻进去的地方露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血窟窿居然像嘴一样张开说道:哈哈哈哈哈……你在人间操纵封印物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不就是仗着贺离恨死后魔道无人管束,所以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如今的世道虽是群魔乱舞、邪修遍地,但你也是其中最该死的一个!玄霄,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贱人!待我回去再找你算账!至此,所有能听得懂的话语全部结束,两道神念纠缠着升起,瞬息间便在人间消失,面前只剩下灵国国主的恐怖吼声,它没有了主人的神念附着,更加狂暴,失去灵智,那些章鱼一般的触手仿佛铺天盖地而来,简直能将蛟女戳成个筛子。
就在带着腥涩的风刺到面前时,蛟女身后顿时出现一股力道,她被一人扯着衣服甩出去数十米,滚落到正殿门口,抬眼时见到浓郁得透出紫色、升腾而起的魔气,绕着贺离恨的衣摆向上缭绕。
贺离恨救人的办法虽然粗暴,但是还算有效,只是这有效时间维持得太短。
蛟女头昏脑涨,畏惧战栗,在地上爬行着想要逃出正殿,可就在她的手扒住殿门时,被金丹钻进去的那个血窟窿里伸出一个人头,长长地脖颈伸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将蛟女吞下。
鲜血四溅。
贺离恨将面前的触手狠狠削下,转脸便跟这个长脖子人头对上,两方四目相对,俱都杀机毕现。
它的血盆大口边还流淌着血迹,当着贺离恨的面张开嘴,不等吞下他,就被砍掉了脖子。
它的脸掉到地上,可过了仅仅数息,又完完整整地长出来一个。
操纵这怪物的邪修虽然被那枚道体金丹设计逼退,但这个培育出来的血肉怪物却通过这种方式,暂时具备了金丹之能。
贺离恨金丹未复,仍是一片碎末。
他周身魔气环绕,跟这邪物身上的气息完全不同,而是热烈、滚烫、狂暴,在万千触手之间,眨眼之间便厮杀了上百合回合,满地血水残肢。
国主浑身颤抖,发出一道令人头痛的喊声,几乎震碎人的心神。
哪怕贺离恨心智坚定,都从额角渗出汗来。
强烈的魔气之下,这座灵国天宫被双方的力量卷席,一块块地坍塌下来,最后整个建筑都坠落,被一道刀光横扫而过,炸裂粉碎。
壁画上的建筑散成一片石块。
梅问情终于又见到了壁画上的小人,她盯着贺离恨的红衣,见到他对面的巨大诡异的怪物,那个怪物身上还用金色颜料细细地描绘了一番,好似这就是这个封印物划定的最大的反派敌人。
梅问情按着膝盖,冰凉的手心也有点湿润,她掸了掸衣衫,视线却一直凝滞在贺离恨身上。
应该打得过吧……应该……直到看见一条触手从后偷袭,将红衣小人逼退数步,抽飞出去按在地上。
梅问情一言不发,身后的万重雪银光一闪,被意念操控一般回到她掌中,她抬手挥剑,手腕上的金纹依次亮起,剑光震到壁画之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裂隙沟渠。
手腕上的金纹无序地颤动。
就在此刻,流淌着金色液体的塑像不断震动,所有殿内的鬼怪已经被驱逐出去,只剩下一个个香火身组成的小和尚冲上来再度劝阻,双眸闪烁着金光:不得破坏母亲的杰作……下一瞬,他们全部消亡在剑刃之下,梅问情语气淡漠,听来却寒气四溢:你们这‘母亲’,可真够让人讨厌的。
第35章 .被爱如果真的有,请你快点找到我吧。
……世外灵国之内。
随着蛇刀与国主的肉躯相撞,终于在以伤换伤的凶狠打法之下切破了它的表皮,国主的表皮膨胀起伏,像是一颗里面灌满了砂砾的气球,刀身被死死地卡在中间。
蛇刀被蕴养出吞噬之能,在捅入国主身躯的刹那,就不断地汲取着它体内的力量,巨大的怪物发出一声奇异的痛鸣,贺离恨眼前仿佛浮现出千百张面庞——跟在山洞里的那个血肉怪物相仿,这个被培育出来的国主同样有这种能力,但它窥探人心的能力却比那只血肉怪物更为强横深入。
蛇刀如饕餮般吞噬着它的血肉,漫天的触须都变得沉重无力,速度缓慢起来。
但在千百张脸庞浮现之后,贺离恨眼前却猛地一花,五感皆失,身心仿佛一瞬间倒退回去,回到了他真正的少年之时。
闻名天下的魔道之主,在经历这些之前,只不过是修真界灵都世家之内,裴家一个侍君的独子。
裴家的侍君不说成千上百,但也有两位数之多。
他既非嫡出,又非女子,父亲更不是裴家主母裴珺灵的宠君,这种无人关照的出生似乎没什么可以期待的,除了那个缠绵病榻的男人,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欣喜不已。
主母应当是喜爱过父亲的,他的诞生就是不可辩驳的证据。
他长大的小院子里只有他和父亲,与其说是院落清净,不如说是清冷荒僻。
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每逢落叶之时,纷落下来的叶子便盖住整个小院。
他修习着最基础的功法,一边运功一边在榕树下扫落叶时,下面的枯叶已经腐朽干枯,裴家的仆役从不光顾这里。
少年身形单薄地清扫了落叶,身后的男人撩起门帘,唤他:快回来吧,风大了,外头冷。
贺离恨搓了一下冰冷的手,回到他的身边。
灯火点亮,晚饭之际,男人忽然问他:你觉得主母今晚会来么?这个问题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有整整六个月,裴珺灵不曾想起这个可悲的人。
他在无望的日落黄昏与初升朝阳之间等待,贺离恨没有觉得痴情,只觉得笑意僵化在脸庞上,他说:主母不会来的。
忘了他,才不至于招致折磨,不然那些心甘情愿做主母炉鼎的男人们会对他百般嫉妒、千般指责,比起修真界之外的明枪暗箭还更恐怖一些。
将哪些人摆在了投机讨好便能得利的立场和形式之下,哪些人便会遂着摆布者的心意,变得柔顺乖巧,成为争风吃醋、依靠垂怜而活的动物。
只是当局者迷,他深陷于形势所迫的爱意当中,每日盼着这座清冷的院落里会踏足进妻主的身影,这两个字仿佛禁锢着他、钳制着他,从身躯到思想,都牢牢地被绑住了。
贺离恨闷头吃饭,想的却是修行宝录上的一处疑难,他的父亲是主母的炉鼎,虽有修为,但形同虚设,他要拯救自己与父亲,只能靠双手独自努力。
这个秋天很快便过去,在第七个月时,主母的轿子终于停在院落的门前。
这频率跟往常一样,她只有在最闲暇最寂寞时,才能想起一些被她冷遇的人。
裴珺灵踏入院落中,她已有两百余岁,但容貌凝固在三十岁左右,威严冷淡。
她跟这座满是落叶的院子格格不入,身上的霓裳、鬓边的钗环、流苏,一切都彰显着她才是主人。
男人充满喜悦地迎接她。
裴珺灵陪着两人用膳,这一天的饭菜格外丰盛,灵气浓郁的美酒倾倒入杯,但这只是因为她来了而已。
这个裴家的掌权人没有像以前一样匆匆而去,尽管这个木讷笨拙的侍君早已不复当年的风情,但她还是停留了下来,凝望着贺离恨低垂的侧脸。
主母问:他有多大了?这时候的贺离恨姓裴,应当取了一个在她眼里无关紧要的名字。
只是裴珺灵连他行几都不知道,更别提名字了,就是想叫他,也无从出口。
十五。
男人说。
贺离恨感觉到一股沉默的审视,她犹如考量一般凝望着他,似乎在他格外优秀的外貌上停留了过久的时间。
随后,主母说:明天到我院子里听教导吧。
男人受宠若惊。
夕阳沉没,秋风卷起院子里的枯叶。
贺离恨坐在窗边,寂静无声地望着月亮,房屋的深处是父亲跟主母为数不多的亲近时刻,午夜过后,主母的轿子离开了院落。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像个囚笼。
但也是在这一天,他在裴家的待遇突然水涨船高,主母发现了他的天赋和资质,她将裴家的心法传授给他,仔细地教导、认真地当一个严苛的母亲。
他跟随在主母身边数年,成为她身边最得力的幼子……同样的,那些明枪暗箭指摘为难,贺离恨也不动声色地一并承担下来,他受过很多伤,但父亲却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血迹。
主母常说,你有做到最好的潜质,修为进展如此顺利,想必很快就能跨入金丹境了。
贺离恨对这种母爱感到迷茫,他动摇了一瞬间,但这区区一瞬间,也足以让一柄天生的锋刃变钝,以至于无法意识到她审视目光下如同称斤数两的目光。
在他突破金丹的第二年,这个裴家庶子,这个近些年来以美貌与资质著称的小公子,被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妹们暗算设计,八抬大轿捆绑着送入别人的洞府里,以取得一笔不菲的聘礼——说是聘礼而已,那其实是用于帮扶裴家的资源,这种事似乎形成已久,没有人觉得可耻。
洞府之内,他坐在冰凉的地面,手筋被挑得稀烂,鲜血顺着指尖一直流淌下去,索灵环在手腕上环绕,这是主母亲手赠予他的生辰礼物,就在昨天。
血液在地面上滴成一捧小小的湖泊。
你还是认命吧。
与主母合作的修士好整以暇,没有我制服不了的儿郎,就算你再嘴硬,最后也还是得服服帖帖地变成我的人,跟我其他的炉鼎相同。
你母亲给你修的功法正合适,配我正好,而且你们裴家不也做惯了这种事么?有什么好挣扎的。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等你服软了再说吧。
修士放下了刑具,走出了洞府。
在一片静寂和漆黑当中,贺离恨听着自己身上被至亲戳出的孔洞流血的声音,他沉寂一片近似空茫的心口中狠狠一松,像是从血肉里拨开,拔出了深陷其中的虫豸,那些血液冲刷下来,像是要他忘记数年来虚幻的亲情。
在之后的数日,修士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乐此不疲地将这个沉默倔强的少年弄得伤痕累累,血液浸透衣衫的时候,她似乎发觉了一种别样的乐趣,沉溺于享乐当中的修士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始终没有被痛苦所蒙蔽,反而永远清醒、冰冷。
第十三天,修士顶掉了他手上的第三个指甲。
只要人不死,指甲总还能长出来。
那些涌动的新鲜血迹沾满了手,她看着贺离恨,见到他俊美而冰冷的眼睛低垂下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大多数时候仍被捆在那里,只有行刑的时候才会放开。
你是第一个在我手里坚持到第十三天的。
修士站起身,用热毛巾擦手,你会是我最好的一个炉鼎,我要你心甘情愿。
贺离恨莫名笑了一下,他抬手拨了一下滑落的发丝,血迹沾到脸颊上。
我发现你对魔器还挺敏感的,可是魔气最为锋锐,到时候切断了你的手臂腿脚,那场面可不好看。
她继续将手擦干。
这是她连续三天在他面前转过身背对着了。
贺离恨默默计算着,眼眸里盛着地底之下露出裂隙的岩浆,映出赤色的杀意。
在刑具折磨和他刻意的表演之下,修士已经不觉得他在身上有四五个诅咒、十几种伤口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造成威胁。
洞府关闭,贺离恨看清了她施术的口诀,如同一条草丛中隐蔽的蛇,等待着黑暗重新卷席这里,也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十四天,仍是同样的折磨取乐,同样的劝说,修士除了大感兴趣之外,已经有些急迫与不耐烦,她一反常态,怀柔政策却碰了钉子,在她转身的刹那,那个沉默、冷峻、同时看上去也万分虚弱的少年,用一根簪子钉穿了修士的后颈。
从后颈骨、到咽喉要害。
血迹喷出,簪子在钉穿的瞬息间,贺离恨听到不堪负荷的呜咽,感受到生命迅速流逝,他并无快意,只是一下地将手中唯一一件利器拔了出来,用他完好的那只手。
修士瞪大眼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低而无波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金丹修士。
在四五种诅咒和各种各样的伤加身之下,他伸出手,从后扣住对方被捅出了窟窿的咽喉,然后伸手从背后掏进去,捏碎了她身体里的金丹。
修士倒在地上。
贺离恨没有再看这具尸体,他缜密无缺,活着走出了这处洞府,遁逃千里。
三日后,那位修士所在的归元派向裴家讨说法,此事才猛然败露,裴珺灵手里的圆珠转得又急又快,立即连同与她形成长久交易的归元派,去捉拿这个不听安排的逆子。
但她错估了贺离恨,裴珺灵把他当成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并不觉得这孩子能翻出什么浪花来,直到寻觅追杀无果,请人推演之下,才发现贺离恨一头扎进了遍地魔物邪修的罗睺魔府。
魔府区域内有十万座大山,对于修士来说危险至极。
裴珺灵冷笑一声,认为他是自找死路,但此事的风波却影响到了裴家炉鼎的交易售卖,这让她时不时就想起这个离经叛道、心思诡异的逆子。
在裴家,那个从无人问津到声名远播的小公子已死去,但在罗睺魔府之内,一个浑身用魔气洗刷筑基灵台的魔修,却悄然砍断了命运的爪牙。
他将原本的修为直接废除,重修魔气,脚下的低级魔物尸横遍野,密密麻麻,如同他身上的伤口。
冻僵的小蛇窝在他怀中。
邪修老人大笑道:你这后生真奇怪,揣着一条没用的幼蛇,在罗睺魔府之内,你要救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更何况你还杀了这么多!贺离恨不言不语,用尚且干净的布带缠绕在手臂上,用牙齿勒紧。
你一个小男孩家家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那些魔修大人物就住在魔府中央,以你的资质,随便去求一个……前辈,他开口,有一天,我会统领罗睺魔府,你相信吗?老人愣了愣,随后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开,道: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小郎君能强到哪儿去,但凡动了心,刀就钝,人就会有弱点!我不会动心。
贺离恨仰起头,看着罗睺魔府区域上方深紫色的天空,在我眼里,这就像是一个囚笼,给我戴着镣铐。
我会变强,直到斩断这一切。
他拿起那条冬眠的蛇看了看,转身走向魔府的更深处。
邪修老人怔愣许久,伸脖子张望,喊道:喂,再深入我也打不过,我给你解了那些诅咒怪不容易的,你可别把自己的命玩没了!贺离恨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手背上烙着一条未愈的伤。
罗睺魔府的边缘冷,而中心炎热,据说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蕴藏在魔府之中。
这条小蛇因温度上升逐渐苏醒,它扬起脑袋,感受到贺离恨身上激荡炽热的魔气,它的求生欲和慧眼识人在瞬间发作,爬上去咬了他一口。
彼时贺离恨正踩在一具刚拧断喉咙的邪修尸体上,他被小蛇吓出一身冷汗,揪住蛇头,目光凉意渗透:恩将仇报?小蛇双目圆睁,用力地扭了扭头,耗尽魔物的意念才叫了一声:主人!贺离恨静默地望着它,见它毫无危害之意,将小蛇放在手中晃了晃,随意绕在指间,继续前行。
他对魔气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度,在这个比裴家不知道残酷了多少倍的地方,活了下来。
十三年后,裴珺灵终于再次遇到了这个难缠的逆子,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离开罗睺魔府,就用一把血气四溢的魔刀杀掉了她的爱子,也是当年设计暗算他的人之一。
那柄刀在死人的身躯上写下字迹:母亲,我要你怕我。
他以前从来规规矩矩,只敢叫她一声主母,按照裴家的规则,只有裴珺灵的嫡出儿女能叫她母亲。
这样的骄狂、傲慢、冷酷的作风,几乎是瞬间激怒了裴珺灵的神经。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她的嫡系子孙几乎死伤殆尽,贺离恨行踪不定,神鬼莫测,而魔修又是出了名的杀伤性强、瞬间便能致人死地。
裴珺灵在跟这个孩子的交锋当中屡次失手,一亏再亏,变得担惊受怕,日夜不安,几乎开始后悔当年一怒之下软禁了他的父亲,否则此刻还能有个人质。
而不是让那个病弱男人死在冰冷的牢狱中,但她决心赌一把,就赌贺离恨不清楚他父亲的死活。
裴珺灵放出话来,说想要他的父亲活下来,三日后便在裴家正堂当面对质。
她布下天罗地网,如同狡诈的猎人设计好了坑洞,诱捕着这只狐狸进入其中。
贺离恨确实出现了。
周围燃烧起阵法引起的大火,裴珺灵请来的帮手纷纷出现,她高坐堂中,桌子上是那个男人的骨灰,被简陋地装在瓷罐当中,结束了他潦草、犹豫、依附别人而生的一世。
裴珺灵的眉目在火光中模糊,只让人觉得寒意浓重:孽种,还不肯认错吗?杀了你这么多兄弟姐妹,还不跪下伏诛?贺离恨没有望向她,而是看了看桌子上的瓷罐,他心想,果然如此,为什么要来呢?可是他逃亡的每一日,都在夜晚梦到被自己连累的父亲被这个女人百般折磨,因愧疚所带来的痛苦形成了一种梦魇,深植在骨髓当中。
他无法不来。
周围烈焰熊熊,诛魔之阵由归元派长老开启,而大义灭亲的裴珺灵则掌控全局,她明明已认为胜券在握,却在这个年龄并不算大的庶子身上,见到滚热的、刺骨的杀意。
贺离恨道:我说了,我要你怕我。
他不是那只被诱骗进陷阱里的、只有小聪明的狐狸,而是一只已经长成了的凶狠猎豹,一只懂得蛰伏、也懂得顷刻取人性命的静谧毒蛇,在无尽的火光之中,这个秋天的夜晚,他身上披满血色,在重重阻拦和阵法压制之下,亲手杀了裴家主母。
杀气冲霄。
天理伦常,被踩在脚下。
所有人都被贺离恨愈战愈强的打法和耐力震慑住了,在蛇刀没入地面时,大多数人心中竟觉得魔气扑面、萌生退意,在裴珺灵死后,这条鲜血之路的背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的踪影。
死了,逃了,或者是搬救兵去了。
贺离恨踩着这条路,看也没看主母临终前惊惧害怕到极点的面孔,而是默默地抬起手,抱走了那只平平无奇的瓷罐,他的胸腹在战中被开了一道口子,无法自愈,皮肉里面还卡着暗器的碎片。
所幸有魔蛇在,除了蛇本身的毒性,他的身躯接近百毒不侵。
贺离恨一路走了出去,没有用任何遁法,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月亮地上,月光扑在他的血色衣衫之上,连同他的发丝,都像是覆上了一层霜。
他走出了不知道多久,天将破晓的时分才恢复气力,进入村落后隐匿了行踪和气息,躲进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房檐修筑得很整齐,在窗外就可以抵挡最后一场寒意刺骨的秋雨。
他抱着瓷罐坐在地上,靠着不大的房屋墙壁,背后尽是锅碗瓢盆的声音。
贺离恨将脸颊贴在瓷罐的上方,闭着眼睛,闻到里面传来饭菜的香气。
老大老二,快起床收拾了,今儿早点吃饭,吃完送你们去山上,清异门和霓裳剑派的真人们来招收外门弟子了,你们可得给咱家争气!到时候家里要是也出了个真人,在村子里你娘也面上有光啊。
知道了爹,这话你都说一千遍了……快坐下,女人的声音响起,站着干什么,看你出这么多汗,一会儿我出去送闺女出门,你在家再睡会儿。
外头下雨呢……你可别惦记这个,他的妻主道,我出去送孩子见真人们去,你就在家等,你走路又笨,身子又不协调,到时候摔了怎么办?谁不协调了……秋雨声渐渐响起来。
贺离恨伸手捂住了腰腹上的伤痕,他的手沾满鲜血,几乎没什么停顿就把里面的暗器碎片取了出来,扔在雨水形成的水洼中。
秋雨的寒意好似能够穿透骨骼。
他重新抱好瓷罐,洗了洗手上的血,蜷缩起来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他明明什么也没经历过,却莫名地觉得这样的对话很熟悉。
应该也有这么一个人才对……尊重、喜欢、爱护,既对他好,又相信他的能力,愿意让他鹰击长空、放胆一试,愿意告诉他,清誉贞节都是笑话,任何一个都没有心之所向重要,愿意让他明白,人只有爱自己,才会被爱。
有这样一个人吗?贺离恨陷入一种模糊昏沉的状态中,他紧紧地环着父亲的骨灰,雨水打湿了衣摆,心中默默地想着:就当是白日做梦好了,如果真的有,请你快点找到我吧。
他腰腹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
————金身老母庙。
这座庙宇整体、包括这些壁画,甚至整个坊市都属于封印物的一部分,塑像只是个幌子而已。
万重雪斩落塑像头颅之后,梅问情手腕上的金纹彻底腾空而起,飞快地绕转着,她眼中亮出黑白二色的阴阳鱼虚影,剑光将巨大坚硬的墙壁震出一道道裂缝。
但壁画上面的图样还在变化,还在动!梅问情注视着遍布裂缝的墙壁,抬起手触碰到脖颈上的金纹,这道纹路也开始颤动,随后猛地脱离她的身躯,无数金纹失去顺序,在半空中不断地围着她绕动旋转,形成一层隔绝此世与彼世的禁制金环。
这道禁制也脱离之后,梅问情身上的气息瞬间暴涨,整个天地为之颤动,云霄之上响起轰隆一声雷鸣巨响,映遍人间大地。
在禁制放开的瞬间,周围百里的鬼物妖魔一息之内灰飞烟灭,金纹发光映照之地,升腾起阵阵空中莲花和飘荡的黑白花瓣。
她抬手,挥出一剑。
剑光苍白无波,平平淡淡。
随后,庙宇碎裂,壁画层层崩塌,在一瞬的凝滞之后,整个封印物被一剑切碎,连百鬼夜行的坊市也被斩得烟消云散,昏暗的天际乌云散去,连雷声都被剑气扫了回去,只留下一道静寂的闪电,在云层中翻涌,锐意尽失,光华黯然,宛若臣服。
壁画碎裂后,里面的内容尽数被投映在上空,宛如近在咫尺又巨大无比的海市蜃楼一般,那个将触手破入贺离恨小腹中翻搅的国主神情呆滞,迎面被余下的剑气扫成碎末,连血气都蒸发不见,一滴痕迹也没有留下。
剑气穿透国主,整个投影被一分为二,向两边裂开,仿佛下一瞬就会随着封印物的毁坏而消散。
梅问情眼中的阴阳鱼渐渐淡去,她的周身开始呈现一种不稳定态,四周冒出零星的金色斑点,无形而又庞大的虚影在她身后时隐时现,但这时候也顾不上稳不稳定了,她的手覆盖上一层金色斑点,探入海市蜃楼之中,居然能触碰到投影似的虚无,将贺离恨从里面拽了出来。
在贺离恨脱离壁画投影的瞬间,这个世外灵国彻底坍塌毁灭。
他在迷幻回忆之中被触手在身上开了个洞,随后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梅问情护住他的后脑到颈项,周身金色斑点翻沸不止,她低声道:没事的……没事,我来了。
第36章 .苏醒无论多么俊美的男人,在我眼里,……贺离恨从回忆幻觉之中醒来。
他睁开眼,见到四周的灵国虚影滚滚消散、天际露出一抹似血一般的光,日光的最后一缕披在她的肩上,映出梅问情凝望的眉目。
她平时看起来总是温文尔雅、很好说话,偶尔有些漫不经心地、什么事都不记在心上。
但在两人视线交汇的时刻,贺离恨却见到她眼中映着自己的模样。
梅问情单手抱住他,又是那种无法反抗难以摆脱的力道,散到空中的金纹绕转不停。
她道:先别说话。
一句便将他快要出口的话给封了回去。
她的另一只手摸索过去,贴住了贺离恨被撕裂的伤口。
禁制……收回来。
贺离恨的声音有点低,尾音发飘。
哎呀,怎么办,收不回来了。
梅问情苦恼地道,我为了救你,已经竭尽所能了。
贺离恨这才发现她身上的金纹几乎全部腾空绕转,此刻望她一眼,仿佛能看到万物的起与灭、沧海桑田、红尘变迁的轮转,事物的正与反、动与静……直接映照在心底,让人对修行的领悟瞬息间加深了许多,比什么秘境法器都要有用得多。
你……贺离恨不知道她不能动武的缘由,但是见到这一幕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这种状态别说是梅问情了,就是正道大宗的几个掌门来恐怕也维持不了多少时间,那要怎么办,那……梅问情抬指抵住他的唇。
她道:我不会死,你放心。
贺离恨跳到嗓子眼的心被她一句话摁回了肚子里,以至于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梅问情虽然苦恼,但也只是流露了一些惋惜之情,她贴着贺离恨,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道:既然你叫我妻主,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自然有我在。
这封印物竟然不让我陪你进去,属实可恶,还是一剑斩了痛快。
语气轻松温和,好像自己方才一点儿都没生气似的。
她如此说,连贺离恨的情绪都被安抚下来,点点头,回应道:可恶。
一看贺郎也觉得如此,梅问情便笑意更浓,结结实实地又亲了他一口,手心抵在他的脊背之间:对,把我为难得够呛,头发都掉了几根……等你伤好了,至少恢复到金丹时期,有实力应付之前伤了你、令人棘手的人或事,就可以重返修真界。
我的伤不要紧。
要紧的,梅问情叹了口气,就算有胡云秀相助,你借助灵物宝地,也要几年或十几年的水磨工夫,才能复原金丹,如今我们替她报了一半的仇,想必狐仙儿会感激报答,你也不要推让,我可是费了很大劲的。
她这么说,贺离恨立刻又紧张起来,忽略了自己腰腹上的裂口被她的手贴着,眼也不错地扫视端详着她的全身上下。
我皮都没破,别看了。
梅问情边说,周身出现的金色光斑边在隐约之中越来越多,她计算着时间,继续道,人间这么大块地方,还有修真界的人兴风作浪,这风气着实不好,应该好好教育。
贺离恨在世外灵国之内时,刻意躲过那两道神识才现身救人,虽然没有救下蛟女,但却也记得幕后之人的声音、气息,按照这行事风格和手段来判断,驱使着世外灵国之人必是邪修无疑。
既然是邪修,那就多多少少会在罗睺魔府内出现,说不定便能逮到。
只是魔府核心区域人员复杂、邪修和魔物们各有壁垒,互不信任,也不知道他离开之后,他的寂雪冰池如今可有外人踏足。
人间最多只能修到金丹,我知道。
贺离恨望着她道,那你呢?明明曾经夜不能寐地担心此事、明明将这视为自己不可避免难以控制的弱点,但事到临头,贺离恨看着她问出这话的时候,心中却出奇的平静——他接受不了就此断绝,就算梅问情不愿意,他也不可能让她留在人间。
在问出口的一刹那,贺离恨便洞悉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和决定,并且明白根本不可能更改、动摇。
他忍不住驳回了自己曾经想过的话,更正为:人间有什么好,跟我走吧,有我才是最好的,别迟疑了。
我嘛……梅问情露出思索的表情,音调稍微拉长,假装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她本想让贺离恨好言劝说、说些甜言蜜语来讨自己开心,结果眼前的青年神情严肃,认真刻板地道:你没得选,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凶啊。
也好可爱啊。
梅问情感叹道:为什么别人替我做决定,我不爱听,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悦耳了不少,你这魔修是不是给我下了爱的诅咒。
贺离恨紧绷的心情瞬间成空:……好好说话。
梅问情笑眯眯地点头,道:你只管安心回去,我在那边等你,只要你活着,总会见到的。
贺离恨愣了一下:等我?他刚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低头扫了一眼,见到自己腰腹上的伤已经彻底愈合,她手中金光流转,连同破碎的金丹都笼罩起来,筑基灵台周边暖意包围,灵气充盈,有一种极度舒适的感受。
不仅如此,连他的神魂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滋养。
我的禁制放开太多太久。
要是我不走,那热闹可就太大了,我喜欢清净,受不了那种热闹。
梅问情道,只要你回去,我就会找到你。
空中的金色光斑隐隐将周围的事物吞噬掉了,像是有一只手拽着虚无的空间,将物质从中撕裂。
与此同时,这片怨邪之气浓郁的战争之地,也在迅速地恢复原样,一步步地化为最原始、最蛮荒、最无人侵扰的样子,血气消散、转化为混元初始时的天地灵气……整块区域一面崩塌、一面复原,同时又一边寂灭、一边新生。
没有禁制,梅问情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贺离恨怔怔地看着她,好像还没立刻接受这个现实,他反应了半晌,只来得及说:没有骗我吗?绝对没有,这次真的没有。
梅问情无奈地为自己的信誉不佳买单,这就是经常恶趣味发作哄骗小郎君的后果,她认真保证道,我一定好好等你,每天想着你,脑子里都是你……哎,别哭啊……她的指尖擦拭过对方的眼角。
好郎君,你就别让我心疼了。
梅问情轻轻地亲了一下湿润的眼睫。
贺离恨紧紧地回抱着她,没有金纹阻挡,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拥抱这个人,一种巨大的失落难过,与对方也同意回到修真界的喜悦高兴混杂在一起,让人的情绪万分复杂,他低声道: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
我知道,她说,我们贺郎是全天下最勤勉、最有天赋的修行者。
她的吻落在眉心和发尾。
————幽冥界。
梁兰清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作为尊贵的五方鬼帝之一,梁兰清除了修行以外,每日便是处理公文、释放号令,将幽冥界内大大小小几百个鬼修宗门整治得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她的辖区,也是整个幽冥界最为和平守序的区域,什么杀人夺宝、抢夺炉鼎等等之类事情,根本不会在梁兰清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究竟是什么事呢?她一袭深红霓裳,长裙曳地,挽着轻纱披帛深沉地思索。
背着镰刀的小童子踮起脚,将一叠玉简放上梁兰清的桌子,奶声奶气地道:陛下,今天有一封加急密信。
梁兰清正为这冥冥之中的预感百思不得其解,挥了挥手,没太在意地道:哦,没事,估计又是西边打翻了天,我就说陶灵那家伙不会管事儿……童子道:是魂乡故里发来的。
魂乡故……什么?梁兰清猛地抬头,抬手在玉简之中抽出红色的那根,手指稍一摩挲,字迹内容顿时出现在脑海当中:速归。
只有两个字。
可越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她越是不敢怠慢,魂乡故里那地方虽然偏僻隐秘、罕少人至,但那里可存放着她师尊的一具化身,当世道祖的化身。
梁兰清施展遁法,身影如风一般掠过万里,转瞬之间便出现在魂乡故里之外,这座宫殿并不大,冥河之水从水晶桥下潺潺流淌而过。
梁兰清穿过水晶桥进入殿内,迎面便是一个泛着淡淡蓝色的水池,里面不像以前平静如常,而是金光环绕,扭曲空间的细微斑点从水中升起。
守殿之人正望着池水,见她来了,扭头道:主人要醒了。
梁兰清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师尊的那具化身穿没穿衣物,用不用我……不用。
师尊的纸人姑娘硬邦邦地打断了她。
梁兰清闭上嘴,苦闷地跟她一起盯着泛起金波的水池。
这只纸人可并不柔弱。
修真之人,从练气起、之后筑基、金丹、元婴,到了元婴已经极其少见,可以开宗立派。
就算大宗的掌门也常常困在元婴数百数千年、直到寿元耗尽。
而其中的佼佼者,比如越级击杀、以一敌二的前任魔尊贺离恨、曾经的剑道天才闵淑贞,一个力压化神初期、亲手宰了罗睺魔府的十数只顶峰魔物,刀锋之下无人敢犯,另一个以剑入道,心神至坚,连梅问情都亲自关照过……只不过这样的绝顶天才,却总是因种种原因含恨陨落。
修真界的元婴修士数量不多,能打得过纸人的更是少见,纸人虽然不算是修士,但她养在道祖身畔,那群在外头耀武扬威的一派之主见到了她,也得低头客客气气地叫声小惠姑娘。
小惠长得跟梅问情随手捏得纸人一模一样,皮肤苍白细腻,没有毛孔,清秀娇俏,五官端正,脸颊上涂着一团极圆、又极红的胭脂,看起来有点滑稽的喜庆。
她一身素色衣裙,手中捧着布巾丝绸,又点好香炉、备着精致的糕点,满目殷切地看着金光汇聚的池水。
逐渐地,金色光芒布满了整个水面,在水波荡漾之间,一个身影从池底浮上,破开水面。
她的长发披落而下,湿漉漉地贴着后颈、脊背、腰侧,一直垂到水面上再浮起来,熟悉的外貌出现在两人眼前。
金光消散,梅问情脖颈上的金纹重新回到了身躯之上,但手腕上的却在肌肤上隐没下去,只留一个浅浅的印痕。
她的这具化身不在人间,不必考虑人间的承受能力,所以可以放开一道禁制。
水珠从她身上滴落,随着她起身的动作破入水面,扬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梅问情刚刚跨出水池,周围的金光便紧随而来,凝聚成一件深紫色的法衣,衣衫的边缘烙印着道道金纹,万重雪也化为丝绸,重新缠在腰带之上。
小惠上前给她擦着头发,专心致志地抹去水珠。
一旁的梁兰清松了口气,苦着脸道:您可算回来了,这具化身存在我这儿,真是让人心惊胆战的。
梅问情道:就算有人要找我,也是去找虚无缥缈的阴阳天宫,放在你这儿多好,让人意想不到。
她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到幽冥界特有的绿了吧唧的冥河,由黄到蓝的火苗,心想自己得早早去等人,便道:我得去修真界,不能待在你这里。
梁兰清闻言脸色更苦:不在的时候让我守着,回来之后又不要我……哪儿是你守着,是小惠守着……对了,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
梅问情看了看小惠准备的糕点,随手拿起一块尝了尝,突然万分思念起跟贺郎一起吃饭的时光来,才分别了片刻,她就仿佛从充满电的状态转为省电待机,一点儿劲头都提不起来。
弟子明白。
梁兰清应道。
从这儿去修真界倒是小事,我这化身没个身份,是头等大事。
梅问情沉思了一会儿,快帮我想一个。
梁兰清迷茫地眨眨眼:为什么要用新的身份,师尊您虽然很多年没出现过,但是……你不懂,梅问情道,金仙道祖听着好听,可对象要是个魔修,还是个心气儿很高的魔修,我这么一说,万一吓着人家、让他觉得我们不般配可怎么办?而且为师在他面前,嗯,有一点儿……信誉不佳,说了他也未必会信。
梁兰清先是震撼这个他是谁,然后又是震撼梅问情的这番话,顺着她的形容想了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那、那要个什么样的身份?不高不低。
梅问情斟酌道,嗯,比较闲,最好也没参与过什么争斗的那种。
我家郎君虽是魔修,可心地善良、公正可靠,就是有仇家,肯定也是他们的错。
梁兰清无语凝噎,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在她的想象当中,已经变成了楚楚可怜、惯会装柔弱的狐媚之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郎君能让老师对着魔修说一句心地善良,这已经不是在灌迷魂汤了,简直是对魔修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
魔修的传承和大本营都在罗睺魔府之内,那地方如何残虐可怖人尽皆知,根本养不出来心地善良的修士。
她有口难言,把话一股脑儿地藏进肚子里,在脑海中搜索半晌,道:弟子常年留在幽冥界,能够控制的修真门派不多,其中有一个门派叫无定观,无定观的一位长老闭关多年,深居简出,实力大概在金丹到元婴之间。
闭关很久?那她还活着么。
还活着。
梁兰清道:她的亲生姐妹是归元派之人,一千多年前,归元派惹上了一个非常厉害的魔修,几乎被灭门,此人为了躲避杀机,所以才藏匿起来悄悄闭关的,认识的人很少,关系也极为简单。
如今她寿元将尽,想必我稍微利诱,她就能同意喝下冥河之水,忘却身份姓名。
梅问情点了点头:好,那你跟她说说,让她把长老给我当两天,以后会还的。
梁兰清噎了一下,道:……是。
其他人的记忆我也会一并修改,您连名字都不用换。
梅问情非常满意,想象着贺郎恢复金丹之后是如何意气风发、两人又是怎么样并肩同行,鸳鸯成双的。
她发丝擦干,让小惠从后挽了一个发髻。
纸人姑娘将梅花玉簪从她发间穿过,仔细地戴正。
梳妆完毕,梅问情拍了拍小惠的肩膀,纸人姑娘的身上便亮起淡淡的光芒,化为一片薄薄的纸收入袖中。
梁兰清道:需不需要……不用,梅问情几乎猜到她想说什么,微笑道,辛苦你了,好好管理幽冥界,和平安宁需要你,不用跟着我。
梁兰清低下头,分外惆怅地叹了口气,心里响起跟天女魁一样的声音:我只是好学,我有什么错,老师自从在阴阳天宫讲完三千年道,就持续性地厌倦人生、间歇性地充满师德……————一个月后,连名字都不用改的、崭新的无定观长老新鲜出关,一夜之间,好像所有无定观弟子都默认多了一个闭关多年的金丹真人,尽管这位真人的名字他们也是第一天听说。
修真界的顶尖大门派共有十二个,其中多是道门正修、剑派、佛门、异术、医毒、并有以音入道。
除此之外,还有数个行事诡谲、立场不定的中立或左道门派。
无定观虽然不是顶尖门派,但在二流当中也是清名流传、实力充足。
梅问情第一次当别人家长老,就见到上千人在广场聚集,上演了一出宏大无比的剑阵。
旁边的无定观主摩挲着拂尘一端,慈眉善目:师妹以为如何?梅问情叹了口气:美则美矣,毫无新意。
观主:……这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师姐,这些都是虚妄之事,没有实质意义。
她道,我闭关多年,对如今的形式并不了解,决意去本界内天才纵横之地,去见识世上最美的刀光剑影。
可是你才……刚刚回来。
师姐,人的心不该被寿元所限制。
面前的紫衣女冠侃侃而谈,眉目坦然真诚,内容也一派正气,我这次出关,只是为了大道无穷,求索道之真理,所以才幡然醒悟,不再闭门造车。
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忘却了七情六欲、舍弃了悲欢喜乐,从此以后,无论多么俊美的男人,在我眼里,也只是皮囊枯骨。
师姐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去外面找男人才出去的。
无定观主呆呆地看着这个美貌无比、身着紫色道袍的师妹,她险些把拂尘的毛给揪断两根。
当年梅师妹闭关之前,真的有这么风趣健谈吗?她看着梅问情真诚的脸庞,恍惚地感觉:怎么觉得她就是为了找男人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