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人间,白梅书院。
草长莺飞的春日,刘潇潇穿过书院的后堂,绕到先生的住所,然后用钥匙开了门,她正想像平时一样打扫灰尘,一抬眼便吓了一跳。
院子里那棵桃树自从先生走后,已经枯败了三四年之久,再也没有重新长过叶子、开过花朵,甚至三五日前她来时,这棵树仍旧是一副干枯将死的模样。
但此时,桃树竟然一夜之间缀满花蕾,其中有的已经成熟盛放,有的羞涩含苞,这样的景象已经数年没有见过了。
一个男子立在树下,他的腰上佩着一把细刀,刀鞘华丽繁复、精美无比。
他抬手抚摸着桃树,指腹落在树干上停留片刻,随后转身迎向身后的脚步声。
刘潇潇刚要问他是谁,便见到对方转了过来,神情一滞:贺公子?他回来了,那老师是不是也……刘潇潇心中雀跃,向四周看了看,又跑进屋子里,发现确实没有第二个人时,疑惑地从门内伸出头,才顾得上问他:公子回来了,那梅先生呢?贺离恨道:她去了别的地方,一时半会,恐怕没办法回来。
她去了哪里?刘潇潇略显失落,有些难以相信地问。
贺离恨却不回答。
三年前从世外灵国折返回去之后,先是抵达了最近的胡家山门。
胡老太姑胡云秀亲自迎接了他。
她先是将贺离恨迎进堂中,没有率先询问事情的具体内容,而是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身侧,心里冒出一个不太好、但是对于眼下情形非常有可能的猜想,她思量再三,问道:那梅先生……贺离恨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那把漂亮的刀鞘放在膝盖,他的手按着鞘身,垂着眼睛道:她回去了。
回……去……?她其实是化身。
贺离恨淡淡道,本体在修真界。
胡云秀也曾听说过身外化身之术,只不过大多都是有距离的,这跨越一界的化身术还真是闻所未闻。
她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详细问道:当时是怎么样的场景?贺离恨不大愿意回忆,但还是抬起手,稍微示意了一下两人的位置,面无表情、语调平平地道:就这么远,说完话就变成金光了,临走之前还治好了我的伤。
胡云秀心中一颤,看了一眼身侧的胡仙姑,两人对视之间,俱都觉得这形容有些蹊跷,比起化身术崩解的景象,反而更像是什么禁制碎裂、解除的样子。
胡仙姑这人年纪最轻,脑子有点儿缺根弦,但转得快,她低头悄悄跟自己姑奶奶道:……咳,不会是出了事,她故意跟贺少侠这么说的吧……胡云秀心中也有如此猜疑,却立即道:别胡说。
贺离恨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不正常的模样,他道:还要问别的吗?胡云秀便耐心仔细地将所有细节一一问遍,最后得知那座坊市竟是一件封印物、而幕后布局之人则是修真界的邪修时,先是怒火上涌,而后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她道:你妻主不在身边,这段时间不如留在胡家休息,待我安排好北方诸事,就会前往梅先生所说的第三种方式,前往修真界,到时候也可以接应你,为你提前试探道路、打好招呼。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是怕贺离恨外表看上去正常,内心的精神状态不知道够不够稳定,要是他一心前往修真界,万一找不到梅先生,恐怕到时候会出事……还不如让她先去打探一番。
贺离恨轻轻颔首,道:我会听她的,在安全之地养伤修行,恢复了一定的实力之后再去找她……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胡云秀见他情绪稳定,便继续道:等到了修真界,老身定然要将那个在人间兴风作浪、翻搅风云的邪修揪出来,枭此人首级以报胡家之仇。
理应如此。
两人商议过后很快便定下章程,贺离恨留在胡家灵堂闭关养伤,几乎灵田内的所有灵物、泉水,这一方极难寻觅的洞天福地,胡老太姑全都做主为他开放,将贺离恨视为恩人。
尽管贺离恨如此正常,但胡云秀冥冥之中还是有些担忧,嘱咐了胡仙姑常常注意照料他。
胡仙姑苦着脸答应下来,她自从被梅问情设计教育过之后,可谓是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她原本把这当成一个无聊差事,没想到贺离恨除了勤勉修行之外,还时常会检验自己的成果。
短则一两月,长则一年半载,山峰最高之处,总能见到魔气纵横,刀光如织,光是远观,就已经心神皆震。
胡仙姑从大为震撼、到麻木至极,也只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她登上山顶,见到泉水潺潺旁边的小院里,刀光的锋芒劈入坚硬山石,在最大、最高的一块磐石上,留下深刻如裂隙的痕迹。
贺离恨坐在水流旁,垂首静默地擦拭自己的刀,见到她来了,也只是稍稍抬眼。
我说你……是我的错觉吗?你这话好像越来越少,以前还能跟我说两句,现在怎么哑巴成这样。
胡仙姑对他的畏惧倒是减少了许多,她将带来的水果放在石桌上。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贺离恨道,没有什么变化。
那可真是胡说。
白狐哼哼唧唧地小声嘀咕了几句,你在梅先生身边不是这样的,虽然偶尔凶了些、恐怖了点,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怎么说呢,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他擦完了刀,无声地凝视着对方。
胡仙姑被这视线一盯,立马觉得心生寒意、浑身难受:我可没有说你现在不正常的意思……我姑奶奶托我告诉你,她今天便启程,知道你深居简出,所以不必相送,问你有没有什么交代的。
白梅书院的详细地点,胡云秀已经从两人口中获知,她一只成了精的狐仙儿,自然不会找不到路。
贺离恨先是摇头,而后忽然想起了一事:让她……先不喊过界口诀,试一试能不能通过。
啊?白狐愣了一下。
她十有八九是骗人的。
贺离恨收刀入鞘,站起身。
他身姿挺拔,背对着朝霞的光辉,漫天光芒扑在他肩头,霞光如同映在一把更快更利的锋刃之间。
不是……骗人……啊?胡仙姑还没想通,他已经向房间内走去,哎橘子拿着……贺离恨停下了脚步。
他偏过头,忽然轻轻地道:你可以让胡云秀不用着急,就算她暂时做不到为她的三姐报仇,我也会将那个让梅问情受伤的人,一刀一刀地、剐成碎片。
朝霞越过他的身影,映在眼前的溪水之上。
胡仙姑呆愣半晌,好半天才打了个寒战,喉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两句话的语气虽然很是寻常,但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一定会说到做到。
就仿佛他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一样。
决不食言。
————当初梅问情离开之时,认为他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的水磨工夫,这已经是很标准的推测,只是最终的速度仍旧超乎她的预料。
短短三年时间,贺离恨便重新回到这里,甚至不比刚刚交托完北方域外事务的胡云秀慢多少。
只不过昔日胡云秀来的时候,虽然顺利用这个方法抵达修真界,但这棵桃树却没有盛开。
此刻在他眼前,桃树烂漫无边。
花瓣坠落在他发间、衣领,香气清幽。
刘潇潇纵然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要问他,可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居然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贺公子抬手轻拍树干,那张无情亦动人的脸庞上稍微变化,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低声喃喃:……你这个骗子。
随后,他才转而对刘潇潇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回来,会把她一起带回来的。
梅问情应该也很想你。
刘潇潇哑然失语,她亲眼看着贺离恨手中亮起一道很朦胧的光,似乎将什么气息探入进这棵桃树里,那树干如有共鸣,跟着盘旋着亮起一阵光华,将贺公子的周身吞噬。
光华褪去,眼前空无一人。
刘潇潇立在原地,只觉得迷茫恍惚,似真似幻,似幻似真,只剩下漫天飘飞的桃花花瓣,起而又落,坠如星雨。
在她眼里,光华一瞬便消失,但在贺离恨这边,跨界穿行的光芒大约持续了半烛香左右,在光芒中停留,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所幸光华退却之后,就如梅问情所言的一样,她家后院的确通向一个荒僻无人的野地,贺离恨放出神识感应了一下,起码百里之内渺无人烟。
比起人间而言,修真界的灵气充沛浓郁、物产丰富,一时间让他这具躯体感觉到灵力浓度的增加,竟然有些轻微的不适应。
他环顾四周,一边用遁法向一个方向移动,一边放出神识确定自己的位置,直到望见一道大幡,幡上写着云生结海楼,才终于确定自己此刻身在何地。
云生结海楼是中立之地,接待往来的修行者、妖族、甚至于未入修行的本界凡人也可以进入居住一观,这种中立之地,倘若对身份查得严苛,便大多是属于无极宗、清源剑派、如意门等自持道门正宗的大派。
倘若对身份要求不高,什么人都接待,那么大多属于合欢派、吹雪山庄、碧虚圣庭等等中立门派。
这些行事无拘无束、绝对中立或是偏向左道的旁门,只要给钱,连魔修魔物都敢放进去。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挂着这种大幡的楼宇,背后必然是一个实力不俗的门派在支撑运作。
贺离恨停下遁法,将在许州城时梅问情购置的恶猫面具戴在脸上,并附以障眼法,随后才踏进楼内。
与人声鼎沸的人间大堂不同,楼内只有三三两两喝茶低语之人,他们大多负着剑,实力在练气到筑基不等。
贺离恨刚一进楼,他身上没有完全敛去金丹威压便泄露了一二分,楼内顿时静寂一片,侍候诸位娘子们的俊俏少年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明显惹不起的郎君,小心凑了上去:您需要……我才出关。
他道,三十五年一次的英杰选拔,还有多久?俊俏少年见他有事要问,大松一口气,云生结海楼虽然背后有大宗门撑腰,但是修为有成硬要闹事的散修也不是没有过,他可不想遇上这种事,于是热情道:可否需要上楼详谈?不必。
贺离恨找了个位置坐下,凝春露,你说。
凝春露是一种灵茶。
少年吩咐上茶,随后便恭敬地立在他身侧,没有坐下,态度很好地温言介绍:满打满算,还有四年不到,就是碧虚圣庭的英杰选拔。
像这样的第一流门派,统一都约定了三十五年一次,这年限次数已算频繁,只不过要求太高,就算本域内的所有年轻一辈心向往之,圣庭也不知道能否招够百位之数。
原来是碧虚圣庭的地界。
贺离恨静静地思索,碧虚圣庭属于绝对中立门派,门下弟子不光有妖,连魔物都有几个,既然这是碧虚圣庭的地界,那么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碧游域了。
碧游域肯定是没那么多人,但像真人您这样闻讯而来的人物也有不少……不过他们那些都是少年天才,多是练气、筑基之流,您一定是来手谈论道,是圣庭礼聘来做客座长老的吧?少年倒是嘴甜,很会说话地猜测着。
像这样的顶峰门派,并不缺少金丹真人成为客座长老,甚至于有些散修还攀不上碧虚圣庭的高枝儿。
所以他这么说,是变相夸奖贺离恨器宇不凡。
平常别的真人,就算是不会太过喜悦,也是会心一笑,哪怕洞察了他讨好的意味,但娘子们往往也不为难,这回碰上一个郎君,却对这话没有任何反应,着实让少年紧张了一把。
而贺离恨只是在想,聘我做长老,他们可未必敢。
他不答话,少年也只能硬着头皮介绍下去:但这次来碧游域的人,听掌柜的说可比往年多了不少,因为秉持道门正宗心法《九灵清音本册》的无定观,似乎也将幡留在了碧游域,似乎会跟碧虚圣庭同一年招收新弟子,就算圣庭要求严苛,但能去实力不差的无定观,对于我等散修来说,也是一条出路。
无定观……贺离恨在脑海中搜索片刻,轻嗤一声,语调无波,二流宗门。
没比当年他一手杀到灭门的归元派强多少,少年大惊失色,连忙四周看了看,低头道:这可不兴说啊真人,你不知道,无定观的一位长老两年之前便来到碧游域了,据说她闭关多年,至今才出关,实力大增,看不穿是否已成了元婴老祖,或许有上千岁的年纪了……难道她耳聪目明,只要提及无定观三字,便会心有所感,灵犀立通么?贺离恨冷笑一声,并不在意,就是半步金仙也没这个能耐吧。
元婴之上,为化神、返虚、合道,而突破返虚却没能合道之人,则被称为半步金仙。
少年还是惶恐不已:说不得说不得,万一她老人家这会儿就在哪儿放出神识来听着呢?她可常常来这地方,经常说我们楼里尽是些无趣女人。
他一边将凝春露奉上给金丹真人,一边又不禁想起那位长老的模样,明明嘴上说着她的坏话,心里还惦记着如何获得那位长老的青睐。
女子三夫四侍是常事,既然没有结为道侣,像那样身份、修为、容貌,就是做个炉鼎双修,也是延年益寿、受用无穷。
贺离恨接过灵茶,指腹贴在八分烫的杯壁上,提起盏盖转了转,没等茶水入口,一侧便猛地袭来一阵风声。
一柄轻罗小扇蓦地探进他的手心之内,贴着手腕内侧敲击拇指,旋即转动托住茶盏,似乎要将凝春露压在扇上移走。
贺离恨反应极快,躲开了扇沿的轻敲,手中劲力一转,原本被小扇带着溜出几厘的茶盏再次回到了他手中,砰地一声,瓷器底部按在桌上,上面的盏盖也滴溜溜地落下来,严丝合缝地落在杯沿上。
那只持扇的手修长白皙,手腕边缘的衣袖上搭着一截轻纱,朦朦胧胧覆盖着皓腕。
贺离恨只是看了一眼,对方便笑了几声,响起陌生的女人声音:小郎君好俊的功夫,这手可真是稳,若是用来服侍本座……一语未毕,她手中的轻罗小扇霎时又化成了拂尘,卷起白光隐隐,被贺离恨两指夹住,绷紧拉直,嘶地一声瞬间断裂。
贺离恨抽出腰间蛇刀,刀甚至都没有出鞘,便有魔气卷席、锋芒毕露,直冲女人命门而去,几乎直入胸口。
面前之人戴着斗笠,一身深紫道袍,说是道袍也不尽然,这身衣裳装饰众多、繁复华丽,并不素净清雅,反而高调风流,美丽无比。
她臂上的披帛星光柔亮,手中拂尘也透着玉一般的光泽,然而面对贺离恨从不掩饰杀机的刀法,却连连后退,左闪右避,唉声叹气:小郎君何苦如此残忍,若是你见了我,觉得我美貌,说不定还可跟本座春风一度。
贺离恨面无表情,语调寂然如冰:舌头犯错,就剁了你的舌头,双手犯错,就砍了你的双手,脑子不清醒,就削掉首级灌酒,阴曹地府之内,有大把给你后悔的时间。
他的刀虽未出鞘,但寒意与魔气却早已令诸多修为不足的修士退避三舍,连那个俊美少年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云生结海楼的掌柜在楼梯上喊道:两位真人停手吧,楼内不许私斗寻仇!贺离恨眉峰不动,蛇刀出鞘一寸,那女人却一边躲闪一边喊了回去:这可不是寻仇,这叫打是亲骂是……嘶,我的头发。
两人交手了几十招,迅如闪电,快似捉影,筑基中期以下的修士连看都看不清,方才蛇刀出鞘一寸的刹那之间,魔气锋锐毕现,割断斗笠轻纱、以及轻纱后的一缕发丝。
发丝飘落,轻纱一半坠落,一半被震起,露出女人的脸庞。
贺离恨猛地停手,刀鞘的一端还悬在她面前。
梅问情换成自己原本的声音,目光盯着眼前的魔鞘:……郎君……饶命?贺离恨盯着她没说话。
轻纱一落,远处的俊俏少年也一眼认出了她,连忙道:梅真人!真人快住手吧,这位郎君身为魔修,自然勇武,您才出关不久,这么多年都没动过武,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就当是看在小奴服侍您的份上…………服侍?贺离恨挑了一下眉。
梅问情刚要调情叙旧、互诉衷肠,心说小别胜新婚,贺郎还不得抱着我撒不开手?她这念头刚涌现一瞬间,就听到旁边这么一段话,立即解释道:端茶倒水。
哦,贺离恨应道,原来端茶倒水,还能有这样不小的面子。
不是……下一刻,那柄停在面前的魔鞘再度压了上来,梅问情抬手用拂尘玉杆挡下,两者相撞,发出一声玉质与晶体亲密接触的脆响,带动她腰间的环佩玉坠跟着叮当乱撞。
拂尘被扯碎的尘尾慢慢生长出来,梅问情道:好贺郎,你听我解释。
贺离恨周身杀意消退,见不到一丝寒气,但不知道是先天毁灭的道基发烫,还是他心神所致,周遭竟然温度渐升,从空气中如有实质地迸出火花来。
他道:我得先动手打你一顿,才能听你解释。
等一下……哎……梅问情并不还手,只顾着躲,在旁人眼中,这两位金丹真人原本还算是斗法,结果此刻动起手来,倒没用什么修为,纯靠技巧似的。
她只守不攻,一退再退,总觉得贺离恨想打她一次已经想了很久了,一招一式都刁钻古怪,直到梅问情退到云生结海楼的边上,才甩袖唤来一张椅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坐下,满是无辜地道:真人还是杀了我吧,什么剁舌头、砍手……啧,太可怕了呀……贺离恨在见到她之前,还在想自己那个善良的错误标签要怎么取下来,然而见到她之后,也不用惦记怎么不让她误解了,没好气地道:可怕什么,忍着!说罢,点到为止地收回刀鞘,还不等他手中的魔鞘彻底归入腰间,就被面前之人猛地一拉,环着腰按在怀里。
梅问情低头附耳,温声低语:好郎君,我错了,看在我是你‘好姐姐’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第38章 .兰花你的恶劣兴致已经从眼睛里流出来……这哪里是好姐姐来请求原谅,分明是拿这个榻上私语来逗弄他。
贺离恨被她按在怀中,脑海中的念头转了几番,好不容易才停下,绷着脸拂掉她的手,什么心慌意乱都被这表面冷酷藏起来了,他拉开距离,将没喝完的灵茶一饮而尽,喉间的干渴才稍有缓解,道:上楼,我再跟你算账。
其他人不明所以,只以为两人要从武斗转为文争,一旁那楼中侍者、俊俏少年,更是双眸含泪,面露担忧。
梅问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而是道:我在这儿恰好有个房间一直备着,郎君这么俊美,身段又这样好,我怎么会拒绝呢?装得倒还很潇洒,不知道刚刚差点被刀尖破了相的人是谁。
她摘下斗笠,没有掩藏自己的外貌,另一手拉着贺离恨,一肚子气的小贺用力甩开她一下,又被攥着手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她将对方拉上二楼,拂尘一动,房门便向两侧展开,房屋内灵石供应,光芒柔和四溢。
贺离恨被她拉进房屋,身后传来房门紧紧闭合的声音。
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梅问情揽着腰一把摁到榻上,软榻上铺了十几层丝绸绒毯,身躯刚躺上去便有一种如在水中的陷落感。
贺离恨抬起眼,见到她低垂的睫羽,一侧的白羽珍珠耳坠在视线里晃来晃去,荡得人喉间缩紧、像是被羽毛搔在了心头。
梅问情的手心贴着他的耳朵下方,脖颈一侧,先是摘下了他的面具,随后指尖玩味地揉着一缕长发,低声笑道:哎呀,真是让我苦等了一番,可仔细想想,三年重入金丹境,贺郎真是天纵奇才……我不该不知足才是。
贺离恨偏过头,忽然之间不太敢看她,只顾着盯着一侧桌案上的花盆,那花盆内养着兰花,在碧游域四季如春的温度之下,兰花正盛,花瓣贴在窗纸上。
梅问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又道:你不说话,是不是不想我?……不是。
别后重逢,难道夫郎不该宽衣解带、坦诚相对,以奉妻主?你……贺离恨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后便用膝盖轻轻撞了她一下,正好蹭到她屈起的腿上,像是委屈地控诉她,不要这么胡闹。
梅问情全当他在撒娇,指尖掠过发丝,捏着他的耳垂:把刀放下去,硌得慌。
贺离恨清明尽失,素来冷静理智无懈可击的脑子都被搅浑了,迷茫地想着——我明明平放着、怎么会硌到你?但边想着,还是探手将魔鞘卸下去。
他只是卸下刀鞘,梅问情却手底下一点儿也不留情,顺手推到边儿上去,可怜的蛇刀便被她没轻没重地坠在地上,晶体材质发出叮地一声,像是弹琴时的低鸣。
梅问情像是满意,又像是不满意,她臂上的披帛紫纱滑落下来,跟榻上的丝绸混在一起,轻纱间仿佛闪着亮晶晶的星芒。
她懒洋洋地甩掉披帛,看了一眼地上的刀,按着贺离恨的肩膀又低下来,笑眯眯道:真听话,但你硌人的刀,可不止这一把啊?这已经跌破了他的耻度,没法再接话下去,贺离恨攥住她的袖子,一声不吭,视线压在那盆兰花上,一个字儿也不想跟她说。
好郎君,看看我。
她用手把他的脸捧过来。
贺离恨的呼吸都要停了,他的目光接触到她的眼眸,望见一双清澈、温柔、盛满笑意的眼,蓦然间便有些忍不住,心里一股股地翻涌着委屈,却不知道这委屈感从哪里来,只觉得再多的克制都没有用。
他的嗓子都压低下来,语调里有点儿哽咽:你这个骗子。
我没有骗你啊。
梅问情安抚地摸着他的脸颊,我一直等着你呢。
不,你就是骗子。
贺离恨把她推开,挪到墙根底下去,跟她形成一个对角线,他低着头看向自己被弄乱的腰带和带子上的装饰和香囊,手指攥紧,又松开,再度紧紧攥住。
梅问情凑过去,这张清雅美貌、姿容绝世的脸越是靠近、杀伤力便越强,她问:我骗你什么了,难道是骗走了贺少侠这颗多年不动如山的心?她一边说,手指一边轻轻地点了点他胸口。
贺离恨觉得她肯定在开玩笑,她肯定没有当真,梅问情才不知道自己说对了没有。
他的手被她一点点掰开,两人的手指又握在一起。
梅问情轻轻地亲他的眉心,悄声:你真没有想我?……想你。
他终于舍得开口。
这张嘴比在人间的时候还难撬。
梅问情还真想把手伸进去,拨开他的牙齿和软舌,让他顺顺当当地说出话来,哪怕让他咬一口都无所谓。
可她心里对这个人疼得很,自然干不出那种强迫之事,只是将这句话又问了几遍。
一开始,他还沉默着不答,让她温软声调地哄了几句,贺离恨那股委屈之感在心底翻涌,眼眶泛红,声音带着点哭腔,几乎忍不住发颤的尾音:……我想你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指节,用力到有些失控。
而后靠在她肩上,很小声地抽泣了几下,就立马止住了。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他说。
怎么可能,绝对没有。
这话说得太惹人心疼,梅问情心中软成一滩水,温柔地安慰他,我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的,我一发现你来了,就立刻赶回来见你,这不是很快就遇上了么?贺离恨不说话,用力地抱着她。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的情绪收敛平复。
可两人挨得这么紧,他的依赖感伴随着魔蛇契约的影响一同发作,半点也不想分开,一旦梅问情稍微有要动的迹象,他就用那双眼角泛红的双眸望着她。
谁能想到方才还在楼下残酷冷漠,动不动砍人手脚的金丹魔修,此刻腻歪成这样。
就算梅问情知道他要强,也忍不住觉得此时的贺郎,说得上是楚楚可怜四个字了。
她亲手拭去对方眼角的湿意,低声:都怪我不好,又让你伤心。
贺离恨这副模样太招人疼,视线落在他身上,便舍不得移开。
他埋在梅问情怀里,用她的袖子擦眼泪,等一切委屈全宣泄出来了,哑着声道:还要么……什么?就是……另一把刀。
梅问情怔了一下,这句话在她脑海里转换了一下,明明是她自己做的比喻开的玩笑,可从对方嘴里一说,这玩笑的诱惑程度加深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的郎君。
她说,这叫参悟大道,领略阴阳之理,如此自然和谐的一件事,怎么能舍弃。
贺离恨耳根红透,喉结滚动了一下。
而且你这刀法……让我看看,到底退没退步?那截早就被抛弃在一旁的披帛紫纱,随着榻上丝绸软毯被搅成一团,最后又被很无情地拨弄到了地上,覆盖在了蛇刀的魔鞘之上,上面凝涸着滴落的水液,留下一点儿淡淡的斑点。
碧游域的昼夜极长,是人间的两倍,两人久别重逢、共参大道,大约到了午后时分,外头下起绵绵的小雨。
雨水打湿了窗纸,在纸上一层层地洇透,露出水淋淋、润得过了头的痕迹。
雨声淅沥。
贺离恨盖着被子,蜷缩在窗边的光照不到的一面,困倦疲惫地闭着眼。
他听到梅问情满足又低柔的声音:我们旁边的房间也是有人住的。
……嗯?隔音不知道怎么样。
贺离恨咬了一下唇,没理她。
梅问情非要逗他说话,一边勾着他的发丝打成活结,再拽松拉开,一边附到他耳边,轻声道:你不觉得这张软榻离窗子太近了么?贺离恨睁开眼,又见到那盆开得旺盛的兰花。
这张软榻一动,就撞上一旁的书柜,柜子挨着窗,那盆兰花放在那儿,本就长得茂盛,超出了花盆的范围……花盆被牵连着一动,上面的兰花就贴在窗纸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磨,那花瓣那么薄、那么嫩……别说了……一直磨在窗纸上,花瓣就会破损,汁液跟雨水汇合,在上面留下淡青的痕迹,抹不去、擦不掉。
这花刚开,就因为晃动摇曳着被磨烂了,上面的花汁还淋下来,滴到窗台上……你说,这算不算是,我们的罪过?贺离恨捂住了她的嘴。
他像是要生气,又没这个生气的劲头,看起来居然有些惹人疼爱的可怜。
他深吸了口气,道:别说了。
她家纯洁善良的魔修贺真人,差一点就要活活羞死了。
梅问情轻咳一声,适可而止,安稳地抱着他,哄他睡觉,等贺郎真的睡了,她才想,这盆花摆得真好,总算没有辜负了我一片心意。
随后,她便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对方通红的耳尖。
————两人这共参大道的头一起,就足足有三五天不出屋,探索了这世间无数的真理,那盆可怜的兰花也一早被人搬了出去,不然贺离恨恐怕真是不知道怎么看它。
好像那盆兰花跟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似的,都被弄得破破烂烂、汁水淋漓,还被反过来怪自己太生太嫩……数日后,梅问情重新配了一条臂纱,慢条斯理地固定在腕上。
她推开窗,连下了数日小雨,外头的清新空气伴随着丰沛的灵气涌了进来。
雨滴虽小,但连续几日,也是能下透土地的。
就比如她虽然非常温柔,但参悟之后,再嘴硬的小贺,也能被开垦得软绵绵,抛下脸皮喊两声好姐姐的。
梅问情开了窗,楼里的人才敢送茶和膳食进来,以为这两位真人在你争我夺、严肃恐怖的气氛之下,终于达成了和平协议,不再动手了。
茶水送进来,伺候的人走了之后,贺离恨才湿着头发出来,他刚刚沐浴洗漱完,只穿着一件薄衫,坐在榻边擦头发,把发尾都擦干了,试探似的看了梅问情一眼。
正好跟她的目光对上。
他便立刻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问:你……既然都来修真界了,知不知道我是谁?怎么,你很有名吗?梅问情思索了一番,支着下颔,面露微笑,我之前一直在闭关,嗯……化身在人间,你也是知道的。
贺离恨松了口气,但表面上还是镇定如初:一直在闭关?对啊,闭关上千年的那种。
梅问情抬手示意了一下,所以我对修真界也不是很熟,恐怕没有贺郎你熟悉。
那就好……呃,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样也好,我可以为你讲解。
嗯。
梅问情真诚地点头。
不等贺离恨思考从哪儿开始编起,梅问情便道:既然你在修真界有仇家,那么是不是需要掩藏一下身份,修饰一下容貌。
贺离恨道:这把刀有你做的鞘掩护,只要不让蛇牙化为荆棘、刺入我的手腕,就不会有人猜到它原本的模样身份。
至于我……这张脸施展一下障眼法便是,多得是人不愿意显露真容。
那可不够,梅问情道,平常的障眼法只会让人的相貌模糊,可贺郎如此资质,就算是掩藏身份,也要俊美好看才是。
什么……他话没问出口,就见到梅问情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套工具,上面有胭脂水粉,也有一些奇奇怪怪辨认不出的东西,他的注意力先是放在另一边:这个璎珞环是储物法器?这具身体的才是。
梅问情按着他坐下,抬指勾起他的下巴,端详了半晌,叹道:如此天资,我要是画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贺离恨盯着她:丑也不许说出来。
梅问情闻言便笑:怎么会?你这是不信任我的手,还是不信任你的脸?……都不信任。
贺离恨按下没说,纵容她轻轻描着自己的眉,忽然想起这些事在寻常夫妻之间,都是男子侍奉妻主做的,一时又有些心动手热,稍微紧张起来。
她一边给贺郎画眉,一边道:当时没有时间问你,你在壁画之内,有没有发现幕后操纵之人的身份。
知道一个。
贺离恨道,托梦给蛟女,用蛟珠钓起这个棋子为他行事的那位修行者,是北斗岛的玄霄真人。
既然叫真人……那么便是金丹的修为,不排除有藏拙的可能性,若是到了元婴,才会被称呼一声真君或是元君。
元婴期及以上的女修士,被尊称为元君,男修士则是真君。
譬如如今的碧虚圣庭之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碧虚元君,也称游仙娘娘。
而真人的称呼是不分性别的。
像贺离恨曾经的魔尊之位,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高深,而只是因为他能力压化神初期、入主罗睺魔府而已……简而言之,就是比其他人能打。
玄霄真人……梅问情重复了一遍,似乎没太放在心上,男的女的?应该是个男修。
贺离恨道。
那另一个呢?不太清楚,但应当是罗睺魔府里的邪修,或许是太不入流了,所以我才……他说到这里回过神来,话语打了个弯儿,将没注意到改成不知道。
在梅问情面前,他实在是太放松了,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这样容易暴露秘密。
但是玄霄真人这么针对此人,想必是知道这位邪修的具体身份。
梅问情分析了一番,稍微让贺离恨偏过头,在他眼角点了一颗色泽很淡的红痣,只要我们找到玄霄真人,这件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到这里,贺离恨便又想起在自己心中酝酿多时的疑惑,盯着她道:你……你闭关这么多年,到底是什么境界?嗯?所有人都叫我真人,你说呢?我……我不信。
他道,那日在世外灵国,这种封印物坚固至极,被你一剑劈开也就罢了,但将我从虚影长河里捞出来,我总觉得不是一个金丹修士能做到的手笔。
梅问情手指一颤,露出苦恼的神情:啊,点歪了。
你……别动。
她的指腹抚摸上他的眼角。
微凉的指尖没怎么用力,稍微给他擦了擦,那点红痣仿佛被擦地模糊了点儿,但又契合无比、非常自然地渗进肌肤里。
既然闭关这么多年,又有一具身外化身,那我应该也算是有本事的吧。
梅问情一边注视着他眼角,一边低声道,博览群书,所以无所不知,钻研旁门左道,所以通晓天下异术,就是多一门把你从封印物里捞出来的手段,又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难道是贺郎嫌我累赘,不想保护我了吗?她问。
梅问情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装无辜、扮作需要保护的样子,来……来博取他的同情!贺离恨洞悉她的想法,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过了好半天,忽然移开眼,在心中骂了好几遍就吃她这套的自己,干巴巴地道:我会保护你的。
梅问情望着他笑了笑。
贺离恨先是看着她,许久没有移开眼睛,随后又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在她身上。
那你的禁制怎么样了。
两人初遇之时,她的手腕被一截轻纱遮掩,但贺离恨一眼望过去,确实没发现金纹的存在。
之后两人上了楼,这几天的互相了解下来,他也发现对方的禁制不是完全消失了,而是色泽非常淡、非常隐蔽,不握着她的手腕把玩,就看不出有腕上金纹的存在。
回到修真界,自然可以解开一重禁制了。
我的实力只会增长,不会跌落,你可以放心。
这到底是什么禁制?梅问情顺着他的话,仔细思索了一下,似乎在心中组织语言:怎么形容呢……这是为了救人的禁制。
救人?贺离恨脑补了一番,大约猜出来了:是救人的代价?对。
梅问情满意点头,你好聪明。
这么真心实意的夸奖,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还是带着一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特别是她现在的夸奖吹捧随口就来的情况下。
那个人……是谁?任谁知道妻主为了救一个他不知道人,而曾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也肯定会在意的。
贺离恨才问出口,心里就泛酸地想着,不会是什么初恋、什么前世情人之类的人物吧……梅问情道:忘了。
见贺离恨怔忪不语,她便放下手里的笔,用指腹抹了一点口脂,印在他唇上,认真道:真不记得。
贺离恨:……总觉得被敷衍了。
梅问情将他易容完毕,再抬手一挥,量身定制的障眼法稍微修饰,面前之人的脸庞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随手一抹,一道水镜在两人之间浮现而出。
贺离恨的骨相十分优越,此刻骨相并未变化,但纵然这双眼眸再多么亮如夜星、寒似刀光,这眉眼、红痣、唇上透着的点点血色,都将这张脸修饰得俊美妖异,如同一只诱惑人心、食人骨髓的妖物。
贺离恨有些不太适应,他摸了摸脸庞,叹道:感觉会惹来一堆麻烦。
那样才热闹嘛。
梅问情笑眯眯道。
清净有清净的好处,热闹有热闹的玩法,而且还这么漂亮。
你的恶劣兴致已经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贺离恨道。
也不全是我的爱好发作。
梅问情没有否认,但提供了另一个理由,碧游域跟北斗岛的北斗星域比邻而居,据我所知,为了四年后的英杰选拔大会,北斗岛也派出了一位真人带着门下弟子前来,一是为了巩固两个顶尖门派之间的交情,二是跟两方弟子比试一番。
她继续道:这个北斗岛的真人并不是玄霄,而是他的师姐玄泽,玄泽真人规矩松散,却又争强好胜,到时我们上去讨教一番,她若是打不过这么一个美貌郎君,恐怕面子上挂不住……到时候你猖狂一些,让她把自己的师兄师弟都叫来,若是更傲慢狂妄一些,甚至可以点名激怒她,我们便能见到这个玄霄真人了。
要是她没有被挑衅,独自忍下来了呢?要是她能有这番心性,也不会卡在金丹初期十五年了。
梅问情一边说,一边化去水镜,凑过去亲了亲他眼角的红痣,我的技术很高超,你放心。
贺离恨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她说得是哪个技术。
第39章 .北斗你忍心让我像她一样被人欺负吗。
……贺离恨的身影下楼时,原本响着低低议论声的堂内,忽而静寂了。
云生结海楼的掌柜就是碧虚圣庭曾经的外门弟子,因天赋不足,留在碧游域做了执事,前几日两位金丹真人交过手、差一点便打起来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但是……掌柜转过头问侍奉的少年:他长成这样?端茶倒水的少年郎也跟着发了好大的愣,那时贺离恨戴着面具,他没能看到对方的容貌,此刻才从他身上的魔气和威压之间辨认出来,结巴了一下:是……就是这位真人,跟无定观的梅真人……你确定他们是打架,而不是……这位郎君看上去, 第一眼就让觉得这打架地点应该在床笫之间,而不是粗鲁地喊打喊杀,更跟这个魔修身份产生了一定的冲突。
幸亏这是绝对中立的碧游域,若是在律条严苛的某些宗门管辖地,魔修都要隐匿行踪、悄然行事,不然便会被那群古板的修士监管起来,视为未来的作恶种子,潜在犯罪分子。
就在众人瞩目之时,另一人的手搭上这位魔修真人的肩膀。
这只手修长玉白,指甲圆润剔透,轻飘飘地放在他身上,还蹭过去用指尖勾了勾他的头发。
看你,性子就是急,我都说了这房间是给我留的,不用你付……是梅真人的声音。
梅问情陪同他下楼,一直到掌柜面前。
掌柜娘子才如梦方醒一般,朝着两位真人行了一礼,又问: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么?梅问情道:很周到,我没什么不满意,特别是你们这儿的陈设很好,花啊草啊的,都新鲜……咳。
贺离恨看了她一眼。
梅问情便不再说,伸手拉过算盘,噼里啪啦地轻巧拨了几下,道:这间房依旧给我留着,我放在你这儿的灵石应当还够。
够了够了,掌柜连忙道,真人放在楼内的灵石,就是将房间再留五年,也用不完。
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
梅问情扣住贺离恨的手,若是我不在,他自己来住,也可以算在我的账上……这位是我道侣。
掌柜扭头看了少年一样,两人面面相觑。
那……两位昨日……没错,我们昨天才认识。
梅问情面不改色地道,他摘下面具之后,着实俊美妩媚,不可方物,我们一见钟情,当场立下契约、结为道侣,真是天定的缘分……你看,只要努力,还是能把夫郎抱回家的,你也要努力啊。
梅问情在这儿住了两年多,掌柜娘子虽然还礼貌恭敬,但却对梅真人的脾性略有了解,长长地叹了口气:您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我说句不好听的,真人您是道门正宗心法,怎么可能跟这位……结成道侣。
梅问情笑道:我不忌讳这个。
贺离恨的手指原本被她牵着,此刻已经悄悄钻出来,反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指节。
他虽不语,但这张脸没有表情时,就自然而然地看上去骄纵、傲慢,还有种带着一点儿花刺的艳丽感。
谁知道一个长满花刺的玫瑰,却在为自己红得太过热烈而担忧呢?他是自废道基重修的,在踏入先天毁灭这条大道的那一刻起,贺离恨没想过后路。
梅问情跟相熟的掌柜聊了几句,其中又提到碧虚圣庭入门选拔之事。
掌柜娘子知道她必然不是无缘无故跟自己闲聊,便将对方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都在聊天中告知。
这么说,玄泽已经到了碧游域?金丹之间互称道号也是常事。
北斗岛也是第一流宗门,何况又跟圣庭离得那么近,据说玄泽真人的姑妈还迎娶过我们宗的男修呢。
掌柜是碧虚圣庭的外门执事,提前一段时间来这儿小住,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这我倒是想要拜会拜会。
北斗岛?哎呀,梅真人,您虽贵为真人,但恕我直言……无定观跟天下一流之宗还是有些差距的。
像这样的宗门长老,树大根深,法宝无数,这位玄泽又是北斗七星中出了名的桀骜放肆……恐怕见了您,没那么尊重。
她说的话已经足够含蓄,普通金丹跟大宗门的金丹长老,差距确实不止一星半点。
北斗七星是指北斗岛的七位金丹真人,其中只有玄霄一个是男修。
这七位真人有一套极为恐怖的剑阵,曾经合力将元婴后期的积年修士斩落剑下,威名震烁,不容小觑。
梅问情边听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依然面带笑意,语调温和:不是我要拜会,是我家郎君仰慕已久,想要试一试北斗岛的周天星斗剑法。
贺离恨低低地哼了一声,没有打断她,心里却在想,谁仰慕那个晚辈?合力诛杀一个被他重伤的元婴邪修,就让这群人拿着剑阵吹了这么多年。
这……掌柜娘子劝道,周天星斗剑法光华璀璨,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但郎君是男儿身,刀剑无眼,若是……梅问情道:是啊,刀剑无眼,若是我道侣一时不慎,伤了玄泽真人,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吧?掌柜一时语塞,不知道梅问情这莫名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在同境界之下,魔修战力确实强出一截,但也是出了名的越到顶峰、越难寸进,何况对方还是大宗门的长老真人,不是每个魔修都有跟前任魔尊一样的本事的。
等到两人离开之后,一旁没敢出声、也不敢露头的少年侍者终于走上前来,他先是收拾了一下茶水碗碟,规整座椅,忽而又抬头,跟掌柜道:您说,她真的跟魔修结为道侣了么?怎么可能。
掌柜拨了拨算盘,将梅问情留下的灵玉数目扣除一部分,法侣财地,修行者所求的伴侣必得对修行有益才是。
这些年来因为道侣天资不足,过早离世而痛心跌落境界的修士还少么?别提那还是个魔修。
魔修……怎么了?怎么了?魔修可是不能做炉鼎的,从他身上可捞不到什么采补之类的好处。
掌柜道,你也别盼着梅真人了,奉了两年茶她都没反应,可见这位是真不兴炉鼎双修的那一套……从前我看你还挺俊俏的,今儿见了那位魔修真人,才知道什么叫艳冠群芳,难怪她喜欢。
少年脸色涨红,可又无法反驳,只得埋头做自己的事,低低地埋怨道:明明他长得就不安分……————魔修若是出现在北斗岛,阵仗可比现在严峻多了。
碧虚圣庭坐落在群山之间,山体半空漂浮着一座座宫殿。
被称为游仙宫,在其中一座游仙宫之内,萧漪然看着碧虚弟子奉好了茶,才清了清喉咙,平和道:两位……两位金丹修士联袂前来,这就不是执事能接待的了,特别是其中有一个还是身份不明的魔修,就犹为需要注意和警惕。
萧护法请说。
两位是我们碧虚的客人,但玄泽真人更与我门有积年的交情,同为客座,我也不好请她留手……这个无妨,梅问情道,只需萧护法传递消息,告知给她即可。
我们不过是想跟大名鼎鼎的七星之一切磋切磋。
她近些年很少动剑,就算是我也无法说动。
梅真人出关不久,许还不知道,玄泽的脾气在四门八宗里都是有数的,下手未必……萧漪然身为碧虚圣庭之人,自然不愿意双方发生什么冲突,然而就在她劝告之时,群山之上漂浮的游仙宫内,突然有一座宫殿迸发出星斗剑阵的紫光——正是北斗岛暂居弟子们的阵法演练。
星斗剑阵光华隐隐,在云层之中逐渐荡出。
萧漪然发觉她神识蔓延过去,便道:这是北斗弟子们演练的阵法,小心,勿伤了你的神识。
梅问情神识蔓延过去,立即便被督阵之人发觉。
隔着数座云山,一声冷冷的哼声从剑阵之后传来,北斗星辰之力当即反馈震回。
要是平常修士,不做防备之下,八成要在剑阵反震之力下受伤。
但梅问情却神情不变,优哉游哉地道:虽然粗糙,但也堪用了。
这话落到耳朵里,简直让萧漪然怀疑自己的听觉,她真不知道梅真人这闭关多年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这种居高临下、随口提点的语气。
幸亏你收回神识,玄泽没有听到,否则你这话……不等她说完,梅问情腰间的一条绸缎便银光一烁,化作一柄飞剑向阵法方向冲了出去,飞剑身后拖着一道流光,蓦然刺破周围星斗晃动的剑阵之象,下一瞬,一道女声在殿内响彻:谁这么多管闲事?银剑穿破层层星斗剑阵,将阵眼固定在右后方,再从云山之中传回,飞剑的拖尾之后,一道紫光如星芒般追随而来,落地声与问话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一同落在殿内。
来者便是北斗岛玄泽真人。
她一身蓝紫色霓裳,高挑貌美,雪肤丹唇,随着她落地之时,地面上都亮起一瞬的星斗缠绕之光,在此人的周身更是有六颗星芒绕转,璀璨无比。
她先是看了一眼萧漪然,眉宇间有些烦躁:哪来的散修?碧虚圣庭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你听着,那阵法不过是我们北斗岛弟子演练所放,本座就在旁边指导督阵,用不着你用飞剑法指指点点,方才我已经警告过你。
她说到这里,才终于望向梅问情,发觉她似乎极认真地聆听着自己的话,心中舒坦了些:如此引起本座的注意,怎么,你想进入北斗岛?萧漪然道:这位是无定观的梅真人。
无定观……玄泽轻哼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她懂几分剑阵,想要来北斗岛瞻仰学习,难不成无定观就留得住?可就算你想进,我师弟不答应,就求我也没用。
她说完这些话,便又转身欲离,刚背过去,便听到梅问情说:留步。
玄泽挥了挥手,以为仍是跟以前一样,散修门派好不容易出个金丹,都盼望着往上一层更进一步,若无大宗门资源供应,成就元婴向来希望渺茫。
然而她却没听到对方的恳求,而是听她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试试你的剑,对你们的剑阵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玄泽一听这话,背对着几人颇有些自傲的表情迅速沉淀下来,眉宇阴霾密布,转头道:你说什么?在下只是想试试你的剑。
梅问情好脾气地重复。
你们的剑阵在我看来……还是不够精妙。
这话要是放在阴阳天宫,已经算是委婉提点、含蓄教诲了。
然而落在对方耳朵里,却有十足十的挑衅意味。
玄泽真人向前踏过一步,脚下星斗旋转拉开,光华四溢,她抬手一掏,从光晕中握出一把轻盈细剑,道:好啊,那我们出去打,让我也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哎呀,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生气的,道友。
梅问情摇头叹息,想跟你切磋的也不是我,而是我的贺郎啊。
玄泽顺着她的话语看过去,见到一位相貌出挑惹眼的男修站了起来,目光平静而又凛冽地望着她。
————半烛香后。
轰隆——一座山峰被刀光扫中,倾斜着坍塌下来。
梅问情喝了口茶,跟旁边的萧漪然道:这是第几次了?萧漪然抬手捂了一下脸,脸上似乎不知道摆出什么样的神情来才合适,五颜六色地变幻了半天,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十二次了。
短短半烛香的时辰,就在不久之前,萧漪然还在劝说两人别去招惹玄泽,说人家家大业大法宝众多,结果就这么一会儿,那个明明看上去只有脸长得漂亮的男人,把同境界的金丹修士抽出去了十二次!十二次啊!每次都能稳准狠地劈开一座无人居住的山峰,斩落她的一根头发,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直到现在,玄泽真人连这个魔修的衣角都没碰到,每次都是再来!砰!再来——萧漪然心情复杂地陪着梅真人喝茶,旁敲侧击地问:这是你的……看不出来么?梅问情道,俊美,矫健,能打,羡不羡慕?萧漪然不知道如何应答她这夸奖,总觉得这男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边应和,一边又在心里纳闷地想,没感觉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出世,无定观从哪儿捡回来这么个魔修。
砰!第十四次后,不远处的山峰缓缓断裂。
贺离恨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照本宣科地道:北斗岛,不过如此。
从山崖裂隙里爬出来的玄泽猛地咳嗽几声,身后的七柄虚幻飞剑依次向他冲去,她大怒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这种实力怎么不去罗睺魔府——虚幻飞剑尽数停在贺离恨眼前,分毫不得寸进,周围无形的力量阻碍着飞剑的攻击,随后,灵力凝成的虚幻飞剑粉碎在他眼前。
贺离恨在心中喃喃道:会去的。
玄泽灰头土脸地起身,一身灵力道法几乎用尽。
但倔得像头驴,死活不服气:你妻主还是不是女人,让你护在身后,让她出手,我们正面切磋、公平较量!萧漪然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抬手一挥,将储物法器里的糕点食物拿出来,客客气气地道:你也吃点。
萧漪然:……我吃不下。
看都看饱了,不知道是先心疼碧游域内被削掉的十几块山头,还是先安抚跟自己认识多年的玄泽真人,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贺离恨遥立半空,想了一下自己准备好的台词:你也配让我妻主动手?北斗七星之中,唯有你师弟玄霄还可让我放在眼里,只要你让他过来,我就点到为止、不伤你分毫。
玄泽就地一坐,居然也不再因为怒火攻心,冲上去再被抽回来了。
主要是她也没有再被抽回来的力气了,只凭着满腔愤怒,对着梅问情那边指指点点道:她让你为她出头,算什么真女人?我是绝不可能龟缩在男人身后的!就算玄霄师弟天纵英才,我也绝对不会向他求援……贺离恨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魔鞘上光华碎散,周围的灵力尽数过渡成魔气,几乎形成一个恐怖至极、令人望之生畏的旋涡。
他道:刀剑无眼,不小心伤了真人,还请见谅。
旋涡还在不断地扩大当中。
萧漪然豁地站起,拉着梅问情的手道:这怎么见谅?你看看这是能见谅的情况吗?她要是在碧游域出了事,那我可万死难辞其咎,梅真人——梅问情却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微笑道:没事,他心里有数。
有什么数啊这是魔修!萧漪然道,就算有他在,无定观也承受不了北斗岛其他六位真人的怒火吧?更别提再往上的北斗元君了,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梅问情道:对,以和为贵。
话语出口,那道旋涡也凝聚了非常恐怖的威势,萧漪然没有把握他一定不会动杀心,差一点就将碧虚圣庭的戒杀大阵打开了,就在此时,玄泽周身缭绕的星斗之一停了下来,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师姐,有什么事找我……师弟救命啊!千里救急!这一声喊出去,立刻通过他们之间的星斗缭绕传达给了玄霄真人。
也是这一句落下后,魔气汇聚的旋涡从贺离恨周身消散,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杀她。
他掸了掸并不存在灰尘的衣角,面无表情地道:那我就在这里恭候玄霄真人了。
贺离恨分明没有嘲讽,但他目前这张经过修饰的脸实在是太艳,即便冷若冰霜,都有一股引人遐思的味道,落在旁人眼里,倒仿佛是不屑轻蔑似的。
自尊心被击了个粉碎的玄泽咬牙瞪着他,见到梅问情靠近过来。
梅问情丝毫没觉得躲在夫郎背后的有什么可耻,而是很自然地勾住贺离恨的手指,两人的手交叩在一起,那个腻乎劲儿简直不忍直视。
玄泽愤愤地撇开视线,心里又是屈辱、又是惭愧,觉得输给一个俊美男人很没面子,可仔细一想,这个梅真人都这么不要脸了,她这算什么?刚摆好心态,重振旗鼓,就听到两人交谈的声音。
你看,没有夫郎保护就是这么可怜。
女人说,你忍心让我像她一样被人欺负吗?贺离恨的声音过了几息才回答: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玄泽:…………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