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真人是北斗七星的唯一一位男修,同时在诸多修士之中也享有一定声名,而且还未曾有过道侣,加上他的心法与诸多门派相契合,颇受同境界修士的赞许和瞩目。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这个眼高于顶、倔强自傲的师姐召唤救急,因为按照常理来论,她这个脾气,宁愿去寻找其他师姐的帮助,也不应该求援于自己。
即便如此,同门之情仍旧发挥了作用。
玄霄真人很快便用遁法赶来,一道紫光星芒从遥远千里之外,转瞬间便飞驰至眼前,星光消散,化为一个年轻男子。
他一身北斗道服,长身玉立,墨发银冠,先是在游仙宫外停留一刹,见碧虚圣庭并未启用戒杀大阵,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才迈步进入。
一进入,迎面便见到自己高傲美丽的玄泽师姐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像是在土坑山隙里打了几个滚似的,见到他来,更是咬了咬牙,不知道将面子往哪儿放。
玄霄真人立即上前,见她除了丢了颜面之外似乎并无异样,转头跟萧漪然对视一眼,见萧护法无奈点头,便知这只是对方要借助师姐的求援、来见到自己的手段了。
他道:不知是哪位真人出手,留有分寸,点到即止,这样的礼遇,实在感激不已。
他这么说,目光却直接望向了与那俊美男子谈笑的紫衣女人,没想到梅问情却没动静,而她身边看上去便不好惹的郎君站了起来,道:若要感激,不如借一步说话,摆上美酒,共饮一杯。
这要是个女人向她师弟玄霄这么说,必然心怀鬼胎、决不能答应,但这却是个男子,让人拒绝也不知从何提起。
玄霄真人的面貌、气度、言语,跟那一日在世外灵国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那时利用蛟女驱逐邪修的男声,虽然同样算是正义的一方,却不顾其他生灵的死活,居高临下,漠视苍生。
但眼前这个玄霄真人,倒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玄霄道:两位盛情邀请,却之不恭。
萧漪然闻言,很快便为两位金丹修士准备了一间隔绝神识的密室,由碧虚弟子接引过去,带入密室中。
殿内便只剩下三个女人一起喝茶,萧漪然还好说,没惹出大麻烦来,对着无定观的梅真人、北斗岛的玄泽,都能以礼相待。
而一旁的玄泽真人却食不下咽,只是为了等她师弟出来才忍着没走。
殿内一片寂静,连空气都跟着僵硬。
萧漪然为了调和气氛,率先开口道:梅真人闭关多时,若不是无定观的玉帖金书上有你的名字,我还从没听过真人的名号。
梅问情道:我在人间游历,贪图享乐惯了,假称闭关而已。
这话倒也算得上是真话。
萧漪然听到此处,脸色稍稍变化,忽道:你在人间游历?可曾听说过什么?萧护法指的是……自从前任魔尊被诸多元君真君联手诛灭之后,罗睺魔府群龙无首,虽是除去了心腹大患,但没想到也因此产生一些祸事……眼前一个是无定观、一个北斗岛,都并非旁门左道,萧漪然便顺着话头说了下去:前任魔尊生前有一道禁令,不准许魔府内的修士为祸下界、草菅人命。
自他陨落之后,许多禁令都自动解除了,那些邪修无人拘束,无人震慑,连人间的生魂灵物也敢沾惹侵吞,若不是人皇的紫气庇护,恐怕已是灾象连连,一团乱了。
玄泽真人听到这里,忍不住语气恼怒地道:这群贪婪的邪修,善界根本容不下他们!她口中的善界并非是用来形容善恶的,善界与恶界的区分只在于人是否能够自在地生存修炼,善界为修真界、人间界,恶界为幽冥界、虚空界。
其中幽冥与虚空两地,几乎完全不能让普通人生存下来。
比如梅问情苏醒时所在的幽冥界,看起来宏大繁华、有五方鬼帝镇守,实际上此界连正常的空气都成问题,普通人想要存活,实在难之又难,就是修士进入,也受到颇多限制。
话题转移,先前的尴尬很快就消失了。
梅问情本就不计较,思索着道:看来正道诸多天君魁首,诛杀此人,竟然还杀错了。
此言一出,另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萧漪然道:虽然……是发生了一些祸事,但能杀掉那位魔尊,这些牺牲也是应当的。
梅问情:哦?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将魔修放在身边,你就不怕落得一个跟裴家一样的下场?玄泽居然也开口问。
纲常伦理在上,母为子纲,妻为夫纲,天理不变,自古皆然。
萧漪然道,前任魔尊心中并无三纲五常,将天下至真的道理踩在脚下,后来又声称自己要娶一个女人,以男子之身放肆玩乐、勾栏瓦舍,从不避讳,如此不守德行、杀孽无数,所以才犯了众怒。
裴家数百口人命,无一幸免,着实惨案。
玄泽道,她们家的炉鼎产业也从此断绝了。
梅问情边听边点头,丝毫没发觉两人如此在意的点在哪里,感叹道:如此奇人,真不该杀。
萧漪然:……玄泽:……这人不会让魔修那张脸、那些手段给迷了心窍吧?梅问情继续道:修真界的风气与我闭关之前确实大有不同了。
若当时的掌权之流强悍包容、充满自信,便会欣赏另一性别的强大美丽,所以一时风气开放,言行礼节、趋于平等。
若掌权之流懦弱自卑、胆怯无能,便会打压另一性别的生存环境,所以一时封闭严苛……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么形容对方未必能听懂,便道:强者有信心匹配强者,所以包容。
弱者只能匹配弱者,所以压迫,不然便怕对方生出造反之心,就是这么简单。
萧漪然目光怔愣,玄泽也呆滞当场,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她们觉得梅问情说出的话也十分大逆不道,可还诡异地有那么两分道理。
你这话……跟当今主流不符,还是别说了。
萧漪然收回视线,忍不住劝告道。
……虽然有点奇怪的道理,可是……玄泽想了想,提起了另一件事,可惜真正的老祖宗们都未出世,我听闻化神之上还有返虚境,前些时日返虚老祖青衣天女的圣魁宫光华大盛,不知道是否是将要苏醒?青衣天女是旱魃之祖,若她重踏世间,定能将那群邪修一扫而空,还人间一个太平安宁。
萧漪然附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转眸看向梅问情。
梅问情本来没想发表意见,但对上四只眼睛望来的目光,也只好假装认真思索一番,合群道:就是就是。
两人满意地继续下一个话题,气氛融洽了不少。
梅问情无聊地掩唇打了个哈欠。
与此同时,密室之内。
两人对坐其中,一张小案上放着一壶酒,是碧虚圣庭拿来招待客人的。
玄霄真人以礼相待,便率先挽袖为贺离恨斟酒,问道:不知曲折至此,寻找在下,究竟有何事?贺离恨开门见山:你用一枚道体金丹逼出的邪修神念,那神念属于何人?玄霄真人目露茫然:什么?他不知道?贺离恨凝视着他,似乎想要甄别对方的神情是真是假,他缓慢道:不久之前,你赠予了一枚蛟珠给一个凡间女子,还托梦告诉她,让她将你传递给她的礼物送给世外灵国的国主,便能立地飞升。
玄霄真人一脸迷茫,露出像是听故事一般的神情,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这段时间都留在北斗岛炼丹修行,为突破金丹中期做准备。
贺离恨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就算你不信,我也只能这么说。
玄霄道,你说的这几件事,我确实样样不知,绝非是在下所为。
贺离恨抬起酒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就算对方再怎么否认,但他耳聪目明,听过的声音就不会再忘掉,所以此人的声音跟那时奚落邪修之人的声音非常相似。
只是玄霄真人身上的气质却跟那日展现出来的完全不同。
贺离恨放下酒杯,干脆地道:我找错人了。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玄霄真人也同样起身陪同,就在他转身刚刚走了数步、快到门前之时,腰间魔鞘之内的蛇刀骤然探出一寸半,一股强烈的魔气扫荡出去,瞬息间遏制住了玄霄真人的咽喉。
两者同时金丹,但境界虽同,实力却颇有差距。
贺离恨转过身,单手扯住他的衣领,魔功心法猛然运转,眼中从纯粹的墨黑色渐渐泛紫,四周的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天魔虚影,他紫眸凝滞,语调平静地问:那个邪修是谁?玄霄真人本想说我不知道,可见到那些天魔虚影,忽然神思一荡,身躯仿佛瞬间就不属于自己了,经过一顿昏暗与明亮交替的模糊感觉后,他的意识彻底沉了下去。
另一个人睁开眼。
咳……松开我!他攥住了贺离恨的手腕,你一个魔修,就算我告诉你,你会保证我不杀我么?一体双魂?贺离恨稍微松开手,上下端详了他一会儿。
玄霄真人外貌未变,但脾气语气却全然不同,此人警惕地看着他:你立契约,立字据,不然我绝不会告诉你。
贺离恨道:就算我跟你立契约,你相信一个能随意驱使召唤天魔的修士所立的契约吗?暗域天魔隐遁在修真界之外,在各界的夹缝星域之中。
他曾经最为信任的心腹便是一头天魔,只不过随着他境界跌落、重伤无踪,起码要金丹才能使用的唤魔之术也许久没有动用了。
对方面露挣扎,犹豫不决,听到眼前的魔修按回刀鞘,淡淡地道:我只是懒得杀人搜魂,你应该明白。
魔修的身份有时候在恐吓这方面,还挺有用处的。
对方暗暗打了个寒战,与他目光对视片刻,只能重新坐了下来,道:你找她做什么?那人已在金丹后期,不日便将跨进巅峰,没有一个元君前辈出手,轻易是动不了她的。
贺离恨道:我要杀她。
玄霄眼前一亮,此刻的他与温文尔雅四个字完全沾不上关系,而是嫉恶如仇般地道:那是罗睺魔府的阴罗道人,鼎鼎有名的左道邪修,一个疯子。
若不是我意外发现了她的布置,还不知道她要靠阵法和封印物为祸人间多久!所以,那枚道体金丹……那只是外丹,是我秘境之中探索而得。
你替你的主魂这么四处树敌,招惹邪修,他可知道么?贺离恨问。
什么主魂,我才是玄霄!对方情绪激动起来,可碍于贺离恨冰冷的目光,又忍耐地坐了回去,贪生怕死、虚度光阴之徒,没有外在的压力,他是不会懂得冒险精进的,大道参天,岂容懈怠?!贺离恨盯着他看了半晌。
他想,若不是因为此人所赠的道体金丹,使那国主达到金丹境,他也便不会受伤到要梅问情解禁来救,他应该杀掉此人。
但他似乎又是好心,还如此勤勉刻苦,如果没有他的存在,以这位玄霄真人本来的脾气,恐怕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别提如今的地位身份了。
贺离恨轻轻抚摸着刀鞘,指腹落在那颗原本在梅问情发钗上的珠玉,在轻柔细腻的触感上摩挲、轻触。
对方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
但依旧被四周似有若无的杀机紧裹,几乎难以呼吸。
此时此刻,玄霄真人竟然隐约有面对那些传闻中的元君前辈、一派尊主的感受,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沿着对方无波无澜的视线传递而来,让人宛如待宰羔羊,连多说一句话似乎都会成为生死之间的砝码。
贺离恨道:这酒不错。
说罢,他面前的杯盏便横移过去,落到玄霄面前。
玄霄真人抬起酒壶,再度将杯中斟满,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道:阴罗道人在贺魔尊仍在之时,如同一只缩起来的鹌鹑,魔尊如今不在,她倒为非作歹、肆无忌惮……你、你一定是前任魔尊的旧部吧?所以才要肃清魔府。
贺离恨不声不响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将他所斟的酒喝了下去,道:希望下次见到你,你已经成为玄霄真君了。
说罢,他起身离开了密室。
玄霄坐在原处,手里还握着那酒壶,过了好半晌,他的意识逐渐沉下去,重新清醒过来时面前空无一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两人离开游仙宫回来时,云生结海楼内已经换了个人服侍,是一个眼生的小姑娘,扎着红绳发饰。
小姑娘乖乖巧巧、谨守本分,将房内的热茶炉香全都换过,又按照梅真人的吩咐更换了室内的部分陈设,搬了盆吊兰悬在窗边,才行了一礼,退出时关上房门。
贺离恨刚一坐下,就见到梅问情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懒洋洋的、无聊到快要枯萎了的气息,他倒了杯茶: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梅问情揉了揉眉心,叹气,我发现她们的话题真的很枯燥,跟她们坐了半天,一点儿逸闻趣事儿都没听到,你那边呢?贺离恨道:玄霄真人是一体双魂,身体里有两个人……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过操控封印物为祸人间的那名邪修的名字我已经问出来了,叫阴罗道人。
看你出来时的样子,似乎没为难那位真人。
为难了的。
贺离恨点头道,我要求他下一次见到我已是元婴。
梅问情道:嗯,真是苛刻。
她故意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朝贺离恨伸出手,对方并未迟疑,顺着她的意把手覆盖上去,便被一把拉到了她怀中。
梅问情的手垫在对方的腰后,低头埋在他颈窝边重重地吸了一口,对方身躯温暖,抱起来十分舒适,她埋怨道:那位萧护法,还有北斗岛的玄泽真人,只会聊什么天下祸事、什么前任魔尊,可我只想听修真界的十大美人啊……她原本以为贺离恨会一板一眼地要求她不许想什么十大美人,然而怀中的躯体稍微僵硬了一瞬,问得却是:什么……魔尊?没听她们提叫什么,或许是忌讳吧。
梅问情道,怎么,在你们魔修眼里,这位置比十大美人还更有意思?她以为自家贺郎心怀远大,有统领魔道的心志和意向。
梅问情自然十分支持,还没等给他制定个计划出来,便见到贺离恨神情踌躇地看着她,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但半晌都没说出来,而是道:那个阴罗道人就在罗睺魔府之内。
这个地方我知道,遍地魔物,邪修圣地。
梅问情道,我会陪你去的,这一点你不用问。
这确实是贺离恨下一句想问的。
他望着对方的眼睛,在心中默默地想——等到了罗睺魔府、手刃阴罗道人,就将自己的事全都告诉她,只不过,这并不是给她做选择,让她选退路,这只是坦白和通知罢了。
他太清楚自己了,不可能容忍梅问情离开他,就算对方反悔、畏惧、就算她对自己曾经的事迹害怕厌恶,他也会将对方留在身边,甚至大概率会不择手段……他不是一个温顺的小白兔,从很久之前,贺离恨就已经失去松开手不断忍让的能力了。
但梅问情本来也不是因为他温顺才喜欢他的。
我知道你会陪我的。
他低语喃喃,声音类似于自言自语,你一定会的。
他伸出手,环住对方的脖颈,那道颈项间金纹仍旧还在,平时被开口处缀着珍珠的璎珞环遮掩住了,只有在紧紧贴合肌肤时,才能感觉到一道道禁制的滚烫。
会痛的。
梅问情抵住他的手腕,别碰。
没事。
他说,其实我总觉得,在你身上获得的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我在你身上得到的宠溺和喜爱太多了……我不知道要为这些付出什么代价。
梅问情注视着他,不光是脖颈间的金纹,连同脊柱、腿根上的禁制都隐隐泛着热烫,她凝望片刻,忽然道:或许你已经付过了呢?贺离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陷入短暂的失神和恍惚。
就在他思索迷茫之时,梅问情重新抱住了他,将对方会被禁制烫到的手拿了下来,拢在掌心,她轻轻地亲了一下怀中人的唇,低语道:没有什么幸福感是需要支付某种代价来达成的,如果有,那是我的能力不足,才让你这么觉得。
她的手覆盖到了他的手背上。
明明纤细白皙,修长而柔软,但却又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贺离恨闭上眼任由她亲,过了一会儿,似乎从那种恍惚中抽离出来了,猛然发觉刚才的对话像极了脆弱不安的郎君向妻主索取安慰……还满心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小白兔,结果被她抱在怀中,就软绵绵得一塌糊涂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重新树立形象和威严,认认真真地道:到了罗睺魔府,你要掩藏自己道门正修的身份,扮作、扮作我的……他本想说下属,结果这么一迟疑,不知道梅问情究竟想到哪儿去了,突然道:女宠?贺离恨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梅问情想着今日听闻的前任魔尊的种种事迹,以为罗睺魔府的人都这么不拘一格,便道:观念这么先进?轻易就能脱离传统桎梏……贺离恨抿着唇摇了摇头。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别人。
她没有半点生气,笑眯眯地凑过来,手指按在他后颈上揉了揉,简直要把小猫咪浑身都给揉酥了。
贺离恨道:我跟那群邪修是不一样的!而且那样也太显眼了……那你就叫我姐姐吧。
梅问情道,反正你也叫过不少次了。
贺离恨沉默一刹,耳根红得滴血,他抽回自己的手,没能一下子抽离,便带着对方的手指递到嘴边,用力地咬了一下,在指尖上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儿。
这是惩罚?梅问情扫了一眼皮都没破的手指。
这是警告。
贺离恨板着脸装作面无表情,故意透露出一股趾高气扬的感觉,眉宇间却流露出有点高兴似的情绪,在外面要让着我……梅姐姐。
梅问情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这不还是挺喜欢叫的么?第41章 .天魔你怎么这么厉害,快来。
……罗睺魔府。
虽有十万大山,但魔府内的人口密度比表面上祥和平静的其他地域要低得多,这里的昵称也叫做魔域,几乎所有左道大宗以外的妖魔散修都来过此地,原因无他,正是因为这里有一股先天毁灭之气贯穿地脉,对毁灭杀戮、寂灭终结之类的道基都大有助益。
从碧游域跨域数个地区来到魔域,沿途上的风景肉眼可见地从四季如春、转为酷暑严寒,魔域只有一个季节,但却分成两个区域,一半是终年暑热的沙漠地区,一半是千里雪飘的严寒冬日。
沙漠炎热,路上见到的修士大多警惕防备、只着纱裙薄衫,男修更是跟自己的妻主道侣寸步不离,多得是人用障眼法、面具、斗笠等物遮掩真容。
一处小小的露天茶馆内。
梅问情掩去道修身份,浑身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宛如凡人。
她让贺离恨牵着自己,面纱遮掩容貌,简直是一派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两人一暴露在其他修士面前,就有诸多神识扫过,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们。
紫衣纱裙的青年女子虽戴面纱,但气度不凡,看起来很是温雅美丽,而她身侧的这位郎君更是长得一脸不好惹的模样,像是一条不可接触的毒蛇。
神识汇聚了一瞬便收回,心中大多都有了个底。
——像这样的组合配对出现在魔域,如果真柔弱可欺,早就被人骨头都不剩地吞了,能走到这里的修士,有几个是好惹的?贺离恨拉开空位桌椅,茶馆的魔物便漂浮着前来招待。
这处露天茶馆里驱使的魔物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茶壶,浑身闪着金粉淡光,周围鬼火缭绕,慢吞吞地倒出本店特色来。
两盏五颜六色的茶。
梅问情望着这盏茶,见贺离恨面不改色、似乎早已习惯般抬起杯盏喝了一口,便也纡尊降贵地尝了尝,一入口差点被呛出眼泪:……辣的?贺离恨盯着她看,将手帕抽出来,却没有递给她,而是亲手擦拭她的唇角,然后点了下头。
梅问情任他动作,态度温柔,全心全意当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漂亮花瓶。
四周的歇脚客有一半是妖,一半是魔修,整个茶馆内燥热不已,一个脑袋被削掉了一半的三头蜥蜴蹲在桌子上,原本正用妖族语言高谈阔论,见到这一幕,流血的那只脑袋同样流出了口水。
另外两只脑袋跟他的同伴道:好温柔的娘子,若我有机缘,一定也抢个雌性来抱上床,给她生十个八个蛋!这只公蜥蜴的同伴是一只狸猫,摆着尾巴尖细笑道:你也不看看那男人什么模样、什么修为,你得有能耐才行,据我所知,你们族的母蜥蜴都凶残得很吧!三头蜥蜴的另外两个头唉声叹气。
幸亏这两只妖说的话贺离恨听不懂。
梅问情虽能听见,却不太在意。
见悬浮的茶壶又把杯子倒满,做足准备又喝了一口,这次却是酸的了。
茶馆内乱糟糟的,有许多人的议论大笑声,只不过他们每一个修士、魔物,都不曾放松警惕,只是表面放松而已。
两人静默喝茶,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那头的三头蜥蜴又道:驼队运的什么东西,我听说有个魔带着人去抢,全都折在里头了。
狸猫大笑道:该死!驼队走了一道无人敢犯,还猜不出那是丹蚩楼的货物?丹蚩楼有一位魔君镇守,别说十几个了,就是成千上百的邪修也动不了它,更别提它们水牢里还关着那么多囚犯。
对了,这地方除了卖货之外,还卖不卖情报?我听说前年……卖,卖给谁谁死,两头吃钱!一边把仇家的位置卖给你,一边把你的位置卖给仇家,什么东西!梅问情听到这里,便伸出手敲了敲贺离恨的手背,两人对视一眼,将茶水饮尽、付了灵玉,起身离开。
离开时,周遭的神识再度扫过来一次,似乎有几人蠢蠢欲动想要突袭动手,神识停留了非常久,但目光见到贺离恨手指下移,轻轻按住刀鞘,便又按捺下心思,小心行事了。
两人租了一匹八条腿的巨型蜘蛛妖物,蜘蛛的甲背上镶嵌着柔软座椅,四周设有遮挡风沙的帘子与摆放酒水的小案,整只妖物立起时足有两层楼高。
回到竹帘之内,贺离恨魔气一扫,驱使蜘蛛起身爬行,离开茶馆,听到梅问情说:丹蚩楼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一个做买卖的地方。
贺离恨看她,你听到什么了?梅问情无所不通,诸族语言没有难倒她的。
她将自己之前所听到的话复述一遍,又道:想要寻找阴罗道人,这倒是个方法,只不过我们一找上她,恐怕按照丹蚩楼的规矩,她也就立刻知道我们的位置了。
若她能找上门来,还剩了我一番力气。
两人短暂商议过后,贺离恨驱使魔物沿着道路行走,很快便见到指路的碑石,在日暮时分抵达丹蚩楼所在的坊市之内。
坊市内邪修遍地,相互猜疑,所以大多蒙面以对。
刚到此处,便见到坊市内一追一逃,两人斗法,其中之一授首当场,十分惨烈。
贺离恨牵了一下她的手,皱眉想要辩解,可想了想,觉得日后也是要坦白的,也无从给罗睺魔府说什么好话,只是道:别看。
梅问情适应良好,反过来逗他:我什么没见过?除了没亲眼见过男人生孩子,这点小场面算什么。
你还想亲眼看这种事?咳,我就是这么一说……两人交谈之声非常低微,如同窃窃私语,气息拂过面纱,在扑落耳畔,令人心旌摇曳,神思蔓延,不等梅问情澄清表明自己,身下的妖物便停住了。
面前就是丹蚩楼。
荒野大山,丹蚩楼悬浮其上,修筑得风格独特,颇有野性,四遭空中停了许多飞剑、妖兽,地上也有不少修士进出,大多并非人族。
贺离恨朝她伸出手,他这柔弱的好姐姐便牵住对方,仿佛并无修为似的。
两人进入其中,路过琳琅满目的魔物契约、心法武器,其中甚至还有偷来的大宗门根本心法,只不过是残篇。
怪不得那些人闻罗睺魔府之名,便翻脸色变,任谁家的不传之秘让偷了出来公开售卖,也面上无光啊。
梅问情一边观赏一边评价,语带笑意,贺离恨看了她一眼,怕她对魔修印象变差,道:都是双方有所仇怨,才拿这个法子来恶心那些大宗门的。
想法挺好。
她居然点头赞叹,两人一路上楼,到了三楼之内便有被驱使着的修士接引,因为登上三楼的人,大多是探寻情报、寻觅仇家的。
三楼内便是一个个密室分割开来,两人进入其中一间,将门口的牌子翻转过来,以示有人在其中。
密室内灯火幽微,一个人影枯坐其中,罩着宽大的袍子,辨不清男女,桌案上有一本厚厚的卷宗。
人影抬起头,视线默默无闻地在两人身上扫过,声音经过扭曲、难以辨认:请坐。
按照丹蚩楼的规矩,是要先付咨询费用的,这一点刻在门口的木牌之上。
贺离恨刚将神识探入储物法器,就见到身畔的梅问情从容掏出一块昂贵的灵石玉精,叮地一声放在桌上。
贺离恨:……她怎么这么有钱。
不是说好道门正宗都两袖清风的么?没听说那个什么无定观是富裕的宗门,据说观主也才刚刚抵达元婴,这实力放眼修真界,着实不够看。
贺离恨心思转了又转,还是觉得她贫穷一点好,这样依靠他的地方也能更多……就算日后坦白身份、强行留她在身边,也算是多了几分底气。
两位所询何人?贺离恨:金丹境,阴罗道人。
兜帽之下沉默一瞬,掩藏在宽大袍子下的这位凝视着面前之人,忽然道:这位道人是本楼的客座长老。
嗯?梅问情本不打算出声,听到这里才来了兴趣,所以受到你们的保护,不肯告诉我,是么?兜帽下笑了几声:怎么会,她现下就在楼内,只要几位往下走五层,就能遇到。
这里是三楼,地下二层是楼内的牢狱,关押着诸多惹怒丹蚩楼的罪犯。
只不过你们两人……这位娘子若无修为,还是不要前去了吧。
此人道,水牢内可容纳不了娇滴滴吃软饭的女人。
梅问情先是点点头,然后觉得按照常理自己这时候应该生气,演技生疏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是他的好姐姐,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
好姐姐这三个字讲得千回百转的。
兜帽底下的人似乎神情僵硬了一下,又道:世上有很多不可言谈之事,都以虚名相称、掩人耳目。
娘子还是听在下的吧,留在屋里喝喝茶、聊聊天,不过一时三刻,你家这位魔修弟弟,说不定就能斩下邪道榜排名一百零二的那位阴罗道人了。
邪道榜,一个为邪修魔门制作的无趣榜单,记录的排名也只能激励这些好杀之辈。
梅问情正要拒绝,面前之人居然抬起手,将兜帽卸除,露出满头白发和银眸粉唇的容貌,她话语一顿,忽地改变主意,安稳地坐了下来。
贺离恨拉了一下她的手,觉得这地方并不比他身边安全:梅姐姐……梅问情反握住他,低语道:我在这看着,不让她把你的消息转而告诉阴罗道人,方便你动手。
贺离恨迟疑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不是主要目的。
以贺郎的本事,肯定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梅问情对他有信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又不是真的柔弱不能自理。
她安慰似的亲了亲对方脸颊,贺离恨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片刻,才肯答应下来:那你等我。
梅问情认真点头。
她目送贺离恨离开密室,转过头看向面前之人,白发银眸的青年女子脸色僵滞,似是被两人的互动震惊了个够呛,支吾道:您……怎么在这儿?这话我倒要问你。
梅问情抬眸瞥她一眼,装神弄鬼的。
云雪凤道:您不是为了烛龙而来?烛什么龙?梅问情蹙眉道,听都没听说过。
云雪凤的真身乃是一只雪白的大凤凰,是阴阳天宫的守宫灵兽,也是当世妖修中辈分最高的几位之一,现今已在化神期,如果跟全盛时期的贺离恨交手,不知谁胜谁负。
只是自从梅问情离开阴阳天宫后,那座云中殿宇便人丁寥落。
除了灵兽之一的云鲲、和两尾功德锦鲤尚在看守,其余灵兽都散布各界,或是隐世修行,或是镇守一方,大多一心向道,很少与人动手。
云雪凤倒没有天女魁那么激动,她只是还未从这成双成对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喃喃道:您在外游历,就是为了温香软玉……梅问情冷酷严肃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云雪凤捂住额头,止住话语,解释道:罗睺魔府里有烛龙蛋从岩浆内苏醒,我听闻此事,才赶来处理,烛龙血脉稀少特殊,属于妖族顶尖一流,说不定能孵出个童养夫来。
噢……那你光明正大就好了,何必在这里。
云雪凤哀怨道:我临行之前起了一卦,说此处能遇到贵人,却想不到是您呀!梅问情淡定喝茶,算了算时辰,道:煮起来一炉酒,片刻之后,我家郎君必斩那邪修首级而回。
云雪凤依言设炉,心中却不相信那小郎君真有这么厉害,只觉得是梅先生情人眼里出西施,夸大其词。
酒炉翻沸,云雪凤按捺不住:先生可知道此楼的来历。
梅问情:你说。
丹蚩楼背后之人,是前任魔尊贺离恨的旧部,被尊称为血海魔君,在邪道榜上排名第二十……梅问情抬起头,指腹碾转着杯盏,忽然打断她:你说,前任魔尊……叫什么?贺离恨啊。
梅问情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云雪凤被盯得头皮发麻,小心翼翼道:怎么了?他、他惹过您么?不对,要是惹怒了梅先生,根本无需正道各掌门联手围剿,才能除掉此患啊。
他死了多久?云雪凤咽了口唾沫,觉得事情不大对:四年多了。
她紧张地看着对方,见到一贯随和的梅问情放下茶杯,唇边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
————水牢。
阴罗道人乌婷,丹蚩楼的客座长老,邪道榜排名第一百零二。
但在一片冰冷寒潭之内,乌婷却并没有感觉到心神镇静,反而愈发心烦意乱、躁郁不安。
她望向水牢四周的锁链,锁链挂着的牢狱沉在水中,里面的囚禁者有正道修士、也有放肆的妖魔,而她则负责这段时间的戍守。
她虽做过不少出格之事,但背靠丹蚩楼,有情报组织通风报信,从来都是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活到现在,倒也顺风顺水。
但今日的气氛仿佛跟平素不同。
她站在寒潭的石岸边徘徊,身后的石门响起向两侧移动的声音,乌婷头也没回,抚摸着手中的软鞭:膳食灵茶就放在那儿吧。
没有回应。
不是楼内的侍奴。
乌婷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头,迎面被一双杀机毕现的眼眸盯上。
她心跳加快,瞬间胆丧魂飞,手中法器下意识一甩,与刀锋交错刹那,缠绕其上,随即断裂!你是何人?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一柄出鞘之刃,魔气缠绕、具备吞噬之能的蛇刀显出锋芒,明明能感觉到是相同的境界,但在他的刀锋之下,却让人提不起丝毫对战的能力,只有逃!快逃!生存的念头占据上风,乌婷飞速急退,将储物法器内的诸多收藏、法器,一一招呼上去,随后身法一动,霎时化作遁光,一力冲出石门。
丹蚩楼背叛了她!乌婷咬牙想道。
然而那些多年收藏的法器,在天下顶峰之刀面前,也不过是一触即碎的纸片,不消片刻便化为飞灰。
贺离恨站在原地,回头望向飞驰而去的遁光,他抬起手,虚握成爪,掌心所对之处,便浮现出无数天魔虚影,成百上千的天魔契约纹从空气中浮现,扭曲的呓语、低喃,疯狂的大笑、几乎造成精神污染的恐怖嚎叫,瞬息间出现在乌婷的脑海中。
暗域天魔!怎么会有魔修手下能容纳这么多暗域天魔,这群天魔不是高傲得很么?!寻常金丹连见一面都难,居然会臣服在一个男人手中?!乌婷思绪渐失,那道遁光也被天魔虚影裹挟着跌落下来,倒在石岸的地面上。
四周沉在水中的锁链胡乱挣动,似乎此刻所有囚禁水牢的妖魔修士,都在亲眼目睹着这一幕。
贺离恨单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将阴罗道人的脸摁入水中,见到水泡上浮时才提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久不见。
咳咳咳……我根本没见过你,郎君饶命,郎君饶了我吧,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唔呜呜……贺离恨再次将她摁进水里。
水泡破碎,凉意渗透每一根发丝,乌婷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么一位恐怖的魔修。
三年前,你手里有一个叫做世外灵国的封印物。
他淡淡道,在人间交战之地,你用这个封印物设计保家仙胡家、人族的城池、塑造血肉怪物,供你修行。
乌婷瞳孔放大,面色惨白:你是、你是玄霄找来杀我的吗?我那时已经脱离了对封印物的掌控,根本不知道它干了些什么啊!贺离恨扣着她的咽喉,剑眉轻微地挑了一下,低声道:好,那我告诉你,你伤了我的妻主。
阴罗道人面露不甘,最后挣扎道:那不是我的错!你要是杀了我,整个魔域都会追杀你的……对、对,这座楼的主人是血海魔君,那可是魔尊的……喀嚓。
她的喉骨传来骨裂声。
此刻的贺离恨跟在梅问情面前时简直如同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残酷暴戾,一身杀气,几乎不会被外物所动,语调无波无澜地道:多谢你告知我,我会让他请罪的。
他抬起蛇刀。
刀尖淬着毒,具备吞噬血肉之能,但却只是轻轻地削掉了一小块表皮,血液流淌,又很快凝涸。
贺离恨乌黑的眸中,透出血一般的鲜红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血迹一点点滴落在砖石之上。
水牢所牵引的铁链疯狂乱颤,半空中浮现的天魔虚影仿佛都受到了他身上毁灭之意的吸引,盘旋不定,发出各式各样可怖的呓语声。
蛇刀削掉最后一块血肉,一具露着白骨的骷髅沉入水底。
贺离恨站起身,抬手擦拭了一下溅上脸颊的血珠,却发现浑身几乎被染透了,形成凝涸的暗红。
蛇刀化为魔蛇形态,顺着手腕爬上来,趴在他的肩膀上。
天魔虚影缓缓消散。
自从他到了金丹境之后,魔蛇也有所提升,它扭过头,口吐人言道:你刚才有失控。
有么。
贺离恨继续擦拭着血迹。
……注意控制自己,跟你签订契约的暗域天魔可都等着你完全疯掉的这一天呢。
那你呢?漆黑魔蛇停顿片刻,重新钻回鞘中,只留下一句:别放走梅问情,我希望你活着……还有,擦不干净的。
贺离恨自然而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梅问情能稳定他的情绪,所以不能放走她。
连魔蛇也意识到了有一个这样的逆鳞会发生什么。
既然是逆鳞,就要牢牢地握在手中。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掌心:知道了。
————三楼,密室。
云雪凤再次跟她说什么话题,梅先生都只是兴致缺缺,神色淡淡的,只得又重新戴回兜帽,将邪道榜的名单放在面前。
这类榜单全部都是由一个叫秘天阁的组织所编撰的,秘天阁里的成员行踪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谁能知晓这些隐世不出的各族前辈,会经营这些乱七八糟的榜单来挑选弟子、掌控局势?云雪凤便是其中一员,所以她才会屡屡提到这些榜单,也算是对修真界和妖族负责的一种表现。
片刻过去,旁边支起的酒炉正沸,香气飘溢。
梅问情舀起一勺热酒,将之倾倒进旁边的空杯内,滚烫美酒顺着杯壁滑下,一点点盈满杯中。
在杯满之际,脚步声起,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贺离恨换了件衣衫,干净整洁,只有脸颊的血色还未擦净,剩下一丁点痕迹。
他逆着外界的光停在门口,平静地道:她死了。
梅问情微笑道:你怎么这么厉害,快来。
她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