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天入夜后,贺离恨没有回去见梅问情。
段归的确认识几位医术令人称道的医修,但她们有的远在魔域之外,有的受困于自己的修为天劫之中,能够很快联系得上的只有一位。
毒医赵月寒。
夜色降临后,收到段魔君传音的赵月寒受托而来。
她听从段归的吩咐,隐匿行踪,悄然潜入,在两人清修之地周围的一处隐秘小楼中会面。
松木小楼上下两层,结构精致,楼门有一只外表年龄五六岁左右的丹蚩楼童子看守。
那童子红衣束发,坐在院落水塘边钓鱼,见到赵月寒的身影出现后,在阵眼的位置上关闭迷阵,才放她上楼。
赵月寒披星戴月,秘密而来,脚步停在屏风外,将身上的罩袍脱下,才敲了敲屏风的一角,急迫问:阁下寻我何事?段归的气质、性格、身份,都跟贺离恨相差甚远,柔润得仿佛没有一丝锋芒。
因他温文柔弱的外表,会让很多明明打不过他的女修都升起怜爱保护之心,所以他和很多人的关系都还算和缓。
段归伸出手,将屏风向一侧推开,他衣衫整齐,长发戴冠,脖颈上挂着日月瑶琴所化的吊坠儿:夤夜邀你前来,实在辛苦,只是这事有些急迫……我有个朋友,他……他身体不大好,你来看看。
赵月寒松了口气,道:你如此郑重嘱托,秘密邀请,我以为是什么关乎生死存亡、修道渡劫的大事。
段归没有多言,而是领着她进入内室。
挑过珠帘,内室与外界有一道轻纱帷幕相隔。
赵月寒隔着一道薄纱,隐隐见到幕后静坐之人是一位腰身瘦削、仿佛很年轻的公子,只是看不清面目。
幕后之人拨开纱,将一只手放在梨木桌案上。
赵月寒将指腹搭上去之前,段归还格外细心地覆上一层丝帕。
她凝神把脉,一边思索,一边抬眼观看段归的脸色,小声道:你这位好友可有妻主?段归:有的。
滑如珠玉滚盘,这是大喜的有孕脉象,你来切也是一样的,找我做什么?赵月寒道。
她声音虽不大,但周围的两人都能听见。
段归见她抬手,也将丝帕整理收好,斟酌道:我是肤浅皮毛,你才是术业之精,自然请教于你。
我没有生育过,有些事知道的不清楚。
赵月寒道:原来如此……修士之间有孕不容易,必得两情相悦才好生育,而不像那些柔弱炉鼎,只要妻主有心,就能蹦出个孩子来。
他有妻主,那之后的滋养抚育,自然有他的女人照顾,你就别操这份儿心了。
她没有多说的意思,仿佛觉得这是常识,段归便连忙拉住赵月寒的衣角,请教道:他的妻主……声名显赫,夫侍众多。
他这么暗示,赵月寒也如同他预料的那样脑补出了复杂可怜的情节,神情顿时变化,流露出一股可惜之态:那我跟你们讲一讲要如何照料吧……与此同时,另一边。
风评被害的梅先生伏窗远望,被寒冷夜风迎面一吹,总觉得背后一凉。
她抚摸着数月以来从指环那么大,一直长到如同巨蟒的幼小烛龙。
烛龙通体赤红,鳞片坚硬,一对眼眸灿烂明亮无比,圆润如耀日,它的额头上生着一对赤金龙角,已有两根手指长。
烛龙栖息在她身畔,偶尔俯首在她怀中,将梅问情视为母亲。
而它的母亲今日却有些焦躁,指尖不停地轻敲着拂尘玉柄。
倒不是贺离恨今晚没有回来,她才焦躁的,贺郎就算不回来,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梅问情不会过多干涉,最多只不过是见到他时,以此为由多讨点亲吻罢了。
她的焦躁的原因来之无由,只是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冥冥之中被自己错过了。
在她这个境界之下,很多事都会有一种如同心血来潮的预感。
在这种预感之下,梅问情拍了拍幼龙的头颅,烛龙便乖巧地变小,头尾连接,在她手腕上伪装成一只赤色的镯子。
她得去找贺离恨问一问,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至少要频繁灌溉三个月以上,才能保证孩子在你体内孕育之处中初期发育的安稳。
段归的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是赵月寒留下的,里面相信讲解了相关事宜,就算您暂时不告诉梅先生,也得从她那儿得到女子的灌溉……段无声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和欺骗她的雨露恩宠有什么区别。
贺离恨黑衣佩刀,坐在椅子上,双手分开,十指轻轻相对,思考似的缓慢轻碰。
女子的气息能够调和阴阳,中和孕夫身体中过盛的阳气,将之渡化成适合生育的体质,若是妻主疼爱、或者是身为正君,都免不了要这样细心照料。
段归一边说,一边看他。
如果没有她时常在夜里疼爱,你体质不适,到时候身体生涩紧绷、难以扩张,免不了会腹痛如坠,那种疼跟尊主以往受过的疼恐怕都不一样。
他试图改变贺离恨的心意,是一般忍受不了的。
贺离恨的手指抵住下唇,半晌后道:我……我想要,她不会不给我。
这情况可不一样。
段归无奈道,你告诉她你有了身孕,需要妻主照顾,那么梅先生自然高高兴兴地这么做,但你不告诉她,她一无所知之下,就有欺骗隐瞒的嫌疑了……尊主,你跟梅先生感情如此之好,为什么在这种事上没有信心呢?她难道跟你说过不想要孩子么?贺离恨沉默片刻,道:你不知道,她确实跟我说过。
段归接下来的劝说都被噎回肚子里去了,哑然半晌,有点难以理解:不喜欢……孩子?贺离恨颔首。
这,会不会是一时玩笑。
再说你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回心转意,改了念头也说不定。
若是没改呢?贺离恨忽然道,她要是不想要呢?段归对上他的眼眸,在那片幽然深邃的眼睛里窥出些许不安。
他回想了一下这种事一般的处理方式——那是由妻主掌控而诞生的生命,按照九成的家族、门派、甚至俗世的规则来说,从这个生命在女人身体里诞生时,就是属于她的。
所以,究竟能不能生、要不要生,其实话语权一般情况下也在妻主手里,如果妻主不愿意,大多情况下,这个孩子就不会被留下来。
除非她不知道。
段归想了许久,也开始踌躇不定:可是,若梅先生没有这个想法,又怎么会有跟你结合生育的可能呢?她只是爱我。
贺离恨闭上眼,不是想让我给她生孩子。
能够诞生新生命的情况只有两种,一种是两情相悦,一种是想要繁衍,任取其一即可。
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想要繁衍,纯粹因为两情相悦而有孩子的修士……并不多。
段归终于领悟了他面临的难题。
他握着那册书卷,将上面的纸页攥得有点发皱,随后才仓促地反应过来,松手捋平,放在膝盖上。
前期还好,虽然是隐瞒,但应该问题不太大。
段归道,只是赵月寒特别交代过,到了快生育时,没有她在身边,你连奶水够不够都成问题……贺离恨的手覆盖住脸庞,手指挡住眼前,指腹挡去所有的光线:……管不了这么多。
他换了一个坐姿,俯身低头,手臂杵在膝盖上,在较为昏暗的环境下垂眸考虑了很久:我一个人也可以。
段归:……我觉得,不可以。
贺离恨抬眸看了他一眼。
段魔君意识到自己的实话不太好听,便又压抑下来。
两人明明在钻研重修向道的大业,结果让这件事一打岔,忽然觉得揣崽可比重修要严重可怕得多,要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更重要的是——面对梅先生时,要怎么说呢?还是干脆就闭嘴不谈,直到瓜熟蒂落为止?小楼内点着香,从金兽小炉里蔓延一缕缕如烟如雾的痕迹,向外不断地散去。
夜月照窗。
两人相对静谧,过了不知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丹蚩楼的红衣童子在门外道:主人,摇铃声响了,密室那边有人接近。
知道了。
段归应了一声,转眸看贺离恨,大概是梅先生见您没有回去,所以过来,我们回去吧。
贺离恨沉默点头。
这座小楼嵌刻着阵法,与清修密地相连,两人催动阵法,很快便回到那间密室,只是桌案上的茶水已经凉透,只咬了一口的糕点还如常地摆在那儿。
段归将糕点收拾下去,又捧起茶壶去温,给两人留出相对独立的空间。
果然过了不多时,那扇清修之门被叩动几声,向一侧移开了。
梅问情披着一件雪青的毛绒披风,白色绒领绕着脖颈。
她身上寒意未褪,有些风尘仆仆的气息,没有佩戴臂纱,只能望见淡紫的罗裙被压在披风垂摆之下,上面缀着的珠串不时晃动,响起细碎的碰撞声。
她走过来,罗裙间的珠玉便伶仃作响,仿佛撞在人的心上。
贺离恨无端地喉头发紧,他从一开始的心乱如麻,仿佛沸水翻腾,逐渐地冷却、静默,然后长久地思考抉择,这其中已经过去数个时辰的功夫,情绪要安定得多。
但如此安定平稳的心绪之下,看见她,还是轻微地心旌摇曳,神思恍惚。
梅问情见他好端端地坐在这儿,那种心血来潮、灵犀一动的预感消退了大半。
只要不是贺离恨出事,其他的大部分事情她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此刻便轻松许多。
她的手按在贺郎的腿间,低头抱过去,身上的凉意逐渐冲淡,附耳道:今天怎么不回去?难不成跟我见面,也耽误你的修行不成?她的气息挟着一点细微的冷意,从周遭环绕过来,手臂温和地环住他的腰,掌心正按在脊柱上。
贺离恨抽出手,将她脖颈前的披风系带解开,他抽开带子,手指搭在她的肩上,一时没能像往常那样回答,而是迟了一息,道:……没有的事。
梅问情道:烛龙之血我已准备好,为了这小家伙的一碗血,我可给了它不少好处,如今数月过去,你调养得如何?准没准备好接受一举跨越数个小阶段的冲击?她一来便问在节骨眼上,贺离恨想到之前魔气微泄的症状,又联想起自己身怀有孕这件事来,从中找到了原因,点头道:大致可以了。
既然不是什么旧伤隐疾,那么便不必担忧。
梅问情的披风坠落在他手中,轻柔的软缎都被放到了床榻边上。
室内气息温暖。
那好。
梅问情等了这天已经许久,这时得到肯定的答复,觉得马上就要结束这清修束缚、不曾亲近的现状,她伸手抬起贺郎的下颔,在他唇上轻啄几下,打趣道,那我回头便为你开炉制丹,也可以早日抱回美人郎君,不至于光看不能动手了。
贺离恨平日里虽然与她亲密,但都谨慎地守着身心清净,免得神思不稳,陷入可能会走火入魔的危险中。
但对方这柔软双唇轻轻贴上时,不知是两人久未亲热、还是这腹中诞生不久的孩子作祟,贺离恨对这种拥抱亲吻几乎抵御不住,诞生出一股浓郁的渴望和需要感。
在她起身之前,他下意识地拉住了梅问情的衣摆。
梅问情怔了一下,颇为意外,眸光先是稍微疑惑,但随后又满含笑意,伸手点了点对方勾住自己衣角的指尖,感叹似的道:你若是再主动些,我就要抛弃颜面,在段魔君的地方亵/渎他的尊主了。
段归虽然知情识趣,早就让出了地方,但这种事能不做还是不做,否则不显得她太留恋美色了么?梅问情在心中如此想到,还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非常得体周到,必能被贺郎夸个来回,结果她刚要抽出衣角,就又被对方死死地攥住了。
贺离恨突然道:亵/渎……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梅问情略微诧异了一瞬,她不知道贺郎修行了这些天,怎么变得如此主动起来,就在她稍微犹疑、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不太对时,贺离恨却没有给她详细思考的机会,而是主动站起身。
他回抱住了对方,手心按着她的肩膀,身侧的屏风被撞得动了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贺离恨的手伸到她背后,扣住了两截屏风的中央,布下一道锁声禁咒,随后便将她拉到自己这几日休息的榻上,床榻柔软,上面散落着一些修行时借鉴的修魔名册,名字一个比一个起的威风赫赫,什么《自在天尊化魔功》、《转情承性大法》、《天魔鉴》……等等,看起来便十分不凡。
贺离恨将这些不凡的书册玉简都扔到一边,根本不在乎它们掉到地上。
只顾着扯着她腰上的绶带,手指一紧,那条带子便被扯松了,溜地一滑,缴械在他手中。
她的衣衫也松了。
贺离恨抬起手,指尖搭在她的腰带上,稍微用了点力: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梅问情虽然享受他这么主动求欢,可她缜密细心,自然判断得出贺郎与平时有些不同,便将手撑在他脸颊旁边,低声道:等明日我炼制出丹药后,你再向我讨教榻上之事,也不会扰了你数月的修行,郎君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不知轻重,只顾着要我?贺离恨静默片刻,一双如星的眼眸沉静地凝望着她,稍微咬了一下唇,他生得这么俊美锋利,此刻居然流露出一丝令人垂爱的期望和脆弱。
我……没遇上什么事。
他道,我想你了。
世间有一万句动人的风月情语,不如这一句来的赤诚坦率。
他不愿说,梅问情便不问下去,而是伸手与他交叩住。
那段魔君……不用管他,贺离恨靠进她怀中,他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绶带被扯下去,罗裙上的珠串也随着系带解开而散落,响起清脆的滚地声。
那把丝绸长剑从榻边坠下,柔柔地跌落下去。
深紫色的腰带,服膺在他的手中。
贺离恨给她宽衣至此,手上已经有些不稳,他耳畔如烧,又因为身怀有孕、不明说却在暗地里勾//引她而感到些许羞愧,只不过这份愧意无法动摇他保留这个孩子的心意。
他低下头,咬开对方胸口的细扣,手指也钻进她的掌中,忽然道:梅问情。
嗯?要是你……你在外面,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想什么,梅问情道,胡言乱语。
哪来的别的男人?贺离恨怔然地望着她,喉结微动,费劲心思地形容:我是说,孩子……不会有的。
梅问情温声细语,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对方不太对劲的原因,耐心安慰,我怎么会跟别人有孩子呢?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你要安心。
……嗯。
贺离恨垂下眼。
他不敢在问题中提及自己,一旦让她察觉到这种问题,几乎就等同于暴露,到时候梅问情若是让他舍弃腹中的那个小家伙,恐怕场面会闹得十分难堪,他不愿意这样。
他点到为止,问题的答案却并不怎么好,可见梅问情确实是一点繁育后裔的心都没有,所以才能对答得如此干净利落。
贺离恨稳住心神,靠在她肩膀上,吐出一口挟着紧迫感的叹息,低语道:我将灯熄了。
说罢便从她怀中钻出去,吹灭蜡烛,将夜明珠的灯座拿远。
四周昏暗,唯有微光浮动。
夜尽天明之时,温茶温了两个时辰的段魔君还没回来。
他也确实顺利地从梅问情身上得到了自己需要的雨露合欢,她的气息染透身躯,足够让交融的阴与阳相互调和,达到一个平衡的地步。
连他头晕目眩的反应都好了很多,似乎跟她的亲近能够挽救状态,不然要是一直这样干枯下去,恐怕孕期的反应会非常强烈。
贺离恨的衣衫弄脏了,便躲进被子里,他浑身泛软,脸颊埋在枕头上睡了片刻,等精神舒缓、身体饱足的时候,才从一侧抬起眼,借着幽微的夜明珠光华,见到梅问情从肩头滑落的长发。
她就在旁边。
梅问情披着紫色外袍,袍子遮盖不到太多的地方,这个角度下,能看见那道留在腿根的金纹若隐若现地伏在她肌肤上,刚刚还不小心碰痛了他。
但那时候,贺离恨无法分神,几乎忽略掉了这股痛,这种似有若无的刺痛比起那种令人沉浮窒息的可怕巨浪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梅问情很快就发觉了。
她手里正拿着一个浅紫色的轻柔丝带,她偏头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瞬,贺离恨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攥紧床褥,梅问情却忍不住唇边微笑,仿佛摇晃着无形的大尾巴凑了过来。
贺离恨总觉得她的头上冒出了一对狡猾的狐狸耳朵。
你……修行之人,守住身心可是很重要的。
她道,这是保养你的身体。
贺离恨抿唇不语,有点不太好接受,但又想到自己瞒着她揣了个崽儿,还让她跟自己交融,以此调整身体,忽然就没办法拒绝了,只是小声道:我总觉得你在捉弄我。
她用这条浅紫色的丝带,在他身上打了个蝴蝶结。
这蝴蝶结系得不紧不松,恰好到处得起到了几分装饰作用,比起之前那时候系的结来说,逗弄和玩笑性质多过于实际作用,也让他没有那么怕了。
贺离恨松了口气,听到她说:我倒是觉得,你这么主动……贺离恨精神一紧,心情猛地悬起。
……倒显得我不够主动了。
还好……还好。
贺离恨缓了口气,觉得她要是再主动几分实在消受不起,含蓄地阻止:已经够了,我今天是一时冲动……所以没有分寸的。
梅问情支撑着下颔,回味无穷地想了想:这种没有分寸,我不介意多来几次的。
第49章 .晕车……无耻,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翌日。
以烛龙血液为引,配合段归提供的诸多灵物,梅问情很顺利地便炼制出了丹药,甚至一炉中的数目还比想象中炼出得更多。
她将拔升小境界的丹药放入玉瓶中,交给贺离恨时,他和段归两位郎君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见她靠近,两人立即停住话语,收敛神情,一派无事发生的模样。
梅问情并未疑心,只是微笑调侃:什么秘密,我不能听?贺离恨心中一紧,面色微滞,段归轻咳一声,掩护道:一点儿……男人家的事。
梅问情了然点头,觉悟甚高:那倒是我不便听了。
男儿家的私事,以梅问情的丰富的纸上经验来说,大多是男女之情、床笫之欢,或是一些身体上的事情,她记得云雪凤与她闲聊时说过,许多年前的合欢宗出了个叛逆,那位男修私下倒卖违禁药物,保养密处,诱人迷情所用,竟然大赚了一笔,虽然后来被合欢宗揪回去处置了,但其中残余的药品还在修真界流传。
贺郎身强体健,虽然偶尔生涩,但十分体贴周到,能力充足,情态动人,哪里需要得了那个。
梅问情脑海中的思绪宛若脱缰野马,跑得无边无际。
她手腕上的烛龙才贡献出了精血,此刻吸着她指间的阴阳二气、再度酣然入眠了,它身体上的鳞片光华四溢、宛如赤色坚冰,折射出剔透的光影,简直发育生长得比生在妖族还更好。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记起昨夜之事,忍不住坐在椅子上从后方打量着他。
贺离恨正在跟段归商议服用之事,以及去何处寻觅踏破元婴的机会,这都是一等一的修道大事。
梅问情可没有贺郎这么正经,她的视线落在对方玄色衣袍上的淡金刺绣上,从平整的袍角上移,目光仿佛能穿透衣衫,如实地还原出他那双修长笔直的腿,又默默地往上看了片刻,忽然升起一个没法细想的疑问:那条丝带,他取下来了么?她系得不紧,应当不会难受,起身穿衣时仿佛没见他解开。
若是掩在长袍下面,那条精致的蝴蝶结是不是已让衣料磨开了,松松地套在那里?还是……梅问情面色逐渐沉静、严肃,光从外表看,还以为她在思索什么人生大事,完全看不出她脑子里的这件事根本拿不到台面上来。
贺离恨与段归商议完毕,转过头,就见到她一脸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他心口猛地一跳,以为她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想什么?他掩去眸间的揣测,若无其事地问。
梅问情拉过他的袖子,在他身侧耳语几句。
贺离恨听了一半,默默地甩开她牵着自己袖口的手指,扭过头不看她,耳尖通红,不知道是羞还是气,声音有点儿恼:你……我好无耻。
梅问情深深地感叹道,怎么能这样好色。
贺离恨:……我从前都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毛病。
她道,这真是太过分了,只是一看见你就总这样,得想办法改正。
贺离恨的话被她抢去了,也就说不出什么,然而她却还用手指轻轻地勾住他的手,求知欲旺盛:……所以,你解下来没有。
他喉结滚动,一言不发地抽回了手,逃一般地离开了她身畔,好像这话根本说不出口似的。
梅问情纸上谈兵的经验多,亲身实践得却少。
所以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在大部分情况之下,妻主在郎君身上所做的装饰,都得由她的手赠予或解除,无论是一条丝带,还是别的什么器具之类的。
两人虽然昨日纵情冲动了一回,但并没有真的耽误正事,在暮色降临之时,贺离恨正式闭关突破,有丹药为助,从踏入金丹到金丹巅峰,只需要他闭关几日或十几日,便能重新回到自己已经修行过的境界。
这原本需要日积月累,慢慢磨合,否则有根基不稳的嫌疑,但因为贺离恨已经是第二次,轻车熟路,所以不必担心这个。
段归跟梅问情在闭关之地的周围等候。
因为他一个男子,单独陪在上司的妻主身边总归不好。
段魔君向来很有分寸,便叫来了在万里寒川养伤的凌红药。
凌红药在今晨收到消息,晌午便至。
她一袭红色纱衣,外面披了一件赤色的厚披风,绒毛柔软,艳色十分衬人,看不出伤势未愈,反而神情生动,状态很好。
梅问情和她相见,凌红药看见她,先是从心底地打怵,寒颤似的哆嗦了一下,然后又想起梅先生脾气还不错,深深地吐了口气,抬手行礼:先生日安。
梅问情随手回礼:数月未见,怎么好像你这伤还没有好?一般人都看不出,她倒是一眼便知。
凌红药苦笑道:娘子慧眼如炬。
您那位郎君魔气甚烈,甚至还有点儿轻微的毒性,他的身躯内应该是有很多毒素的,幸好我只是受了蛇刀的刀气,而并没有真的被刀劈中,否则必死无疑。
所以,你这伤是因为毒素没有处理,才好得慢的?正是。
两人这么一提起,段归也看出她并没好,便皱了皱眉,绕着凌红药周身转了一圈,温声低语:我看看。
凌红药见到他,日思夜想的段魔君黑发如瀑,戴着纤长古朴的玉簪,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温柔如四月春风,她心神一荡,好了伤疤忘了疼,抬手便要去碰他的脸。
段归稍稍侧身,用一把折扇抵住她的手,矜持地挡下了,然后警示似的轻咳一声。
凌红药这才反应过来,一转头,便被梅问情琢磨不定的眼神盯着瞧,她心生后怕,立即规规矩矩地,挽起衣衫露出伤疤给他看。
贺离恨的刀气纵横如织,威力十分不凡,上面染着从他体质里散发出的轻微毒素,有炽热和腐蚀的感觉,这道伤疤虽然已经结痂,但用手触碰,还是觉得有些发热。
段归从怀里取出药瓶,拔掉木塞,将散发着幽然草木气息的粉末覆在她的伤口周围,结痂的地方逐一软化,炎热和腐蚀感慢慢清退,血痂脱落,又露出一层血红的嫩膜了。
凌红药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段归从锦囊里抽出丝质手帕,动作轻柔地包裹住她身上的伤。
她被梅问情拧断的手骨已经接续好了,连点后遗症都没有,只剩下那片魔气毒素未愈,比起这个,她反倒想起段归被无极真君设计的伤势,虽然陈旧了这么多年,可一直没有好全。
凌红药便问:那你……段归垂着眼帘:我不要紧,今生若进入不了化神期,恐怕是没有好利索的机会了。
他不就是看上了那个什么剑道天才沉萱了么?为了一个女人来找你们贺魔尊旧部的麻烦,怎么不见他去绞杀那些签订了契约的暗域天魔。
凌红药怒气上涌,毫不客气地道:清源剑派可真是打得好算盘,人人都说温柔郎君在前,所以情关不好过,可没想到那么一个以剑入道的冷硬女人,也能靠这皮囊给她的门派挣得盟友了!剑道天才沉萱,清源剑派的一代亲传弟子,日前刚刚踏入元婴,被称为玉真剑君。
段归道:这都是小事……我这些时日,已经好得多了。
沉萱?这名字她好像听过。
梅问情想了想,云雪凤赞扬她有当年闵淑贞的风范。
从来只有她跟贺郎给别人喂狗粮的时候,没想到今日她还能见到段归跟凌红药的粉红场面。
梅问情满怀着感兴趣之心围观,可惜还没看多久,段归便因她在场,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安安分分地坐守一旁。
这脸皮比贺离恨还薄。
凌红药就算想黏着他,然而知道他不好意思,便也没有硬惹他生气。
这一静下来,段归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尊主的体质已经演变到了这个情况,那他腹中的孩子,会不会受影响?这个想法一浮现出来就无法退却了。
段归琢磨许久,几次三番地悄悄看梅问情,若是尊主的体质影响孩子,那梅先生恐怕更不会想让尊主生育了,毕竟她天赋卓绝,无所不通……要是这孩子被毒素影响,身体孱弱,那估计拖累得很。
————大约七日之后,贺离恨终于跨越数个小境界,回到熟悉的金丹巅峰。
他浑身魔气四溢,即便收敛之时,也有一股如出鞘之剑的锋锐毕露之感。
这七日之内,天象气息风云交汇,变化不断,连天魔的虚影都在闭关之处浮现,显然也不算轻松。
贺离恨出关之后,还没来得及跟梅问情说话,就被段归拉到了一边,两人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梅问情只觉得他的神情又严峻了几分。
她还没问,贺离恨便道:我们要离开魔域。
梅问情挑了下眉:难道你上一次跨越金丹、突破元婴,不是在罗睺魔府当中吗?不是,而且这里的气候、空气,都远远不如修真界其他区域更为温和,就算为了孩子着想,他也不能在罗睺魔府久留了,上一次……我怎么跟你说。
这件事放在修真界去问,那就是一件一顶一的血案,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家在修真界合理合法、几乎没有人去管的风月场所,被路过的魔道疯子下手灭门了,除了那些话都说不全的幼童之外,他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贺离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那些拐卖幼童的人贩子以及助纣为虐者,死在他的刀下,他都觉得死有余辜,没有为此产生什么愧疚,只不过这件事不好向梅问情解释。
贺离恨掠过此事不谈,而是道:进入元婴的契机不可着急,常常机缘巧合地发生。
有许多修士在面临此事上失控,连我也不例外,心门玄关之中,我若是失去理智,很容易伤害你……你要有准备,到时定要远离我。
梅问情:有这么难么,我记得我……两人四目相对。
她话语在舌尖儿上打了个弯儿:是很难。
梅问情笃定道:陨落在这上面的天才不计其数,你的话我都会听的。
贺离恨这才放心。
梅问情当年修行之事,这金丹、元婴、乃至于化神,在她的道途上都可以称之为一马平川,没有遇到什么真正过不去的坎坷。
她的心性至纯至坚,就算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一心清修的气质,但她从修道之始,便具备大道广博之心。
而化神后,她经历的九死一生,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惊心动魄,哪怕其中的凶险程度可怖至极,但也只有她一人知晓。
譬如陷入虚空死寂当中,黑暗无一物,声息寂灭,日夜不分,她的神魂一段段沉下去,在至极的暗处里化为浊流,再慢慢重组……那样的衰退和寂灭,曾经发生过数千年之久。
梅问情快要忘了那时的感受,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平坦,是因为她道心温厚平静所致,而像贺郎这样经历了许多不平之事的魔修,大多有心魔缠身的威胁,所以对待这种踏破心门的劫数,才需要格外小心。
两人不日启程,离开罗睺魔府,临走之前,贺离恨托付了段归许多事,有些事的内容连梅问情都不知道,只见到段魔君怀抱日月瑶琴,一脸担忧地频频点头。
他以前看着贺离恨总是尊敬谦逊,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多上来不少担忧思虑之情,眼中的关切都快要溢出来了,还塞给了他不知道是药方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贺离恨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储物法器里,连个封皮都没露。
梅问情拉着他跨上飞行法器,在刻着丹蚩楼标记的青鸾舆轿上挂上四角的铃铛,又放出纸人小惠姑娘,让她来驾车。
小惠姑娘许久都没见到她了,她长得跟两人在人间时捏的纸人一样,但修为灵智都大为不同,见到贺离恨也只是面色淡淡,几乎没有反应,只是脸颊上那两团胭脂比起寻常纸人更为鲜红。
青鸾舆轿凌空而起,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动。
车帘纤薄,几乎就是一层淡淡的纱,但居然能稳妥地贴在面前,没有一丝晃动。
一别也有小半年了,不知道那间客栈掌柜是否还留着你我的房间?梅问情低声交谈,轻轻地穿过他指间,指腹抚摸着他素净的袖口:不穿红衣,是怕太招摇了么?贺离恨望着她的手:未免太艳了。
原来你这么低调,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总觉得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贺离恨叹了口气。
确实不是,事实上,他很喜欢那样的朱红或者绯红,颜色鲜嫩美丽,主要是她觉得好看……但这同时又让他想起烈焰、或者是血迹,他被鲜血染透的时候实在太多,没必要让那么美丽的颜色染上血腥的味道。
他隐而不言,梅问情也知道他不是不喜欢红色,便自作主张地道:我让小惠给你做两套。
驾车的小惠姑娘稍微偏了下头,似乎在聆听主人的需求。
她?……她会做衣服?贺离恨迟疑道。
既然她的主人无所不能,小惠自然也什么都能干,我的衣裳有许多都是她做的。
梅问情说到此处,忽然靠近几分,唇锋几乎触碰到他的耳根,还是说,你想要我亲手为你做……凉意蔓延,被气息触碰的地方却炽热起来。
贺离恨向舆轿的一角缩了缩:我可没这么说。
他不给梅问情做也就罢了,他确实不太会。
但这种事要是放在外面,属于是妻主纡尊降贵疼爱万分才可能出现的,就算梅问情不说,他也知道对方有多么疼爱自己。
为了让梅问情打消这个想法,贺离恨便将她的手拉过来,将一条折叠整齐、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淡紫丝带交到她手里。
我……洗涤清洁过了。
他低声道,你收回去吧。
梅问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感叹道:你怎么这么会啊。
……会什么?她闻言大笑,俯身用力地把他按在角落,强势不容拒绝地抱住,抵在贺郎的肩膀上。
她的吻从喉结蔓延到唇角边,留下一串粉嫩的花瓣状痕迹,声调温柔:你说清洁洗涤好了的,究竟是你,还是那条丝带?我没有……等一下,梅问情……之前数月的清净,只在七日前冲动了一个晚上,如今自然要好好地找补回来。
这道法器既能遮蔽视线,又可以隔绝声音,正适合阴阳调和、颠鸾倒凤。
这一路上的景象,那叫一个荒唐。
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会觉得耳不忍闻,目不忍视,也只有小惠姑娘能够保持一成不变,面色平静至极了。
只不过小惠就算表面上再无波无澜,心中也开始不断地疑惑起来:主人这是要为阴阳天宫选出主君了么?这件事其余的几位大人可知道?但她只是纸人,就算有迷惑不解的时候,也以梅问情的意愿为准,除了她的吩咐,就不会再去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在数日之后,雪夜。
青鸾舆轿停在罗睺魔府的边缘,与另一边的干燥沙漠不同,从这条路线出去,便是寒意渐褪,天际飘着柔和的小雪,纷纷扬扬。
四周尽是苍翠松柏,松枝上缀着雪花清霜。
舆轿里点着灯,烛火明亮。
贺离恨没有束发,乌黑长发散落下来,如流水般曲折蔓延,仿佛柔柔的水波聚散。
他伏在梅问情的怀中,躺在她腿上,好像很疲倦地窝在她怀里。
梅问情只穿着一件素淡的内衫,披着道袍,将一条毛绒软毯盖在他身上,在灯火之下抽出一本棋谱,摆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扫一眼。
她的手指按在贺离恨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声音低柔地玩笑道:我没想到你还会晕车,这可是用飞的。
贺离恨闭着眼睛,像个小动物一样往她怀里扎,仿佛想要化身一只无害小猫似的,被她完全抱着才好。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带着一点困倦不醒的鼻音,撒娇似的轻声道:……可我就是晕。
好好好,那我们歇着。
梅问情觉得他这两天有点娇里娇气的,只不过厮混了这么些天,不是凑在一起共参大道,就是讨论阴阳至理,在这种情形下,小郎君犯懒撒娇也是正常的,她一点也不介意。
烛光摇晃,贺离恨抬起眼,朝她伸出手。
梅问情便握住他的手,将对方从怀里扶起来,让他坐起来靠着自己,指尖摩挲着他的耳垂:还有哪儿不舒服?贺离恨回握住她的手指,差一点就要把她的手带到小腹上了,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转了个角度,把她的手贴到心口上。
他道:你再亲亲我。
梅问情哪里招架得了他这么说,这人怎么越来越甜,甜得都有些不像话了。
她这么想着,心里却愉悦得很,立即封住他的唇腻歪了好一会儿。
雪花在轻纱外飘散,暖洋洋的烛火光芒映在舆轿的内壁上,落在她的眼睫之间。
贺离恨凝望着她低垂的眼,几次想跟她坦白,可是却又不敢……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梅问情会为了他而接受一个孩子,她本来就不喜欢小孩,何况不知男女。
那天段归说得话也有道理,他这体质服用过很多毒药,身躯复杂,不仅要慢慢调养,而且生下来的孩子也未必就能继承他们两人的优点……就算梅问情再能容忍,也会觉得这是他的错吧?要是胎中弱症,活不下来呢?若是干脆就生不出来呢?也许……他脑海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攥着梅问情的手紧了紧,忽然听见她问:眼睛怎么红了。
我没有……他下意识地反驳。
她的唇落在眼角,吻了一下泛红发热的肌肤,随后道:还说没有?真就这么不舒服么,我再给你按按。
梅问情挽起袖子,刚要给他调整一下坐姿,就看见刀鞘中的魔蛇攀爬了出来,这条漆黑小蛇似乎状态好了很多,随着主人的实力恢复而不停地增长实力,但它似乎也有些犯懒,已经好几日没动静了。
小蛇爬出魔鞘,试探地攀爬到梅问情的手腕上,忽然跟那条伪装成手镯的幼龙触碰到了,一龙一蛇缠绕在一起,啪叽地掉了下去,在地上不知道交流了什么,拧成一团麻花。
梅问情:……贺离恨:……过了半晌,贺离恨才微恼地道:……无耻,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梅问情的目光从小蛇上移回来,看了看腻在自己怀里,近来学会了甜软撒娇的贺郎,违心地点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贺离恨抬起眼,忽然看了她许久,梅问情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边抱着他,一边试探道:那……难道是跟我学的?第50章 .无尘哦,这个好像真的是跟我学的。
……贺离恨别过视线,不去看地上的一龙一蛇,冷静道:只有你这么直接。
冤枉啊,我的郎君。
要不是你这两日缠我缠得像个狐狸精,我怎么会……这喊冤的话就停在唇边,梅问情长叹一声,认命似的咬了他的下唇,在上面烙下浅浅的齿痕:好吧,都怪我。
贺离恨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不讲道理了,他脸上发热,正要解释一番,舆轿的边缘便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小惠姑娘道:主人,衣服做好了。
衣服?梅问情放开他,应了一声。
随后便见一身素白罗裙的小惠捧着几件红色长袍送进车帘轻纱里,腰带配饰,无一不全。
贺离恨没想到这个纸人如此智能,比在人间的那个功能多得多。
他还以为梅问情前几天说得那事,只是一个玩笑。
倒是梅问情很是习以为常,连尺码也是她告诉小惠的,随手拎起一件来,上面的做工肉眼可见地十分精致,比起小惠来说,这两个人的刺绣工夫加起来都不够看的,根本赶不上她的技术。
贺离恨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刺绣太差……你想得也太多了。
梅问情笑了笑,怎么回事儿,一闲下来就挑我的错,不如我们再干点正经事,让你忙起来?她口中的正经事全是不正经的。
贺离恨这才收敛,同时也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些乱七八糟的。
就在此刻,小惠守在外面,声音清脆地禀报道:主人,前方大约两百里……有一道结界。
结界?过不去么。
青鸾舆轿需要打破结界才能飞过去,若是走陆路,也得绕行。
小惠道,应该是一位元婴期修士布下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按照小惠的说法,那么这道结界最低也得笼罩一座村镇的范围,不仅广大,而且连上空都不许通行,实在是威风凛凛、很大的架势。
总觉得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梅问情道,不会是元婴修士在金屋藏娇吧?她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这种事在修真界还真的屡见不鲜。
一对道侣之中未必双方都是真心的,女方即便迎娶男修为正君,碍于面子不再纳侍,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若是寻常人家,儿郎们说忍也就忍了,只是能修行至此的男人大多心怀抱负,要么就是舍情弃爱、一心向道、要么便演变得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既然是人,就总会生出这些琐碎烦恼,恩怨情爱,修行之人也在万丈红尘中,并不能置身事外。
梅问情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小惠姑娘却郑重地点头:主人料事如神。
……这算什么料事如神。
梅问情的手指按在贺郎的腰上,缓慢随意地抚摸,时而穿过柔顺如水的青丝,了然地点头,又问:既然你探查过了,那就详细说说。
小惠守在车帘之外,尽管轻纱纤薄,隐隐可以见到主人和主君的动作,但她却心静如水,面无异色,没有丝毫其他想法似的:这道结界并不阻碍凡人出入,只将修士和法器挡下,我刚刚试探着放过去一只小纸人,在灵气充盈之前,它可随意出入,但注入灵气令其活动后,却无法再进入结界。
而这结界所布的手法十分熟悉,比对了一番,应当是当世第一剑宗清源剑派的手法,她们的清源灵妙心法清澈纯粹,生机盎然。
从前在魂乡故里,我便听说过将外室安置在结界桃源内的事情,只不过隔绝一处灵地只为安安全全地豢养男宠……这样的修士,定有一个无法轻易应付的正君。
她说得顺畅无比,梅问情连拦都没来得及,她心想贺郎这几日身体不舒服、人又敏感,听了这话会不会没有安全感,便握住他的手悄悄观察。
然而贺离恨确实陷入了沉思,但却不是什么安全感,他独独对梅问情在这方面很是信任,这种条件的坏女人要是不喜爱自己,自然轮不到跟他纠缠这么久。
他是在小惠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
魂乡故里。
地处于幽冥界,据说是一片连幽魂都少见的密地,是五方鬼帝的私人领域。
小惠姑娘从前在魂乡故里?那梅问情……可她又不是鬼修,怎么会久居幽冥界呢?贺离恨想不明白。
梅问情见他神色还好,觉得此事也算有趣,既然有缘路过,可不如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子可寻,便道:这等风流艳事,就此绕路避过,总觉得不是我的作风啊。
贺离恨瞥了她一眼:说不定不是乐趣,而是麻烦。
就在两人谈笑之时,前方的结界骤然传出一阵波动,清源灵妙之气在结界表面不断凝结,而后炸开如雪花般的形状,笼罩着整个小镇的结界居然碎裂了!而结界碎裂后,眼前也展现出了此处桃源秘境的真正模样,街巷小楼、灵树遍地,既有人间烟火气,又灵气盎然,颇有与世无争之感,但小镇的上空却风云汇聚,响起一个女人暴怒的声音。
明无尘!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翻出我的手心,本座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儿去!这声音广博无边,在风云交汇之处传来,在镇上的上空,遥远地悬浮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一身淡蓝霓裳,披帛飘动,轻纱飞舞如仙,但衣衫的袖口是收拢束紧的,单手挽剑,负于背后,在此人的身后悬空立着一架巨大的剑匣,上面的机关结构复杂繁丽,篆文密布,嵌入着看不清模样的飞剑。
元婴女修。
梅问情道,明无尘是谁?她关在这儿金屋藏娇的小相好?贺离恨摇头:没听过。
这两人一个游山玩水、不理世事,一个在人间修行了三四年,即便回来也一心修炼,大多的人物和情报都是从别人嘴里问出来的,消息闭塞,遇到修士自然不认识的时候更多。
要是换了在秘天阁编撰榜单的云雪凤,肯定能认出明无尘的身份,更能认出这个女修,她身后那架沉重无比的剑匣,便是清源剑派亲传弟子的传承之物,名唤万剑彻,清源剑派的亲传弟子比客座长老的地位可高多了,目前只有三人,其中最小的师妹便是玉真剑君沉萱。
只不过除了沉萱以外,她的其他两位师姐也同样到达了元婴,只不过一个身负重伤、濒临油尽灯枯,另一个在踏破心门玄关时遭受天劫桎梏,毕生不得再进一步。
这个叫明无尘的郎君居然跑了?梅问情道,惹得一位元婴修士大动肝火,若是被捉走,那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如同梅问情所想的那样,这个一身蓝衣、身负剑匣的女修,当即运起搜寻之术,漫天的乌云之间碰撞出闪烁寂然的电光,磅礴的清源真气直灌而下,几乎没有顾惜这镇上的凡人,硬生生地以真气碾压而过。
此法虽然不够柔和,但却是搜寻修士最快捷的办法之一。
之前段归所用的血海搜魂法也是一样的强横霸道,被光芒映照之人大多倍感压力、有受到禁锢之感。
清源真气搜寻过整个之前笼罩在结界内的秘境之后,变得更加暴躁,向四周蔓延过去,自然而然地触碰到了青鸾舆轿的边缘。
不用梅问情开口,站在舆轿外的小惠便轻轻抬手,掐了一个常见的手诀,强横的真气便猛地冲击在一道雪白的光罩之上,如流水般被分成两边,向四周流散而去。
但这样的应对也引起了那位元婴女修的注意。
那道蓝衣身影从高空降下,轻纱飘荡,剑匣沉重地砰然落地。
她眉目清寒如冰,神态犹有薄怒未消,平平无奇地问候道:清源剑派,谢风息。
不知何方道友在此,请一表来意。
小惠道:我家主人途经此地。
你家主人是谁?谢风息神情冰冷地道,在下的侍君走失了,道友可曾看见?她纵然不说,看起来也充满怀疑。
她刚刚发现明无尘失踪,便见到守在结界之外的青鸾舆轿,这怎能不让人怀疑?或许此人便是来接应的后援,或是协助他逃跑的罪魁之一。
梅问情道:我与郎君只是路过而已,没想到只是停留了片刻,还真不是趣事,而是麻烦了。
谢风息:无论是不是路过,都请道友留步,在我找到我那侍君之前,请勿离开此地,否则休怪谢某以剑动杀。
她声音清冷,作风也强硬。
梅问情倒是没生气,只跟贺离恨道:你说得对,真的是麻烦,少看热闹多避嫌。
贺离恨先是颔首,随后又面色如常道:若觉得她拦路,我帮你斩了她便是。
梅问情忍不住笑了笑:那动静可就更大了,贺郎才跟我安逸闲适地胡闹几天,要是又有一堆麻烦寻来,实在打扰你我。
贺离恨便也按捺住动武之意,他靠在梅问情怀中,这时候就又软绵绵的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两人如此交谈,几乎都没避着人。
谢风息听到这对道侣讲话毫不客气、张狂至此,气得面色铁青,手中之剑转了个花,险些按捺不住。
而在青鸾舆轿之外,尚有一个小惠在侧,正当谢风息怒火交织,差点翻脸时,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人姑娘收起苍白光罩,泄露出一丝不输元婴的特殊灵气。
谢风息瞬间清醒,目光游移地打量着眼前的纸人。
小惠面无表情道:请娘子让开。
谢风息紧紧攥着手中的长剑,想到如若是眼前这群人接应,那么分明可以直接打破她的结界强抢,连暗度陈仓都不需要,于是稍微忍了忍,避开道路。
前面没有结界之后,青鸾舆轿顺利地按照原定路线前行,只不过这次没有飞行,而是罕见地走了一会儿陆路。
结界之内确实如同世外桃源,虽然四周依旧回荡着清源真气寻人的气息,但无论是建筑、植被,还是四周的百姓,都处在安全宁静的状态之中,颇有安居乐业之感。
可见谢风息除了用这个地方金屋藏娇,也好好经营庇护过了。
由于今日的动荡,此处居住的百姓都知晓是仙人动怒,不是闭门不出、就是前往为谢风息修筑的庙宇上敬香祈祷。
所以穿过小镇时,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居然是镇上的寺庙。
青鸾舆轿精致华丽,有飘渺之气,众人便以为是谢风息的仙使仙姑驾临,纷纷目露敬畏。
在寺庙之外有一个卖糖水儿的老妪,在其他人都不敢上前之时,老妪忽而颤颤巍巍地上前,拦着舆轿,仰头跟小惠道:仙姑啊,方才天仙娘娘发怒,是不是又与二郎置气了?小惠并未开口,老妪道:若是寻回明二郎,请仙姑多多安慰他,我们也为他敬香祈福的,还希望娘娘与他都能百年好合。
说罢,老妪将一碗糖水递上来,仿佛是真希望两人能不生气,她们这镇上也可平平安安的。
修士大多轻视凡人,像谢风息这样圈禁一块地方豢养郎君的,虽然不少,可也实在算不上多。
百姓们以为受到垂怜,其实不过是一个添头罢了,若是明无尘找不回来,谢风息八成不会再庇佑此地,就是烧再多的香也没有用。
正在小惠想要婉拒时,梅问情忽然道:收下吧,我跟贺郎进去看看。
小惠答道:是。
舆轿停下,她收下老妪递来的糖水,撩起车帘,将轻纱别在两旁。
梅问情率先下来,而后回头接着贺离恨,将他抱了个满怀。
周遭尽是百姓,贺离恨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要看什么?谢风息想必正寻人寻得焦头烂额,管不了我们当什么神使、仙姑。
梅问情微笑道,她是清源剑派之人,看这修为,似乎地位也不低,而那个跟你有仇的玉真剑君与她是同门,我们这叫打探敌情。
贺离恨:什么玉真剑君……我死之后才敢冒头的跳梁小丑。
哎呀,怎么如此狂妄。
梅问情抬指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打趣道,偏偏我喜欢你这样,显得我稳重温柔,嗯……值得信赖。
贺离恨捂了一下耳朵,心中腹诽道:最不稳重的就是你,哪里值得信赖了。
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贺离恨是性情中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稳重。
两人一露面,更让人以为是神仙眷侣,尽皆避开道路。
在许多人眼中,有些修为的修行者已经是超凡脱俗的大师,都是需要礼敬的。
两人进入庙宇中,见到谢风息与另一个郎君的塑像,内中香火缭绕,淡淡的功德之气在香火上空飘动。
梅问情伸手将谢风息塑像前的经文拿起,上面先是一大段溢美之词,说是清源仙府师承,修为功德如何如何深厚的玉映剑君……,什么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全写在上面,还说与明二郎鸳鸯成双,彼此心心相映,绝无半点胁迫,正是恩爱道侣。
行文言辞之中,有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梅问情这边看完,觉得无趣,又转而看向另一边,见贺离恨神情微滞,似乎有些愣住了。
她循着贺郎视线,见到男子塑像前的书卷贡文上写着明家嫡出二郎,明无尘,便问:怎么了?明家与昔年的裴家一样,都是修真界名声广大的世家之一。
贺离恨重新翻过去:他……跟沉萱有过婚约?什么?这上面写着,明无尘与玉真剑君有婚约在前,原本应该嫁给谢风息的天才师妹,但因为心中爱慕谢风息,才悔婚出逃,舍去身份,与她结成秦晋之好。
贺离恨念完,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了片刻,彼此心中都升起一个念头——好像吃到了一个大瓜。
我看谢风息那模样,可不像是明二郎爱慕于她啊。
梅问情伸出手,用丝带化成的拂尘轻轻地敲了敲供案经文中的金纸,编的是吧?这家伙会不会是把自己师妹的未婚夫绑起来藏到这儿了?她完全可以不提这件事,硬要在修筑庙宇时将这事加进去,恐怕也有跟这位二郎置气的原因。
确实有可能。
这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清源剑派的家丑,也不知道那位剑道天才究竟知不知道?还是连未婚夫失踪也不在心上,梅问情可是听说她跟无极宗的真君不清不楚的,还找了段归不少的麻烦。
就在两人质疑这恩爱道侣的真实性时,庙门外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穿行的声音,像是什么动物跑过去了,只是这动物出现的一瞬间,四周的妖气也忽而浓郁了几分。
梅问情仿佛没有发现一般,也没出言提醒,两人步出寺庙时,见到小惠正皱着眉头,见到她回来,先是什么都没有说,请主人主君进入舆轿后,小惠才拨开轻纱,将一只雪白如猫的小豹子拎出来。
主人。
小惠道,它往车里钻,被我拦下来了。
她刚松开手,这只雪白幼豹便从小妖化为人形。
他似乎一直藏在寺庙周围,浑身只穿着一层薄薄白衣,粗而长的豹尾搭在舆轿的地面上,长相与庙里的那尊男子塑像几乎别无二致。
明无尘刚一化为人形,就猛地抱住了贺离恨的腿,努力博取他的同情:郎君救命,求求郎君救救二郎,我再也不想侍奉谢风息了!她是把我抢来这里的!贺离恨面无表情地看了梅问情一眼,见她单手支着下颔,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就知道这人早就发觉明无尘就在庙宇周围、伺机逃生,所以才故意下车,进入庙中,给他求救机会的。
可恶的坏女人,真是长了一万个心眼。
贺离恨闭口不答,又向外眺望一眼,见到之前那个卖糖水的老妪不知所踪,立即反应过来那人正是眼前的明二郎扮的了,更可气的是梅问情一眼看出来,却还假装不知道,让这位郎君只能来求他,把决定权交到他的手里。
明无尘见他不语,更加心慌意乱,眼中含泪地望着贺离恨。
他身形单薄,有半妖的特征,浑身缭绕着一股诱人血气翻涌的浓香,手腕玉白纤细,腰身窄瘦,跪坐在地面上,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他已被调//教成了一个尤物。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更不敢去求梅问情,因为明无尘能意识到,他求贺离恨,或有生机,若是凑到梅问情身边,这位佩刀的郎君一定不是好惹的。
你倒是……想法挺多。
贺离恨语气淡淡,含沙射影地道,要想求救,还这么曲折迂回,生怕我当面拒绝,你就又被谢风息捉回去了。
这话表面上是讽刺明无尘,实际上却在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想救他就救,非要让我做决定,以前怎么没见你如此善良。
这话却是有点冤枉他的梅姐姐了。
梅问情哪有这么好心?她是觉得此人可以利用,能挑拨得清源剑派两位师姐妹反目成仇,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以坐观虎斗,实在是其乐无穷,所以将一把策反的利刃推荐给贺郎。
明无尘道:只要郎君救我脱离虎口,我愿意为郎君麾下驱使,肝脑涂地,只是再不愿意做她的金丝雀、笼中鸟,再待下去,我一定会死在这里,含恨而终的。
贺离恨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片刻:明家二郎,你既然是人族……为什么一身妖的气息。
明家是世家,也是人族修士。
明无尘墨发垂落,闻言手指攥紧,满怀屈辱:是……是她把我改造成这样的。
此言一出,青鸾舆轿的气氛都凝滞了几分。
过了数息,梅问情才犹豫地靠近贺郎,低声细语:接下来的话,是我能听的吗?贺离恨正生她的气,毫不客气地道:你不是最爱听这种风流艳事了么?你想知道,我还能拦得住你?梅问情:……好好,我不听,这有什么不高兴的。
也不知道他这阴阳怪气是跟谁学得……哦,这个好像真的是跟我学的。
梅问情拉着他的手,在对方脸颊上用力盖了个章,而后起身撩起车帘,封闭神识,跟小惠一同避开。
梅问情离开之后,明无尘才稍微松懈口气,仿佛在她面前总觉得有极大压力似的。
他轻咬唇瓣,低声解释道:我本来……要嫁给别人的。
她把我藏在这里,还改造了我的身体,她说,只要这样,明家也会视我为耻辱……舍弃我的。
这种话不免让贺离恨想起了裴家,这种乌七八糟的肮脏之事,看来在每个世家里都不少。
贺离恨皱了下眉,对谢风息的厌恶油然而生,伸手想要查看他身上究竟被改造了哪些地方,他的手刚探过去,明无尘便下意识地身躯微颤,猛地躲闪了一下。
他身上响起清脆的铃声。
贺离恨的手僵在半空,慢慢地收回,很难以相信地看着他,而明无尘低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哑声道:郎君勿怪,我……我太怕了……他主动地抬起手,解开单薄的白色衣衫。
跟梅问情的那条温柔且很有分寸的淡紫丝带不同,他的身上有许多赠予或是惩罚之类的器具,在他身上造成破坏性的穿孔和伤口,变成不堪入目的装饰,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引起铃声轻颤。
第51章 .娇贵哎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梅问情不在周围,连外表形似女人的小惠姑娘也陪同她暂离舆轿,车帘轻纱之内只剩贺离恨与明无尘两人。
女郎娘子们离开,两个男子之间倒是免去了许多拘束,连那些荒唐淫//秽之事,也能放得下身段提及。
明无尘的肩上披着薄薄的雪色衣衫,衣摆下的雪白豹尾毫无精力地垂在一旁。
他生得温文多情,虽没有段归那一身孤洁书卷气,但也眉目俊美,肤白如玉。
这样一幅俊美面孔,目光从脖颈向下看去,却是一片不好言说之景。
他脖颈纤细,上面还有未消退的绳索淤青,像是曾经被套着颈项、锁在不知什么地方,而身躯上也是一片情/爱痕迹,看起来行事粗糙暴虐,很是疯狂。
明无尘道:这身半妖血脉,是她强行融入我体内的,这些……铃铛,装饰,也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委曲求全。
要不是有郎君和那位娘子在,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逃出去,只是郎君若不救我,二郎今日便死在这庙中,一了百了。
贺离恨伸手扶起他,将那件衣衫重新系上细扣和衣带:你只有寻死的能耐?他动作和缓轻柔,嘴上却没留情。
既这么懦弱,我就算把你带离这里,以后的时日不还是这样?如果你不刚强,这世事再变化,都只是另一种龙潭虎穴。
他语调轻飘飘的,面无表情,目如寒星,明无尘心口一紧,只觉眼中的湿润都干透了,竟然连这些年学会的卖弄可怜也都忘却,怔怔道:确实,人能救一时,却不能救一世。
他恍惚之间,忽然觉得自己居然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这具身躯已不是修道种子,资质毁坏,融合异血,看起来不过是一只人人嫌弃的半妖而已,明家就算是认出他,可主母真会容许这样的他玷污声名血脉吗?明无尘的手按住衣襟,将纤薄衣料拧得发皱,手心渗出冷汗。
再者说,没了明家,谁肯为了自己开罪一位元婴女修,得罪清源剑派的玉映剑君呢?……沉萱?……不,她恐怕早就忘了自己,否则青梅竹马一场,她怎么能至今没有音讯传来?一开始的数年,明无尘还想过沉萱会发现,有朝一日会赶来营救自己,会手刃谢风息于剑下,而之后谢风息却带来她与其他郎君结为道侣的消息,这种指望……还不如从最初就没有。
要不是他今天发觉自己可以完全变成一只形如幼猫的雪豹,以此逃离了谢风息的禁锢,否则连登上这件法器,向其他修士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明无尘面色挣扎,目光望向窗外,见到不远处香火冉冉升起的庙宇,忽道:她再营造这些恩爱假象,也只是镜花水月,只会逼死我而已。
贺离恨单手按住魔鞘,已经有些杀机隐露,他还不适应自己眼下的状态,不觉得身怀有孕有什么脆弱的,反而仍似那个冷酷无情的魔尊:这世上的可怜人是救不过来的,死了,也是亲者痛、仇者快。
明无尘虽然觉得以谢风息的发疯程度,自己要是真的死了,她必定走火入魔、形同陨落,但以他一命换谢风息的痛苦,又觉不值,便道:请郎君救我出此险境,从此我身家性命便交与郎君使用,纵然我今日岌岌可危、一败涂地,但修真岁月漫长,来日……未必不能手刃负心之人。
这话听上去还算争气。
贺离恨扶他坐下,示意他不必那么小心:我姓贺,妻家姓梅,你唤她梅先生即可。
我修为临近金丹巅峰,正在寻找机缘突破,遇到你,或许也在机缘当中。
明无尘长发散落,垂首将衣衫系到最顶端,唯恐教郎君误会自己存心勾引别人,他收起豹尾,雪白尾巴夹在两腿之中,在衣摆边缘垂落地面。
当贺离恨示意时,明无尘才循着他的手看向梅问情,见她高挑匀称的背影,紫色衣衫、洒金飘带,风流窈窕,正与那名叫小惠的纸人灵物低语闲聊。
谢贺公子与梅先生搭救。
他道。
贺离恨刚想开口,跟他说一说他身上那些铃铛银环如何解下来时,眼前刚恢复平静不久的天际风云忽然变幻,清凝剑光如白虹般扫过,谢风息的身影出现在白虹之间,将这辆舆轿再度拦下。
但这次,梅问情却是在车外,真正跟这位玉映剑君碰了一面。
她手中是一条丝带化成的拂尘,玉柄金边,尘尾带着淡淡梅香,在玉柄末端系着一串道珠,盘转在梅问情的腕上。
谢风息见她清雅美貌,风姿绝伦,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儿,可她找不到明无尘,心急如焚,正怒在心头,竟然有些气急糊涂:方才此处,似有妖气出没,娘子可曾见到?梅问情缓慢点头:是有。
她声音不大不小,听得舆轿内的明无尘身躯发麻,心慌意乱,若不是旁边的贺离恨玄衣佩刀,面色冷静,他几乎都要觉得自己会被交出去了。
谢风息大为振奋,连忙追问:那他逃往何处了?还是被娘子擒获?这只豹妖是本座的……那是我夫郎的座下小妖,与道友何干?梅问情轻轻蹙眉,好像很是疑惑,道友也豢养小妖取乐么?这话明面上是疑问,可说出来却字字锥心,指桑骂槐,明里暗里说谢风息待夫郎不好,将他看做一个取乐的玩意儿,无情无义,寡廉鲜耻。
谢风息的笑意停滞在脸上,目光死死地盯住她的脸:我看你座下有特殊灵物为奴,才礼让你几分,本座是清源剑派的玉映剑君,师承化神期老祖,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张狂作死。
梅问情含笑点头,叹道:只可惜剑君渡劫不成,受天劫禁锢,终生无法寸进,只得抱着元婴剑君这四个字终老于此,看着你那个天才师妹遍身荣耀,可你,却寂寂无名。
这句话可谓是直插心槽,痛不欲生,几乎是瞬间就激怒了谢风息,她咬牙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找死!此音宏大如流,滚滚似波涛而来,响彻云端,下一瞬,她身后的剑匣沉重落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洞,上面的机关节节勾连,瞬息张开,露出其中各色各样的飞剑。
凤凰羽!唰!一把浑身赤红,雕刻着凤凰图腾的飞剑从剑匣中拔地而起,升腾在空中,燃起火焰如流星,向梅问情迎面冲去。
热意顷刻之间便笼罩上空。
梅问情拨动着手里的道珠,摇头叹息,语气怜悯:只可惜你师尊也没教好你。
当初她一身素衣三跪九叩登云梯,求我开山门指点迷津,若不是那时我正睡着,没空理她,你师尊也不至于枯死在化神境,前路无望。
她的昔日,正如你今日。
清源剑派的祖师清源天女,与云雪凤、梁兰清,都是同一时期的人,梅问情对她尚有几分印象,这话也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但在这种情境之下,却只能更加激怒谢风息。
胡言乱语!我师尊圣名,岂是你能玷污的,她一生铮铮傲骨,根本没对谁低过头!凤凰羽的火光极度炽热,但迎面挥下之时,几乎不用梅问情动手,光是小惠展开一道雪白卷轴,上面空无一字,便将这道赤色飞剑的气势刷了下去,在她手中湮灭成灰。
万水流!牡丹!随着谢风息暴怒高喊,剑匣内又飞出两道飞剑,一道通体青碧,仿佛浪涛萦绕,另一道则是浑身迷醉的粉紫色光华,闻之熏然欲醉。
两道飞剑再度袭来。
那把剑匣并不是所有清源亲传弟子都能将之完全打开的,这架剑匣一共能藏九把飞剑,每一柄都是神兵利器,剑道天才如沉萱,也不过能驱使七把,而谢风息一同运转三把剑,已经是大动肝火了。
就在小惠再次展开雪白卷轴时,忽然被身侧的梅问情按住手臂。
她当即收敛,静立一旁,一言不发。
两道剑光混合着凤凰羽的锐光,浩浩荡荡直冲而下,整个云霄都被染成飞剑五彩斑斓的光芒。
而这剑光在触及梅问情周身时,却被一股黑白盘旋的阴阳罩触碰,下一刻,无边的黑白二色缠卷而上,将彩色剑光寸寸吞没,一半沉重、幽暗、阴冷,另一半则轻盈、光明、温暖……极度反差的两股气染透剑光,再攀爬上飞剑。
云层之间,再度沦为黑白二色,沉寂黯淡。
梅问情闲话家常一般:你们的剑匣都是自备飞剑,你这剑选得虽好,却实在不如你师尊的,她剑匣当中的九把名剑,哪一个拿出来不是震烁寰宇?若不是我的万重雪在那一年一同出世,恐怕昔年的剑修风头,都属于你师尊了。
荒谬,你怎么配见我师尊……梅问情叹了口气,很是不高兴地道:跟你们小辈就是说不通。
她这么一闲聊,那截阴阳二气却丝毫没有迟缓,它们将五彩斑斓的飞剑尽数变为黑白,上面的气息完全消失,顷刻间失去掌控,坠落在地。
谢风息一时不察,竟然让黑气攀上手指,她一只手臂瞬间麻木,感觉下一瞬便会彻底吞没、连思想感受都不属于自己。
好在她尚有元婴的根基,在精神恍惚的刹那,猛地抬起手中长剑,想要挥剑断臂,然而她的思维麻木失灵,竟然没能挥下去——噗呲!血色四溢,断臂坠落地面,谢风息也从半空中彻底滚下,跌落在地面上负伤急喘,满头大汗。
那两截怪物般的阴阳二气收束回梅问情体内,她手中的万重雪正滴落血液,银芒中染上一丝血色。
是梅问情帮她削断手臂的。
她抬起手,用雪白绢丝擦拭剑锋,眉目平静温和,很好说话似的:冤有头债有主,因果相报,我一贯懒得替别人出头,只要你不挡道就行。
还不拜谢前辈的不杀之恩?谢风息即便重伤,居然精神波动还很强烈,她完好的那只手重重锤击地面,没有跟梅问情争辩,而是目光穿透她,直直地看向舆轿之内,声音嘶哑:明无尘!你逃得了一日,也逃不了千日百日,就算我死了化作厉鬼,魂飞魄散之前,我也要把你捆在身边!梅问情近年来头一次当面看这么热烈、这么非生即死的红尘中事,她那颗古井无波常年颤都不颤一下的心忽然动了,突然觉得要是贺离恨想要离开她、躲避她,自己说不定也没法冷静理智、耐心相对,非得生气恼怒得好好惩治他一番不可。
好在她与贺郎两情相悦,轮不到这么没人性的事儿。
在紧紧数尺远的青鸾舆轿之内,明无尘浑身发寒,却又生出一股无名怒火,闭目又睁,喃喃道:好,你既要纠缠,那就纠缠到魂飞魄散吧,看看最后到底是我屈服,还是你悔之晚矣。
他深吸一口气,跟贺离恨道:梅先生有这么大的来头,还肯为我出头,我实在感激不尽。
贺离恨先是道:才不是为你。
而后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醋吃得也太快太离谱了些,掩唇轻咳,板板正正地道:她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了。
一天能换三个身份,寰宇之内的厉害人物,没有她不认识的……听听就够了。
明无尘迟疑道:……是这样吗?谢风息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问情上了舆轿,这顶印刻着魔域标记的法器堂而皇之地行驶而过,消失于半空中。
在青鸾舆轿飞起半烛香的时间,身后的那处镇子,那间庙宇,猛地从中炸裂而开,谢风息恨意未消的声音在云层中久久回荡,让人一听便知,她这无法寸进的梦魇虽有天劫之故,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心魔缠身,执念至此。
囚禁明二郎的虽然是她,但修为凝滞、受困囚笼的,却是谢风息自己。
————本来要前往碧游域跟云生结海楼的老板娘叙旧,然而半途中救了一个玉映剑君的金屋藏娇、玉真剑君的青梅竹马,这局势瞬间便不同了。
连准备都不需要准备,可以直接去找沉萱、还有沉萱那道侣无极真君的麻烦。
梅问情做主,改道前往清源剑派的主宗所在地,也就是被称为清虚之境的剑修圣地。
以飞行法器的速度,中途偶尔歇息,要前往清虚之境也要数月。
两人不顾及小惠也就罢了,可还有明二郎在旁。
明无尘刚刚来到的那几日,贺离恨还端着架子,一脸矜持,对梅问情的撩/拨逗弄视若无睹,装足了十成十的沉稳冷酷。
然而时日过去,明无尘也看出两人碍于他在场,省去了很多亲密交流。
他不敢做这种妨碍人家恩爱的恶人,于是化作雪白幼猫,只一个巴掌大点,整日躺在小惠姑娘的膝盖上安睡。
明无尘这么有眼力,贺离恨就是再想端着,也有些端不住了。
他不知道是自己怀有身孕的缘故,还是跟魔蛇签订契约、导致本性便淫//乱放荡……总之几日不跟她探讨阴阳至理,心中便像是猫挠得一样又痒又委屈。
连看她的眼光也不那么清白,只觉得她哪里都令人渴望、引人动情。
贺离恨忍了几日,闷声不语,假装自己仍旧那么矜持高洁、本本分分。
然而一日入夜,盛春的桃树纷飞,正飘进舆轿轻纱里,他实在按捺不住,趁着夜色钻进了梅问情的被窝。
梅问情掩唇打了个哈欠,困倦未醒,顺理成章地把他搂进怀里,埋头要继续睡——贺郎如此清净,她哪里能那么急色,这多影响自己的形象。
贺离恨气得牙痒痒,抬头咬住她的锁骨,齿尖用力把玉白的肌肤磕破了点儿皮,而后认真地盯着她,目光如星,抿唇不语。
他的唇都磕红了,眼角也委屈地发热,凑过来环住她的颈项,低哼了一声,道:你就光顾着睡觉?啧,梅问情这女人极难对付,一会儿有一万个心眼,一会儿又直来直去、装得不解风情,不是贺郎你说,有外人在,休养生息,清净寡欲的么?明无尘在小惠那儿,还避什么……他说到一半,忽然醒悟,瞪了她一眼,你非要逼我主动求欢不可,坏女人,无耻下/流……对方听他这样生气恼怒,声调起伏,却高兴得不得了。
她用手扳过贺郎的下巴,在他的唇角碰了碰,笑道:咱俩到底谁下/流,啊?她语调轻柔,这么一问,别说是脸颊耳朵了,就是心也跟着烧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贺离恨眼眶发热,突然委屈得受不了,翻身坐起来,压着她肩膀抱过去,泄露出一点带着鼻音的软声低哼,语调缓慢,字句含糊:就算是我的错……你也不能不理我。
梅问情让他黏得别提多愉悦了,唇角一直忍不住上扬,手指没入他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对方的后颈皮肉,像提溜一只小猫似的。
她道:谁说是你的错了,我这不是理你了么。
她刚说到这里,就见到贺离恨抬起头,那双素日里明亮凛冽,如寒星般的眼眸,此刻蓄了点泪,闪着亮晶晶的光,四周光线昏暗,月色怡人,隐隐能看到他濡湿的睫羽。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泪珠便掉下来,只在脸颊上留下淡淡的痕迹,碎在梅问情的面前。
从前的贺离恨哪有这么爱哭?梅问情一时也没意料到,这在平常只是两人适当的情/趣玩笑而已,贺郎虽会恼怒拌嘴,可却不经常掉眼泪的。
她一时也有些慌,连忙抱着他,拭去泪痕,哄道: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好郎君,快别哭了,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贺离恨仓促地扭过头,也不知道究竟自己哪儿来的这股娇气劲儿,低低地道:我没哭。
好,你没有,贺郎怎么会如此柔弱呢,让我亲亲。
梅问情伸手穿过他手指,在对方的脸颊、眉心、唇畔,落下细碎的吻,又抵着他的额头,温声细语:都怪我,以后就算你再矜持、再拒绝我,我也一定主动强迫你,嗯,卑鄙无耻,锲而不舍。
贺离恨闭着眼任她吻,稍微鼓起脸颊,又泄气,低声道:你这话,是不是偷着骂我呢。
好郎君,我哪里敢这样。
梅问情轻轻捋过他的发丝,让贺郎自荐枕席,实在是为妻的不是,你看,我这卧榻如此温暖,又如此空旷,岂不是正好缺你一个?他听了这些,情绪一下子便好转了,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可咬了咬唇,却没改正,而是由着性子凑过去,把自己埋进她怀中。
贺离恨小声道:现在可以开始了。
梅问情:开始……呃……贺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道:可以开始强迫我了。
他腹中的孩子虽然尚小,但因为有他妻主的频繁疼爱,所以生长得十分滋润,以至于几日不做阴阳调和之事,就会令他烦躁多思,连孕期反应也会一同加强。
就算他能忍,这只惯坏了的崽子却不能忍,催促着雨露恩宠,阴阳平衡。
梅问情听着这话,一半好笑,一半又觉得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十分可爱,目露笑意,堂而皇之地道:哎呀,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罢,便勾开他衣领,抱紧自家夫郎这近几日格外娇贵粘人的身躯。
月色如水。
青鸾舆轿停在桃花林中,平稳地渡过后半夜。
坐在青鸾车驾前方的小惠姑娘,怀里一边揣着一只也就幼猫那么大点的小豹子,一边为主人和主君布置结界,静守良宵。
她无波无澜地坐在原地,忽然想到,还好我只是一只纸人,没有欲/望,没有想法……也没有男纸人。
唉,什么时候叫主人再捏一个呢?第52章 .道童她才多高,跳起来都打不到我的腰……明无尘觉得,比起在结界中、留在谢风息身边的那段时日,化作一只幼豹,柔软无害地晒晒太阳,这种日子要更加安宁。
那位姓贺的郎君虽然脾气看起来不算温柔,但心地却很好,而且细致入微,有他想办法,明无尘身上的那些铃铛和银环都被拆除下去,只有一碰便疼无法取下的地方暂时留着,而他体内的妖血,就算没有立即找出驱逐净化的办法,但贺郎君也在翻看书籍,为二郎想办法。
自出生起,除了身为明家主君的父亲之外,几乎没有第二人为明无尘如此着想过。
年幼时的沉萱或许照顾他、关爱他,但那究竟是真心挂怀,还是只为了有一个功体纯净的正君?他没有亲口问过,所以到如今,都不知道沉萱心中究竟所想为何。
明无尘做小豹子的时候多了,对于男女大防就有些疏忽。
一开始只是趴在车驾的边缘,四只爪子压在车帘的轻纱上,做一个猫型固定器。
后来有一天,小惠姑娘停车休息时,忽然将他拎起后颈要命地撸了一把,然后放在了车驾前的青鸾机关头顶上。
明无尘迎着法器飞行时的风,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这种飞行之感,他虽然修为不高,但曾经也是天资卓越的修士,这时候便更想念昔日,这么一走神,小豹子就从机关顶上滑下来,摔到小惠的腿上。
小惠姑娘肤白如玉,几乎有一种瓷器的光泽。
她墨发挽成髻,悬挂着赤色头绳和珊瑚装饰,五官清丽秀气,脸上涂着两团圆圆的鲜红胭脂,目光无波,没有表情。
她身上的特殊灵物气息太重,如果不是有灵智、能思考,恐怕用它来形容都可以。
明无尘连半分男女之别都没感觉到,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腿上。
寻找到了一个新窝。
行路的几个月内,贺离恨就是翻遍自己手边和收集的所有书卷,也没有翻出剥离妖族血脉的办法,他不得不低头求助,跟博览群书的梅问情询问。
梅问情果然博览群书,她正捧着一卷修真界新刊发的八卦秘闻深入研究,此刊物有书籍和玉简两种形式,成本不算太高,有些闲得无趣、或是想了解一些大众情报的修士都会购买,大多由合欢宗主办,若是附带修真界各类排行榜单,则会由秘天阁协同发布。
那合欢宗主笔十分大胆,内容从小门小派,到一流顶尖宗门,都敢提笔置喙,用词也含糊香/艳,令人遐想。
梅问情正看到为炉鼎大打出手为哪般?,斥三个灵石巨资的书卷便被抽了出去。
她抬起头,见到贺郎那张目光严谨的脸庞。
……还是在床榻上时更可爱啊。
我一直没有问你,贺离恨开口,明二郎的那般境遇,你也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他恢复纯净血脉?梅问情认真打量着他,两人刚刚恢复亲密,贺郎昨夜解了渴,这便翻脸无情,露出这种正经矜持的模样来了。
她道:有是有,只是麻烦复杂,不好实行。
不好实行也总得让他知道。
贺离恨似乎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倒是很上心,如果实在不行,也可以及时另觅他法。
梅问情便道:没有一个全盛时期的返虚境来护法,就算强行剥离了他的异血,那具被妖气熏染的身体也无法再修行。
但这世上的半妖却不止他一个,我手里有几本妖修功法,你问问明无尘,要是他舍弃前半生,做个妖修又何妨?这也不失为是一个办法。
于是在小惠姑娘腿上睡觉的第二个月,明二郎拿到一本名叫《随便神功》的心法,他一脸茫然地看着上面属于梅先生的手迹,将顶到喉咙的疑惑硬生生咽下去,对着一脸关切的贺郎君道谢:让公子费心了。
贺离恨:她……咳,你别看她弄了一个这样的封皮,但她看书总是这样,人虽然没那么庄重严肃,但不会在这种事上坑害你的,里面我看过了,应当是正统妖修心法,你放心。
明无尘:二郎的命都是公子的,就是修魔、试毒,我也绝不推辞的,没有拒绝这一说。
贺离恨心想,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你还是不放心。
贺郎君离开后,明无尘捧着《随便神功》,实在不知道这要从哪儿练起,有些神游天外、怀疑人生,直到舆轿重新飞起,面无表情地小惠姑娘目视前方,语调一板一眼:随便练,都能成。
明无尘:……别不信。
小惠说,是真的。
明无尘:……好,好。
小惠姑娘对这本书的了解,可比这两位郎君要多得多了。
主人在起名这方面的天赋实在有限,所以她所编撰的功法册子都叫这个名字,分为《随便神功》一到八册,深入浅出,好学易懂,最主要的是——随便练练,真的都能成。
就算天赋再差,学了这本书,要一个逃生自保都能行的,所以梅问情是真的很给贺离恨面子,从中选了一个最适合明无尘的功法,可见是用心良苦。
明无尘重新修行之后,性格也外放开朗了许多,从前他只是趴在小惠腿上当个窝住,从来不发一言不喵一声,修炼了数日之后,两人终于搭上话了。
……这就算青梅竹马?小惠道。
已经算是了。
明无尘坐在她身边,膝盖上倒放着功法,他的双手撑在青鸾机关上,修长的十指交叠在一起,我是明家嫡系,所以才能见她,如果我并非主君所出,根本连见到她那样的人都没办法……我与沉萱的婚约是指腹为婚的,她的父亲是归元派遗孀,她是个遗腹女,若不是这样,其实我们攀不上她家。
归元派……小惠隐约想起,车里的这位主君好像曾经也灭过和这个名字很相似的一个门派,只是主人没有细说,她也就三缄其口,不该说的就不说。
她天赋好,人……虽然不是很温柔,但光风霁月、如松如柏。
他说到这里,也有些犹豫和迷惑,而后又道,就算没有海誓山盟之约,但我之前从心底以为她是我的妻主,我是她的正君,后来我们行订婚之礼时,我见到了谢风息。
那时谢风息刚渡劫失败,修为停滞,心情似乎不好。
我从沉萱的观剑亭出来,下山途中,见到谢风息站在湖水边,天劫之伤未愈,一身落拓。
她不知刚斩杀了什么东西,手还流着血……我便让随身的奴仆给她递了个手绢。
她看见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沉萱真人的未婚夫,明家二郎。
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提及这些事时,明无尘还是有些恍惚和迷茫,不知道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有错:后来有一次,我去找沉萱商量事情,那日下大雨,我在山上遇到了她……十四年前,昔日的沉萱还只是金丹真人,锋芒初露,但因贺离恨仍在,所以十分低调,也从不声张自己的身份和报仇之事,对这桩婚事也是默认的态度。
那年在清虚之境,明二郎容貌初成,温润多情中带着一丝端方君子之气,他刚刚筑基不久,一身青衫,去观剑亭的路上遇到了大雨,盛夏之雨,滂沱如泻。
谢风息踏入山腰的凉亭中。
乌云密布,天际昏暗,她一身淡淡蓝衣,手上包扎着一层层的绷带,不知何时站在明无尘身后,忽然说:你与师妹感情很好么?他没发觉有人在身后,吓了一跳,仓促行礼,却没回答上来。
谢风息看着他,忽然又问:我听说师妹和二郎自小就认识,想必是两情相悦了。
她不该叫自己师妹的未婚夫为二郎的。
我与沉萱真人相识已久,婚期临近……阁下!他话只说了一半,谢风息便步步贴近,她身上有一股元婴雷劫的残余气息,恐怖摄人,具备令人胆寒的破坏之气,明无尘才刚刚筑基,退无可退,后腰卡在凉亭的栏杆上。
暴雨倾泻,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脊背。
谢风息将他的双手按在一起,叩紧,盯着他道:她碰过你了吗?这种境界差距极大的钳制,根本让人无从挣脱。
明无尘动都不能动,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用力地咬了她一口,牙印上渗出血痕、再沁透衣衫。
可她却神情不变,扳过他的脸颊,目光似望着他,又好像望穿风雨:其实你不必一心都在她身上,沉萱除了爱自己,不爱其他任何人,你跟了她,也只是一辈子的苦要受,你这么温柔,那样就糟蹋了。
谢元君,请你自重……呜唔……咳咳……锁声咒。
他随行的明家奴仆被谢风息杀了,只剩下夏雨滂沱,鲜红的血液被冲走,那股腥气和草木之寒,至今深刻地印在明无尘骨骼之中。
那日之后,谢风息便将他带到一处结界之内,为他经营红尘小镇、世外桃源。
还给他立塑像,让这里的百姓称赞两人为神仙眷侣,并将沉萱的消息带过来。
明无尘不是没有逃跑过,恰恰相反,他逃跑了很多很多次,谢风息一开始并不生气,只是稍微惩戒、加以恐吓,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于明无尘的逃跑变得执拗、愤怒,常常揪着他的衣领厉声问他: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可是喝骂完他,她又突然十分温柔愧疚,抱着他连连道歉,总是说,二郎,别生我的气了,我只有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此后绝不再娶……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玉映剑君谢风息无所寸进,而他也修为尽废,沦为一只被调养得以色侍人的玩物,甚至被植入妖族异血,生出媚人却无实际作用的尾巴。
谢风息一时好、一时坏,好的时候对明无尘有求必应,体贴至极,坏的时候又暴虐狂躁,无法理喻。
她剑匣里的剑曾经钉穿过明无尘的手,挑断他的手筋,那把炽热的凤凰羽曾经在他的身躯上做标记,刻下谢风息的名讳。
她给明无尘装上项圈,用锁链绑在床榻上,却又频频亲吻明无尘挣扎出的伤口和淤青,温柔低语地给他道歉。
而沉萱,除了另择良人的消息外,也断了音讯。
明无尘的手臂抱住膝盖,看着自己身下的这条豹尾:我还是觉得,那不是我的错。
确实不是。
小惠道,修行路上的磨难,是为了让你坚韧、强悍、不可摧毁,有时,也是让你新生。
小惠姑娘是特殊灵物,很少表达自己的见解。
所以明无尘听了先是点头,然后又惊奇地看着她:原来姑娘也会说安慰人的话。
小惠:……我以为姑娘是假的呢。
他说,就是,是梅先生设定的一种、一种阵法或者符篆,只会回答规定的那几句话,被触发关键词之后,才会回复固定的话。
比如离某地还有多远、今日天气如何、要不要加衣服……他用手指数到一半,见小惠姑娘盯着自己看,脸庞上的胭脂格外鲜艳,她目光无波,语调平平静静:是真的。
她扭过头,又说:我是纸人,纸人也是人。
明无尘呆愣了一会儿,喃喃重复道:纸人……也是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变成幼豹趴在小惠的腿上睡觉,有那么点儿不知分寸了。
————在明无尘的修行进境一日千里时,青鸾舆轿抵达了清虚之境。
这里是剑修圣地,所以到处都能见到负着剑的修士或武夫,一些求仙问药的百姓也汇聚在此,半空中时而便有御剑飞行的修士飒沓而过,宛若流星。
贺离恨的修为已至金丹巅峰,身体还算强盛,又有梅问情在身边,所以虽然揣了几个月崽,但并没觉得有什么辛苦,只是脾气大了点,时而娇气。
所幸梅问情非常包容,并没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他计较。
这孩子不知道要孕育多久,但初期的难关已经过去,贺离恨这几个月内,身体已经被调养得十分适宜孕育,阴阳平衡,梅问情的气息正在缓慢地影响着他的身躯。
谁能想到,贺离恨唯一难以忍耐的孕期反应,居然是挑食。
修士中大多辟谷,但有时也不妨碍享受些口腹之欲,像梅问情这种最怕无聊的性子,当然也喜欢搜罗美食。
从前梅问情喂什么,他只管张嘴就行,她挑过的东西就算有些奇怪,也离谱不到哪儿去。
贺离恨闭上眼咽下去就是了。
然而怀孕数月,终于到了清虚之境寻觅美食,梅问情随手塞给贺离恨一串糖葫芦,他也顺理成章、习惯使然地张口咬了一颗,面无表情地嚼嚼。
可那股酸味儿一冲上来,贺离恨根本控制不住,他捂住嘴,不想在梅问情面前露出马脚,板着脸硬生生咽下去,眼睛里都憋出泪花了。
梅问情拉着他的手,又挑了一块儿甜甜糕点,递到夫郎唇边,然而一贯来者不拒的贺郎忽然不理她,看都不看一眼,只说:你自己吃吧。
你不是说,在天上不是辟谷就是吃丹药,舌头都尝不出味道来了么?梅问情道,不是我挑你,我说宝贝贺郎,你这两天怎么一天转一个性子,做妻主的实在好难啊。
贺离恨抿了抿唇,神情平静地道:不好吃。
梅问情看着眼前甜腻精致的糕点,忽然领悟了他的意思:我听说清源剑派有一种酒非常可口,名叫大梦浮,饮之可以解去一切烦恼,也悟出一切烦恼,不如我们去讨杯酒喝?就算她不这么说,也是迟早要去清源剑派的,别的不说,一是让明二郎将谢风息的罪状公之于众,就算不能让清源剑派忍痛杀她,也要令其身败名裂、再无清誉,二是跟沉萱当面对质,看看此人究竟是迫于无奈、还是无情无义,其三……自然是为段归回报无极真君的恩怨。
无极真君是为沉萱之仇,所以累及魔尊旧部的,如今为了他的恩怨,去寻他妻主的麻烦,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梅问情以为贺离恨是想去办正事,所以才这么说的,然而贺离恨心中却想:别说是能让人了悟红尘、勘破梦境的大梦浮了,就是寻常酒水,他这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听说修士有孕,饮酒不仅无害,还能怡性情、有助胎儿发育,这孩子在腹中本就比凡人生育强韧。
但这说法虽然有,贺离恨毕竟没有尝试过,他的酒量时好时坏,难以揣摩,只是听说大梦浮酒性很淡,应当无碍。
贺离恨想了想,轻轻点头。
于是在梅问情单方面以为的一拍即合之下,几人顺着山峰云梯而上,前往清源剑派的主山门。
清源剑派与悬浮在山中和云层的游仙宫不同,此剑宗的每一处建筑,都与一座苍莽大山连为一体,里面打通了无数静修密室、习剑场所,外表朴素简单,而内里却十分不凡。
登上几千阶石梯,抵达清源剑派山门时,四周云雾缭绕,除了能够御剑飞行的剑修和筑基以上的修士外,其余修士罕少来到此地。
此时既非清源剑派招收弟子的盛典,又不是论剑大会开启的时间,所以即便是顶尖剑派,山门前也渺无人烟,四周尽是山林中吹拂而来的落叶。
落叶干枯,门前有一个扎着发髻、身穿道袍的女道童手拿扫帚,不断地清扫落叶,然而落叶纷飞,时常扫去一重,又落一重。
女道童的外貌大约六七岁,见有人来,便将扫帚支在一旁,伸手行礼,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儿奶声奶气地道:清源剑派,孟琨玉。
请问娘子有何贵干?梅问情在前,身侧挽着贺离恨。
她身后是面无表情的小惠姑娘、以及带着斗笠长纱遮掩面容的明无尘。
梅问情先是沉吟几息,决定如实回答:寻仇。
女道童怔了一下,眨巴眨巴眼,好笑道:娘子若无化神之境,还是请回吧,我派一门三元君,虽然……那位大师姐寿数不长,濒临陨落,可也不是说寻仇就寻仇的。
梅问情微笑道:说寻仇,其实只是寻一个公理。
试问满天下中,岂有师姐夺取师妹心上人的道理?岂有婚约在前,却被同门修士强掳侮辱的道理?还是独独你清源剑派不同,许给女修一人,就算许给全门上下,肆意糟践了。
她说话语气不重,轻柔飘渺,似乎像是玩笑,但内中却严峻得很,分明字字句句指责清源剑派没有天理门规,说她们肆意玩弄郎君,寡廉鲜耻,草菅人命。
这可是剑修门派,出了谢风息那一个疯子已是闻所未闻,其中修行者大多无情寡欲,跟男人少有牵扯,居然能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指责。
孟琨玉闻言皱眉,当即道:道友若无罪证,就是在这里含血喷人。
刚刚还亲切地唤一声娘子,这时候又公公正正地称呼一声道友了。
只是这女道童看起来年纪虽小,说话做派却不像小孩儿。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庞上流露出严肃之态,身上是随处可见的淡灰道袍,长发扎了个髻,别无他饰,手中虽无剑,却让人觉得其人便是一把顶峰之剑,随时便可出鞘。
梅问情怎么没有罪证,她可有明二郎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证呢,便让开几步,示意明无尘上前,同时轻轻质疑道:昔日沉萱与明家嫡出二郎定亲,又悔婚不娶,另纳他人。
玉映剑君谢风息受困天劫后,就很少听说过她的踪影,难道真是清心寡欲,不近男色吗……你们这一门三元君,其中的两个之间,是共享夫婿,还是达成交易?弄出姐夺妹夫、如此龌龊之事。
这种指责严重得过分,孟琨玉眉头紧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然而眼前这个白衣男子却掀开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怔了怔,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而明无尘的眼眶瞬间红了,道:大师姐。
二公子?孟琨玉哑然一瞬,连忙道:我听沉师妹说,你不愿嫁她,跟人私奔远走了……我还去寻找过你,怎么……明无尘收敛情绪,低声道: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孟师姐,请您带二郎见她。
孟琨玉吐出口气,神情复杂:好,你跟我来。
谁能想到外表如幼童、常年在山门边扫地的道童,便是清源剑派中资历年纪最长的师姐,玉清剑君孟琨玉。
只不过孟琨玉从十几年前便不太理事,所以连清源剑派的年轻弟子,有时都认不得她。
梅问情跟着孟琨玉身后,感叹了一句:返老还童,啧,确实是寿数到头之兆。
修行之人,若是临近寿数不足、将死之刻,要么会迅速衰老,容颜不再,要么就会返老还童,以幼年外貌出现。
两方离得不远,她这句话一感叹出口,孟琨玉肉眼可见地脚步一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贺离恨伸手戳了戳她的腰窝,默默道:小点声儿,这是天下第一剑宗的地盘,你不怕挨揍么。
梅问情握住他手,跟他悄悄嘀咕:怕什么?我有贺郎在身边,你还能袖手旁观不成?再说,她才多高,跳起来都打不到我的腰。
贺离恨:……如果你不是我的妻主,我这时候真想站在孟元君那边,封上你这张气人的嘴。
还未讨到清源剑派的酒,怎么能这就住口呢?梅问情笑了笑,指着唇跟他道,不过你若以吻封口,这一套我是吃的,保证安安分分,再不惹事。
贺离恨被她带歪了,一边默默看了一眼孟琨玉的背影,一边盯着她的指尖,居然真的在想这事儿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