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萱眼里,此人简直口出狂言。
她是昆吾剑仙,手持一把世所罕见的玄器,又有护派大阵为佑,即便是一个化神老祖来,也未必能够在清源剑派之内杀了她,何况此人口气如此狂妄,居然以教化二字相对。
沉萱眉目微冷:我师从清源天女,得她老人家点拨教诲,亲手握剑。
从我握住剑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穹天之下道途艰险,必得以杀开路,不计生死。
梅问情挽袖落子,似乎很是平和地观察着战局,语调轻柔:世间道途,其实没有定论,以杀问道之人,我见过一个。
她杀尽亲朋好友、恩人仇人,连相伴千年的道侣也难逃一死,是天下绝顶无情之人,三千年前,这位修士形单影只,在问心劫前被心火焚尽,魂飞魄散。
沉萱握紧了手指:你见过?对你来说,那只是传说中的人物。
梅问情道,你的恩师清源天女,其实就是一个很有造化的剑修,她……人还不错。
我没有听说过师尊有姓梅的朋友。
她怎么会听说呢,当世之人,除了生死禅院的半步金仙慧则言之外,有谁敢对着梅问情称一句朋友?梅问情也只是一笑了之,淡然不语。
其实沉萱如何冷酷、如何薄情,根本与她无干,梅问情还没有那个闲心对无关紧要的人主持公道,只可惜此事波及到了贺郎,也唯有这位脾气硬不服软的小郎君,能让道祖大人改变立场,为之出手了。
两人相对下棋,梅问情有意让了她几手,然而沉萱身为修士,又是剑修,对棋道并不精通,她应付得十分勉强,暗中将召唤护派大阵的令牌掩在袖中,以应对棋局后对方的发难。
梅问情却始终轻松随意,与她简短闲聊,直至局面渐僵时,她才轻轻开口:你不去救救那位无极真君么?沉萱对局势几乎无法转圜,面露一丝僵持之感,沉闷地道:怜衣是世间一等一的男修,不须我去救,何况那只是个金丹魔修……她心知魏怜衣八成已死,去也无用,眼前这个女人已是不知深浅,难以对付,又怎么分得出手来去管他呢?梅问情道:唉,我该早告诉你的,金丹魔修?那位便是贺离恨,贺魔尊呀。
沉萱手中的棋子叮地一声掉下来。
棋子为暖玉所制,从她指缝之间滑落,砸进密密的棋盘之中。
她猛然抬头,眼中先是惊诧、疑虑,然后到恐慌和确信,如此精彩的幡然醒悟,只花了短短一息。
梅问情道:你输了。
沉萱低下头,见到棋局虽在中盘,但双方已无法对抗,溃不成军,而那坠落的一子,正堵在最危险的关隘之上,酿成必死之象。
她猛然捏碎令牌,拔出昆吾剑,剑如龙吟,震出悠长清啸。
原本应该亮起的护派大阵并未激活,一片沉寂,而这把昆吾剑刚刚出鞘,锋芒虽醒目,却被一条赤红的龙影缠绕而住,剑吟顿时一止,化为真正烛龙的鸣动。
这条常年盘在梅问情手上汲取灵力、韬光养晦的烛龙,终于初露光华。
沉萱惊诧骇然,居然有一种提不动昆吾剑之感,她抬起眼眸,对上一双深邃莫测的双眼。
那双眼眸之中,有高悬的日月,铺展的山川,有一条从水面跃起,直飞到天际宇宙之外的透明鲤鱼,有一重一重高不见顶的云霄,沉重的钟鸣嗡然响起,千百弟子的道贺声汇为一体——沉萱恍惚之间,仿佛听到自己的老师,清源天女的声音。
学生清源,叩见恩师,请您开宫指点——学生清源,道心枯泽,困死劫中,求老师相见一面——咚——钟声宏大,震耳欲聋。
沉萱在最后意识模糊之际,听到一个跟眼前这位梅先生很像的声音,似带着无限叹息。
我醒得太晚了……清源人呢?有另一人答。
老师,她亡故了。
……一刻钟后,清源剑派客房内。
孟琨玉在房中打坐。
这间房就如同清源剑派的每一间房一样,陈设摆放,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不同。
而她却已经气血翻滚,身心俱伤,一个幼小儿童外貌的修士,居然顶着满头白发。
孟琨玉从定中醒转,看了一眼案前没动过的茶酒,而今日却没有沉萱所派之人前来,反而是那个被加了数条封印符篆的门扉灵光隐去,然后被礼貌地敲了敲。
外面响起梅问情的声音:可是孟掌门在里面?孟琨玉诧异道:梅先生?于是连忙下榻,伸手开门,见她独自在门外,手里拿着昆吾剑,平静地递了过来。
孟琨玉接住昆吾剑,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慌乱的预感,她道:梅先生,这剑……话语未毕,梅问情便又抬起手,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鸟放到她肩头,也不多言,只是说:这间房的封印已除,还请孟掌门日后对明二公子多加照料,孟掌门自己也要打起精神来,不要妄自菲薄。
孟琨玉苦笑道:不过在我将死之前,找一个值得依赖之人托付而已,沉师妹……她与道侣远行了。
梅问情道,两人自知有愧,对不住你这位掌门师姐,所以不曾辞行。
孟琨玉微微怔住。
然而再想多问时,梅问情已经告辞离开,身影转瞬间便消失在眼前,而孟琨玉低头注视昆吾剑时,一股诡异的、足有元婴期的力量突然从剑身上涌来,带着一点熟悉的气息冲入经脉之内,迅速治愈了她体内的伤势,还平白添了一笔不知从何而来的寿数。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周围,只听到耳畔雪白鸟雀的轻轻啁啾声。
梅问情送还昆吾剑后,便向青鸾舆轿而去,见被修复篆文的小惠姑娘坐在机关车驾上,一旁是一身青衣的美貌女子。
那女子美艳绝伦,衣衫纤薄如雾,裙摆呈青绿色。
高鬓金钗,缀着一条银色步摇,唇如涂朱。
她见到小惠行礼,也连忙转过身来,向梅问情拱手:学生给老师问安。
我一身禁制不便动手,封印大阵,倒是麻烦你了。
梅问情的脾气很好,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圣魁宫的日子可还算逍遥?天女魁道:没有老师讲道的日子,哪里能算得上是逍遥啊。
梅问情闻言脸色一僵,眼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倦怠之意,扭过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转而道:你跟小惠也好久未见了吧?是,学生跟小惠姑娘有一千多年没见了。
天女魁看了一眼小惠,只是小惠姑娘方才口称主君,不知主君是……是人间那个……对。
梅问情道,他姓贺,你们日后叫一声贺主君便可,但千万不要为了我悄悄对他讨好献媚,一则,贺郎不稀罕沾我的光,他志气大着呢。
二则……如有此事,我全当撬墙角处理。
她随口玩笑,天女魁却吓了一跳,连连道:必不可能,必不可能,学生自然视主君为长辈。
虽然那是个凶残冷酷、满身魔气的主君。
天女魁暗暗嘀咕道。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老师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梅问情颔首:魔道之主,既独特,又厉害。
天女默然片刻,只觉得老师的眼中似乎有一片难以捉摸的滤镜,她默默道:主君……他行事看起来,虽有原则,可心狠手辣、恣意妄为,声名又十分地暴虐。
老师您纵然见识广博无边,却也是学生第一次见您有了意中人……她含蓄婉转,生怕惹梅问情不快。
梅问情倒没有生气,她知道天女魁素来为自己着想,摆了摆手,道:你单身,你懂什么。
天女魁被一句话噎了回去,相对无言良久。
就在此时,百里之外的风云交汇、雷劫震动,骤然传入耳畔,隐隐的轰鸣雷声响起。
梅问情看了一眼方向:看来是贺郎在战中遇到了突破。
她颇有自信,对贺离恨的本事手段一千个放心,就算他肚子里的小崽子折去一半,也起码有五百个,于是侃侃而谈,指着远处道:他即将重回元婴,再领魔尊之名。
天女魁望过去须臾,道:这看上去不像是自然而生的雷劫。
梅问情闻言,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发觉果然不是,一旁的天女魁又补充:传魂圣符?这是被符篆引下来的雷劫,威力比正常雷劫高出数倍。
梅问情稍稍沉默,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喉间稍动,心里有点儿不对劲地翻腾着,思索考虑道:就算是数倍威力的雷劫,以我夫郎之能,也可以一力压下……天女魁看了一眼老师的神情,又悄悄道:除了雷劫之外,连心门玄关的问心劫,也会一并召下,同样是数倍之威。
梅问情变了脸色,她扭头看了天女魁一眼,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立马晴转多云:那你不早说!说罢,她便身化遁光,如流星一般穿梭而去。
天女魁委屈不已,拉着小惠姑娘道:你看看她,你看!她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训斥我!我如此尊师重道、视老师为亲人……小惠姑娘道:我先走了,二郎也在雷劫范围内。
天女魁的手被她撸了下来,空荡荡地悬在空中,她这么一个返虚境的天女娘娘,居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为灵物的小惠姑娘也紧随老师背影而去。
她呆了半晌,不禁悲从中来,伤感道:你倒是等我一下啊!————这道传魂圣符引下来的雷劫,并不是单纯的雷声轰鸣,还挟着冰冷暴雨。
漆黑昏暗的天色之间,暴雨倾盆,斜飞过来打在贺离恨身侧的魔光之上,魔气形成的一个不沾风雨的屏障,而他手中凝聚了魏怜衣九成神魂的、从他躯体里拔出的脊骨,已在他手中被融成一团液体,再塑造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态。
他不会炼器,但却精通一种魔修秘法,这种秘法只能制作一次性的消耗品,只不过这类消耗品,全都是珍贵少有的保命法器。
他将半成品收入储物空间内,抬眼看向雷电交织,漫天风雨,恍若神佛阻挡前路的半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墨黑小蛇从他的衣领间钻出,嘶嘶吐信:你开始兴奋了……天魔契约会影响你,不要迷恋这种生死一线的快//感。
贺离恨闭上了眼睛,淡淡道:你说是契约的作用,还是我本质如此,好叛逆、多反骨,行险峻之事?要是有梅先生在旁,一定能从悬崖边上把你给拎回来。
然而即便魔蛇如此说,双方也都知道,雷劫或许可以由人相助挡下,心劫却不能。
正在这短暂对话之际,第一道天雷已悍然劈下,紫光刺目,蓦然间落在贺离恨周身的魔气之上,魔气屏障丝丝碎裂,对冲之势足以夷平四面八方的绵延山脉。
与此同时,贺离恨的心神也骤然被一抹无形之火吞没,问心劫与雷劫几乎同时降临,剥夺去了五感、思维、想法,只有无数的心劫变幻,道音洗刷。
他已不是第一次踩在元婴的关隘上,当年烟雨楼血案之后,他临阵突破,便在心劫当中做了三天三夜的噩梦,死去的生魂缠绕在心海之间,呼唤、咒骂、怒喊、哀嚎……连成一片,日夜不休,几乎都催促着将他化为一道只知杀戮的疯子。
贺离恨的心神已不会再受到那些咒骂哀嚎和负面情绪的影响。
雷声从耳畔远去,心火烧灼,他的眼前从一片黑暗换为另一种色彩——他重新睁开眼,见到不是上次跨入元婴时的惨烈景象,也不是冤魂索命的恐怖场面,而是云雾缭绕、飘渺仙境,在五光十色的斑斓余晖之下,各色各样的美丽女修环绕身旁,实力相貌皆非同凡响,每一个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贺离恨沉默许久,原本刺激兴奋的应劫之心像是被一盆冰凉凉的冷水泼了一脸,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问心劫!在他心神之中,魔蛇从鞘中探出头,似乎也大惊失色、头一回长了这么大的见识,犹豫道:这是……美人计?贺离恨偏过头,视眼前这些美女修士如同红粉骷髅,道心纹丝不动,眼睛都不颤一下,冷酷恼怒地道:天道问心,所以每个修士的问心劫都各不相同,这是什么意思?!它觉得我是淫//乱好色之徒吗!第61章 .问心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贺离恨气得不行,魔蛇也头一回见这种场面,彼此先是恼怒,再是迷茫,又找不到破解之法,只得坐在云雾仙境之中,对着这群美丽女修干瞪眼。
小贺郎君看得牙痒痒,冷冰冰道:杀掉眼前这些幻象,能否破除心火?人家既没害你,又没对你拉拉扯扯的,只是满怀柔情、暗送秋波而已,这也能算是劫数?魔蛇道,你就是全都杀了,恐怕也无济于事吧,看,又来一批。
贺离恨扫过去一眼,果然见到不远处的云雾之间,居然还有另外一群女修款款而来,莲步轻移,类型各不相同。
无论是凡俗还是修真界当中,对女子的第一要求是有能力,其次才是外貌,对外貌的审美又十分多元化,其中最主流的大致追求两种,一种是梅问情那类,清雅华贵,飘然出尘,另一种则是雍容端庄,风流秾艳。
只可惜贺离恨对女人的审美不是非常到位,眼里只有梅问情,和梅问情以外这两种类型,所以见到这么多符合天下儿郎心意的娘子们,也不懂得欣赏,只顾着生闷气。
这些女修们相貌已是上佳,修为各有不同,语调或是温婉多情,或是英气飒爽,满口情话,百般柔肠,简直差一点就要掰着手指发誓,要共贺离恨相守一生了。
贺离恨的表情渐渐麻木,简直像是唐僧进了盘丝洞,掌下的刀锋蠢蠢欲动,烦躁值不断上升。
魔蛇没有化刀,而是缠住他的手,传音道: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若是经历这些色//诱而不动心,你就能踏入元婴,那未免也太占便宜了,让天底下多少困死元婴的修士,都意欲悲愤而死啊?贺离恨冷冷道:我倒希望能面对些难题,好过眼前的光景,拿来羞辱我。
魔蛇刚想劝他不要立下伏笔,免得报应立见,可它还没劝出来,四周的美女修士便如烟尘四散,化为几股霞光离去。
贺离恨刚松了口气,便发觉一只手突然触碰自己腰上的淡金丝绦,他眉头一皱,望了过去,见到一对微微动荡的珍珠白羽耳坠,以及熟悉的下颔线条。
他心中猛地一跳,听到梅问情说:你淋雨了?是方才第一道雷劫劈下后,贺离恨懒得再补避雨结界,所以被风雨沾染,衣衫带着微微的湿意。
他抬起眼,见到梅问情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嗯……不碍事……几乎是在这话说出来的同时,他的心口猛然一痛,许久没有动静的无形心火热度上涌,他喉间腥甜,又咽回去,喃喃道:完了,这次来真的。
魔蛇已经失去声音,它虽然还在贺离恨身边,却不能跟他一同见到真正的问心劫内容,更无法与他交流,只得眼睁睁地感觉到心火的温度,对于本命契约的魔物来说,贺离恨受伤,那么它的伤只会比贺离恨更重。
魔蛇痛得打了个滚,苦不堪言,努力挣脱问心劫的范围,从他身边游了出去,好不容易睁开眼,便目睹天际粗壮的紫霄神雷,将半面天空都映亮一片,它震惊不已,转而看向贺离恨身边,见他周身环绕着一圈金色纹路,助他抵御紫霄神雷。
怪不得没出岔子。
魔蛇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一只手拎了过去,梅问情盯着它道:怎么不陪你主人渡劫?她这话问得平平无奇,听在耳朵里却杀机扑面,魔蛇连忙解释,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自己的难处,见梅问情神情稍霁,又询问起心劫内容,一颗可怜的魔物小心脏直打鼓。
魔蛇犹豫一下,道:里面全是……全是……美貌女修。
梅问情掀起眼皮,眼神波澜不惊似的:哦?可能是要考验主人的清心寡欲吧。
它辩解道,七情六欲也是难关。
是难关没错。
梅问情轻轻地敲着素玉拂尘,那他还出不来?魔蛇:……它不应声,旁边很有眼力的天女魁立即补上去,拉着老师的胳膊劝道:您是什么身份,他肯定不会不知好歹的,以老师的身份、地位、外貌,哪来的幻象能比得过……梅问情面沉如水,没说话。
天女魁道:再说问心劫所营造的一切,都只是由心而生的迷障而已,那是幻觉,虽然是容易把人弄疯弄死的幻觉,也终究不是真的。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家先生,梅问情望着雷劫不停琢磨,他到底哪儿见过那么多美貌女修,怀着我的孩子,虽说现在肚子还没大,但也是迟早的事儿,居然还能在幻觉里看见别的女人?天女魁道:老师您千万别生气,这么多年您为谁动过气啊,不值得不值得……梅问情甩开她的手,指着雷光笼罩的中央,字句清晰地道:怎么不值得,他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这种内容的问心劫都渡不过来,这小混蛋是不是在那儿乐不思蜀呢,还记得孩子她娘姓什么吗?天女魁怔愣片刻:……主君……有孕了?梅问情转过身,收敛情绪,面无表情,那道为贺离恨阻挡紫霄神雷的环状金纹加速了旋转,光华柔润。
而在另一边。
心劫的幻觉由心而生,自然也令人分不清真假。
在现实中被剥夺的五感,仿佛重新回到了身边,贺离恨似乎并不处在险境之中,而是同梅问情停留一处世外桃源,安宁静谧,永无纷扰。
梅问情的手绕了过去,将他被雨沾湿的衣料烘干,她轻松玩笑道:哪来的雨,居然淋到魔尊大人身上,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她便自然地环住贺离恨腰侧,拥过去抱住他,温度跟曾经每一次一样温暖,勾起贺离恨千丝万缕的回忆和联系,她温声低语:有孩子在身,让我抱抱沉了没有。
一开始,贺离恨的元神尚且能挣扎几分,从中涌起些许推开她的意愿,然而刚刚抬起手,便被这股温度裹挟,她身上飘来极淡的梅香,撩动神思。
贺离恨一时僵持住,他甚至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渡劫了,这种温柔乡之内,连心火灼烧都仿佛失去了意义,他咬了下唇,低声道:怎么会沉,又不像凡人一样……需要进补。
不也要进补么。
梅问情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微笑道,只是这进补的方式,劳累了贺郎的身体。
贺离恨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春梦,只不过毕竟梦境无痕,就算当时热流涌动,心跳怦然,也大多是模糊的,睁开眼就想不起有什么了,可眼前却真实得可怕,细节之处,丝毫不错。
他不可抑制地耳根泛红。
梅问情抵住他的肩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发尾,忽然随口似地问了一句:贺郎。
嗯。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只能一人长生久视,而另一个必须作为对方的劫数陨落,你会怎么做?贺离恨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的双眼。
其实不是有朝一日。
梅问情道,很多次……很多次你都是这么死掉的。
她继续道:你以为你是我的情劫吗?所以我为你轮回反复,颠倒乾坤……其实不是的,贺郎,我是你的劫数,你想要得证造化,就得跨过我去,不再将我视为动摇道基的软肋,否则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殒身其中。
只要他死了,梅问情就会一遍一遍地重来,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贺离恨握紧衣衫,看着她道:跨过你?……这怎么可能。
梅问情说: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她的这句话出现之后,贺离恨的心神仿佛被冰水一震,他胸口的无形火焰仿佛越来越炽热,足以让人有片刻的醒转——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他今生遇到的第一个死局,一个沾着血迹斑斑、曾经无数次颠倒重来的境地……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能依靠梅问情的能力肖想下一次机会,他要考虑到,这究竟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贺离恨手指攥紧,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不会作为劫数陨落,就算是你,也不会希望我为了你放弃大道吧?自甘放弃的我,也不是你眼里的贺郎。
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渡过,但是……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
他脑海中闪过梅问情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闪过她的无数夸奖、赞扬,闪过她满怀期待的赞许,认可他所有能力的一举一动。
她对于一个已经失败了很多很多次的自己,依旧满怀信任。
我会像你相信我一样,彻底地相信你。
贺离恨道,梅问情,我不相信什么运气,也不相信宿命之论,无论在心火之中见到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梅问情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好。
说罢,贺离恨从这片世外桃源中挣脱,第一次在心口发痛的其余时间感觉到了无形之火的存在,这股火焰猛然涌起,几乎环绕住贺离恨的金丹。
贺离恨立即凝聚元神,控制住金丹,炼化这股无形之火。
在金丹四周的火焰内,折射出金色禁制涌动的模样,在火焰之内,他反复不断地看到梅问情身上的禁制咒文,一道道地附着在她的道体之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反噬场面,鲜血、封印、颠倒乾坤的后遗症,世界规则反抗的预兆……天之杀机,小千世界坍塌的一角,全部在问心劫火焰中出现。
还有思念。
一重一重的,无比沉重的思念,蜿蜒向岁月的每一息,由轻到重,最后沉得重若千钧,让人感同身受,任何一个没有经过历练的神魂接受这种压抑的思念,都会立刻被逼疯。
贺离恨险些就控制不住元神,他很想避而不看,但却知道想要渡过此劫,绝不能退缩。
对他而言,梅问情被禁制反噬之时,就已经令人痛苦动摇,目睹着这些来炼化心火,几乎令人沉闷窒息,难以抑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不禁从心中生出无数对自己的质疑。
在他炼化心火的同时,外部的雷劫也到了最紧要关头。
暴雨如注,随着狂风卷动。
梅问情沉寂地立在半空,并不在意雷劫是否将她纳入范围,而只是默默凝视,静谧相伴。
天女魁道:老师,你看这……太久了。
梅问情道,他已经突破过一次元婴,不该如此。
天女魁心惊胆战,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想,在她猜想浮现出来的刹那,梅问情便已抬手,指腹按住脖颈的金纹,道:我要回本体看一下。
那这具化身……不要就不要了。
梅问情道,毁一具化身算什么。
天女魁立即噤声,返虚境的修为深厚无比,她双手结印,交织成复杂手势,一道淡淡青光融入空气之中,再向四周遁入过去,霎时间,整个修真界都遍布一层无形的保护结界——这是为了让老师的本体苏醒,而不至于在苏醒瞬间的能量汇聚,摧毁修真界内的部分规则。
这个大千世界可远不如最初诞生时坚固。
梅问情脖颈之间的金纹禁制悬浮凌空,流转如水,而她的身形也渐渐被周围的空间排斥,散为金色的光斑。
天女魁没有意外,而是抬眼望向穹宇之上,穿过天劫乌云,最高的三十三重天上,猛然震起一道恢弘的钟鸣。
这钟鸣并未真实响起,而是响彻在每一个曾在阴阳天宫拜过宫的学生或守门灵兽心中,霎时间,各界的退隐老祖、闭关祖师,尽皆神魂震栗,心海掀波,脑海间共同浮现出一句话——阴阳天宫开启了。
这座尘封多年,隐于云霄之上的宫殿,在云雾缭绕之中重新构建出一砖一瓦,显示出亭台楼阁,万丈霞光……它回到了天上,迎接这座天宫的主人真正苏醒。
天女魁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老师……你可别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只为了动动手指,影响主君的心劫啊。
她身旁的小惠姑娘将这话听在耳中,那张本来并无表情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遗憾之情。
小惠已将明无尘从天劫范围内护下,让明二公子暂离此地,在安全的区域等待结果。
她望了一眼穹宇:想必此事一出,诸位祖师们也要前来拜宫了。
你可别这么叫,听得我没底气。
因为小惠是梅问情的贴身侍女,就算是纸人,天女魁也不习惯听她叫什么祖师天女,便道,我们就等在这里?小惠还没说话,一道贯穿云霄之巅的金色光柱骤然自上而下地盖了过来,四面八方都被光柱渲染成浓郁的金色,连空气中的灵气都如同陷入泥潭中难以游动,在光柱的最上方,映照出一片天宫虚影,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一道淡淡的诘问之声在金色光柱中响起:他已经做到了,天道至公无情,不该对一个普通修士有杀机……我看你敢?!话语刚落,四周的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按了暂停键,交织的雷光、涌动的心火……交谈的天女魁与小惠……万事万物停在这一瞬,唯有金色光柱华光未断,将贺离恨笼罩其中。
梅问情在天宫虚影之间睁开眼。
她的本体沉眠已久,脸庞上不见一点表情和血色,深紫色的道服华贵庄重,长及曳地,这件道服上的一丝一线,每个角落,都浮现出密密的金色禁制,这些时隐时现的禁制只出现了一瞬,又隐没下去。
按照问心劫的标准,第一步是明辨本心,第二步是炼化心火。
但贺离恨所面临的心火,却不止是元婴期的水平。
周围的一切都化为黑白两色,梅问情的手指间缠着一串道珠,她轻轻地敲了敲道珠,平静无波地望向光柱:回来。
在凝固的心火当中,几缕如同鲜红丝线的天之杀机从中涌出,回到梅问情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