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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师祖道门正宗。

2025-03-22 07:41:58

所谓如坐针毡,莫过于此了。

收到匆促拜帖之后,天女魁本来不欲应答,假装不在,然而这飞书让梅问情看见,她亲爱敬爱的梅先生含笑阅览,伸手弹了弹纸面,就此敲定:回去听听,我正闲得无事。

天女魁心说:您要是没事儿,就去看着主君报仇,现点现杀,现杀现宰,新鲜得很,岂不好?却来看学生的笑话来了。

她也只是心里想想,只得行礼称是,说不动自己这位行事古怪的恩师。

于是当贺离恨大杀四方,秘天阁的更新卷轴都险些不够用时,她接见了这位如意门宗主。

这位宗主姓阮,显示出寿元不足的龙钟老态,白发层生。

她就在面前痛哭哀求,向青衣天女请求庇护火种,镇压魔修时,那位邪恶魔修的妻主,就坐在天女魁身后的屏风后面,隔着一道屏风珠帘,懒洋洋地沏茶烤火。

圣魁宫装修得十分华丽舒适,只不过青衣天女本人其实并不奢侈,她们的宫宇若有奢靡之态,也不过是为了接老师的驾而已。

梅先生在修行一途上没有什么爱好,既不贪恋美色,似乎也不在意天下无敌,更懒得计较生命,稍稍在乎的,只有美食与好眠两种,所以学生弟子都很尽心,从不怠慢。

小惠姑娘从旁侍奉,在茶案旁温盏斟茶,默不作声,只听见屏风前阮宗主的哭喊诬告声。

天女魁虽是坐在前面,可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只觉得屁股底下有一千根针一样,先是敷衍应答,最后连应声都不应声了,心想主君的坏话我怎么能说?你们也是没有能耐,当年那样大张旗鼓地去杀他,不仅不成,还将他送到老师的怀里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离奇嫁娶啊。

天女魁想着想着,便有些走神,直到阮宗主再度低头叩拜,老泪纵横,声称只要魁祖留如意门火种仍在,或是通知如意天女她老人家,整个宗门上下,必对魁祖感恩不尽。

天女魁叹了口气,道:如意天女?她沈燃冰闭了数千年的死关,谁知道还活没活着,我去敲个门,再给收尸,你们还活不活了。

再说……那个沈燃冰是什么性情,她要如意,就不会让别人如意。

再说这女人早大几千年就愿意为先生一死,你们要她去动阴阳天宫的主君?你们这些徒孙后代算是个什么东西?她怕惹得人哭嚎,一言说罢,稍有不合,阮宗主的泪又下来了,果然还是劝不住这捧老泪。

天女魁都一时不知道她是哭天下修士,还是哭她自己了,听得眼烦心烦,不耐地道:魔尊杀宿敌,有因便有果,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谁的修行路上还没有几颗名叫‘道友’的垫脚石了?不光是你们,当初背叛他的邪修、妖族、魔物,他也一并还清,料理得干干净净,也算公平。

阮宗主怎么想,也想不到能从青衣天女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公平二字,顿时瞠目结舌,怔愣当场。

屏风之后的梅问情喝了口茶,手中转动着道珠,温和点头,慢悠悠地想:是啊是啊,我没出手,他一个单挑你们一群,实在不会有比这再公平的事了。

阮宗主怔愣过后,立即扑上前去,抱住天女魁的大腿,泪如泉涌:天女娘娘切勿见死不救啊,看在我们同属正道的份儿上——天女魁头皮发麻,默默地挪开腿,从牙缝里冒出来一句:谁跟你们是一个正道,再说这话,本座就先……她想说再胡扯本座就先料理了你,然而想到梅先生就在身后,要保持自己身为学生纯良无知、天真赤诚的形象,故而忍耐下来,按住不言。

阮宗主见她不曾喝骂,更加变本加厉。

天女魁实在不堪其扰,转头看向屏风外侧露了个衣角的小惠姑娘,拼命咳嗽、使眼色,那头的小惠才顶着一张团红胭脂的脸,目无波澜地偏过来一观。

天女魁拉住她袖子,低声道:快别看戏了,我多年不理世事,撑不住这个。

小惠摇了摇头,平平淡淡地道:魁祖,您跟在主人身侧日久,怎么能不为主人主君分忧解劳,探察敌情呢?说罢,便又轻轻地扯回了袖子。

哎你!天女魁求助无门,眼睁睁地看着小惠姑娘恢复成一个冰冷无情、没有情绪的纸人,颓废地坐在圣座上,以手扶额,无力道,别吵……别吵,你慢慢讲,慢慢讲……那阮宗主于是又罗里吧嗦地讲了一大堆,天女魁所领的圣魁宫虽然已经现世,但是她本人其实并不参与正道修士或各大门派的争锋角逐,其本人的地位十分超然。

一个门派宗主求上门,这还是千百年来少见的一次。

到了天女魁都头痛时,梅问情竟然还不出声,仍在屏风后缓慢地喝茶,气度淡然,平静至极。

其中这阮宗主还将贺离恨描述得青面獠牙、包藏祸心,简直要捏造出三头六臂的形象出来,连天女魁都捏了把汗,然而梅问情却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想起赖在她怀中撒娇讨好的某人来,颇有一股新奇的反差。

就在此刻,圣魁宫的侍女忽而在外禀告道:宫主,碧虚圣庭遣人求见。

天女魁是世上少见的、可以寻找到的返虚老祖,故而到了这个时候,诸多后辈将心思打到她身上,也实属正常。

放进来。

是。

随后,一个侍女将两人从外引领进殿中,其中一个是碧虚圣庭的碧虚元君,另一人则是碧虚圣庭的护法萧漪然,此人梅问情还亲自见过,当初她陪同贺离恨去寻找北斗岛真人时,就曾经在碧游域以假身份与这位萧护法相见过。

只不过彼时萧护法坐在主位,又是主场。

而至此刻,她却只是跟在碧虚元君身后的子女辈,只顾着沉默低头。

碧虚元君见了阮宗主,两大宗门的执掌人见了面,彼此只是交换一个眼神,便都领悟了对方为何而来——毕竟被贺魔尊袭杀斩落的元婴长老,可不止如意门的那一位。

在天道榜上每一个消逝的名字,都代表着当年围杀魔尊的积年老仙之一。

这些人大多是元婴后期,修为精纯,然而单独面对不是玄器、胜似玄器的蛇刀,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样的魔尊,怎能不让人忧虑畏惧?碧虚元君拱手行礼,道:晚辈见过天女娘娘。

天女魁一边捏着眉心,半闭着眼道:说吧。

晚辈与阮宗主所求之事,几乎没有差别。

碧虚元君道,但与她不同的是……晚辈是有计划而来。

计划?天女魁抬起眼。

是。

碧虚元君道,晚辈已经夤夜联系到了当初一同对魔尊下手的数位化神修士,其中有妖魔、有邪修,也有无门无派的独行者,这些人虽然不像是我等宗门长老一样被重重保护,但对于从地底下爬上来的贺离恨,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天女魁也忽然来了点兴趣:你要在宗门力量损失的情况下,联系这些人?就不怕养虎为患、正道宗门反而被这些人扼住命脉咽喉,生不如死么?被死而复生的贺魔尊盯上,日夜忧惧之情,想必阮宗主比晚辈尝得更多。

碧虚元君道,究竟哪一样威胁是完全不可独自解决的,请娘娘明鉴。

这还用想。

天女魁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们如此畏惧痛恨这个人,究竟是因为他狂妄残酷、杀生无数,还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让你们感觉到失去对魔修的钳制?……二者兼有之。

碧虚元君踌躇片刻,单论杀生,此人其实并不滥杀,但他坏了伦理纲常,却又如此强悍,使后来者效仿,若是从此天地倒悬,才是最该恐惧之处。

这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就像是弑姐杀母的次女为争夺权力而如此上位,却担忧后来者也会效仿一样,像是以兵权得天下者,同样忌惮其他持有兵权之人。

贺离恨虽是被逼至此,但在很多人眼中,他越是强得超出掌控,就越会挑战到主流掌权人的颜面和安危。

天女魁沉默不语时,屏风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殿内之人尽皆怔愣,只听到笑声之后清晰的道珠碰撞声,一个很温柔的女声从魁祖身后响起。

萧护法,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么?萧漪然原本眼观鼻鼻观心,只充当随行人士,她一个金丹,根本不指望元君和阮宗主、与圣魁宫主人这种大人物的对话里会用到自己,所以乍然被问,连回答的表情都没有摆好,尽是迷茫。

这声音温柔镇定,却有些耳熟。

萧漪然连忙重新低头,在周围大佬们的视线注视下战战兢兢,正欲开口附和,然而不知为何灵思乍现,将附和之词堵在喉间,猛然响起昔日在碧游域,与那位梅真人的对话。

两方对话虽然隐秘,但却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位梅真人明明只说了几句话,反复思量之间,却仿佛蕴藏着影响道心的能力。

萧漪然鬼使神差地道:晚辈……晚辈以为,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使天地倒悬,亦不能让尊卑颠倒。

即便是人间之中,皇朝更迭百代,也会有百里挑一的男子曾经称帝,命主紫微。

何况修真之地?有能力者层出不穷,不论男女,能而居上,比起折节动杀,不如自强,只若我等足够强大,便不再心生畏惧……萧护法!碧虚元君喝止道。

若不是天女当面,碧虚元君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喊停了,她的额角渗出细汗,不知道一贯为宗门着想的萧护法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连忙道:晚辈管教不言,让她说出这么一番为魔修开脱的话来,请前辈不要怪罪。

她虽然不知道屏风后的人究竟是哪尊神佛,却也明白是不可开罪之人,正要好好找补一番时,却听到那道温柔女声道:元君还是不要为难萧护法得好。

碧虚元君冷汗津津:是。

我倒是觉得护法说得很好,不如就留在圣魁宫,我代……我代天女收为弟子,如何?天女魁没想到梅问情会代自己收徒,这是不是说明老师还是认她为弟子,而不仅是听道学生?她心中暗喜,目光忍不住在萧漪然身上扫了一遍,立即道:您安排便是。

当年两人便有指点之缘,如今果然有这么一个徒孙的情分。

梅问情笑了笑,又跟阮宗主和碧虚元君道:我可以替两位联系如意天女沈燃冰、碧虚天女何琳琅,到时候你们可以随意请示自家老祖的示下,就不必再来圣魁宫叨扰旱魃之祖了。

殿内两人俱是脊背发凉,不知这位不露面的前辈到底有什么能量,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有此承诺,也是大为感激,连连叩谢。

先不要谢我。

梅问情喝了口茶,轻飘飘地道,只不过我近日正有定亲之事,还是请两位天女见过了本座的正君,再来处理你们的事,不知意下如何?前辈能代我等联系祖师们,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何况这等小事!阮宗主连忙表态。

屏风之后的前辈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却没再开口,但两人已经知情识趣地告退了,只留下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的萧漪然在此,在她们看来,此人不知走了什么运,才能被收为返虚境祖师的弟子。

两人离去之后,萧漪然手足无措,迷茫不已,在殿内听训,悄悄望过去。

见到那位青衣天女赶紧起身,绕到屏风后,撩起珠帘道:不是我要反驳老师,是您这心也忒黑了,学生这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都要听不下去了!对方大笑几声,似乎将案上的茶递给了天女魁一杯,天女娘娘便伸手接过,半点埋怨也无,只是摇头长叹道:比起主君来说,还是老师您适合当邪修,当初您向学生形容,我还不以为然、以为是您被人骗了,原来主君他真的天真纯洁、待人良善,该是您骗了他才对。

那个声音很熟悉的女人道:我是邪修,那你们俱都是邪修的弟子,这天下俱都是邪修的天下,以黑为白,以邪为正,才是真正的天地倒悬,阴阳颠倒。

萧漪然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听到天女娘娘唤此人为老师,已经大脑宕机,心惊得快要麻木了。

梅问情挑开帘子,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还得把敌方联手的消息带给贺郎呢,虽说我相信他,但你们主君毕竟有孕,身娇体弱,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让他别再费心,一锅端了吧。

学生也是这样想的。

梅问情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屏风遮挡范围,终于露面,而到此刻,萧漪然终于见到她真容,目光呆滞,话语却脱口而出:梅真人!梅问情转头望去,见了她,心情很好地微笑道:能够再见护法一面,我们实有缘分,不过,你现在应该叫我师祖。

萧漪然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雷劈成了八百瓣儿,每一瓣儿都写满了离谱二字,一张口,师祖没能叫得出来,反而喃喃道:青衣天女的老师……那是……是阴阳天宫的……她由衷地泛起一种担忧,突然觉得碧虚圣庭被贺魔尊杀掉个把长老那都只是小事,所谓灭门之忧,当在眼前啊!第66章 .如霜就像牵我的手一样,握住我吧。

……所以,我很快就要见到当年诸人联手的盛况了么?贺离恨一袭朱红长袍,玄革金带,三指宽的腰带掐出一把窄瘦腰身,身形脊背又极为挺拔,金带上佩着香囊玉珏,长长的丝绦穗子落到竹席上。

两人隔着一个放置茶杯的小案,竹席分放两侧,熏香飘然、火炉上煮着沸腾的汤药。

梅问情站在他对面,正低头持笔勾掉手中卷轴的部分字迹,道:我这消息已经带到,除了打造那把刀鞘之外,再不插手贺郎的恩仇之事,已是甚为克制了。

贺离恨:昔日,我受诸人暗算设计,见所谓容不下我的正道之士,竟与妖魔邪修联手,仿佛有共同利益者,无论身份,便是至亲至爱之亲友,而有害无利者,便是正修同道,也是碍眼的绊脚石。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梅问情坐下来,伸手将凉透了的茶底倒在木制器皿的格网底部,我的好郎君,你除了冷酷无情之外,还有一份格外的天真……我不知你这特质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我不是没有经历过世事。

正因如此,梅问情接过话,你这天真并不愚钝,只是固执。

就好比,世人救助小兽,而被小兽咬伤,或驱逐、或灭杀,下次也不会再行救助之举,所以吃一堑长一智。

而你……你就算明知有受伤的危险,做足防备,也仍会再度伸出手,这是你的天真。

她如此说,贺离恨倒是有几分被点拨的感觉,他心神一动,抬眸望着她。

如果没有这一份天真固执,难道他与梅问情就可走到今日么?在他心中有比利益权势更为重要之物。

一朝被蛇咬,我早已防备这名录上的人联合,所以先行暗杀了几个久居门派的闭关之人,以此引诱对方联合携手。

贺离恨道,而在此之前,这些邪修、妖族、无门无派之士,有一部分,我已经事先见过了。

梅问情笑了一下:多亏丹蚩楼养了一批通晓情报的星师,段魔君为你坚守之处,没有白费。

能被利益引诱之人,也能为了利益临阵倒戈。

心中无义之士,最终不过是棋盘上的子,而不能成为执棋者。

他道,当年让我以命相搏的压灵大阵,他们也该自己尝尝了。

梅问情抬手重新倾倒茶水,温热的水滚入内壁,在灵玉之间蒙上一层柔柔的光泽。

她凝望着贺离恨的眉目神情,望着他手臂上缠起来的伤——再转瞬之间袭杀搏命,有时也会付出受伤的代价。

心中抛却利益,有更高追求之人,其实不在少数。

梅问情道,但像贺郎这样固执的,却也实在不够多。

……总觉得你在数落我。

是么……很容易听出来吗?她扬唇微笑,将茶杯递入贺离恨手中,又放下卷轴,取出已经嵌好阴阳转轮的魔鞘。

当初设计时空余下的凹槽之处,已被黑白二色的阴阳鱼占据,玉雕金饰,华贵无比。

贺离恨抬手按上去,感觉一股源源不断之力顶入掌心,仿佛勾连起浑身的气机潜力,令人通体畅快。

我知道你有以一敌千,万夫不当之勇。

梅问情道,只是战至力竭,终非英雄结局,当你魔气不足、心脉枯竭时,握住它,我就在你身边。

贺离恨怔了怔,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这个……连通的是——梅问情的指腹抵住了他的唇,对方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寒香围绕而来,宛如旋涡。

她的手一贯的微凉,触至颊侧、耳垂,却在药炉蒸汽的升腾之下,形成了沸腾如火的错觉。

她说:你以为,我真不担心你吗?贺离恨心中一滞,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每一丝震动都紧绷。

梅问情的气息越过茶案,迎面而来,她的眼睛墨黑温柔,宛如万载不变、高悬于天穹的日月,她的唇锋既强势,而又包容,像是永不干涸断绝的湖水,轻柔地覆上、紧贴,却又不容人有半分的犹豫挣扎,不许他有丝毫的分神推拒。

梅问情轻轻地吻了他一下,手指穿过对方银冠之下高悬的马尾长发。

她的手心放在贺离恨的肩膀上。

你以为我就那么放心?梅问情道,若你心里没有这口气,我倒宁愿替你报了,此后调养你的身躯、修行精进,才是大事。

可我又知道这不能替你,人生中有些事,是旁人替不来的。

贺离恨稍稍静默,抬指碰了碰唇瓣。

有时候,我恍惚中觉得,抓紧的流沙,会流失得越来越快,可放任飞絮飘扬,又天地渺渺,无处相见。

梅问情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将手覆盖到贺离恨的小腹之间,感受到一股清晰至极的搏动和气息传递,她垂着眼帘,两人近在咫尺:我既望你软弱,又爱你不曾软弱。

贺郎,此事结束,我们成亲去吧。

……好。

贺离恨的手覆盖在她手上,此时此刻,那些曾经铭记报还之事,仿佛也无足轻重,比起她的邀约来说,说起来再血债斑斑的大事,都也只是那样罢了。

他伸出手,握紧魔鞘,将蛇刀贯入鞘中。

在这一刻,贺离恨的身后浮现出无数天魔契约的虚影,那些生活在大千世界夹缝暗域当中的生物,露出令人震悚的恐怖之态,但在贺离恨的身后,却又收敛爪牙,臣服不动。

梅问情见到他逐渐变了颜色的右眼,那一抹血光没有再消退下去,而是从瞳仁的底部向上晕染,化为一半血红、一半乌黑的瞳孔,象征着杀戮毁灭的血色再也没有退却,而是镶嵌在他的眼中。

这不要紧吗?梅问情盯着他道。

贺离恨抬手捂了一下眼睛,那张冷峻锋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只是说:你不嫌弃看起来奇怪,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妻主,他抬起头,你没有将我当成笼中幼鸟,而一直将我当作一只凶猛的鹰,这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很幸运。

贺离恨站起身,在他的身后,夕阳穿过没有落下的竹帘,盛大恢弘地铺盖过来,伏在他的脊背、肩头,像是天地暮色的慷慨壮行,又宛如散落漫天的血迹。

我能从地狱里爬回来很多次。

但那些推我下去的人,没有第二次了。

从他出生之始,从裴家的设计、归元派的交易、那个洞府里的刑具折磨……自废道基、以身涉毒、问鼎魔府……乃至于五年前的重伤假死。

他已经把自己打碎重生过,太多太多次了。

————三日之后,曾经诛杀过魔尊的压灵大阵被重新启用,这一次,他们没有请动任何一个返虚祖师,但却意外得到了更多邪修的支持,那些自由已久、肆意张狂的修士,似乎不愿意再回到贺魔尊的统治管辖之下。

这一战,梅问情没有去旁观。

血色冲霄,云雪凤送来的秘天阁卷轴就放在案侧,上面的字迹像是活得一样不断变幻,一抹抹血光从中裹挟住名字,无论正邪,将修士的名讳消融吞噬。

在不远处的血色染透重重云霄时,梅问情却只是坐在圣魁宫之上的云崖亭边,静静地饮酒。

在她的对面,有两位才刚刚出关的返虚境天女,她们在梅问情真身现世的时候就已经传递了消息,都是在前几日收到了老师的回信,将两人召回了圣魁宫。

一个是如意天女沈燃冰,另一个则是碧虚天女何琳琅。

梅问情自然不会食言。

她们两人接到消息之后,不说何琳琅,就是在紧要关头的沈燃冰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本命法器的修正和炼制,立即动身回到老师身边。

当两人坐在云崖亭对面之时,身畔就是熟悉的小惠姑娘奉酒等候。

沈燃冰一身劲装,窄袖圆领,护臂将袖口扎起,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装饰。

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之重新放在桌上,拱手道:学生已经有数千年没有再见到过您了。

我将你们门人的消息如实相告了。

梅问情转动着指间的器皿,天女娘娘意下如何啊?何琳琅一身繁复长裙,与沈燃冰截然相反,雍容端庄,宛如牡丹,她道:老师就不要取笑学生了,我已劝过,让掌门人不要一意孤行,然而……她虽是门派祖师,但到了这个年纪、这个时候,对于后裔传承反而看得很淡,所以虽然劝说,也只是随便说说,就算这传承就此毁绝,在何琳琅经历的一切当中,也不过要再次传道,又是一次寂灭与新生,远远算不上灭顶之灾。

沈燃冰则是道:若非主君要亲手了结,我已经杀了那孽障。

梅问情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道:我就看不上你这凶悍残酷之态,既是子女辈,宽容饶恕、多加指点,对待得太严苛,可是会断女绝孙的。

沈燃冰仍刻板道:老师已有主君,阴阳天宫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喜事,就算将修真界血洗一遍,再送主君一个各界共主当一当,又有何难?这只是学生的诚意罢了。

说罢,这个如意天女便起身,浑身冒着沸腾火热的杀气,何琳琅一下子差点没拉住,还是梅问情叫道:回来!沈燃冰才止步。

梅问情将手里的空酒杯扔了过去,对方不闪不避,正砸在额角上,虽然不疼,但也留下一点儿红痕,她道:你还像是光明磊落的道门正宗吗?这无法无天的劲儿你跟谁学的。

此言一出,沈燃冰便抬眼看了看她,一旁的何琳琅则是轻轻掩唇咳嗽,连小惠都面无表情地捧着盘子,默默望天。

梅问情瞬间领会三人的意思,指了指自己,语气古怪地道:难不成还能是我吗!沈燃冰道:学生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梅问情换了个坐姿,看着她过来重新坐下,便让小惠将此前写过的方子交给两人,这是我家郎君的安胎药方,材料……是有点儿难找。

何琳琅摇了摇头:只要先生回阴阳天宫开宫,这上面的十之八九也就有了。

所以,天宫之内暂时没有之物,我交给你们了。

沈燃冰捧着药方,沉思了不知多久,她倒是没有推诿之意,而是道:……老师,光是这些分量,恐怕要保养胎儿,也得二十多年的时间,等这么久岂不是让老师心急,请老师为学生打开天地之门,我愿为主君前往其他大千世界,征战杀伐、抢夺……不是,是搜集宝物。

梅问情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好战分子,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你这么个东西送到我面前,让我教诲你一番,不然早在万年之前,你这个好杀之人,就已经埋土化灰了。

沈燃冰低眉解释:学生这都是为老师着想。

你还是少烦我吧。

梅问情撑着额头闭目养神,你帮我看看,贺郎那边……怎么样了。

沈燃冰榆木脑袋,不知道梅问情的心思究竟怎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为何不亲眼去看,所以只是遵从命令,散发神识过去,抬手凝出一片固定在穹宇之间的波纹水镜,将另一边的现况如实呈现出来。

何琳琅则是在心中嘀咕了好久,想道:心中牵挂,所以才并不亲自去看,你倒好,直接播出来了。

禀告老师,实在是血气太重,杀伐毁灭之气包裹着整个战场,连压灵大阵都碎裂了,地上的魔躯道体混成一片,天魔百般纠缠,看不出究竟……好了。

梅问情道,闭上你的嘴吧。

沈燃冰散去水镜,有点摸不清头脑。

只不过他们少有这样跟梅问情静谧饮酒之时,很多年不曾受召,此刻弥足珍贵,所以也都安安静静,只将药方上所缺之物记在心中,收入衣襟内。

圣魁宫几乎没有四季之别,永远都是早春的温度和情形,云崖亭上也只有几棵巨大的梨花树,梨花纷纷如雪,从外界吹进亭内。

梅问情没有旁观,这里与交战之地相隔甚远,所以连一些动静余波也不能立即知道,但在酒壶空却、再倒不出一滴酒水的时候,那些被血色染得通红的云霄,忽然汇集成翻滚的紫色雷云,苍白而通天的闪电从中亮起。

梅问情望着天际,身侧的小惠低下头:主人,天女魁娘娘传来消息,压灵大阵在提前布置下起了作用,当场碎裂,主君了却心结,战中突破,先天毁灭之道大进,引动了化神期的雷劫。

她这话没避着另外两人。

何琳琅道:这怎么行?这种血战、到了最后必然力竭!就算真的到了化神的境界和修为,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承接雷劫啊,先生……沈燃冰已经抽出腰间的软鞭,浑身凛冽地道:我代先生为主君挡下来!不必。

如意天女动作一顿,转而看向梅问情。

梅问情低声喃喃道:握住我吧。

你的血战已经结束了。

就像牵我的手一样,握住我吧。

就在此刻,梅问情身上原本无形隐匿下去的金色禁制一重一重地浮现上来,她的周身盘旋起阴阳二气,这股难以触摸的苍莽开天之感,从她的身上一丝一缕地渗透出来。

而在远方,那血光之内,也隐隐亮起一轮月亮,如霜的光泽扫去山雾般的腥气。

金色禁制虽然是在神魂里完全亮起,在衣衫之上表现出来,就是这件紫色道服上被繁复的金色花纹攀爬而上,但在禁制的保护之下,这些精纯的灵气却还源源不断地涌起。

这是……这就相当于,主君可以随时抽调先生的灵力。

只要先生还在,他就不会因力竭而败。

何琳琅解说完毕,跟身侧的沈燃冰同时陷入沉默,两人的性格虽然南辕北辙,但心中此刻却都是同一个想法:主君以身为矛,鹰击长空,而这世上的最强之盾,也莫过于此了吧。

第67章 .过往她果然从来就喜欢欺负我!……金色禁制在梅问情的身上重现。

这些禁制原本属于隐藏的状态,但梅问情身上的修为功体有波动时,就不免显现出来,光华熠熠。

就在两人为此震撼,想要急切交谈询问之时,梅问情却已倚靠在锦座的一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座椅上铺着厚厚的毛绒长垫,还放置着倚靠的软枕。

小惠姑娘从旁上前几步,低下身将一件玄色金纹的披风轻柔地披到她身上。

沈燃冰与何琳琅尽皆缄默,不愿意吵醒老师。

以她们的眼光,都能看出主君身上有联结梅先生的办法,而这虽然不会让先生反噬,但也使这重重禁制越来越活跃,她想要闭目沉眠、想要安静休息,是理所当然的。

云崖亭的微风卷起落下的梨花,扫进亭中,在半空中似雪一般飞舞。

这一等,就从天雷自远方响起的一刻,等到了碧海青天,残阳沉没,所有血色随着日光的消弭而慢慢流失,到了最后,连最细微的雷声隐隐、连闪电横空,都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了。

夜半,星月无光,最沉浓静谧的黑暗里,下了一场大雨。

在雨中有浅浅的脚步声靠近。

沈燃冰听觉最灵敏,神识当即扫了过去。

过了片刻,贺离恨的身影登上了云崖亭,他浑身湿透,没有用任何避雨术,那把见血封喉的蛇刀安静地躺在鞘中,朱红长袍似乎早就被染成了另一种血红,却又在滂沱大雨下被尽数洗清。

小惠撑起一把伞,快步走出去遮挡在主君头上,然而贺离恨的衣衫已湿,就算再遮挡也是无用,他道:不用了。

他不想让梅问情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贺离恨进入亭中时,脚步正踩在飘落的梨花上,他的衣袍袖摆都有淋雨的痕迹,寒气围绕,但确实被这雨打散了大半的腥甜,只剩下一身淡淡的冷意。

贺离恨看了对面的两人,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们对自己行的是什么礼,他猜到这应该是梅问情的学生亲旧,便将云崖亭内的火炉向锦座那边挪了挪。

他刚刚血战,而后又渡雷劫,其实同样耗费精神,疲惫不堪,但这种疲惫却丝毫没有让人困倦,反而让人在这个雨夜里无比清醒。

贺离恨探出一只手,在火炉边烤了烤,恢复温暖之后,才伸过去给梅问情整理了一下披风的系带,再没入她怀中,轻轻地覆盖住对方的手背。

尽管动作轻微,但梅问情还是醒了。

她抬起眼帘,将覆盖过来的那只手反握住,十指交叩:结束了吗?贺离恨望着她:结束了。

梅问情笑了笑: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贺郎最强悍神勇,会保护我的。

在两人对面不远处,沈燃冰一听这话就不困了,马上就要凑过去给梅问情立决心、表态度,说自己才是最神勇的那个,刚刚跨出半步,就被何琳琅一把拉了回来,低声咬牙挤出句话:榆木脑袋是吧。

沈燃冰被拉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骂自己,于是被迫静观其变。

贺离恨摩挲着她的手指:在下雨,一会儿要起风,别在这儿睡着了。

梅问情想了想,道:你得给我一点儿利益交换,我才能起身,今日饮了酒,骨头都休息得要散架了。

堂堂阴阳天宫的主人,堂堂大罗金仙、阴阳道祖,竟然说出这种胡闹要挟的话来,还仿佛是非要颗糖吃的小孩子一样。

贺离恨从前还会顾忌周遭有人,矜持含蓄几分,然而这几年跟她荒唐地混下来,不知不觉间,连脸皮都学厚了,思考过后,竟没什么忌讳,握着她的手靠近亲吻过去。

他没什么技巧,素来清淡如水,简单至极,像是剥离了蚌的外壳,将其中最柔软鲜嫩的部分奉献过来,任由梅问情紧紧地把他握住、拥抱住,让她的手心贴到后颈上,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如同握住一柄利刃在手。

他那么冷酷、好杀、强悍。

又这么甜蜜、温和、柔软。

梅问情终于被这种贿赂取悦,她站起身,立在贺离恨对面让郎君整理衣饰,皱着眉摸了摸贺离恨微微湿润的袖口,一边跟沈燃冰两人道:我们会去人间一趟,如果找齐了药方里的材料,便传信给我。

两人低头称是。

梅问情从小惠手里接过另一件披风,亲手罩在贺郎身上,然后挽起他的手,打了个响指附上避雨诀,正要步入雨幕当中,然而在云崖亭的不远处,却等候着一个一身雪白袈裟的僧人。

那是个少年和尚,戴着禅修的斗笠和珠串,黑衣白袈裟,上面横着灿金色的条纹。

因为薄纱和斗笠上的垂珠遮挡住了容颜,所以看不太清面貌。

当两人步出云崖亭时,这位等候了不知道多久的禅修双手合十,轻轻行佛礼致意,而后抽出一张金色的请柬,双手递送过去。

梅问情扫了他一眼,接过生死禅院的帖,随手打开扫了一眼,一边看一边道:你师尊让你亲自来,看来是有很大的事要找我了。

此人是慧则言菩萨的亲传弟子,妙心菩提澜空。

澜空低眉道:师尊说,虽是搅扰了您,但当年她是唯一的见证,是来龙去脉的知情者,如若道祖想要寻回自己的记忆,还是要见她一面的。

梅问情合起请帖:就算你不来,我也迟早会去找她的。

看来有些话不能乱说,什么这件事结束就去成亲,只要一出口,总会被重重打扰,以后还是憋在心里的好。

澜空:您说笑了。

梅问情叹了口气,转过头,见到贺离恨还没来得及收敛掉的期待神情,就知道他才是那个对曾经好奇不已、格外向往的人,便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低声道:你可想好了,咱们去人间成亲,就是欢天喜地、锣鼓喧天。

要是去生死禅院,那是个什么地方啊,八百个禅修苦着个脸看着你,好像我当面骂过慧则言的祖宗八代似的。

澜空神情不变,但手中叩动佛珠的动作明显一滞,道:前辈……好好好,我不说了。

梅问情摆摆手,见贺离恨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满眼好奇,就知道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

她道:那你带路……等一下,我们住过去的话,生死禅院是不是有规定不许男欢女爱……澜空的脸色僵硬:前辈。

好吧,我问慧则言,我问慧则言。

梅问情也没想着欺负他,这可是菩萨最宝贝的爱徒,她可没想为难一个身具慧根的修行者。

————妙心菩提澜空,他的名字其实在修真界中,比慧则言菩萨还要更大一些,毕竟很多都不知道道祖与半步金仙的名讳,但却对她们的弟子学生,对返虚境的祖师们忌惮畏惧。

妙心菩提是寂禅门的祖师,也是生死禅院里慧则言菩萨最小的弟子。

生死禅院跟阴阳天宫不同,阴阳天宫高在云霄,时隐时现,开启之时,永恒高悬、不因岁月流逝而改变分毫,关闭时,则天地难寻,就算是再费尽心机,也无法让它真正打开。

而生死禅院则隐藏在修真界各处不起眼的寺庙禅院里,或许废弃小庙的一口枯井,里面便通往禅修之中人人向往的生死禅院,以枯入荣,以死入生,别有洞天。

有澜空引路,两人很快便进入了生死禅院的范围之内。

这里明明还是彩色的,但却非常静谧,这种连呼吸都轻柔低调的静谧,总是让人疑心周遭是否是黑白的方外世界。

直到禅院的房门口响起水珠破碎声,贺离恨转移过视线,看到窗户边放着一盆兰花,兰花上的雨露流淌下去,碎到窗棂上。

澜空将门扉打开,低头道:请前辈单独进入。

单独?梅问情看了他一眼,却见澜空默默退了两步,伸手拉住了贺离恨,两人都是男子,相处起来居然比在自己面前要自在很多。

他道:是,师尊说最好是单独,弟子会照料好这位郎君的。

慧则言这葫芦里卖什么药?梅问情眯起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和贺离恨身上转了转,本来都要踏进去了,然而又回身过来,在贺郎耳畔悄悄地道:要是他对你心怀不轨,你不要体谅出家人的颜面……贺离恨不知道她这聪明的脑子里到底都想了什么,震惊又茫然,半晌才道:你在说什么?梅问情笑了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才迈步进去,只剩下贺离恨在身后扶额凌乱,一旁的澜空脸色一黑,牵着小贺郎君的袖子都默默松开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相望无言,还是贺离恨先说:你……你别管她,她是开玩笑。

澜空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跟道祖见过几面,但从菩萨的嘴里却知道此人的性情,所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很温温和和地道:请郎君跟我来吧。

两人穿行过一处长廊,路过浮沉着红白两种颜色的湖水,那湖水看上去很像鸳鸯火锅,上面还漂浮着赤红与雪白二色的睡莲。

贺离恨进入了一间禅房。

但这禅房比其他的房间都要大,里面没有菩萨佛陀的金身塑像,窗户开着,放着一盆滴水的兰花。

澜空坐在蒲团之上,两人面前放着一张紫木小案,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上面写着《万劫书》三字,另有一卷木简。

澜空将木简打开,卷头题着《因果笺》三个字。

在两物的另一侧,小案的末尾,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上面插着线香,飘起一阵淡而飘渺的檀香味道。

请郎君随意翻看。

他道。

贺离恨早已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将《万劫书》拿起,稍微打开翻阅,里面记录了修士所经历的上万种灾劫,虽然每种只寥寥数字,但依旧惊心动魄。

他看着看着,上面的字迹忽然改变了排列的顺序,沿着他的目光一阵阵重新组合,转变成闪烁着金光的小字,写得是:这不是第一次了。

最开始,我没有在意梅先生的道侣,因她与日月恒寿,无灾无劫,所谓道侣,不过是惊鸿过客,一时相伴,到最后只有死而已。

但无人想到她会颠倒乾坤,将一切归零到未发生之刻,道祖声称是嫌三世太短,可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对她来说,都并不长久。

她不是觉得短,她只是想要破解这道灾劫,她想要贺主君跟她一样长生久视,最起码也成就半步金仙之能,他明明有这个天分,却在这道无法转圜的生死抉择跨越不过……但梅问情就是他的劫难,想要跨过,谈何容易。

三世转瞬即过,一次更比一次惨烈。

每一次重新来过,梅问情都不得不封印自己的一部分,否则她无法降临于世。

第四次时,她似乎心灰意懒,不再执着,她说,与天同寿太难,白头偕老,就好。

我松了口气……慧则言菩萨应该是从第四次开始完全记录的,所以前三世,在这本《万劫书》上都无法看到,当这行字通过意念传达进贺离恨脑海中时,他眼前的情景也在慢慢变化——珠帘罗帷,少年侍奴将他从榻上扶起来,低柔道:主君,王主进宫去了。

贺离恨先是沉默了一瞬,然后慢慢想起这是当年在幻境当中看到的——瑞王和贺小公子的寝居。

但这一次,他不再像是一个旁观的幽灵,而是有极强的代入感,好像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他们曾经是人间里的最平凡伴侣,可以白头偕老。

我知道了。

贺离恨道。

侍奴捧上热水,服侍他擦脸洗手,挽起长发。

这情景简直跟他之前的幻境接上了,两人新婚不久,恩爱至极。

但他明明是裴家的庶子,就算再重来千百遍也是这样,梅问情这么费尽心机地偷天换日,是想要白头偕老、就此了结心愿,还是要试探自己一下,她到底不甘心到什么程度呢?大约傍晚之时,梅问情从宫中回来,她一身窄袖劲装,没有穿长裙,卸了珠冠之后,连头发也只是用一根簪子穿过勾起。

瑞王殿下没有敲门,这本就是她与贺离恨的寝居,进来时,贺郎正在挽袖布菜。

梅问情扫了一眼碗筷,明知道他在等自己,却还是说:哪有这样不靠谱的主君,你妻主都没回来,已经筹备打算着用膳了,连起身都不起身一下,我真是白娶你了。

两人这时候正是很会拌嘴吵架的时候,贺离恨眼都不飘过去一眼,他这一世未经修真界磨砺,虽然性格要强,但毕竟还是深闺公子,颇有几分娇弱之感,只是用手撑着下巴,停箸搭在碗沿上,不动如山地道:还要我喂喂你么,王主。

梅问情道:叫妻主。

然后就真的拉过椅子坐下,翘首以盼。

贺离恨偏头看过去,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觉得该笑,他绷着脸,将一道放满了辣的菜递到她唇边,梅问情很给面子地吃了,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咽下去后,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入宫干什么去了么?你说。

贺离恨道。

梅问情抬手弹了他脑门一下:你母亲让人参了,人都在刑部大狱里面呢!贺离恨瞪大眼睛。

本王接到救急信,就赶紧入宫相救,你这个小兔崽子倒好,我一天不看着你、哄着你,你就连饭也不给我留。

贺离恨愣了愣,连忙道:妻主,那我母亲……这时候倒会叫了,声音清越低柔,还很甜蜜,真是变脸如翻书。

梅问情却不答,而是一把将贺离恨从椅子上抱起来,转头压到榻上,眼中含着笑意低首吻了过去,霎时间,残余的火辣味道从她鲜红温暖的唇上传递过来。

贺离恨几乎是瞬间就被辣出了眼泪,眸光盈着一捧晶亮的光泽,软软地、声音微哑地唤道:妻、妻主……代入感太强了,贺离恨虽是在看过去的事,但也在心中暗自垂泪,小小声地嘀咕记仇道:她果然从来就喜欢欺负我!第68章 .味觉贺郎……春天,还会再来的。

……两人滚到榻上。

梅问情单手按着他,从肩膀上使力,虽然并不很重,但还是让人动弹不得。

贺离恨只得由着她亲,那股滚烫的辛辣从舌尖蹿到脑子里,他连连眨眼,哼唧了几声,眼睛里却还湿淋淋的,冒出低微的声音:……说正事……妻主,别闹了。

梅问情抬手抵着他的下颔,在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抚摸了一会儿,道:若是我那位老泰岳有了事,累及到你,我还有心情跟你说笑么?你放心,人已经保下来了,明日让你家人去领就行。

贺离恨握着她的手:王主许诺给陛下什么了吗?梅问情笑了笑:这些事你不用操心。

说罢,梅问情便拎着他往榻内靠了靠,一手扯下束紧的床帐,红鸾纱帐散落,跟贺小郎君翻云覆雨,将朝廷的琐事一概忘在脑后。

瑞王殿下只有他这一个主君,本朝也并没有为妻纳侍、彰显夫德的讲究,更没有其他的朝臣官员向瑞王殿下奉献男宠,以防惹了贺家不悦。

所以两人格外恩爱,从来缱绻缠绵,感情甚笃。

大约过了数月,天气渐渐热起来,入了夏日。

炎热之气太重,贺离恨往寝居里放了一大釜的冰,冰块堆叠在一起,凉意沁透。

但哪怕房屋里如此凉爽,他仍旧觉得手热心热,浑身不痛快。

梅问情一开始还只当是天气的缘故,所以他才神思不属、日日倦怠,而后照例给王府主君请脉的太医入府,忽然惊喜下拜,向两人道喜,连连说主君身怀有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即便贺离恨明知是看过去的事,也能感觉到那股从胸腔传来的由衷喜悦。

贺小公子的心一下子便猛地跳乱了,迅速转过视线去看梅问情,却见到她唇边停顿的笑意。

那种习惯性的笑还残留在她的脸庞上,但眉目之间却十分地幽然、清醒。

贺离恨还未说话,梅问情便遣人送走了太医,伸手亲自为他把了把脉。

贺离恨怔了一下:……王主,你也……会医术吗?梅问情沉默不语地望着他。

在这种眼神当中,他原本激烈而火热的心口像是凝滞住了,里面燃起漫无边际的硝烟。

王主……不要怕。

梅问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你先休息吧。

贺离恨犹豫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梅问情没有对这件事说什么,但过了几日,王主的好友——一位佛门修行者前来拜访。

贺离恨认得那个人,当年成亲的时候,梅问情就曾经见过她。

那便是慧则言。

就算她让贺离恨好好休息,他也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安然放心。

他想到那位王主的故友是世外之人、是修行者,便想着求签祈愿之类的事宜,期望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

贺离恨备好了茶水,想要跟梅问情详说此事,抬手叩门时,听到里面传来慧则言的声音。

她说:……没想到主君跟您曾经有那么多时光相对,都没能赐予来一个孩子,这倒也算了,毕竟您的修为身份都摆在那里,子嗣只能随了天地间的缘分。

然而道祖想要圆满这么一个白头偕老的心愿时,却将道体元胎种在他的体内,这种情况,就算是道祖让贫尼来,贫尼也毫无办法。

梅问情道:他不能生我的孩子。

自然如此,别说这一世主君没有修行,就是修行之人,又怎么会不受苦?梅问情没有说话。

在门窗的缝隙里,暖光的烛火不断摇晃。

慧则言伸出手,一只空气中的琉璃蝉显示出来,停在她的指尖。

佛门常有转世修习、积攒功德的功法,所以有这么一个法决,可以将琉璃蝉绑在某一个人的神魂之上,此后生生世世的因缘果报,便都有迹可循。

慧则言道:或许昔日,不该前往主君的出生之地,先一步将他从裴家带走,也不该捏造这样一个掌中之国,有些命中的坎坷,是无法避过的。

梅问情的手指抵着眉心,轻轻地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慧则言敛眉轻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以修士之身,上百年的相伴,都不曾孕育子嗣,谁能想得到会有道体元胎根植在凡人的身体里?若是这么下去,连开始修行都来不及,光是短短几个月,主君的生命力就会耗干成空……这个世界……是掌中之国?这是道体元胎……不能生她的孩子?当时的贺小公子或许有很多事不曾理解,但此刻看来,这其中的每一句,他都能听得清楚明白,自然知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有根由的。

这世上的事不仅变幻莫测、毫无常理,还往往逼向麻绳的细处,将命运攥紧、磨断。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

梅问情因为自己有白头偕老的心愿,所以几乎是以凡人之身来陪伴他的。

而慧则言进入掌中之国也需要封闭自身,两人都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这一世的贺离恨过得十分快乐,即便遇到一些小小的坎坷,也很快被更浓郁的甜蜜所覆盖。

他总能在低谷之时望见希望,能看见梅问情有意无意伸出来的那只手。

他虽生在修真界,但却被抹去了一切痕迹,被带离裴家,捧在手中,变成满门忠烈、可以纵容男子骑马射箭、自由自在的贺小公子。

而妻主身份贵重,待他如珠似宝,羡慕他的人不在少数……整个世界都是为了他而创造的,为了让他快乐、让他无忧无虑。

只是这样顺利的人生,总还会被命运戏弄。

贺离恨站在门外,手里的茶盏已经凉掉了。

他垂着眼帘,即便一知半解,却还是能听得懂梅问情所说的话——如果要保住这个孩子,他会死的。

这样一个凡人的躯体,没有给他孕育的机会。

夏夜的风轻轻地扫过窗棂,烛光摇晃。

慧则言即便封闭自身,也比常人要五感灵敏一些,随着风声一动,她忽然抬起眼,似乎注意到了他,下一刻,梅问情也立即发现,她登时起身,冲过去开门,而门后却被贺离恨按住,响起茶盏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贺郎?她没有用力推开,在清脆的茶盏碎裂声后,贺离恨的脚步和呼吸都变得极为清晰。

他低低地道:不要。

但他没有说清楚究竟不要什么。

是不要开门,还是……梅问情没有强行开门,她的手掌停在雕花门扉的格子上。

忽然夜风大了起来,门外声音尽消,她动了动手指,这扇门向外吱呀一声滑过去——外面空无一人。

慧则言从她身后走过来,似乎酝酿了一会儿,才道:贫尼想说几句道祖不爱听的。

知道我不爱听还说。

梅问情收回手,盯着地上化为碎片的陶瓷茶具,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不外乎是这一胎格外珍贵,不如剖腹取子,让道体元胎在另外的环境当中孕育,以阴阳天宫之能,可以供给养育元胎,但在贺离恨的身体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慧则言明知道她明白,也明知道她会不高兴,但还是徐徐拨动着佛珠:这种事发生,除非让主君堕掉元胎,否则白头偕老已无可能……比起您这个可有可无的心愿来说,有这样的后裔降世,对这个大千世界的稳固,都很有帮助。

可有可无吗?梅问情曾经有过很多一时兴起,很多随着心意而动的爱好和心愿,她已经孤身一人待了太久太久,对许多事看得非常淡,很多重要之事,在她眼里,都在可有可无的范围之内。

慧则言继续道:如若您不忍,主君被道体元胎耗空命源之后,再取子也不迟……她是佛修,然而比起一人之幸来说,慧则言更担心整个世间、更担心亿万生灵的生命与未来。

所以当年梅问情颠倒乾坤的时候,她便捏了一把汗,此刻梅问情终于有了结束的意愿,而又有道体元胎出现,在慧则言心中,这该是一个上佳的结果。

菩萨。

梅问情道。

慧则言抬手行礼,屏息垂目。

如果有一天,杀了你的爱徒,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你会动手吗?慧则言稍微怔了一下,她沉默几息,道:贫尼会的。

梅问情转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笑了笑,说不出是在尊重她的选择,还是在惋惜她的选择:这一点,我实在不如你。

先生见谅。

慧则言道,如果贫尼能够阻止道祖,其实在您颠倒乾坤的第一次,贫尼就会动手,可我却不能。

……您对众生的爱,既深沉浓郁,又淡薄无情,但您对主君,看似随手拨弄、视若玩物,到头来却总是珍重。

梅问情不知道听没听见,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就在慧则言忐忑地等候,企图从她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时,却听见梅问情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说了一句:本座真讨厌小孩子啊……在这一刻,慧则言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夏夜起风,下了场雨。

贺离恨回到寝居时,亲近的侍奴惊呼了一声,连忙过来给他换衣服、擦头发。

少年郎们尽皆轻巧温顺,见他脸色不对,也没有敢问、更不敢声张。

他的头发湿了一层,让布巾擦得泛着光,润润的。

侍奴一边往他手里塞着手炉驱寒,一边心疼地道:主君是去哪儿了?您还怀着殿下的孩子,可要小心仔细。

这消息在太医离开后,已经传遍整个瑞王府。

贺离恨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也像是被雨淋了。

他看了看眼前人,忽然嗫嚅着、低声道:你是……假人吗?侍奴愣住了:您说什么?你是为我存在的吗?他说。

这又从何说起呢?侍奴虽没见过这个阵仗,但发散思维,很快便以为主君是心有不安,连忙道:奴自然是主君的人,为您服侍左右,忠心不二。

他刚刚安慰完,就听到屏风外传来行礼问安的声音,才退开两步,就见到管理王府的小惠姑娘捧着一件淋湿了的披风跟在殿下身后,瑞王殿下伸手挥退了请安的人,让他们都出去。

室内的侍者便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小惠转过身,似乎去拿什么东西了。

梅问情坐在他的面前。

这是第一次,两个人会有相顾无言的时候。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即便有披风遮挡,但因为她来得急,没有撑伞,所以这件赤金凤凰衫的肩头还是湿了,洇成一团深深的暗红。

贺离恨看着她,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摸那团暗红,想要碰她的手,看她的手冷不冷,可是刚刚举起,就见到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端了上来,放在桌案上。

小惠姑娘一板一眼、语气不变地道:主君着凉了,喝点姜汤吧。

他没有从那里面闻到姜的味道。

只有很浓郁、很浓郁的酸味,和苦涩。

贺离恨收回了手,他道:我不能……生你的孩子吗?他其实已经知道结果。

梅问情道:或许,以后有机会。

贺离恨看了看她,忽然道:你骗我。

他盯着梅问情的眼睛,这时候说不出是心中有怨,还是有一种莫大的荒谬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所见所闻都那么空虚,都像是一种残酷的玩笑,像是踩在棉花上,陷在泥地里,明明对另一头的真相还一知半解,还似是而非,就要沉下去了。

贺离恨的手撑在桌案上,他天真单纯,没有受过磨砺,他还那么娇气倔强,那么爱哭,活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清澈得有一种一折就断的脆弱,他虽有雏鹰的资质,却是被梅问情捧在手心中的,易碎之物。

梅问情好像看到他身上裂开的纹路,她想到,我的宝贝,要在我手中碎裂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贺离恨道,你总不能把我的权利都剥夺,既然你把孩子给我……从把他给我的那一刻开始,有一半……不,其实都是我说了算了,对不对?梅问情,你不是一直让着我的吗?你不是任何事都会答应我吗?他的字句已经尽力克制。

他在认真地讲述道理,在争论结果,没有激烈、愤怒,也没有哭闹,他保持着被爱之人的体面,也蔓延起了被紧握住的彷徨。

雨声被残风卷起,扑起屏风外的竹帘,哗啦——哗啦地响着,帘动时影子被映上一层雷电的光晕,一片苍白。

梅问情伸出手,覆盖在贺离恨的手背上。

她的手指原本是冷的,可触碰到他时,发觉他手心里溢满冷汗,比风雨夜的寒气还更冰凉一分。

你可以不相信。

她道,但我不会让你为了一个胚胎而死。

那要是……那要是我愿意呢……不可以。

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道,你这一次要听我的。

根本就没有下一次。

贺离恨站起身,你就是在骗我,我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什么前生,什么来世,对现在的我来说到底有什么用?!你不想要,可是我……我想让孩子活下来,你明明有办法的。

所谓的办法,不过就是在他活着、或是死去的时候,从他身体里取走道体元胎,回到阴阳天宫培育而已,可一旦这么做,贺离恨很快就要离开她了……而且不能再调回原点,要是再重新开始,道体元胎也会一同消失,这就违背了让孩子活下来的意愿。

贺离恨的手指攥紧,声音低哑,慢慢地道:你能不能也听一听我的意思……他不知道道祖这个身份,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代表了什么,但在冥冥之中,他却觉得这个自己孕育过的道体元胎如果降生,一定会陪梅问情很久很久,让她每次见到,就能想起自己。

这个时间一定比一百年更久,比她遗忘自己的时间还要久……他怎么会甘心就此结束呢?再天真纯稚的贺离恨,也总会执着地把自己嵌入她的生命里,用尽所有力气和方式,要她不许忘掉。

这是一种近乎没有底线的占有欲。

他愿意为此做出任何牺牲。

梅问情垂下眼眸,指尖笼罩在对方的手上,她沉默片刻,只是道:……但我不喜欢孩子,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贺离恨道:难道我不喝这碗药,你还要灌我吗?他说得决绝、坚定,已经抱有被残酷对待的觉悟。

在这句话落下的那一刻,梅问情伸手围绕住了他的腰身,将对方带到腿上坐下。

贺离恨以为她要钳住自己的下巴,把药灌进去。

但她紧紧地拥抱过来,柔软的唇贴近,他从对方的亲吻里,尝到了汤药的味道。

这是一个非常酸、非常苦涩的吻,她那么强势,可又如此温柔,被贺离恨咬伤的地方渗出鲜血,腥气伴随着细微的甜,成了舌尖之上唯一的回甘。

贺离恨的眼泪没有知觉地掉下来。

他的手指在抖,身躯也在抖,但他又被抱得这么紧,好像梅问情永远都不会松开,那些被齿尖咬开的伤,那些交错的、痛楚的呼吸,都没过格外敏感的味觉。

贺离恨陷在她的怀中,压抑地忍耐,低低地啜泣,最后化为被打碎的哭声。

梅问情抚摸着他的发丝,将那碗苦涩酸楚的汤药喂给他。

梅问情也同样记住了这个泛苦的、酸涩的味道。

她将贺离恨紧紧抱住,给他擦拭眼泪。

她的手抚摸着对方的脊背,尾音带着一丝沙哑,轻轻地道:我只要你一个人,什么道体元胎、繁衍后嗣,我都不在乎。

贺郎……春天,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