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之上,黑白纵横,交错合抱,杀伐之气浓郁,如同一条恶龙在局上翻身摆尾。
梅问情轻轻地触摸着手腕上的烛龙手环,被小烛龙舔了两口,平静道:我知道……我早就有预感了。
她虽然不能记起许多往事,但在这最后一次的觉悟上,却被潜意识里的危机感提醒了很多次。
慧则言道:况且,第九次的封印禁制,就已经连同您的一部分记忆都封印掩藏,这些禁制遍布您的神魂法身,不能再变多了,我们应当寻求恢复和保全世界的契机,才能慢慢解除禁制。
梅问情抬手翻了翻那本书,她的手指经过之处,可以略过文字的差别直接读取字迹之中的含义,甚至以她的水准,只要明白字意,很快就能将这些文字记下来,熟稔于心。
她一边读这本《线性代数》,一边道:……就是行到终局,还这么前途未卜,才让人心中烦乱。
若是这一次还不能成功,我会抱憾终天的。
梅问情的抱憾终天可不仅仅是一辈子,也不只是修士的千百年,沧海桑田这四个字在她面前都显得短暂和微不足道,如果留不住贺离恨,真的发生这么沉郁的遗憾,她或许便不会再留于此方世界。
就在慧则言闭目叹息,静默沉思之时,翻看到一半的梅问情忽然动作一顿,手指抚摸到一层黑色的笔迹,这道笔迹跟一旁的印刷体完全不同。
看来菩萨不曾好好检查过啊。
梅问情笑了笑,这本书的主人已经来到这里,你只找到这本书么?慧则言道:贫尼无法看懂上面的文字。
无妨,即便不懂也不要紧,这不是法诀。
梅问情思索了半晌,似乎是考虑怎么解释出来,这是一种……理解事物、除去未知的解析方式。
其实挺有趣的。
慧则言看了她一眼,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眼神中好像写着你对有趣的理解是不是太广泛了一点儿?梅问情博览群书,素来喜欢看一些自己不曾了解的事情,因此这本书在她眼里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有趣,只是她的知识也不是全然覆盖住此书的阅读前提,所以更多的时候,她直接让字句中的含义在脑海中呈现图像、或者幻象的形式出现。
既然这书被人发现,辗转到了你的手中,说明此人也应该见一见,免得他流落在外,以为自己是什么万里挑一的天命之子,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来。
能够意外在大千世界当中穿梭,不是万里挑一的好运,而是万里挑一的倒霉才对。
她将手指按在黑色笔迹上,闭上了眼。
在字迹之上,一股残留的陌生气息沿着这痕迹,如抽丝剥茧一般席卷而来,一丝一缕地飘渺上升,在半空中凝聚出几道支离破碎的信息。
这信息流化为白光闪烁的蝴蝶,被慧则言用佛门秘法包裹住,佛文旋转之间,似乎呈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场景,在这个场景当中,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年正在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来,换成本世界的长袍外衫。
在这一幕凝聚起来的下一刻,慧则言的手指便抖了一下,立即闭上眼,低头道:无量寿佛,罪过。
菩萨清心寡欲,先是口颂佛号,秉持清净,表示自己对年少儿郎的身躯绝无任何污秽亵渎之心,而后便想睁开眼,以示尘世间的身体色相在她眼中别无二致,没有什么根本区别。
然而慧则言刚刚睁开眼,就见到平日里不拘小节的道祖大人已经撤回了手,那个模糊的场景也跟着烟消云散。
她怔了一下,见梅问情面露思索,淡淡地道:我是有了道侣的人,不适合看这些。
慧则言:……听起来不像是守规矩的淑女典范,反而有一种炫耀的错觉。
但我已经看出来他在哪里了。
梅问情道,继续下棋吧。
贫尼已经输了。
慧则言道,道祖已经看出了我的意图,不担心主君深陷其中,意识迷乱,反而给天魔可乘之机吗?梅问情从赴约之初,对方让贺离恨单独进入一间禅房时,便知晓了菩萨的想法。
慧则言将这曾经的过往铺展开来,摆在两人眼前,其一,是填补她连同修为一起被封印的部分记忆,并将穿越者的事情告诉她,以免生出乱子。
其二,则是要利用这些往事,在贺离恨陷入往事情绪不稳时,引出蛰伏在暗处的天魔。
那些天魔曾是贺离恨的助益,曾经在魔尊的麾下如臂指使、马首是瞻。
但在化神雷劫过后,贺离恨那只被血光染红的眼眸已经昭示了其中的副作用——它们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让他失控、让他碎裂、让他神魂失守,从此沦为真正的天魔躯壳。
梅问情不是不知道,她如同一把尖锐又隐形的刀,随时准备挑开伤口的缝隙,将其中的毒虫拔出捏碎,但普天之下,没有什么地方比生死禅院、比慧则言菩萨的安身之地,更能感化天魔的了。
菩萨的爱徒坐镇,自然不会出乱子。
梅问情道,你一生皆为众生着想,我知道你虽然敬我,可还是嫌我麻烦,嫌我翻云覆雨、将天地宇宙颠倒得满目疮痍、既狂妄,又任性。
但你却是个聪明且愚笨的人,聪明在于,知道如何安抚我、知道只有贺离恨活着,这方天地才会永恒地安宁清净下去。
慧则言:那贫尼的愚笨呢?两人四目相对,梅问情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慧则言自己便深叹一口气,了悟地拨动着佛珠,珠串的声音在她手中碰撞:道祖或许已经不记得了,即便是我,也陪您下了近十万年的棋。
对这方天地,终归还是……她不再说下去。
辛苦那位澜空禅师了。
梅问情道,我在贺郎的鞘上,特意为他预留了封魔之地,那地方机关重重,内里十分豪华,住进去的人一定会欢欣鼓舞,舍不得离开。
慧则言终于绷不住神情,她吐出口气,念叨着:罪过,也许以天魔的审美标准,您确实是准备了一具好棺材吧。
……禅房静室。
兰花的叶脉上轻轻滴下清露。
香炉里的香燃到一半,伏在桌案上的贺离恨忽然惊醒,他脑海昏沉,一抬头就是浓郁的檀香气味,在身畔缭绕不绝,而刚刚离世的场景仿佛还近在眼前,他的指尖似乎恍惚中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那场雪,那场病,那些梅花树下纷纷落落的香气,一时间几乎无法移除出他的脑海。
贺离恨的掌心下压着这本书,神情有些怔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此时,澜空禅师已经站起身,用轻柔的丝绢擦了擦他额角的汗。
见贺离恨终于回神,便将手帕递给了他。
他喉间干涸,像是火烧一般,有些魂不守舍地擦净冷汗,将一片湿润的手心也擦得干燥,连掌心的温度都褪下来,才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气,低哑道:……刚刚那是……是第四次。
澜空道。
她……她反悔了。
澜空立即道,梅先生的心愿虽未完成,但她还是又尝试了很多次,没有再想过放弃……这是我师尊告诉我的。
贺离恨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又隐隐觉得自己虽然比别人生得略好些,却不至于还有这种祸国殃民的品质,让梅问情为他这么大费周章、精疲力竭……她的心意总是会受到摧折,而这摧折的根源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因为他。
这书……有些可怕。
贺离恨看向手心底下的《万劫书》,我总算体会到什么叫做‘她是我的劫难’了,实在是逃不开、躲不掉,想跑都跑不了,只要一看到她,我就……澜空先还好好的,听着听着神情就有些古怪,徐徐地开口道:不要在出家人面前说这种话。
贺离恨眨了眨眼,这才真正地被人从幻觉里拉下来踩到实地上,耳根腾得一下子就红了,他只在梅问情面前磨练得失了底线,但在澜空禅师这里,依旧脸皮薄得一戳就破。
反而是少年僧人不急不躁、好像根本没被这话影响到,反而过来安慰了贺离恨两句,说到一半停下,忽然又道:其实郎君不是没有机会逃离的。
贺离恨稍微怔住。
郎君不是没有办法摆脱这个灾劫的,虽说修士人人皆有自己需要面临的艰难困境,但让创世道祖来做郎君的情劫,也未免太残酷严峻了些……所以只要郎君剖出情根,就不会再动情,自然没有情劫一说……他还没说完,贺离恨就已经皱眉反对:这怎么可以?那她要是遇见我了,发现我这么做,岂不是会很……伤心。
梅先生确实这么做了。
贺离恨的话语剩下两个字,一下卡在喉咙里了,他指了指自己,又低头看向这本书,神色几乎有点不可置信。
她在郎君不记事时,就已经剖出了你的情根,此后千年,再也没有相见过。
澜空说得清晰缓慢,字句平和,但贺离恨却觉得十分荒唐,甚至生出一股抑郁气闷之感,心里徘徊不断地想着,她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剥夺爱慕她的权利呢?而后仔细想了想,又开始对自己生气——梅问情做到这种程度,他居然还是没能成事,仍旧无法突破返虚境,真是让人恨铁不成钢。
贺魔尊气得牙酸,心头百味陈杂,要不是还没看完这本书,简直想掉头出去找梅问情,咬她一口泄泄恨,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的幻想很快便被澜空打破了。
可惜……澜空道,可惜郎君那时好不容易到了返虚境后期,修为强横霸道、睥睨天下,一路挑战天下的隐世祖师,以求问道之顶峰。
这确实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贺离恨点点头。
然而那些隐世祖师们或是不如你,或是不肯迎战,所以郎君兜兜转转,遇到了当时在妖都隐居的梅先生,一眼看出她修为不俗。
梅先生对你避而不见,你就围追堵截、非要一战,甩也甩不掉……禅师……贺离恨听得心跳砰砰,一半是尴尬,一半是觉得自己还真有这种固执至极、不肯罢休的本性,肯定将梅问情缠得日夜难安。
先生百般无奈之下,终于被郎君挑中时机,交手切磋,可那时是在妖都的合/欢大沼泽中。
那里是千百种罕见妖族交融与繁育的圣地,尽是至毒花草、古怪秘境,那处沼泽的毒雾里全是催/情迷雾,郎君主动将梅先生按在——贺离恨豁然站起,想要阻止对方说下去,随后又默默收回手,耳垂滴血似的坐到原处,坚持地道:出家人不能说这种话。
澜空刚刚闭口不语,他手中的万劫书就金光闪烁,但这上面没有慧则言菩萨的任何评价,只是一瞬间,就将贺离恨的神魂引入琉璃蝉所记录的场景当中。
他的眼前瞬间摇动了一刹那,然后再睁开时,那股檀香演变为一股很热、热得令人焦虑的迷雾之香,香气灌进身体里,这股焦虑的热便也跟着灌下去,让人浑身都漂浮起来,再强的修为与道体,也跟着被拽进了沉溺的漩涡里。
贺离恨被这股无形的热切浸泡着,身体却因下坠的惯性倒在了她的怀里。
梅问情握住了他的手臂,似乎在推开和拉近之间犹豫了一瞬。
就是这么短暂一瞬的犹豫,怀中的郎君已经像是一条蛇似的缠绕在她身上,环着颈项,压着肩膀,将两人动手时微乱的衣衫都搅在一起,道体运转到极致的滚烫身躯仿佛要燃起来一样。
贺离恨压着她,堵住了她的唇,喉咙里溢出来几声软绵绵的低哼,他伸手拔掉了她发鬓上的簪子,宛如一头被外物催生难言之欲、却无处领悟的稚嫩小兽。
梅问情不想挫伤他求真问道的自尊心,所以斟酌着实力跟他缠斗片刻,然而没想到不远处便是这片兰草丛生的合欢沼泽,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方才还要以武证道,还要跟梅问情切磋比较,甚至酣战许久,结果这时候软得跟棉花一样。
梅问情不想功亏一篑,克制着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从衣衫上撕下来时,便被这条亲热的蛇缠住。
贺离恨不通情爱,自然也不懂这生理反应是什么意思,只遵从本心地胡乱啃她、亲她,不让她把自己推开,执着地贴在梅问情的身上,声音有点儿忍耐地抖:不是还没分出高下么……梅问情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上这条没有骨头的蛇,考虑了好几秒把他打晕的手法,然而就是因为她这过多的疼惜和犹豫,才让贺离恨忽然得手,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将梅问情的手也扣在指间。
梅问情看着澄清明亮的天空,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71章 .尘埃……岂止快乐,简直乐不思蜀。
……这是被催生的欲,是朦胧而急迫的需求,来势汹汹、不讲道理。
而又发生在一个无法用情的人身上。
梅问情的片刻犹豫,其实也是因为她明白:就算两人真的发生了点什么,区区一次共参大道,从任何角度来推测,都只是一时意外的露水情缘……但就大局而言,她应该跟对方保持不见面的分寸。
这种分寸感是用漫长沉郁的思念刻下的,克制住时,尚还寂静,一旦惊醒,便如冰下岩浆,乍冷乍热,无形的火焰烧彻肺腑,五脏似焚。
正因如此,才让千载不见的小郎君有机会缠得越来越紧,小动物似的蹭着她的下颔。
他的手还没失去力气,有一股修行者执着恳切的劲儿,气力尚充沛,先前战意沸腾,血都还没冷下去。
贺离恨握着她的手,低下头,湿湿的唇亲了亲她的手腕,将脸贴在梅问情修长的指骨上,他从来对此事没有任何兴趣,生理知识匮乏到接近干枯,连要做什么都需要漫长的探索。
梅问情虽然懂得,却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还在思考着什么,在迷雾情瘴之中,居然还能有这样明显的清醒。
贺郎君的防线却已经被一把火烧空了,他埋进梅问情怀里,腰带上的环佩玉饰叮当作响,乱成一团,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像是在看护好自己的食物,另一边却将她的手拉起来,抚摸着手指指节,轻轻地捋上去。
不知为何,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发生在两人的指间,却有一股说不清的缱绻味道,比衣衫尽落时的坦白更有情韵,拨动心弦,欲说还休。
……胡闹。
梅问情低声道,别以为我舍不得把你推下去。
这是妖都的合欢沼泽,气候温暖湿润,兰草丛生,四周有很多蝴蝶。
一侧便是沼泽之内的水泽……但这并不是真正的泥沼,而是一种散发出迷人香气的植物分泌物,这种分泌物是植物的根茎分泌的,汇集成湖泊,粘稠泥泞,闪着晶亮的粉紫色。
合/欢宗的许多秘药原料中都有此物,往往只取上一点,就能发挥很大作用。
因为此地的迷雾情瘴太过浓烈,所以方圆千里之内,只有合/欢宗一派留居沼泽外围。
而这宗门虽然以此物谋得暴利,但流传出去的药量其实并不多,所以这片沼泽便逐渐扩张,保持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体量。
两人此刻正在沼泽的伴生兰草之间,她战中被对方突然扑倒,脚下正是地势略高一点儿的边缘斜坡,下方三米左右便能看见晶亮的粉紫色粘液,成片地连在一起,一股呛人的香气往外升腾。
她说这话,其实是想把他推到外侧那边,是离沼泽中央更远的另一边,这人的脑子都化成一团浆糊了,或许摔这么一下,还能把贺离恨摔得清醒一些。
贺郎君却会错了意,他怔了一下,茫然地收回视线,看了看那片粉紫液体,就算不了解掉进去会怎么样,但本能地产生了些许畏惧,他原本就晶亮的眼眸都有点湿了,很浅地咬了下唇,哑着嗓子,小声道:不要。
梅问情:我说的是……他的舌尖软绵甜蜜,滑过她的指腹。
梅问情的话语骤然停滞。
贺离恨确实不通情爱,他什么都不懂。
可现在这个状态,又实在称不上是纯白稚子。
贺郎君含住了她的手指,口腔里湿腻,微热,尖尖的虎牙硌在指骨上,触感似有若无,但到了这个地步,贺离恨竟然还是很迷茫,这张甜蜜的唇舌、素齿,只知道让她接受自己,却不知道除了亲一亲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尝试。
贺郎君的手滑下来,攥住她的腕,在梅问情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浅淡的齿痕落在淡青血管上,随后又不敢这样示威,将软唇附上去贴合安慰,气氛粘稠得快要滴水。
他低着头,发梢缠在风里,蒲公英似的轻柔,在梅问情的眼前微微晃动。
她终于也有说了半句话让人堵回来的时候,那句解释堵在喉咙里,忽然间就不想辩白了。
梅先生。
她在妖都的邻居们都这么称呼,所以他也如此低唤,怎么才能好过一点,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至少在片刻之前,梅问情还以为这一次他仍旧是那个满脑子只有修道求真、问鼎巅峰的刻苦修士,万万没想到一转眼就听到他素日里清如泉水的嗓音说出这种话。
她一边被吸引,一边又感到烦躁——肯定要出岔子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梅问情的手被他带了过去,仿佛他这么精心讨好,就是为了让她的手指能够教导他、能够让他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教诲和解脱。
贺离恨携着她,将这只被他惹红了指节的手放到怀里,停在了自己最该解决,但是又自己不懂得如何解决的问题上,这种求助,让他大感委屈和尴尬,不自在地抿唇不语,但他的眼圈跟耳垂都红得发艳,连这种稀世俊美的样貌都因情态而温软。
像被洇透了水。
梅问情着急解决此事,从来没这么严阵以待过。
多亏了她经验丰富,对贺离恨的身躯特点也足够了解,此刻她的记忆还未因封印禁制受到影响,对贺离恨的每个小动作,比他自己还要了解。
她不以为然,但无论是技巧还是习惯,这种契合都仿佛两人已经在一张床上睡了千八百年一样,根本不像是今生前所未见之人。
贺离恨依靠她来解决这个卑鄙下/流的迷雾毒素,心神动摇,别说理智,连魂魄都要被抽走了,战意未消的热,换成了另一种沸腾的热。
一开始的气力也不知道丢在哪里,只是伏在梅问情怀中,一会儿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一会儿又委屈地往上冒着哽咽,他迷迷糊糊地想——我真的没见过她吗?她怎么比任何一个人看起来都要了解我?幸亏贺离恨这时候脑子不清楚,否则早就该心生疑窦,防备之心立现了。
两人钻研了一番,终于暂缓沼泽迷瘴之毒,可贺离恨还没恢复过来,他刚按着梅问情的肩膀想要起身,便因为手心湿淋淋的,猛地滑了一下,看起来很像投怀送抱。
梅问情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正在心中对自己的矜持和正经大加赞赏,将自己此刻能想到的佛门经典翻来覆去地念了一遍又一遍,简直倒背如流。
此刻在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她得阻止对方的暗示邀请,跟他解释这是另外的价钱。
梅问情是谁啊,她可是举世无双的道祖大人,刚做的心理建设,思想水平那叫一个高,啪地一下就把他的手拂下去,嘴里的美色误人、无欲则刚还没开口,就对上贺离恨震惊的眼神。
她瞬息间便发觉对方只是要稳住重心,连忙伸手拉他,然而为时已晚,贺小郎君方才就站不起来,被她拉住时简直像条蛇一样缠了过去,两人理所当然地一语成谶——双双从陡峭斜坡上的茂密兰草间翻过去,掉进沼泽中央的粘液里,被这充满香气的液体缓冲着停下。
贺离恨趴在她胸口,散落的长发上都沾了这种黏糊糊的液体,他都有点想哭了:你怎么……怎么真的推我……梅问情看着他,无语凝噎了半晌,想说什么,又停住,最后只是费解地道:我怎么总被你拉下来。
这种被人拽倒,在软绵绵的地上咕噜咕噜滚的感觉,她一生也就体验了这么几次,每次都有她的宝贝贺郎从中作梗。
贺离恨刚刚才清醒几分,他就算百毒不侵也该扛不住了,何况这一次他没遭受过百毒淬炼,方才又经历了一场那种风波。
贺郎君还是一位素来心高气傲、战无不胜的顶尖修士,泪珠都隐隐在眼眸里打转了:我什么时候拉你了,我是想站起来!梅问情道:你要是嗓子再清亮点,别这么软绵绵的说话,我就真信了。
贺离恨之前缠着她跟她打架时,以为梅问情是位孤高傲岸的隐居修士,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种话来,震惊和诧异交叠在一起: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你和我……我,我们,就算刚刚那样,那也是一时情急,我怎么可能是要勾//引你?梅问情跟他吵了好几个来回的架,精通此道。
两人太久没见,眼下这个情景又这么极端,她抬手遮住眼睛,吐出口气,沼泽中央浓香馥郁,几乎让人头脑昏聩,道:你勾.引我的还少吗?你说要跟我参悟道法、指点修行,没听说过还能脱了腰带、褪下长袍指点的。
贺离恨最初只是震惊,现在是真的恼羞成怒:这是因为你到了这里才肯跟我切磋,是意外。
梅问情道:哦,那这些天的围追堵截呢?你怎么这么固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只是想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现在好了,你能在合.欢道上更进一步。
贺离恨从她身上爬起来,他本来的衣衫就乱,这时候滚得不成样子,哪有一点儿君子正衣冠的体面。
小郎君双手虚虚地扣住她的脖颈,摇了摇她的肩膀:我掐死你算了。
梅问情叹息:那你掐死我吧,在双/修到虚脱之前。
贺离恨动作一顿,他也感觉到后劲儿上来了,用力地吸了口气,一头栽到她身上,闭眼:我受不了,你把我杀了吧。
梅问情没看他,恍惚中有一种事已至此的破罐子破摔:我还是把你阉了比较好,比无情无爱更干净。
她胸口的人动了动,这条缠人的蛇退却了,一点点地挪动着往外逃跑,刚挪出去一半,被对面的女人一把扣住腰,使力扽了下来。
他一下子被按进粉紫色的液体里,眼睫上挂着亮晶晶的小泪珠,嘴唇咬得通红,从前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个,崩溃地抽泣了几下,小声求饶:救命……救救我……梅问情伸手扯下道袍的外衫,冷酷道:现在求饶?晚了,你已经完蛋了。
这地方黏糊糊的……呜呜……一会儿抱你出去。
那是多久……?咳、咳咳……什么东西,你给我喂了什么……壮.阳药。
梅问情!不是……前、前辈,我错了,我知错了……不,他不知道到底哪儿错了。
梅问情后来自然把他抱出了沼泽,但两人的衣衫、发丝,手背,都沾过那股黏液,缠绕着让人没法控制自己的香气,根本不能出去见人,不然就会引发不堪入目的现场。
两人只能在合欢沼泽的边缘互相祸害,把所有剩余的力气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贺离恨这一千年来从没吃这种苦,但两人的身体就是该死的登对,契合得根本离不开对方。
贺离恨虽然没有情根,但他却对梅问情生出了不可言说的欲.望和心魔,有时候这种魔念强烈得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羞恼可耻。
就算是香气消失以后,这段经历也牢牢地刻在了他骨子里。
以至于再见到梅问情那张姿容绝世的脸,浮现出来的并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一个又一个交缠的场景,甩也甩不掉,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欲.念浮动,身躯泛热。
好像那股情瘴并没有被祛除,而是隐遁向了更深处。
两人如此荒唐了十几年,将梅问情这一千年的克制不见完全打破。
贺离恨的问道之心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坎坷,比起先前的勤谨刻苦,简直都有些懈怠了……事已至此,梅问情也知道估计是不能成功的了。
千年大计,功亏一篑,实在让人扼腕。
梅问情痛定思痛,立下承诺,再受这种引诱和圈套就干脆回去闭关,然而贺离恨这时候已经演变成了没她不行的地步,身体肌肤离开她的触摸,就会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空虚害怕。
所以在道祖大人痛定思痛的第二日,贺郎君戴着叮当作响的脚环,小心翼翼又没安好心地爬了过去,先是亲她的嘴角,又环住她的腰,在拴着小铃铛的脚环作响声中,他悄悄地问:我最近哪里没做好吗?你怎么都不跟我双修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望了望窗外的天空,语意深切地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天下众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贺离恨愣了愣:你隐居这么多年,天下众生关你什么事?梅问情叹道:对啊,关我什么事,谁让我没有良心呢。
说罢,便抱着身体柔软的贺郎倒在榻上。
所以,这一次也理所当然的没能成功,果然天底下中途而废之事甚多,行百步者半九十啊。
……生死禅院。
慧则言伸手为道祖大人换了盏茶,非常罕见地看到对方都有些无颜面对的神情。
……虽然没能成事。
菩萨伸手拨了拨琉璃蝉的翅膀,在佛门的记录秘术之中,除了亲身经历过的本人,其他人并不能见到当时的场景和画面,只能了解琉璃蝉传递来的简略文字信息,但您跟贺主君似乎过得很快乐。
梅问情抬手捂住了一半的脸颊,半晌才幽幽道:……岂止快乐,简直是个陷阱。
要不是主君产生了心魔……那也成不了。
梅问情喝了一口温热茶水,语气凉凉地道,这就是命中有此一劫吧,总要被他拉下去的。
原本端坐钓鱼台、万事万物不存于心的道祖,都被贺离恨一手拉下了红尘,沾得满身尘埃。
有时候梅问情真觉得没出息的是自己,怎么总是会不甘心,怎么就这样喜欢他呢?第72章 .场面撞到你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梅问情那头喝茶聊天,由慧则言菩萨叙述往事,虽说也能够慢慢地让梅问情有个印象、逐渐想起来,但毕竟没有那么强烈的冲击力。
到了另一头贺离恨这里,他的意识仍旧沉浸在记录画面当中。
两人虽然因意外酿成了那种局面,然而穿上衣服时,贺离恨仍旧是个无情冷酷的修行者,一边离不了她,一边却又睁眼说瞎话,跟她划清界限身份。
因为他这张床上床下两套说辞的嘴,彼此之间没少互相吵架生气。
可惜这生气的方式,总是闹得急了就从动手演变成香//艳画面,也难怪千载之功,毁于一旦了。
最后琉璃蝉的记录结束之时,贺离恨却没有第一时间立即将意识收回。
他的五感有一瞬间的消失,眼前晃过一阵沉浓的黑暗,而后耳畔响起一道很像自己的声音,说得是:你真不觉得自己在拖累她吗?当这声音响起时,贺离恨原本稍微绷紧的手也逐渐松下来。
他闭目又睁:你们觉得这是个机会?他的右眼已经从半黑半红,演变成了烈焰般的赤色。
难道不是吗?那个声音说,别装模作样了,天魔对你的臣服从来都有目的,你不早就明白这一点了么,忘掉你自己吧,投入到我们的怀抱中来,就能摆脱一切愧疚自责的痛苦,自由自在……他的声音仿佛能消除所有的负面情绪,能抹除掉一切痛苦,将人的思想引诱过来——不止这一次,从签订天魔契约的那一日起,贺离恨就受到过许多次它们的诘问与诱惑。
重现当年旧事的方式,确实让贺离恨心神动摇,这种暴露出来的可乘之机,足以令这群蛰伏已久的生物怦然心动。
它们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堆叠,在心中反复回荡,好似只要稍微松一松口、稍微产生一点类似于‘想获得解脱’的心思,就会被彻底吸入进它们的群体当中。
就在此刻,贺离恨轻轻动了一下手指,那条素来躺在刀鞘里犯困偷懒的魔蛇从袖口中伸出来,它眼眸猩红,浑身涌动着漩涡般的、吞噬一切的气息,它爬到贺离恨的肩膀上,冲着那道声音的来处张开嘴巴。
嘶——蛇信一颤,灌入脑海的无形吼声从血盆大口中传出,这条平日里只有筷子长的黑色小蛇瞬息之间化为一条巨蟒,长长的蛇身将贺离恨环绕起来,獠牙尖锐,上面闪烁着幽紫色的毒光。
就在魔蛇向天魔的方向咬去时,所有的引诱声、揣测声、引入堕落声,都被魔蛇的大口吸入,连一丝一毫响动也听不到。
巨蟒翻身冲去,毒牙追逐着黑暗当中最浓郁无形的那片阴暗。
此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连一个呼吸也没有走过。
贺离恨盘坐在黑暗当中,手指缓慢地敲着自己的膝头,眼中的猩红如潮水般褪去。
当初梅问情注意到他的眼睛时,他便回答,此事无碍。
贺离恨当时还有半句没说:如果想要找死,那就杀掉。
要知道,签订契约的是双方,能够毁约吞没对方的,也不止狡诈的魔。
因为契约的缘故,贺离恨的心头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众天魔的哀嚎此起彼伏,那些暗域生物比谁的底线都低,立刻转性求饶。
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是它们逼我干的啊。
尊主,都是那个领头的飞天魔,我们可对您忠心耿耿呐!这蛇什么时候这么……啊!我这就吃了你这个蛊惑我们反抗尊主的叛徒!不等贺离恨开口,涌动的暗域之间,似乎已经翻脸扭打成一团,以示效忠。
而那头漆黑的巨蟒而居高临下地盘踞着,蛇信甩动,獠牙边正有点点紫光消散,正是吞掉天魔元神的迹象。
贺离恨是没有那种好心留给它们下次机会的,但正在此时,一道清越如溪水的声音突破了黑暗,薄薄的金光从面前映起。
贺郎君手下留情。
金光驱散天魔幻境,露出原本安静禅房的模样。
澜空禅师手持佛珠,整个禅房静室都被一种剔透的金光环绕,似乎早就预备好叫醒他的。
澜空道:小僧的师尊为此事惦念许久,生怕郎君出了差错,牵连着道祖大人。
没想到贺郎君的心思提防,不亚于这群天魔。
贺离恨: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夸我,禅师,我跟梅问情待得久了,对别人话里的意思敏感得很。
澜空道:道祖逍遥惯了,我等佛修却谨慎清修,言语动念之间皆有分寸,郎君多心了。
他边说还边点点头,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些许纯良的意味。
两人说话之间,这道剔透的金光已经照在贺离恨的身上。
天魔幻境结束,魔神也失去了追踪它们吞入腹中的机会,正化为筷子长的小蛇,盘在贺离恨的指间磨蹭撒娇。
不等这些魔物松一口气,金光便穿过贺离恨的表面,映出他身后整整一面墙那么多的虚无红咒,血红的契约咒文铺展而开,上面涌动浮现出一头又一头的天魔踪迹,它们或是美艳、娇柔,或是狡诈虚伪,或是满口甜蜜谎言、诱人心神,有外表如人,美丽至极的,也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面目扭曲之魔。
这些天魔品种不一,皆生存在暗域当中,它们的面貌在咒文中浮现出时,同样的惨叫也在契约之上形成文字,整个半空飘动的咒文都在颤抖。
然而通透的佛光照入咒文时,这种剧烈颤抖顿时止住。
澜空禅师垂眸低头,口中诵念经文,他手中每一个印着符号和佛语的珠子,都在波动之间溢出一层一层的教诲圣言,无数洗涤人心的经文之声灌注进去——哗啦!血红契约猛然不动,上面的天魔吼叫和嘶喊慢慢安静下来,原本紧闭的门户被术法施展时惊起的风吹开,猛地撞在一侧,响起重重的吱呀声。
门窗吱呀,咒文里的天魔也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被澜空一手佛印,封进了刀鞘当中。
贺离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这刀鞘……澜空顿了顿,回复:师尊早就嘱咐小僧,要为郎君解决此事,而郎君进门时,小僧便见到鞘上的纹路不凡,有改造过的迹象……方才郎君阅读万劫书时,我便想起道祖大人无所不通,便私自试了试,果然如此。
禅师真是体察入微。
贺离恨真心实意道,你们生死禅院的心法运转起来,也是让人大开眼界。
澜空道:不过是模仿师尊的样子,教诲一些身在苦海、执迷不悟的生灵罢了。
贺离恨还要再夸,被这句话噎住了,将满腹的夸赞之语塞回去,心想:我刚要说你这功法霸道恐怖、侵夺元神,比某些魔功还要强横诡异,你就跟我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一股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意思……可你们生死禅院的出家人,看起来也不是很像正派嘛。
慧则言菩萨确实不是修真界众人眼中的正派人士,她虽然心系天下,但行事作为自有半步金仙自己的理由,而不是喊着匡扶天下替天行道的口号,就能标榜正派的。
澜空似乎看出了贺离恨在想什么,他绕过小案,当着贺郎君的面伸手检查了一下刀鞘,确认原本空余之地魔光涌动,不仅全都活着,还封印得十分良好,忽然问:道祖可像是正道人士么?她当然……贺离恨想说她当然好,然而脱口而出三个字,却发觉对方问得不是好不好,声音微顿,叹了口气,她那人,怎么样也都得忍了,难道还有人能改变她么?能够改变梅问情的人,这不就在眼前。
澜空看破不说破,将刀鞘交还给他:幸不辱命。
郎君可以不再担忧天魔侵扰,但依旧能操纵控制,如臂指使,这柄设计高明的魔鞘,看上去也完整了不少。
贺离恨接过,视线却穿过澜空的肩膀,忍不住看了看那方小案上的《万劫书》和《因果笺》,心中对那剩余的、没有讲完之语,还是颇多留恋与期待。
澜空通晓人意,只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
他转身过去,将两物拿起,一并交给了贺郎君:此物本就是师尊炼制出来,为了解开郎君与道祖之困境的,如若有所帮助,自当送归琉璃蝉的主人。
能够留下这些东西,得益于当年慧则言菩萨在梅问情的准许之下,在贺离恨的神魂之中留下了一个琉璃蝉的标记,无论乾坤颠倒、时光转回多少次,他的元神不变,琉璃蝉也就一直隐遁在无形之中,跟随记录。
当初的道祖大人和慧则言菩萨,可是在三十三重天上耗费心血、做过诸多尝试的,其中还得益于琉璃蝉的记录,才能发现两人偶尔疏忽的地方。
贺离恨接过书和因果笺,收入储物法器之中,向澜空道谢。
此事完毕,贺离恨也打算择日再继续看完,两人便一同准备去寻找道祖和菩萨。
方才那净化的阵仗太大,门又被疾风震开。
贺离恨一转过头,便见到门外不远处,梅问情正将一道丝绸化为拂尘,指尖慢悠悠地转着拂尘柄,见他望过来便笑。
他只在这禅房待了不过半日,然而却恍惚间经历过两辈子一般,此刻见她,不免思绪涌起,心情激动,转眼将澜空禅师忘在脑后,跑出去一把扑进她怀里,半点资深修士的分寸和稳重都没有。
梅问情接了个满怀,险些又让他扑倒。
她的手臂环住对方腰身搂紧,好悬才稳住,额角让他碰了一下。
梅问情假装被撞疼了:哎呀。
贺离恨勾着她的脖颈,见自己莽撞了,便伸手摸了摸,又凑过去吹吹,说:撞到你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有好多话要……话没说完,梅问情身侧右后方,存在感低到仿佛隐形的慧则言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贺离恨一骨碌从她身上下来,耳朵红得要命,却还板起脸,这张脸别的不说,扮起严峻冷酷来总是好用。
梅问情笑得不行,握着他的手:好久没见我?也就一盏茶、一局棋的功夫。
贺离恨甩开她的手,压低声线:菩萨在你怎么不提醒……我也不知道贺郎这么想我。
梅问情追过去又牵住他,眨了眨眼,她虽是出家人,也是半步金仙,世间种种,她什么没看过?说罢,又将郎君拉近些,与他窃窃私语:反正我们要回人间了,只不过在成亲之前,还得抓一个人。
贺离恨立刻警觉:什么人?梅问情道:一个年轻男子,是从……她刚说出前半句,贺郎君的视线就从警觉变得难以置信,透出一股虎视眈眈的味道,他磨了磨后槽牙,声音更低微,但咬字格外清楚:成亲前你还要找个通房?你可想清楚了,我肚子里还有——人间的规矩他不知道,但裴家的规矩,贺离恨却一直都清楚,那些同母异父的嫡姐、庶姐,哪一个不是成亲前,就借着知晓人事为由,收了一屋子通房小侍?……梅问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通房是教闺房敦伦的,你和我,还用教?两人说话声音低微,停在房门口的澜空禅师也没有窥人隐私的爱好,只是远远看着贺郎君跟道祖亲密交谈,正心情愉悦时,双眼忽然被一只手捂住。
澜空:……师……尊?慧则言菩萨沉默须臾,殷切嘱咐:你还年少,这种场面你把持不住,眼不见为净。
第73章 .伤心为了遗憾,也为了填补遗憾。
……人间,申州。
申州境内有一座歌舞坊,虽在名义上是歌舞之地,然而只是挂了个虚名而已,实则是为本地达官显贵培养男宠的风月场所,坊中内部有个名册,除名册以外,并不接待外客。
此地名为落英坊,跟平常的青楼不同,走得是小而精的高端路线,往来之客皆有身份,商贩走卒之流连门槛都进不得,所以里面的小郎们便都高看自己一眼,期望日后能得哪位娘子赏识,被抬进家门做一房侧室,便能完成阶级的上升,生活便也不必再飘摇无依了。
林小桓此刻就蹲在落英坊的厨房院子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失魂落魄地坐在树桩子上。
厨房里的小郎们忙碌不堪,其中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跨出门槛来,中气十足地招呼他:你不是坊里拨给厨房的人手吗?发什么呆,快过来!林小桓麻木地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挪步过来,看了看满厨房的男人——心中面临第二轮的崩溃。
他接过菜篮子,挽袖泡着清水择菜。
脑海里还回想着自己在线性代数课堂上睡得那场觉……如果有得选的话,他当初一定精神百倍地听课,而不是一睡就把自己睡到这个地方来!落英坊别的不多,就是男人多。
林小桓长这么大,已经熟读各大穿越小说,不要说是称王称霸、横扫四野吧,闯出一番事业总该有的,结果……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
少年手脚麻利地拾掇碗筷,扭头看了他一眼,干活这么慢,怪不得被你们公子打发到厨房来,你昨天穿得那个衣服可太不规矩了,要是换了我,我也得把你赶走。
林小桓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是要勾引女客。
嘿,还狡辩呢。
少年笑道,坊里是故意让没经过事的小郎君们去参禅修道的,为得弄出个‘妙真公子’的名声来,用这种把戏提高身价,待价而沽。
可怜你一个小侍,也跟着去寺庙道观那些没点烟火气的地方,他们倒是冰清玉洁、纯白如纸了,陪着去的小侍们却都遭殃,委屈你得再养养头发。
幸好林小桓昨天听墙角时,听了一耳朵玉真公子的活春/宫和脸红心跳的污秽话,不然他也不知道落英坊还玩得这么花。
他支支吾吾地说提起那什么玉真……什么侍寝陪床,眼前的少年就全明白了,一见他的头发和装扮,就脑补了一出顺理成章的戏码,不仅没去找管事核对,还给他换了衣衫、找了活儿干。
林小桓丧气地嘀咕道:我头发养了一阵呢……他高考后开始养的头发,觉得扎起一个小辫子很有艺术家的气质,结果一转眼到了这里,每个男人都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虽然也只是冠、簪、发带……这几种简单发饰,但就是打扮得精致漂亮,风度翩翩,跟学校校园里那些不怎么打扮的男同学简直天差地别。
少年道:等晚上我回去,把我的发带分给你一条,你这么大了,散着头发,万一让女人见了,成何体统。
林小桓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散着头发不能让女人见的说辞,他不敢吱声,心里却五味陈杂。
少年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直帮工到日暮,在厨房吃上饭菜时,才想起自己刚刚穿越时设想的雄才伟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简直一片茫然。
饭吃到一半,院外走进来个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郎君,穿得比杂役好得多,像是在当红公子身边伺候人的小侍。
他叫来厨房总管,都没正眼看过去一眼,吩咐道:查问一下人员名册,有没有近几日出现的、身份不明的人员,上头说在落英坊跑了一个家奴。
上头?厨房总管大约三四十岁,斟酌着问。
自然是贵人。
郎君道,就是在东宫当太女掾史的刘家三娘。
总管惊道:这位不是已经赴京了么,她、她还来咱们这种地方?那我哪儿知道。
郎君不耐烦地道。
人家告假探亲,观赏歌舞松快一下,还用跟你说一遭不成。
厨房总管连连摆手,奉承几句,然后叫来诸人,将事由说了。
他上下扫视众人一番,一眼见到脸生的林小桓,招呼他过来。
林小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让总管粗糙的手指抬起了下巴。
他上学早,虽然已经上了大学,但也才十八周岁,脸嫩得让掐出一道红印儿来。
他非常不习惯这种方式,一扭头,把脸偏了过去,满脸都写着不肯配合的倔强。
但落英坊的儿郎们大多柔顺,见此情态,总管跟那位锦衣郎都略显讶异。
两人一核查身份,顿时纸里包不住火,果然是身份含糊、来历不明。
锦衣郎挥挥手,院外的护院便上前来,捆住他的手,意欲将人带走。
等一下!那个收留他的少年从人群中跑出来,摘下一顶悬挂的斗笠,给林小桓戴在头上,撩了撩薄纱,连忙低语道,我不知你犯了什么事,既是人家家里的,你跟你家娘子服个软罢。
说完便退开两步,用一种简直如同慈父的、担忧又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他。
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林小桓确实从他语气和姿态中感觉到一股母爱,他心里十分感动,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认识什么刘家三娘,也没有什么娘子,他们铁定是抓错人了,过会儿就把自己放回来的。
林小桓被护院捆着手,跟在锦衣郎的身后,走出了朴素宽阔的厨房,慢慢步行回到了落英坊前端的精致绣楼、亭台流水之间,歌声悠长,栏杆上吹拂下来长长的纱,即便是白日里,也偶尔在香闺中听到暧昧的声响。
锦衣郎将他送到一间宽阔华贵的屋子中,便退出去了。
屋内有一架长屏风,屏风外侧站着落英坊的管事、鸨爹,一个穿着杏红长裙、但非常年轻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她梳着头发,乌鬓花颜,有一股如桂如兰的气度,内里有个隔间,隔间门口悬挂着珠帘。
把斗笠摘掉。
刘潇潇道。
一旁的鸨爹上前来,将斗笠摘下。
刘潇潇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珠帘之内:先生,是他么?林小桓的眼睛盯着地面,刚想着他们认完了人,自己就能回去了,结果听见帘内的人道:是他。
啊?!林小桓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对面:什么是我?他不是刚穿越么?而且还是整个人囫囵个儿穿过来的,哪来的人还能认识自己?刘潇潇挥了挥手,其余人等便都退下去了。
小三娘等候多年,年前接到先生的传信,便连忙向太女告假,若非太女再三挽留,她差一点卸下职务。
刘潇潇道:你上前来吧。
林小桓没动。
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女娶男嫁,女尊男卑,这里又是个高级青楼,女人可能都是洪水猛兽。
刘潇潇见叫不动他,正要起身,珠帘内传来一声:好了,你不用管他,我跟他单独聊聊。
林小桓的脚跟长在地里似的,根本就不挪步,他正想着以不变应万变,身躯就好像被一股风裹挟住,浑身都轻飘飘的,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按在隔间的里面,背对着珠帘,坐在一个小茶桌的竹席上,连手腕上的绳子都啪地一声打开,绳结掉落在地上。
梅问情手里正翻着那本《线性代数》,看得犯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另一手搂着贺郎的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道:我就说是在申州。
贺离恨不轻不重地道:还是这么个地方,你似乎熟得很啊。
梅问情翻书的手一顿,轻咳一声: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听歌看舞,跟那些肮脏交易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贺离恨目不斜视,一脸冷静:谁说你有了?不打自招。
梅问情竟让他反将一军,勾着郎君腰身的那只手紧了紧,把他抱过来,偏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低柔笑意:好贺郎,你吃醋也讲点逻辑、讲点道理的吧。
贺离恨稍微推拒了一下,把手覆盖到她的手背上,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的声量不大,但林小桓也能听见,他先是迷茫、一头雾水,然后被道术震惊,发觉这还是个奇幻世界,才回过神没多久,就被秀了一脸,看见梅问情手上的书。
哇,那不是我的吗?!林小桓激动地盯着那本《线性代数》,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如此热爱数学的时候。
他从竹席上起身,一把扑了过来,抱住梅问情的小腿,活跃地跟她对暗号:奇变偶不变!梅问情:……贺离恨默默地看了一眼他抓着妻主的手,很明显地皱了下眉。
林小桓见她不语,更着急了:那……那,宫廷玉液酒?梅问情:……贺离恨掸了掸衣角,偏过头看向窗外,冷哼一声。
……不是,这个,那……林小桓指了指书,又指了指自己,大脑停转,只得道,这书……你看了?梅问情道:看了。
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变换增广矩阵,消去未知量。
梅问情支着下颔,饶有趣味地道,这是你们的书?林小桓啪地松手,坐在地上,喃喃道:你居然会数学。
这也勉强能算是数术吧。
梅问情道,我姓梅,你可以叫我梅先生。
这是我的夫郎。
她将《线性代数》扔给林小桓,伸了个懒腰,稍微活动活动脖颈,漫不经心地道:物归原主。
林小桓已经丧失很大希望,不仅没有穿越者前辈,还被古人打击了一番,他抱着头自闭发呆,便听梅问情道:你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送你回去需要定位你所在的大千世界,恐怕费点功夫,你得在我们这儿耽搁一段时间。
能回去!这绝对是林小桓近日听到的、最让人振奋的消息了。
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眼睛亮得冒星星,然后看了看梅问情,想到当今世界的男女关系,还是选择一把挎住贺离恨的肩膀,拉着他到角落:兄弟,她说的是真的吗?你们什么人啊。
她是我妻主。
贺离恨道。
贺离恨其实不喜欢被这么接触,蛇刀在鞘中有些蠢蠢欲动,但看在他是个小郎君的份儿上,又飘零到异界,流离失所,孤苦无依,才态度和缓。
林小桓再次被这称呼当头劈了一下,他上下看了看贺离恨,憋了好久,没憋住,终于问出了口:妻主……那,那你有,有内个吗?贺离恨不解地看着他。
就是……林小桓伸手比划了一下,在他耳畔窃窃私语几句。
贺离恨瞬间便感觉到脸颊滚烫,他捂住林小桓的嘴: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没有?林小桓唔唔唔了几声,把他的手拉下来,又道:那她有没有?贺离恨没好气地道:怎么可能有,她是女人啊!林小桓大松一口气,心想还好还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古代男尊女卑的身份颠倒过来而已,女主外,男主内,太好了,这还是比较好接受的。
他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这里的男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并不娇媚、也不矫揉做作,最多是显得文质彬彬、温和柔弱了一些,这状况已经比他想象的好得多了。
何况,抱紧大佬的腿,说不定很快就能回去了!林小桓想到这里,眼中又亮起星星,朝着梅问情看去,就在梅先生对他这充满希望的视线摸不着头脑时,他就被贺离恨拽了过来,扳过脸,两人面对面。
贺离恨比他还高一点儿,眼睫微微垂下来,视线从墨眸间透出来,锋锐如刀的气息隐隐压迫出来,带着一股无形的威慑。
林小桓当场被震住,听他低低地道:不许这么看她,男女有别。
林小桓还是现代人思维,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懂,男人的占有欲嘛,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说女客来青楼,不会怀孕吗?贺离恨奇怪地看着他:只要女方不愿意,就不会。
啊……?林小桓道,还有这种避孕手段,怪不得没见到一个孕妇……贺离恨的神情更奇怪了,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随着时间推移,一道一道的补方喝下去,他漂亮的腹肌已经没剩几块了,从前紧实的肌肉摸起来软软的。
贺离恨:落英坊应该不会容许郎君有孕,我大概是你见到的第一个孕夫。
林小桓一开始都没听懂这句话。
直到贺离恨伸出手,带着他的手摸了摸小腹,隔着衣衫,能感觉到一点儿灵气盎然的轻微胎动。
林小桓就像是一块石雕,被一道旱天雷劈得四分五裂。
他手指僵硬,慢吞吞地收回手,痛苦地捂住了脸,喃喃道:我错了,这地方也没那么好接受……呜呜,我不要生孩子。
贺离恨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平静地道:放宽心,不一定有女人允许你生她的孩子。
……林小桓被刘潇潇安排了一应用品。
他住进了白梅书院的一间厢房,经常去找贺离恨补充生活常识,给他讲了很多自己世界的神话故事。
而那位梅先生,除了看书、写字,跟刘家三娘商议预备婚事,除此之外,就是在睡觉。
他根本不知道需要什么布置才能回去,着急又没有着急的方向,只能耐下性子等待。
林小桓一边学这个世界的文字,一边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离恨也没有瞒着他,直接告知了他穿越的原因。
林小桓很感激两人能够来找他,而不是把他放任不管,自生自灭。
他平日里没事干,被塞了一手的针线活,辛苦的男大学生就开始自己的刺绣之路,除了头发还不够长,看上去简直贤良淑德,温婉至极,比贺离恨还像一个待嫁闺中的小郎君。
一日,贺离恨运行了一个周天的心法,因人间灵气不足,便没有强求,起身披上衣服要去叫醒梅问情。
林小桓坐在旁边陪他,一边绣手上这只凤凰,一边问:梅先生怎么不用修炼啊。
她?她已经到顶了。
贺离恨道,她的真身在人间无法清醒太久,必须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眠,不然会出事的。
要不是为了成亲,其实她不该回来的。
我也想去修真界看看。
林小桓向往道,修真界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梅先生留在人间看起来会很困扰啊。
贺离恨推开门,门口是白梅书院的一片梅花林,时值秋末初冬,梅花还未开放,但已有零星的花苞点缀在上面,晚风萧然。
这些树都是她在申州隐居时,亲自种下的,从纤弱幼苗,到梅花成林,皆由她一手栽培,而像这样的地方,在世上还曾经出现了许多次,为了遗憾,也为了填补遗憾。
他道:这些种给我看的梅花,如果没能见证这一切,会很伤心的。
第74章 .极限双方不共戴天,当场又吵了一架。
……不仅是刘潇潇从京中返回,在收到她传递给其他学生的书信过后,曾经在人间白梅书院受教、曾经在梅先生堂上听过课的诸多学生,皆是纷纷告假,更有甚者,为了回乡一见恩师,居然一气之下挂冠而去。
白梅书院地位特殊,虽然地处申州,但培养出的官员臣工,却比很多京都学府更多、也更有个性。
梅问情数年来杳无音讯,而后几位老先生病故后,书院就渐渐封锁没落了,谁能想到她会回来,还是这样的喜事。
昔日梅问情答应过刘潇潇的,她说过自己会回来,果然应诺、不曾失约。
因朝野之中许多官员都为返乡一事焦急,当今的那位女帝陛下得知缘由后,亲手写了一封御信,由御前女使千里迢迢来到申州,当面递送给梅先生。
梅问情拆了信件,笑眯眯地看她这封信,见她先是大骂自己实乃罪魁祸首,将她一众得力臣子掳走,万般罪行,罄竹难书,骂完之后,又问自己平安,遥祝新婚之喜。
梅问情收起信:座上客中缺了陛下,那是有点儿太没意思了。
女使道:陛下说,山中隐世,不沾权贵,学生弟子前来恭祝,是尊师重道,她若是亲自见证,显得朝廷太过谄媚,破坏先生清名。
梅问情道:她的原话必是,撬走朝中一半大员,已经给她脸了,朕绝不去。
女使面露尴尬,梅问情却笑出了声,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介怀。
皇帝虽不在,但御前女使却没走。
初冬小雪时,正逢吉日,这喜事整个申州都知道,刘潇潇跟先生议定的章程,有这小古板监督,一应的繁琐礼节一个都不曾落下,活活折腾了大半天。
所幸贺离恨修行中人,并不疲惫,只是担心目前状况的梅问情会惫懒困倦。
两人可不似新人羞涩,连成亲都是记忆里的第二遭了,哪怕礼节繁琐,但依旧轻车熟路。
拜完了堂,月上中天时,贺离恨一身赤红喜服,鲜艳华贵,发冠金灿灿的,镶嵌着碧玉,他捧着一盘点心,靠在窗户前看窗前的月下梅花。
最近他的食欲特别好,食物到嘴里都格外香甜。
这回可不像第一次贺小公子那样,规规矩矩,又饿又害怕,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听见推门声时,才盖上盖头,坐回到床上。
那些读书人怎么能喝得过梅问情,她的神情永远和气,一脸微笑,不过半晌工夫,这群手捧圣贤书的儒生学子全都逐一醉倒,没几个能拖得住她的脚步。
梅问情一打开门,瞟了一眼缺了半盘的糕点,就知道他也不老实。
两人虽是新婚,可又实在算不上是新夫妻,别说害羞了,能让他把矜持捡回来一点儿都少见。
她走过来,却没掀起盖头,而是低下身,手心搭在他的膝盖上:贺郎。
嗯。
贺离恨点头,刚要将手覆盖在她手上,就听她说。
我困了。
贺离恨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这样,但他叹气的缘故只是心疼对方强撑。
那过来睡……贺离恨脱鞋上榻,正掀起盖头将被窝里的枣、花生等物清除出去,就被她一把搂住,翻身压在了被子上,一只手覆盖在脖颈间,她的唇带着一丁点儿甜滋滋的感觉亲吻过来。
贺离恨先是从喉咙里很低微地呜了一声,然后让这奇妙的甜滋滋夺走了心神,笨拙又好奇地品尝味道,软舌像是小动物似的慢慢舔了舔,才发觉这是口脂的甜味。
是植物所制,加了蜂蜜,所以尝起来发甜。
梅问情平日的装扮,自然没有今日隆重。
她大红霓裳,金纱披帛,腰带上的玉佩装饰琳琅满目,一动就叮当作响。
墨眉长睫,一双幽深又温柔的眼睛,唇上的鲜红口脂让他啃走了一点儿,缺了角。
贺离恨顿时心中抱愧,像是自己破坏了一尊完美的神女雕像、破坏了最殊艳美丽的场景般。
但他又觉得隐秘地喜悦,能在她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除了自己,再不会有别人了。
梅问情没在意口脂缺失,她稍停下来,而后又压过去,抵着贺郎的下颔,声音犯了十足的懒,慵懒软绵,在他耳畔低语道:洞房的流程怎么能不走,别耽误你妻主睡觉……贺离恨:你就是变着法的闹腾我……梅问情又亲了他唇瓣一下,将这话堵回去一半,跟他商议道:我听说儿郎们享受得久了,都想翻身做主,你想不想?贺离恨愣了愣,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立即撇开眼盯着一旁的罗纱红帐,悄声:……太过分了,我怎么能……虽然……无论是修真界还是凡间,主动索求就已经突破底线,让郎君们感到无限羞愧和刺.激了。
若真是像她说的那样,光是想一想这件事,都不知道是什么放.荡下.流的男子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正满脑子飘雪花,杂音阵阵,走神胡思乱想时,就见梅问情褪了罗裙霓裳,玉白的胳膊就衬在红帐榻上。
贺离恨盯着她,喉间阵阵发紧,说:……那你要是……这么想试试,我就……他有了借口,就仿佛有了底气一般,突然精神百倍,心里扑通扑通乱跳,飞快地扯下床帐,环着她脖颈在帐子里滚了一圈儿,坐在梅问情身上。
他的外袍也松了,梅问情捋了捋垂下来的衣带,又贴着他的小腹,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他腰腹上的肌肉都柔软了许多,摸上去手感很不错,但她一触摸,对方却瑟缩了一下。
贺离恨身材瘦削高挑,身姿挺拔,没有一丝赘肉,腰腹上的皮肉就算软化了,也还很薄,几乎连发育好的孕育囊都能被摸到,有一种被孩子的母亲抚摸、十分温暖的感觉。
梅问情忽然这屋子里有点热,要不然她怎么感觉也有点脸上发烫。
贺离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忍了好半天,眼睛都湿淋淋的了,唇上烙着一层浅浅的齿印,还是没能忍住,拉着她的手向上,低声道:不舒服,我好像让你弄病了。
……怎么了,梅问情道,有这种事?她的手被放在尚且整齐的喜服胸口上。
金色的刺绣纹路之下,胸膛虽然平坦,但手感很好。
梅问情当场怔住,半晌没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揉了一下。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贺小郎君倒在她身上,倒吸了口凉气,在她怀中拱了拱,恼火地闷声道:梅问情!她瞬间心虚,搂着小郎君的腰,低声道:宝贝贺郎,还是下次再试试翻身吧,你这病还挺严重的,我的医术天下无双,今夜肯定能帮你治好。
……骗子。
就算贺离恨已经预感到了危险,可已经来不及了。
梅问情费尽心思地钻研这病,满脸写着我一定给你治好,她长得太漂亮,看起来本就不可靠,这么一通医治下来,不仅没医治好,病症还变本加厉,效果非常明显。
幸亏她的本体受限,实在撑不住,没有荒唐一整夜。
饶是如此,贺离恨已经在心中用力地记了一笔,将她信誉从零直接降到负值。
也正因此事,梅问情没有在人间逗留太久,跟刘潇潇告别,详细嘱托她一番后,很快便回返修真界,咨询此事,并且开始准备另一份促进发育的方子。
她毕竟不是专门研究生育这方面的,所以还请来了印象中的许多颇有成就的医师。
这其中就包括当年为贺离恨诊治有孕的那位医修,也是段归的好友,毒医赵月寒。
赵月寒医毒双绝,并且接诊过很多男子,十分有经验。
她收到梅问情的邀请后,并不知她的身份,只是受邀前往圣魁宫,见到跟青衣天女对坐手谈的梅问情,也知道她身份不凡,颇有些提心吊胆,但梅先生脾气很好,说起话来和颜悦色,赵月寒也就放下担忧,深深以为这是个疼爱夫郎的好女人。
而被带进修真界的林小桓,虽然还只是个凡人,但因为当了贺郎君的跟屁虫,又有小惠姑娘从旁监督照管,也并没有出什么差错。
他可没有那种一穿越就是主角的错误认知,不敢去催梅问情,反倒苦中作乐,体验了一番乘坐飞行法器、飘渺乘风的刺激惊险,三五个月内,将圣魁宫所在的天恒域玩了个遍,简直满足了对修仙的一切幻想。
贺郎君勤恳修炼,偶尔才会带他出去透透风。
他近日来除了巩固化神期的境界,尝试使用刀鞘里的天魔之外,就是陪着这小郎君出去游玩。
林小桓虽然不是本世界的男子,但却比很多郎君们都抛得下脸面,撒起娇来没有底线,无所不用其极。
因此人是其他世界之人,迟早是要回去的。
所以林小桓在询问他与梅问情的故事时,贺离恨往往一边翻着万劫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复他,以免去他反复询问的烦恼。
时日一久,他也将两位大佬之间的故事拼凑得八九不离十。
随着天恒域的季节变化,冬去春来,林小桓的思乡之情逐渐增长、泛滥,最后满溢出来。
……天恒域,盛春时节。
圣魁宫的内室当中,一众医修刚刚告辞,梅问情倚在榻侧,翻看着她们提供的配方和思路,对面则是一袭青衣、陪坐添茶的天女魁。
……还是不太好。
梅问情道,我是不是预备得太早了?天女魁道:主君这一胎不知怀到什么时候,如今有了症状,提前预备是好事,到生育时若是没有奶水,会更让人心焦。
梅问情轻微颔首,觉得有理。
便在此时,门口响起圣魁宫侍女的声音:魁祖,林小公子要找先生。
天女魁看了一眼梅问情的神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道:让他进来吧。
林小桓其实是很不愿意打扰她们的。
这里的女人气场都太强,不光是在梅问情身边,就只是这位青衣天女,虽然一个个长得都美貌绝伦,但往那里一坐,浑身都透露出一股久居上位的威慑气息。
这种气息贺郎君虽然也有,但他对男子态度还好,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虽然不爱说笑,但望着宽容平和,仿佛散发着一种朦朦胧胧的父爱光辉。
而梅先生,和这位魁祖,光是在她们面前说话,林小桓就有点不太敢。
天女魁指了指座椅,他便乖巧坐下,态度比昔日的明无尘还更柔顺一些,似乎已经学会了新的求生之道,他看着推到面前的一盏茶,伸手捧着杯壁,但没有喝。
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在等他。
林小桓才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询问回家进程:先生……先生这些时日很忙吧?他想问什么,已经从脸上写出来了,一眼就能望到底。
梅问情道:不忙。
而后又看向天女魁,慧则言怎么说?天女魁道:菩萨前日让澜空禅师亲自传讯,说她已经在寻觅另一世界的定位,若是有了成果,肯定第一时间来通知老师,布置时空传送阵法。
林小桓听了这话,心里大松一口气,至少大佬还是记着他的事的。
为表谢意,林小桓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将这些日陪伴他的贺郎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大好人。
要知道,贺离恨在修真界的凶名,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啊。
天女魁原本以为老师不会听,结果林小桓实在是太会抓住她的爱好了,梅先生抬起头,还真就听得一脸认真,边听边评价几句,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隐隐的满意。
孤寡的天女魁:……林小桓夸完贺郎君,然后又开始歌颂两人的爱情,他还真是抓在了点子上,梅先生听得都要考虑写一本书来,林小桓道:……郎君那么好的人,就该配先生您。
您不知道,我这些时日听贺郎君提起您,眼里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这是什么啊,这就是忠贞不二的爱情呀!遇见两位之前,我还以为夫妻之间,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呢。
也不是人人都这样的。
天女魁道,我们老师格外不同,她是完美的女人。
林小桓目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您老的吹捧手段也是有点儿太高了,梅先生就是再厉害,你这么吹不显得假吗?但天女魁还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脸色看不出半点破绽。
她如此沉稳,林小桓更不能输,两人立即讨论起来,架势宛如CP粉对上毒唯,那叫一个唇枪舌剑,在这个情景下,林小桓也不怕青衣天女了,辩论得分外激烈,最后拍板定论:先生再完美,遇到贺郎君也会乱了方寸,要不然怎么会做出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为了他改变一整个世界啊。
我还以为忠贞的极限就是殉情,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女魁道:老师的本事写一本书也写不完,你根本想象不到,这算什么极限。
梅问情一直淡然倾听、对比其他医修提供的药方,此时忽然抬起眼:你说什么?两人都愣了一下。
林小桓迅速回想自己刚刚说得所有内容,有些不安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上一句。
忠贞的极限就是,殉……殉情?梅问情收敛回视线,默然沉思了许久,然后突然站起身,将手里的纸张全放下,朝门外喊了一声:小惠!小惠姑娘应道:是。
跟我去一趟生死禅院。
梅问情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她刚推开门,小惠便已掏出一件深蓝银纹的披风系在主人的肩头,不用梅问情开口,便低声:主君还在聚灵阵静修。
好,我知道了。
梅问情回头看向天女魁,把林公子送回去,照顾好贺郎,我很快便回来。
她这么一走,屋子里的两人全都不知所措,两人面面相觑,安静许久,还是林小桓斗胆提议:我们……说错话了吗?要不要对一对刚刚的台词,你是不是吹得太言过其实,惹先生生气了?天女魁怒道:我都是真心实意的,绝没有半分虚假。
好好好,我不说了。
林小桓坐在椅子上,老实巴交地缩手垂头,但还是对对词吧。
天女魁也有点慌张,犹豫了一下:那好吧。
两人便开始从头对起,看到底是怎么惹了梅先生不快,结果对到一半,CP粉和毒唯越对越投入,双方不共戴天,当场又吵了一架。
第75章 .命运我想到一个新办法。
……慧则言被梅问情从生死禅院静室里拖出来时,还尚在静修入定当中。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自己一个半步金仙,竟然要面对如此突然的状况,而面对的又是最随心所欲、最不能惹的那一位。
菩萨一身素衣,没有穿外面的袈裟,慈眉善目,平日里往往一身和善,唯有现今,那双平和慈悲的眼睛里都往外冒火,但她毕竟是佛门中人,又是修行者,气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慧则言很快整理好心情,抬头望了望漫天星夜,对夤夜前来的梅道祖:你说吧,我相信肯定是危及天下的大事。
说罢,便坐在了一旁的石桌内侧。
梅问情道:我想到一个新办法。
慧则言洗耳恭听。
我们从前几次,虽然已经从自己的角度想过诸多解决办法,譬如剖落情根、再不相见,譬如封印、禁制、或是将他重重保护起来,但都不能如愿。
梅问情道,但是,你和我却都没有考虑过——他是仙途之下的修行者、攀登者,登仙途中,必然会遇到劫难和灾厄,但我不同。
梅问情已在道途之巅,证得造化万千,将天下万物视为过眼云烟,只求一个顺心顺意,念头通达即可。
慧则言陡然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她直起身,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弄过去。
梅问情道:大罗金仙,无灾无劫。
如果将我跟他的命运连接起来,那么我活着,他就不会死,对不对?慧则言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时,也震悚地快要说不出话,她心中猛地腾生起一股怒意,豁然起身,向后疾走了几步,又回过来,转圈儿一样面对着梅问情,指着她欲骂,还是修养极好地撂下手,先问:那要是他死了呢?我的道祖,我的梅先生,你这脑子万般聪明,可人怎么就是个疯子呢?!梅问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道祖大人,你活到现在,比这个大千世界还要久,天上的日月都算你的晚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无灾无劫、永生不死吗?你跟他绑在一起,他要是死了,岂不是你也会陨落!梅问情听不出什么差错,真诚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呀。
慧则言差点气背过去,她立即念了几声佛号,又坐下来,捂着肋骨下方气得隐隐作痛的地方,心里怒骂一番:你还点头?你还承认?我的活祖宗啊,世上少了贺离恨,不过是你会哭几声,可世上少了你,阴阳大道会演变成什么样,不说本方世界,就是这片宇宙之中,都是一片难以逃避的灾难。
先天阴阳大道,属于先天四十九条大道之一,如若没有道祖合道,便以最初始的形态、冥冥之中自然运转。
但既然有了道祖合道,她即是阴阳,梅问情陨落的后果也可想而知了——往严重点说,就是阴与阳的概念,从此消失于世,也是有可能的。
梅问情见她如此受不了,也反省了一下,连忙收敛,从旁坐下给慧则言顺背,她个性虽然恣意妄为、随心所欲,但如若没有了离自己最近的、也是本方世界诞生的半步金仙慧则言在,那么她的人生可要无聊太多太多了。
除了无聊之外,慧则言也是唯一一个能听懂她全部打算的人,因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境界限制,而导致的不能领悟。
慧则言捂着肋下顺气,仍然觉得不舒服,那种可能会发生的后果缠绕着她的脑海,不停在意识之中出现,她抬眼看了看梅问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梅问情道:他不会死,我会保护好他的。
那不一样。
慧则言道,除却天灾,还有人祸啊,你们的命运捆绑,你确实能替他分担,甚至可以完全将灾劫消弭,但你怎知他就能突破返虚境?你怎知他就不会再遇到杀身之祸?再者说,往后还有千年、万年、十万年……你就能严丝合缝地,把他保护好吗?梅问情没有回答,而是静默地看着她。
在两人的视线交汇当中,慧则言突然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就像梅问情曾经说得那样,如果她不能留下贺离恨,她会抱憾终天的。
所谓终天,可不是百年千年,她的一生,比概念上的永恒更长远。
在这种生命的长度上留下不可挽回的遗憾,几乎是一种病症反复、无药可救的酷刑。
她凝视着梅问情的双眼,这双眼睛从来都云淡风轻,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能被她看进眼里的事物屈指可数。
慧则言曾经觉得,道祖心中实在太空了,装不进去一点儿有分量的东西。
但她此刻意识到,比起让她的心里装上沉重之物来说,还是空荡荡、谁也不在意的梅问情,更能够收敛她的任性。
梅问情的墨黑双眸里,映着一团小小的阴阳鱼虚影,让瞳仁稍稍朦胧。
她略微期待地道:我们曾经没有想到这种办法,是因为我们平视四周,层面就已经太高了,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她和慧则言都是跳脱出时空之外的人,所以已经习惯了这种看待事物的高度,对于两人来说,人的死亡并不是概念当中完全的死亡,而是一种灵的循环方式、一种寂灭与新生,几乎不值得痛惜。
当这个人换成贺离恨后,梅问情才有所在意。
她可以一次次颠倒重来,因为她的强大,所以有更多次的试错机会,像殉情这样的形容,几乎不会出现在梅问情的视野当中——以死相随,比起寻觅生机来说,是最愚钝和无能的一种办法。
慧则言伏在石桌上,她的额头抵在手臂间,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听她这么说,在心中憋了半天,还是低声说出口:别说贫尼没有想到,就算是想到了,这么极端的尝试,我也不会告诉给你的。
梅问情道:唉,我也是一时灵感,一时灵感,菩萨不用夸我。
还在疼吗?慧则言闭着眼不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半步金仙的法身能规避很多伤害。
但道祖这气人的功力,实在是让贫尼,心血上涌、内伤严峻。
梅问情颔首,语调温和道:还能说笑,看来是已经好了。
如果能装死的话,慧则言就是不要脸面,恐怕也装死当作听不到了。
她整个人还笼罩在这股前途莫测的担忧当中,半晌才起身,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梅问情。
道祖平日里看着脾气好,人又温和,还很爱说笑。
慧则言道,实际上却是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偏执疯子,天下魔道,恐怕都比之不如。
梅问情笑了笑:如若我的生死背负着很多的命运,我就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扛起来,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爱人消散于天地,这世上,还没这份道理。
慧则言听闻此话,也无可奈何,面露妥协之态。
两人这才算谈拢。
梅问情带着小惠进入生死禅院,拉着慧则言推衍天机,将手头的一些事务停下,她亲手撰写捆绑命运的契文符咒。
慧则言一脸不忍地看着她在法纸上写下金纹。
要是别人来写,或是功效不强、或是水平不够,所谓的同命契约未必能限制梅问情,可要是她自己来写,光是看她身上的封印禁制就知道了,这人对自己从来都下得去手。
至日暮时,小惠姑娘从旁请示,回了一趟圣魁宫让其余人不要担忧。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映照而来,慧则言便又看了看她接近写成的契文,劝道:活祖宗,你身上还有九九八十一道禁制,连真身的十分之一实力都运转不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层层保险,繁琐至极。
梅问情头也不抬:我跟你的境界不同,菩萨不用操心。
慧则言略受打击,木着脸收回视线,而后又提起:梅先生,这真身禁制,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您到底想过没有。
梅问情停下笔,看着笔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篆文,流转成一个精深至极的同命契约,她一边碾磨着笔杆思索,一边淡淡道:等贺郎怀的这一胎诞生,道体元胎养育成人,我应该就能解开禁制了吧。
梅问情说到一半,抬起眼,见从昨晚到如今都一脸全是你逼迫我的慧则言突然凝起神,她神游涣散的眼眸瞬间凝实了目光。
道体元胎?梅问情点头。
在贺主君的肚子里?现在?梅问情继续点点头,又道:你刚才还叫他的全名,这会儿又叫主君了,看来不止是我,连你这等清修之人,都很善变呐。
慧则言口念了一声无量寿佛,整个人如同绷紧的琴弦乍然松懈,像是一口提心吊胆的气散发出来,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祖怎么不早说!梅问情愣了愣:那还是个胚胎,还能有他本人更重要么。
菩萨却道:对于道祖来说,自然是贺主君重要,但在贫尼眼中,能够稳固大千世界、挽回损失的道体元胎,却重要得多了。
……因菩萨配合,这个想法又前所未有,所以梅问情在生死禅院一连待了三日。
贺离恨在第三日时,按捺不住,找上门来。
禅院内却都说对两人研究之事一概不知,他便以为是什么天地机密,不该让外人知晓,所以避嫌不看。
他这么一避嫌,就算日日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梅问情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了。
倒是菩萨看待他的眼光温和了很多,以前大多退避,眼下倒是时常满脸慈悲关怀之情地问候照料,还让她的亲传弟子澜空禅师陪伴。
澜空除了念经读书,守戒修行之外,便只有看顾贺魔尊这一个任务。
然而以贺离恨化神初期的实力,并不需要澜空保护。
两人只是闲暇时谈经论道,下棋读书,偶尔切磋一下而已。
期间,贺离恨问澜空,知不知道两位金仙如此忙碌、没有闲暇,究竟所为何事?澜空从他师尊口中听得了一点信息,望着贺离恨的脸庞,目露迟疑地思索了许久,才慢慢道:郎君,你知不知道,人之情劫困境、杀身灾厄,往往九死一生,所谓的‘一生’,究竟在何地?贺离恨道:请禅师赐教。
澜空翻动着面前的经书,他一边背经,一边陪贺离恨下棋,此刻棋局正是生机勃勃、变化多端之时,而经文却已经翻到了底,最后一页写着:忧惧起爱憎,忿痴忘心根。
他默默地摩挲着这几个字,对贺离恨道:世间万般情劫所起,多是不平、不满、不甘、不愿。
可当别人舍身将郎君的劫难,化为自己的劫难时,那便是生门之所在,纵有九死,仍能走出一条生天。
梅问情作为贺离恨之劫,沉重、严峻、深如漩涡,无路可逃。
但道祖大人,却能够以一己之力,背负起他的命运。
第76章 .天劫只是……刚刚开始?……贺离恨为澜空禅师的话沉思许久。
但当他再想问下去时,澜空却低眉不语,没有将两位金仙具体的计划相告。
他心中忐忑,但又问不出什么,只能选择相信梅问情。
半月后,同命契文写成。
梅问情拿到了菩萨的推演结果,两人共同议定了一个吉日,就在本月之末。
当夜,梅问情头一次松懈精神,一股莫大的疲倦感终于在她懈怠的这一刻卷土重来。
她再度见到贺郎时,贺离恨正跟澜空禅师讲述刀法,同时旁敲侧击地想问些什么,然而澜空看上去年少,心思却比许多人都要沉稳内敛,守口如瓶。
两人沉浸在道术与刀法之间,到了辩论之时,贺郎背对着她跟禅师试刀。
那把从魔鞘中探出的蛇刀漆黑纤细,映着他纤瘦的腰身、朱红的长袍,点缀在一片素净别致的禅院中,如同烈火一般。
夜幕的清寂里,燃起一盏滚热的心灯。
贺离恨的头发一向柔软,浓黑细密,抚摸起来柔润顺滑,那捧发丝束在冠内,却让梅问情想起他伏在自己膝上,闭目蜷缩的模样。
这么一个满身烈火和执拗之人,却在芒刺之下掩藏着最赤诚无害的姿态。
她望了许久,想到他身躯劲瘦结实,后腰看起来纤细,劲力和韧性却都不差。
从前分明的肌理在孕期软和下来,抱起来十分舒适。
梅问情没有出声,但站在贺离恨对面的禅师却早已发现她,稍微分了点神。
贺离恨发觉澜空的神情有异,便问:怎么了?澜空微笑了一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郎君近日以来的担忧之事,似乎也有一个结果了。
贺离恨正在疑惑,身后便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和力道。
梅问情一把拢过他的腰侧、肩膀,将他抱了起来,两人身高相差仿佛,这女人偏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气和钳制别人的功底,不仅箍紧抱稳,还拉着他转了一大圈,猛地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贺离恨勾住她的脖颈,闭上眼,在睁开时,脸颊上就印着一团浅浅的口脂痕迹,一片润泽的淡红落在肌肤上。
他原本想说:你回来了。
可她竟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架势,便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音,道:你好闹腾……他余光一扫,澜空禅师消失得比风还快,转眼间就不知道避嫌避去哪儿了。
周遭无人,梅问情更加肆无忌惮,将他横抱起来,放在石桌上,低首亲了又亲,她的唇本就不点而红,涂了一点芬芳的颜色之后,入眼几乎有一种惊艳的冲击感。
贺离恨被这份美貌蛊得说不出话,脸上、脖颈,锁骨,连带着手背,都蹭上一点儿红痕印子,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抬脚轻轻踹了对方一下,手心支撑在石桌上:连日不见,我都以为你要跟菩萨出家了,这佛门清净之地,戒律森严,你可受不了。
梅问情晲了他一眼,咬着他的耳垂,声音低微:谁家的戒律能管到我头上。
我就知道……贺离恨躲了一下,整个耳朵都飘起绯红的颜色,有事要跟我说?他自然知晓梅问情是为自己而忙碌的,但也清楚,她只有自己主动相告的时候,他才能够得知。
否则想要在道祖嘴里、或是在道祖身边人嘴里撬出点什么具体措施,那是真有些不现实。
别说他了,连魔蛇前去引诱她手腕上那条小烛龙,烛龙都谨守本分,闭口不言,将所有打探渠道一概堵死。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有,也不算大事。
贺离恨嫌弃身下的石桌太凉,挪了挪地方,往她身上蹭,又被梅问情一手按住了,像是作乱的小猫咪被拎起后颈。
他一边不满地皱眉,一边若无其事道:不是大事?那你直说便是。
别蹭了。
梅问情却先数落他,一碰到我就是勾引做派,哎呀,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小郎君。
贺离恨愣了一下,装作怒气冲冲的样子,抬手绕住她脖颈上的璎珞环,晃了晃道祖大人的肩膀,说:你说我的时候,应该反思反思自己,我怎么被你教坏成这样了,梅先生负全责——他没有太用力,手指从肩头滑下来,搁在金边紫衫内素色抹胸的边儿上,才碰到柔软的触感,就猛地缩回了,脸颊烧红,连指骨的连接处都泛着浅浅的粉。
梅问情毫不介意,闻言便笑,低头埋在他颈窝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不负责?只是我这几日不曾休息,这具身躯层层受限,为了接下来的大事,须得睡到月末之时,那时你来叫醒我。
贺离恨抱着她,慢吞吞地点头。
我已给几位学生送去书信,到时候发生一切景象,你都不必担忧。
梅问情声音愈低,妻主我自有应对,贺郎只需将我叫醒即可……贺离恨点头应声,肩膀却沉了沉,他偏过脸,见梅问情已经靠在他肩头闭上双眼,睫羽纤长,呼吸沉缓,脖颈上的金纹熠熠生辉。
他微怔,低唤:梅问情?睡着了?看来是睡着了。
贺离恨伸手回抱住她,两人都是修行者,若是在不曾抵抗的情况下,谁抱谁都很轻松,何况梅先生并不沉,落在怀里的分量令人有种独特的安心。
就在贺离恨将她带去休息时,一动不动的梅问情却忽然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外侧,冲着他被亲得痕迹点点的脸颊上又印了一口,大方地亲出声音,然后像树妖、藤蔓似的,将他缠紧抱住,连一根手指都分不开。
贺离恨眨了眨眼,看看自己,又看看她,低声道:好姐姐?……噢,没动静,是真的睡着了。
等他将妻主带去房间,滚到床榻上休息时,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她刚刚是没睡实呢,还是在梦游?……梅问情果然要休息很久。
为保世间安定,她的身躯本就需要长期沉眠来维持稳定,所以只要她愿意,大部分时期都不必强迫自己醒来。
贺离恨在这期间,除了陪伴他的澜空禅师,就只见到了小惠姑娘。
小惠姑娘似乎已经被吩咐过了很多事,经常显得风尘仆仆的模样。
而慧则言菩萨也同样不曾出现过。
贺离恨心中的疑虑在不断扩大,到了约定的这一天时,他产生的未知感到达了顶峰。
晨光漏入窗隙。
贺离恨打开房门,室内似乎因为梅问情的沉眠而产生一股很淡的、近似梅香的冰雪气息,却比真正的梅花香气要更冷、更幽微。
盎然的灵气向门窗之外四散。
贺离恨撩开床纱,坐在榻边看了看这位光是睡觉就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睡美人,习惯性地伸手勾住她搭在外侧的手指,他捏了捏对方柔软的指节,低下头。
梅问情?他颇有耐心,第一声叫得很温和。
贺离恨原以为还需要再哄哄她,这个一贯任性恣意的道祖大人才会有动静,没想到梅问情的反应还算及时,空着的那只手慢悠悠地抬起,伸展过去,贴着他的后背。
贺离恨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毫无防备地又叫了她一声,然后就被一手按了下来,倒在她怀里。
他一抬起头,看见梅问情黑白分明的、升腾起一轮阴阳鱼虚影的双眼。
刹那之间,他的神魂和思绪顿时停滞,仿佛世间万物就凝固在这个点上,但很快,对时间的感受又回到了他的体内,但当他意识回笼时,已经发现契约的痕迹在元神之内伸展刻画。
金字篆文在他的脑海中一行行写就、印刻下来。
不光如此,梅问情身上的金色禁制都跟着颤动漂浮而起,她身上的八十一重禁制都在剧烈地摇动,天地瞬息变色,原本晴朗的穹宇之中,蔓延起乌黑的雷云与波动。
这是什么?梅问情?贺离恨抬眼看她。
在时间暂停的那一刹,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拒绝这道契约,虽然在不知内容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对方这样强硬地要求……不,都不是要求,这样强硬地控制他同意,简直是前所未有的。
梅问情空出一只手掐了掐时间,心情很好地吻了他的唇角,又语调轻柔地道:我很快就要找到命运的出口了。
什么……宝贝贺郎,其实你应该闭上眼。
贺离恨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急迫问道:你的禁制不能动,会出大事的!这个世界已经承受不了你的真身,禁制反噬……梅问情按住了他的手,指间在他眼前轻轻一扫。
贺离恨立即感觉自己的视觉瞬间消失了,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格外灵敏的声响在耳畔响起——雷声隆隆,无形的火焰如浪涛涌起,燃烧声似远似近。
梅问情……等一下,你要干什么!他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衣角。
梅问情似乎沉吟了一下,不想将他的手强行扯下去,而是割断了这片袖口。
她道:我要留下你啊。
她说的这么理所当然,这么轻而易举,好像这只是眨眨眼、挥挥手就能办到的事情。
让人根本想象不到她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究竟做出过怎样的决定、考虑过多少出路。
她本就坐在世之顶峰,才能将窥见天光说得如此轻巧。
但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必须遁身黑暗,才能拨开层云,将她最需要的人留在天上。
梅问情——贺离恨手里只剩下一半的衣角,他的视觉被封闭了,连神识都散播不出去,根本无从判断对方此刻在哪里、又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这是梅问情第一次对他使用自己的道术,这种弹指一挥间言出法随的实力,产生了一股恐怖的距离感,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感受,让人几乎没法夸赞她的实力强悍,只体会到了深深的孤寒。
高处不胜寒。
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同命契文在他的身体里刻画成形,涌动着没入梅问情的身躯之内,她身上的禁制篆文在不断的颤动,似乎受到一种更强横、更无法抵御的压制,至此刻,两人的命运牵连在了一起。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
梅问情为贺离恨设置了一个他出不去的安全区域,将这间禅房保护起来,然后一边走一边整理鬓发,掸平衣衫,她懒散地活动筋骨,手指按了按僵硬的肩膀,抬头上望。
翻滚的雷云。
那是化神返虚的四重劫雷,共有三十六道,这原本是不该出现的,但同命契约牵连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梅问情,所以实力达到才会引动的天雷将会一齐出现——上一次领会这些天劫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梅问情沉思一番,但因为太过久远,实在无法想起来,便摇头叹了口气,笑了笑。
劫雷之后,云中隐隐显出一道寒芒。
寒芒中缠绕着烟粉色的丝线——梅问情认得这是什么,这不过是突破返虚、踏入半步金仙的雷劫,中间掺杂着情劫问心的火焰。
她的身躯慢慢腾空而起,眼中的阴阳鱼永恒地高悬在眸中,从眼眸的边缘开始渲染上一阵淡淡的金色。
不要再藏了。
她道,出来吧。
寒芒之后,她的眼眸穿过漫天云霄,见到一重又一重、环环相扣的磅礴金光,金光内尽是太初鸿蒙、开天辟地的气息。
这是半步金仙开始合道的劫雷!对于这些,梅问情的记忆就要清晰得多了。
以她的身躯、实力,为贺离恨荡平道路,最起码也应该是这个程度才对,纵然有整整八十一道封印,但她是合道金仙,生命的本质上就跟其他人完全不同。
梅问情的双眼继续望去,穿过三十三重天。
到了这一步,这些天劫、雷鸣,已经不是本方世界所操控的了,这些都来源于宇宙,来源于三千世界里冥冥中最幽深、最不可捉摸的玄妙之地,是一种突破生命层次的考验。
但在三十三重天上,另一种灵光在太初鸿蒙中游荡,这光华捉摸不定,带着与开辟天地完全不同的枯萎、寂静、死亡的气息。
——这是大罗金仙开始合相反道种的元神劫。
梅问情一边怀念,一边又叹了口气。
就像是已经通过的考试进行二考一样,虽然并不惊慌,但因为它的难度确实不小,所以会产生厌倦之情。
她眼中金光未消,忍不住嘀咕道:我家贺郎还能走到这一步的么?他这么有前途?是不是在针对我啊……哎你,不讲武德。
话没说完,最先出现的几道九重雷劫翻滚着炸裂下来,恐怖的电光交织成网,在她身上流窜而下,深紫色的道服在雷光之下飘飞动荡,缺损了衣角的宽阔长袖猎猎作响。
雷光卷动,在青丝之间漂浮散尽,被摇动的金纹吞噬。
……劫云聚集的那一刻,慧则言便已经如约来到了先前预定好的地点。
她拨动着佛珠,远远地望着风云变色,问道:禅院里没有其他人了么?澜空道:弟子已经给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分发了任务,除了贺魔尊之外,没有一人在梅道祖周身千里之内。
生死禅院本就荒僻,又布置着空间类结界,只要禅院内的佛修不在,那么便没有其他的生灵。
慧则言沉默少顷,望着梅问情的身影,滋味复杂地感叹道:她看着聪明非凡,怎么就是个疯子呢。
澜空先是没出声,然后又小心低声道:师尊不觉得,帮助道祖这么做的您,精神也有点……我要是不帮她,她也一样这么做。
疯子是劝不住的。
慧则言道,我知道变故的缘由,总比处于被动要好。
你看,这声势虽然浩大,但却只是刚刚开始。
澜空迟疑道:只是……刚刚开始?第77章 .界限以此为界,擅越者,斩。
……化神返虚,四重劫雷。
每重共有九道,翻天覆地,电光横空,如同蔓延伸展至整个天空中的惨白蛛丝,将天地包裹在绵密的陷阱与罗网当中。
在惨白蛛丝之间,狂风盘旋,吹动袍角的衣料,如震动的旌旗。
梅问情静立其中,她元神当中的同命契文金光流转,闪烁着的雷电光晕同样在她法躯之上酝酿流散,从狂暴到静谧、从热烈到安宁……从最充满杀戮毁灭之气的劫雷,化为温顺的电光,渐渐从指尖散去。
最开始四重雷光根本无法影响到她。
但这样的天劫,还是惊醒了她身上一重重的禁制,禁制不断地摇动颤抖,几乎有挣脱的征兆。
轰隆——雷鸣惊世。
就像慧则言所说的,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狂热的雷鸣在重重响动后,终于无可奈何的消散过去,云端间在露出一缕霞光之时,也同样放出了一道缠绕着烟粉色光线的寒芒,寒芒一点,瞬息之间自上而下、直灌天灵。
在象征着突破返虚、踏入半步金仙的寒光笼罩下来的同一刹那。
梅问情身上原本便动摇颤抖的金纹骤然挣开——一道法身之上的金纹禁制浮现而出,光泽耀目,砰地一声从她身上脱离,在梅问情周身撑出一道金色的光环。
这道光环脱离梅问情真身的同时,她的本体气息开始不断上升,很快便达到周围空间无法承载的程度,这道金色篆文撑开的光圈没有彻底散去,而是如同一道金环般环绕着她,像是又受到极大的压力般,重新向内侧逼近。
梅问情的手腕上缠着一串道珠,细细的穗子轻柔地扫着手心,她早有布置,于是只是抬手接住那道烟粉色的丝线,将叩问心门的情劫收入元神当中。
因梅问情没有主动压制,那圈刚刚被禁制烙印逼回去的金纹再度撑开。
面临寒芒笼罩,这道金色篆文重新张开一个圈,失去了完全的平衡之后,她周遭的空气、光影、时间……不可细数的诸多稳固的概念,都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固,产生一种受到极大压迫、而被摧毁之感。
这种被摧毁的现象,从此处,一直辐射到天地角落,辐射到极广的地区,整个寰宇之内,莫不改天换日、惊天动地。
此刻,一直观测不动的慧则言菩萨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缓缓地盘腿坐下。
她身下是草木青翠、生机勃勃的山崖,在梅问情本体禁制动摇的情况下,这处山崖也产生了断裂和还原的迹象,险些就要化为一抔黄土。
慧则言闭上眼,口中诵念着隐晦莫测的经文佛号,声音低微慈和,在她的身后,亮起无数梵文游动,法尊佛陀的金身塑像在梵文之间出现,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如幻影般涌起,一股恒定、平稳的力量,从她周身源源不断地传出,镇压住了这方空间的分裂。
她的力量足以蔓延千万里,以此为中心,将分裂的缝隙、薄弱的规则、不可捉摸玄之又玄的概念,全部补充上了一股安定的力量,抵消了梅问情带来的强大压迫力。
梵语万千,一重又一重的祷告声从虚影中响起。
慧则言睁开眼,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道:小惠姑娘在哪里?澜空道:小惠姑娘早已完成了道祖的吩咐,此刻应该在禅院在陪伴贺郎君。
慧则言徐徐颔首,又眺望向极远之地,自言自语般地道:希望她们也能顺利些吧,梅问情只解开三道禁制,别造成什么伤亡…………幽冥界,冥河之上。
一身大红罗裳的梁兰清抱着胳膊,鬓发金钗晃动,手里抚摸着一张由小惠亲手递交过来的书信嘱托,字迹眼熟无比,是梅先生的。
在她对面,凌空站立着西方鬼帝陶灵,她外表只有十四五岁外貌,手似嫩藕,面若银盘,穿着短袄长裙,一只眼睛戴着一块金属眼罩,外形如苍冷火焰般向右侧燃烧。
时辰到了。
梁兰清道。
真有这么大的动静么。
陶灵嘀咕道,这该不会是先生吩咐给你的事,你拿来诓我的吧?梁兰清懒得与她争辩,只是向上望去——在各界的地理位置上,修真界确实处于幽冥界的上方,但并不是正上方,两界的接壤之地是一块倾斜的、有坡度的断崖,下方则能够通过河流般的结界进入地府幽冥。
天穹幽然发青,还是昏昏沉沉的光泽,看不出什么异样。
就在梁兰清不解思索时,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难以理解、并且不讲道理的沉重灵力辐射波及进幽冥界,脚下湍急磅礴的冥河仿佛凝滞了一瞬间。
在这眨眼一瞬,宽阔得一眼望不见边的冥河猛然改变方向,由低向高倒灌过去——哗啦!仅仅这一刻,梁兰清就仿佛听到了冥河之水冲刷断崖的声音!她跟陶灵的反应完全一致,根本都来不及对话,提前听从吩咐布置好的结界大阵猛然打开,两位化神期修士互为阵眼,磅礴的河流才以缓慢的姿态停止了倒灌,那些脱离河畔升起的鲜红花朵又飘飘荡荡地、如柳絮般地飘落。
冥河一点一滴的回归正位。
梁兰清身躯内的鬼气几乎被阵法抽取一干,她看了一眼方才还心不在焉的陶灵:这回你可相信了?陶灵面露尴尬之色,扯开话题道:你还是省省力气,祈祷没有更恐怖的后续吧。
冥河之水磅礴广大,倒流之力在由大阵一点点扭转,空气之中呈现出一股轻微的扭曲之态。
……圣魁宫。
何琳琅跟天女魁的这次见面,没有产生任何争辩或斗嘴之事。
两人对坐在圣魁宫中央,面对着一道金色的、共有四重十八转的巨大金属圆盘,圆盘之上刻着各门各派,从人间到修真界,各片土地、区域的名讳,圆盘之上悬着一颗淡紫色的宝珠,在宝珠光晕笼罩之地,便可以按照区域的不同,驱使起本区域最大门派的护派大阵。
碧虚天女何琳琅道:此事恐怕要辛苦魁祖了。
天女魁瞥了她一眼:也请琳琅娘子多出力。
两人虽是同窗,但因参悟的方向不同,关系一向是冷冷淡淡,只不过彼此熟知心性,倒不担心对方会出岔子。
两位返虚境天女皆是神情从容,早已知悉此事的流程。
她们拨动着金属圆盘,随着宝珠光泽笼罩的地方越来越多,许多地区的门派大阵都被猛然唤醒,脱离掌控地自主撑开,保护身居其中的生灵。
何琳琅一边调试波动,一边道:当初你联合其他同窗,制作此物时,我还以为只是玩闹,没想到传承至今,不仅拿到了定坤珠,还汇集到了整个修真界的法阵结界之印,居然能帮到老师的忙。
天女魁道:除了旱魃一族,我可没有任何传承留下。
倒是你,碧虚圣庭——她言及此处,手指按住碧游域三字,将这三字扭转过来,进入到紫光中心,圆盘转动间发出金属轴承摩擦般的细腻响动。
仅仅半息不到,碧游域的护派大阵尽数亮起。
天女魁说完了后半句:不先保护保护你的宗门后裔,不受到先生真身降世的冲击么?只是解开三重禁制,算什么真身降世。
何琳琅浅浅笑道,先生布置周到,魁祖也心细如发,必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生灵遭此横祸。
天女魁哼了一声:你就给我戴帽子吧。
两人分别负责一部分,调试和控制之下,圆盘上大多地区都逐一亮起。
咦?何琳琅将清源剑派所在的清虚之境转到眼前,灰色的?天女魁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想起了一事,指尖凝聚一点青色光芒,将金属圆盘上篆刻的清虚之境四字按下去,清虚之境霎时间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之前老师想要低调行事,便暂时封印了此地的阵法,我险些忘了。
天女魁坐回原处,继续吧。
何琳琅叹道:也不知沈燃冰那家伙可还一切正常。
天女魁道:只要她不曾杀红了眼,那就算是正常。
两人交谈之间,返虚境天女的力量渗透巨大的金属圆盘,在千万里广博土地之上,一层层的护派阵法在定坤珠的照耀之下自然亮起,短短几息之内,每一片有人居住的区域,都笼罩上一层或强或弱的光波,静谧、艰涩、又十分及时地抵御住辐射而来的灵气爆发。
灵气汇集狂涌,冲击在法阵之上,如同暴风一般激起层层涟漪。
此时此刻,圣魁宫的使者已经成为了各门各派的座上宾,统一口径为,师尊修炼秘法,意外惊动天地,还望海涵。
这是这师尊所唤为谁,又是什么境界,大多数人却迷茫心惊、不得而知。
在修真界的阵法一道道亮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法阵之时,坐在云霄之巅的沈燃冰垂首拭剑,将雪白的剑锋擦拭的光华透亮,剑锋吹毛断发。
她提起剑,轻轻地横起,光泽映照着她的脸庞。
在云霄之巅的对面,便是本方大世界的边缘终点,便是一片天魔横行的暗域,在各个世界的暗域夹缝当中,都是天魔生出的巢穴,贺离恨所签订契约的天魔数量跟这里相比,只是区区很小的一部分。
早在数日之前,沈燃冰便已经接到了讯息。
她从昨夜便坐镇在这里,静候消息,到了此刻,终于有无穷的阵法接连亮起,磅礴芬芳的灵气向四周散荡而开。
这种规则薄弱、易于侵入,而又饱含着香甜灵气的世界,应当是天魔眼中的美味佳肴。
但它们这时候却都彼此面面相觑,龟缩不出,瞪着鲜红的眼睛望向云巅上的纤细人影。
在她的面前、脚下,是一片天魔血液汇聚成了血色河流,从大千世界的边缘一直流淌进暗域里,失重地漂浮碎裂。
沈燃冰反复地擦拭着这把剑,因它不断沾上血迹。
可恶可恶可恶!这明明是最好的侵入时间!都怪这个女人,这个狂魔,这个疯子!我要进去吞吃灵气、要吃掉修真者的心脏,我要杀了她——你去你去!你快去呀!众魔之间推搡一番,眼中如同饥肠辘辘的饿狼一般,盯着她身后那无穷的云层之中。
它们都明白,在云层之下,是一个个鲜嫩可口的修真者灵魂,是香甜至极的丰富灵气。
这种贪婪的情绪不断积累,不断叠加,终于,在整个世界映透出来的灵气再深浓一层时,无数天魔嚎叫着冲了过去,密密麻麻如一道漆黑的河流,猩红的牙齿、舌头,纠缠着同样可怖丑陋的肢体,前呼后拥地撞向大千世界的边缘。
沈燃冰抬起眼,剑光一挥。
在她手中的这把剑,乖顺轻巧,如同玩具,但在剑身上荡下来的剑光却像是一个巨大的闸刀一般,将这条漆黑河流切成两半——血液狂涌而下,将天魔之间切除了一段生与死的空白区,崭新的、腥甜的血液覆盖上去,洇透了已经凝涸的暗红,一股股涌流激射,喷在后续天魔的脸上身上。
悍不畏死的贪婪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如意天女收回长剑,垂下眼眸,静静地重新擦拭,手中的拭剑丝绸已经被血色染透,她指间一松,丝绸轻飘飘地坠落下来,落在身前。
沈燃冰不动如山,漠然地道:以此为界,擅越者,斩。
第78章 .反噬白狐狸眯着笑眼,舔了舔他唇上未……有各处的布置、保护,梅问情便也不再拖延。
她周身的一道金纹禁制在空气中震散,化为淡金的云烟状雾气,融入空中。
在这道禁制震开的下一瞬,覆盖在她周身的寒芒便被更浓郁的黑白二气吞噬。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梅问情给足了时间,动作慢条斯理、界限分明。
那把常年伪作丝绸的银白长剑脱离了纤细腰身,银光一烁,化为微微散发着寒意的万重雪。
万重雪被握在她的手中。
这把剑不是没有被把玩过,但真正回到她真身的手里,距上一次,已过了万年之久。
在灌入一道阴阳二气后,这把寒光烁烁的银白长剑上缠起勃发的花枝,一层藤蔓似的枝叶绕在剑身上,开放出雪白的梅,白梅飘散,徐徐地飞坠进梅问情的周遭。
她横剑一扫,返虚境的寒芒瞬息间被剑风消散,被这股幽冷的花香冲得飘然消逝。
与此同时,滔天暴动的灵灾愈演愈烈,不断冲刷着各地的禁制,产生种种异象。
梅问情身上的第二道禁制浮现而出,向四周猛地撑开,化作金环飞速环绕。
篆文的字迹慢慢扭曲,好像受到某种冲击,然后被梅问情亲手解禁一般,从下自上体现出一股失控感。
寒芒之后,磅礴的金光带着踏入金仙境界、恐怖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压制力盖顶而下。
即便是此刻的梅问情,也觉得心神被一股沉重力量蒙蔽。
她再次提起精神,挽剑横荡,周身的第二重禁制应声碎裂,一层无形的灵气暴动,牵连着略微扭曲、移位的空间,向四面八方久久地冲击而去。
这已是金仙境界之内的天劫了。
像这种层次的灾劫,是很难主动找上修行者的,只有修行者潜心修炼、实力不断上升,达到顶峰后主动引下,否则它们很难发生——像梅问情这种替他人摧毁情劫、也将受情劫影响而变化的所有后续困境一概抹杀的情况,前所未见,绝无仅有。
到了这一步,她的神情也并没那么轻松,即便力量久违地回归到了她身上。
梅问情在第九次逆转乾坤时,因为实力已经无法再次靠金纹禁锢来压制,所以将一部分记忆也同样锁住了,此时此刻,那些力量、记忆,全部回笼,如同温泉之水一般流淌进脑海心田。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虽然只是三道禁制,但一个常年负重、已然习惯的人,只是稍微卸下那么一丁点儿重量,就足以轻松得让她疑惑。
梅问情将手按在万重雪的剑柄之上,银剑凌空而立,清光隐隐。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磅礴的金光冲刷,带着来自宇宙本源、规则运转之力的金色光芒披落在她的肩头,发间,照耀在梅问情飘然而起的深紫色丝带之上。
连我都不能预估这具身躯现今的承受力。
梅问情淡淡地道,慧则言,你这次算得,可要再准一点啊。
声音轻落,提剑而动——刹那间,巨大如瀑布的浩然金光被截断了。
那是一道极度苍白的剑芒,一道沉默影子般的光华,在目睹这剑气的一瞬间,会觉得万物失色、天光黯然,这道锋芒只仅仅一点、聚成一线,却狠狠穿透了最磅礴强韧的力量,扫出一片清净天地。
如眨眼间的错觉,如飘散不见的雾,如三十三重天云霄上最轻盈的剑锋一点,却带着沉重不可预估的万钧之力,斩破一片宇宙法则。
道祖身畔的三尺之地,她才是永恒不变的法则。
万重雪依偎在她的指间,终于彻底地活过来。
活过来的银剑再也不是她衣带上难以注意到的装饰,这把剑有着非常强烈的存在感,但却让人视之不能见、听之不能闻,目光神识都完全无法彻底触及到剑身上,一旦强行注视,便会被剑意所割裂,痛不欲生。
这把万重雪,实际上没有被除了梅问情以外的人,见到过它真正的模样。
但在那道切破金光的锋芒亮起时,天上地下,却都是万重雪的影子——万里雪飘,宛如剑势,重叠如浪,绵延不绝。
金光熄灭、锋芒落尽。
梅问情抬起眼时,触目可及的地方已经覆上一层雪白。
甚至之前的灵气爆发都不值一提,对那些护派大阵、冥河、天生灵地、小秘境……等等,苏醒的万重雪才是最大的考验,它没有化为丝绸的每一个刹那,都会催生出覆盖寰宇的大雪,带着不可匹敌的残余剑意。
剑吟如啸。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那些供奉在各个门派的玄器、法宝,那些得之便可称剑仙的名锋宝剑,不由自主地嗡鸣震动,应声而断。
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不值得被梅问情在意。
她的手指抚摸过银剑剑身,抬眼望向鸿蒙之气内部的、隐隐漂浮颤动的最后一道光华,在光华无序地游荡,整体就如同一个正在开辟、或是将要开辟的世界核心。
梅问情看了一眼,唇边浮现出温和的微笑,轻柔道:来吧。
……在万重雪被唤醒的同时,坐在云巅之上的沈燃冰猛地抬起头。
她一直在静默地守护着大千世界,不让暗域天魔侵袭。
但在这一瞬间,一股汗毛倒立的感觉瞬间从尾椎骨冲到脑海。
她堂堂如意天女,别人见了面要被叫一声返虚老祖的,竟然都有一种被冰封冻结的感觉。
沈燃冰对剑意非常敏感,她本身也被梅先生亲手教过剑术,所以比其他人反应得都快一些,饶是如此,她手里斩遍百万天魔、血迹未清的长剑,也突然震鸣一声,脱手而出,向剑吟来源处飞去,一头扎进云层之中。
沈燃冰挽留不及,手还悬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若非万重雪真正出鞘,这把傲气至极、饮血而生的镇元神锋,决不可能就这么跑了!老师啊老师,你这动静也太大了。
沈燃冰一手捂脸,整个世外高人的架子都端不住了,当年弟子就被万重雪震碎过十几把剑!如今寻到了神器镇元,可它怎么也……碎倒是没有碎,可比碎了还让人糟心。
沈燃冰颓丧低落地叹了口气,不为别的,只是为自己身为剑修的尊严,可惜,在梅先生面前,剑修没有尊严。
她刚刚脱手了镇元剑,在血河对面的天魔便亮起万千只猩红的眼睛,露出打量和考较之态。
沈燃冰掸了掸膝间,原本静默安定的气息渐渐变化,心情也愈发沉闷、凝涸,一股浓郁的杀意散发出来。
我劝你们不要擅动。
沈燃冰道,死在剑锋之上,只要眨眼一瞬。
但在我手上,能死得那么快,是一种福气。
她话语轻微,血河如故。
沈燃冰所在之地的面前,只剩一片至极的寂静。
而在或断裂、或飞来的剑器当中,也有一把武器对万重雪的感召一样强烈。
但那不是任何一把剑。
而是被魔鞘包裹住的蛇刀。
生死禅院之内,贺离恨周身这道结界雄厚恐怖,它出自于梅问情之手,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打开。
蛇刀剧烈地颤动、而又被渐渐封闭,归于寂静。
贺离恨曾经获得过万重雪的暂时使用权,以飞剑术杀过敌,所以与他相连的本名法器也会同样受到感召。
不过蛇刀毕竟本体是一条魔蛇,它只要接触刀化,变成魔蛇的原貌,就不会再受到影响。
墨黑小蛇从鞘上爬出,缠绕着贺离恨的手指。
他的视觉被暂时封闭,连神识都蔓延不出去,能够了解讯息的只有听觉,而静默的聆听,只会在他的脑海中形成燃烧得更剧烈的火焰。
贺离恨摸索着结界的边缘,这道无害的壁障刀砍不破、水火不侵。
耳畔响声阵阵,到了最熬人的时候,便从他心里冒出一股因担忧催生出的巨大委屈——她从来没有拿这种东西阻碍过自己!梅问情是很强,可以前,贺离恨对她的强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加上梅问情又一贯给他自由、还说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禁制反噬之类的话,导致贺离恨对她的实力没有一个特别贴切的认知。
但此刻有了。
只要她想,这个女人根本不容反抗,就像她一贯久居上位的作风细节似的,梅问情要做到的事情,神佛也不能阻拦,连日月乾坤、宇宙星辰,都是她手心上的玩物。
在剑吟过后,不知多久,久到贺离恨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一定的混乱,他的空间感和时间感都发生紊乱时,保护着他的结界才忽然消失。
贺离恨愣了一下,触摸着结界角落的手忽然空了。
他匪夷所思地抬起手指,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周遭浓郁的灵气从沸腾盘卷,缓慢地开始平息。
结束……结束了吗?他的视觉和神识还没有恢复,然而刚跨出一步,就被灵气中残余的剑意扫到,下意识地亮起一层护体法诀,法诀刚刚生效,贺离恨身边便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澜空禅师。
澜空扶住了他的肩膀,低声唤道:贺郎君……结束……了?他问,梅问情呢?道祖大人说,这样的场面,还是不要让郎君看到。
澜空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阐述,结束了,但是……但是?出了一点在预料之中的问题。
澜空尽量柔和地道,道祖的法身受到了太多禁制所限,她的元神解开三道禁制后,法身承受了禁制反噬,所以被毁了。
被毁了……法身?究竟是什么样的禁制反噬,那可是道祖真身啊……贺离恨简直觉得自己在听故事。
他有一种茫然的,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感觉,他明明能听到澜空的话,却觉得有些捉不住。
一直闷痛的心口突然化作一股尖锐的刺痛,但在这很短暂刺痛过后,却猛地失去了感受。
他有点找不回自己的感觉,只是觉得,怎么会呢?那可是梅问情啊。
贺离恨的神情还处在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股热流却已经涌上来,他被麻木的、没有感觉到的心血淹没过喉咙,只觉得胸闷地咳嗽了一声,没想到竟然吐出一口滚热的血液。
郎君!澜空这才意识到他没有听进去后话,连忙维持住贺离恨的元神稳定,将他整个人转过来,用力地捏了捏肩膀,提高声音,道祖没有出事!这是道祖和师尊想过的可能之一,郎君别多想……贺离恨看着他。
但澜空却觉得他没有在看着自己,而是穿过自己,在看着一片虚无的东西。
要出大问题!澜空心里警铃大作,拉着他说了好半天,最后实言吐露道:……你们有同命契约!郎君、郎君感受一下,你元神里也有契文,道祖要是出事,你一定也会受到牵连的啊!他这么说了好几遍,贺离恨才缓缓地回过神来,他舌尖尝到一点腥甜的血气,想要说什么时,喉咙却突然喑哑了,半晌都没有讲出一个字。
他启唇又闭,缓了好半天,才慢慢地道:……契约……对对。
澜空道,郎君别急。
贺离恨内视神魂,触摸到同命契文之后,思维才逐渐清醒,他整理了半天情绪,低低地吐出一句话:那她的元神……在哪里……道祖要重塑法身,元神便暂时寄存在了附近的灵物身上,只是不能动用修为,十分脆弱,还要靠郎君保护。
澜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赶回来的师尊和小惠姑娘。
小惠姑娘倒是没有什么表情,还是瓷器娃娃一样的脸庞,雷打不动。
师尊的神情却有一点点奇怪,隐隐有一种你也有今天的感觉。
他来不及问详细,因贺郎君看不见,听觉却灵敏,便对着贺郎君身后的两人做口型:道祖呢?菩萨守护在千里之内,便是为了能够及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其中就包括这种法身承受反噬而灭的情景,她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元神附着的灵物。
在慧则言菩萨的示意之下,小惠姑娘面无表情地上前,将怀中抱着的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塞到贺离恨的手里。
这东西并不大,之前险些被澜空错认成小惠姑娘衣服上的装饰物,直到一条雪白的毛绒尾巴轻飘飘的一扫,澜空才发觉那是一只白狐狸。
贺离恨也跟着愣住了,他抱着一只轻飘飘、热乎乎的狐狸,动也不敢动,还没摸出这到底是什么,手里的狐狸便跳上肩头,围着他的脖颈绕过来,耳朵轻柔地摩擦着他的脸颊。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直接在元神当中响起。
哎呀,为妻就勉为其难,给你做一个活的毛绒围脖吧——白狐狸眯着笑眼,舔了舔他唇上未干的血痕。
第79章 .日暮那你呢,你不想我吗?……那只灵物白狐是距离案发地最近的一只。
因为生死禅院被澜空禅师清理过,即便最近,白狐狸也是在千里之外的一片树林里发现的。
最初的几天,贺离恨还在适应当中,反倒是梅问情,对自己的目前状况满意无比,动不动就趴在小贺郎君的肩头,柔软暖和地睡上一觉,而且这狐狸的眼神,还有那么一丁点不可捉摸的慵懒妩媚。
她总是懒洋洋的,不是晒太阳、亲贺郎的脸,就是蒙头睡觉。
几乎一切重塑法身的事务,都交给贺离恨跟天女魁等人了解商议的。
梅问情思虑长远,考虑的方案自然不止这一个,就算损失更严峻惨重,她也跟菩萨商议过如何处理,从总体来看,她似乎并不算是一个完全无情的道祖大人。
数日之后,贺离恨身上的视觉和神识相继恢复,便从圣魁宫安顿下来,还带着她们尊敬的狐狸师尊——哦,目前来说,应该叫做活体狐狸围脖。
当年在人间还扬言要扒了胡仙姑的皮,结果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居然有了今日这么一遭。
天女魁等人,虽然对此事也很震惊,但他们对梅问情的强大印象刻在骨子里,就算发生了如此意外的事,也并不敢逗弄主君身上的那只白狐。
反倒是贺离恨,每日从圣魁宫回来之后,便把小惠姑娘支出去熬药,将肩头睡得正香的道祖大人抱下来。
白狐狸还没睁开眼,就被贺郎按在了床榻上,柔软绯红的被褥衬托着雪白的毛发,触感软绒绒的,因为是灵物,有一种天生的光芒焕发之感,连每一根细绒的尖尖儿上都仿佛盈着浅浅的光晕。
贺离恨板着脸,严肃地看着它。
白狐狸朦胧地睁开眼,眼睛墨黑,又柔柔地泛亮。
贺离恨伸出手,将手放在白狐狸的肚子上。
在柔软的地方摸了摸,不知为何,这明明只是小兽的身躯,却让人下起手来有些不好意思。
梅问情先是有一点儿意外,然后很快眯起笑意盈盈的眼睛。
狐狸伸出手,抱住了他的手臂。
贺离恨抽出手,又摸到她的脑壳,揉捏着狐狸耳朵,然后顺着脸颊滑下来,将道祖大人翻来覆去地狠挼了一遍。
这只白狐并不掉毛,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后来居然很没志气地认命了,尖尖的犬齿在贺郎的手指上磨,磨出一道又一道浅浅的、玫瑰色的红印子。
这印子太细碎了,像是从他的指间伸出一朵花,花瓣打碎在肌肤上。
一不小心咬重了时,白狐狸还用舌头舔一舔伤口,即便梅问情没有在他的元神里说话,但从她的目光里,贺离恨还是隐约意会到——她似乎在说:那就给你欺负一下吧,谁叫我喜欢你呢。
梅问情没有这么说,贺离恨却突兀地心跳加速,于是又主动地将手收回,默默地看向另一边。
白狐狸翻了个身,听到方才还静默不语的贺离恨突然开口。
我早该想到的。
什么?她在神识里问。
你这个人……比我可怕多了。
他道,这个魔修应该换你来当才对,原来我是真的天真纯良、温润可亲。
梅问情倒是没有反驳。
没有我的时候,道祖坐镇,明明是一个大千世界最稳定的因素,但若是你这样的性格遇到了我,那才是最不稳定的那个……也难怪‘天意排斥了。
我总觉得你想说的不是这些。
梅问情道。
贺离恨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从紧绷时的冷峻,终于一点点露出崩塌的迹象。
他深深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舌尖仿佛还幻觉般地弥漫着那股血腥味。
我很厌恶你把自己置身危险。
他说,不要再发生了……这种事。
我会恨自己的。
他表达得有些含糊不清,话语也有点儿艰涩,但意思传达到了。
贺离恨说完这话,抬眼跟她相对,见到白狐狸墨黑的双眼里透露出一股一半沉思、一半欣赏的光华。
她说:好。
然后顿了顿,又道,贺郎以后会保护我的。
又来了,又在这种情况下给他发放甜言蜜语,到底还有没有人能管一管这只狐狸?她本人虽不是狐妖,但却比大多狐狸都精通魅术得多,这是随便说几句话,就能忍不住原谅,忍不住被她蛊惑。
贺离恨不想看她,可以沉默地想了想,却又说:我当然会保护你。
……因为贺离恨参与了梅问情的法身重塑,所以在炼制塑造的过程当中,也了解了很多内幕。
比如梅问情神魂上的禁制仍在,需要缓慢地释放。
而这具新的身躯一开始不会太强,但一定要坚韧,否则无法承受给她使用。
就比如此刻的灵物白狐,虽然是灵物,但因为太过脆弱,道祖大人连一个道术都用不出来,可能抓鸡都得磨磨爪子、亲力亲为。
当年梁兰清就见证过梅问情创造身外化身,所以对此事较为了解。
她千里迢迢从幽冥界赶了过来,提供了很多细节。
众人齐聚,途中遇到难题,天女魁安慰道:以老师的实力,就算我们重塑得再差,她也能一步步炼制回来,最薄弱的躯壳也能炼化成法天象地。
可你敢这么交工吗?何琳琅道,即便不能恢复之前的实力,最低也要到返虚境方好。
话是如此……主君以为呢?沈燃冰开口道。
一切声息结束,沈燃冰又等了片刻,才从暗域之前回返,结果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但她对先生的实力信心十足,觉得就算是只狐狸,那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狐狸。
这表面上是问贺主君,实际上是在探寻梅问情的意见。
梅先生趴在主君的怀里睡觉,毛绒绒陷在衣服里,连个背影都没给完整,除了主君以外,她也没有尝试在其他人的神识里说话——这对于一只狐狸来说,还是太损耗精力了。
贺离恨捏了捏梅问情的耳朵尖儿,把对面的几人看得心惊胆战的。
过了片刻,两人似乎沟通了很短暂的时间,他便抬头:她说,随便。
众人:……还真是一只任性的狐狸啊!她们老师到底有什么事是会上心的?难道要给她讲一些八卦逸闻、闺房秘事,她才会精神的竖起耳朵么?不得不说,这些学生对梅先生的了解还是足够的,倘若真有这么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她就算贪恋贺郎怀里的温柔乡,也必要探出个头来听个完整。
那就定到返虚境吧。
何琳琅拍板定音,不去看天女魁,而是先看了看一旁的沈燃冰,轻轻咳嗽一声。
沈燃冰倒没有领会暗号,只觉得谁说的都有道理,便点点头:好。
天女魁这时候便不好提出异议,而是对小惠道:请姑娘让慧则言菩萨时时考察,以免我等粗心疏漏。
小惠静默地立在贺离恨身后,闻言也只是无波无澜地颔首。
这一重塑,就重塑了整整六个月。
返虚境对于梅问情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寒微不足,但拿到修真界、拿到各界当中,都绝对是镇守一方留下传承的祖师,想要塑造这么一具法身,实在艰辛,所以在最快的进程之下,都忙碌了六个月。
贺离恨暂住圣魁宫,一开始还日日去看、时时旁听,后来因为身怀有孕的缘故,身躯出现些许不适之态,加上补药灵丹一碗碗地喝着,也产生一点显怀的预兆,就没能常去旁听了。
菩萨分外关心此胎,派遣澜空禅师前来照料。
两人都是男子,就算一个是魔修、一个是佛门中人,但相识已久,也能放得开些。
遇到不明白的孕期事宜,也会一同研究,购置了许多书册。
一日日暮,窗棂上残雪未消。
室内无风,药炉之上传来细微的沸腾之声。
烛火燃烧,光华朦胧。
小惠姑娘的声音从隔间传来:禅师刚走,主君要喝药吗?太苦了,贺离恨不想喝药。
他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假装没有听见,刚窝进去不过几息,猛地发觉缺了什么,立刻伸手摸了摸枕畔身侧,没有摸到睡在那儿的一团热乎乎的白狐。
他原本还半梦半醒,此时一下子清醒了:小惠姑娘,梅问情——这三字刚说出来,就出现另一只手从腰侧上绕过来,肌肤白皙细腻、吹弹可破。
修长的手指贴着松散了的内衫,紧紧地抱住他。
梅问情的嗓音有点沙哑,有种久不开口的生疏感:我没跑出去啊……贺离恨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自己腰上的手,眨眨眼,想到自己只是前几日没有去,她们就成功了?难道我看着你们进行,影响这几位天女的发挥不成?多我一个很影响水平吗?贺离恨整个脑子都有点迟钝,他转过身,见到熟悉的面容。
她的长发散落下来,没有簪钗装饰,朴实无华。
眼睛透着朦朦胧胧的光,看见他时,才慢悠悠地浮现上来一些笑意。
梅问情刚想凑过去逗他,就看到方才还木头一样的贺离恨眼眶一红,突然将她压到床榻内侧,一口咬在她的锁骨上。
梅问情刚换了法身,只有洞虚境的修为先不说,光是这具身体就嫩得能掐出水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的被贺离恨咬疼,对方的牙齿尖尖的,咬出了一点儿血。
梅问情轻轻吸了口气,很委屈地道:不是说保护我吗?贺离恨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磨了磨牙,按着她的肩膀理由充分道:难道你做出这么一意孤行的事,我不能跟你先算算账吗!梅问情闻言觉得有道理,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稍微有了点弧度的小腹,选择默默躺下,瘫软就范:郎君要打要骂都可以,可别生闷气,谁让你是我的心上人呢。
你——又说这种话,什么甜言蜜语,我才不相信!我可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说谎,要不是为了你,为妻怎么会变成一只那么大点儿、连抓鸡都不会的狐狸啊。
梅问情申诉道。
什么为了我,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当狐狸还有理了?贺离恨将这数月以来的思念和怨气放在一起,吵架的功力直线上升。
两人吵架的时候不多,但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已经很罕见了——就算是主君,也不能跟妻主这么说话。
梅问情倒不在意,她很爱看贺郎这生龙活虎的样子,要是这样子不是用来骂她就好了。
道祖大人伸出手臂,将贺郎抱进怀中,带着他在床上滚了一大圈,抓住间隙亲吻他,将那两瓣不好应付的唇亲的温软下来,才附耳低语:我不是也是喜欢你,不想失去你么……好郎君,姐姐什么时候对你不好过?我做得哪件事,不是因为太钟意你了?……别想开脱。
可她这功力也太深厚了,这么说话,又是轻微沙哑的温柔声线,谁能扛得住这个?贺离恨这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恼怒全无,软绵得像是撒娇一样了。
他也想算账啊,可是梅问情说喜欢他哎。
贺离恨方才太激动,眼圈泛红,此刻安定下来,思念如洪水倾泻,眼泪来得太快,清亮的双眸里湿漉漉的。
他伸出手,把梅问情的手带到小腹上:孩子……很想你。
若非前期灌溉充足,光是这六个月的久旷,道体元胎就能折腾死他。
所幸此刻还为时不晚。
梅问情轻柔地抚摸着,有安胎药、丹丸灵物以作辅助,胎儿发育得速度比原本的速度要快太多倍,所以也就格外渴望母亲的气息,以及需要被雨露滋润的父体。
但她虽然跟这孩子互动了一会儿,心思却不在这里,而是转过头,唇锋印在他的嘴角上,低低道:那你呢,你不想我吗?我……日暮的最后一缕昏黄光晕散去了。
在冷月清辉的夜里,烛火跳动,映下低语相拥的影。
第80章 .三千但我正人淑女,忠贞不二,三千弱……重启阴阳天宫之日,鼎盛恢弘的钟鸣响彻各界。
这钟声宏大广远、让人无法辨别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只有各派祖师、隐居修士,能在心中分别出钟声的来源,为之心惊不已。
梅问情的这具新法身需要自行炼制,加上贺郎的药物原料罕见难寻,有一大部分的灵物草药皆要依托于阴阳天宫的收藏宝库,因此两人只在圣魁宫小住不久,便动身回归。
阴阳天宫位于三十三重天之上,云霄漫漫,空气中都泛着轻微的寒意。
由梅问情开宫之后,云巅散去如波纹般的烟霞,守宫灵兽自云海尘封中睁开眼睛——那是一只巨大的鲲。
白鲲张开翼,背上驮着阴阳天宫的其中一小部分建筑,游动嗡鸣,宫殿楼宇撤开金封,触到梅问情的气息时,法门之上篆文亮起,瑞彩千条,豁然洞开。
这的确是流传在修真界传说中的云中宫殿。
庞大、震撼、宏伟浩渺。
梅问情却很少回到这里,她厌倦讲道已久,只有在不面对着诸多求知若渴的眼眸时,她才会偶然萌发出为人师者的传道之情,但要是将她整个人都放在阴阳天宫,那么这日子一定会让梅问情感觉无聊到想要沉眠。
阴阳天宫开宫后,挑选药材给贺郎炼制丹药的同时,也频频有远游隐修的弟子前来拜谒。
这些都是早年间的天女祖师,已跟现如今广布各域的修真界关系不大。
除去已经见过和召回的沈燃冰、天女魁等人之外,其中有一位来得最快,那便是合欢宗的曾经传承者,九尾天君涂山真。
合欢宗之中男修众多,而此门派的开派祖师,便是一位顶级妖修,一名将各族一视同仁的男子。
既然称天君,那自然是返虚境大能。
此狐姓涂山,单名一个真字,因是男子,曾经并没有字,后来以真身登上云霄之巅,在阴阳天宫听道,结识了众人,相处日久,梅问情便给他起字为清奴。
这是男子名讳中的常用格式,是一种关怀的好寓意。
小惠姑娘前来禀报时,梅问情正抱着贺郎,跟他计较吃药的事。
道祖大人代他受劫,不仅情劫化解,连此后被情劫所影响的诸多天劫,也都恢复正常。
以贺离恨的资质,正常渡劫之下,突破返虚境是迟早的事,他曾经几次突破过,所以梅问情对这件事,确实不怎么担心。
但唯一有些头疼的,就是随着胎儿成长,贺郎的反应越来越大,时常腰酸背痛,如此强韧的身体都屡屡乏累,性情又娇气了许多,想法总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应付得很。
他的身子有些重了,其他地方尚可,腰腹上的肌肉可是全都没了,摸起来柔软无比。
为了不至于显怀太过,所以衣衫松散,没有勾紧腰带,只披着件梅问情的深紫色毛绒披风,衣冠不整,发带松了不说,簪子都没插,只靠在她怀里犯困。
梅问情往他嘴边喂个蜜饯,贺郎君不情不愿,却张口吃了,随后喝药时,反而难商量起来。
她抬起贺离恨的下颔,冲着紧抿的唇线亲了一口,说:说好了听话,怎么还骗糖吃?贺离恨从来没这么意志薄弱过,生理作用强烈,又是妻主陪伴,跟平日里在段魔君面前像有两副面孔。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垂下眼摇头,慢吞吞地道:再喂一个。
梅问情想了想,又喂给他一块甜甜的蜜饯,喂完之后,跟郎君讲讲道理让他喝药。
贺郎反而手脚并用地缠住她,回抱得紧紧的,低头咬住她的指尖,含糊地道:不要吃苦的。
治不了你了。
梅问情抽出手指,湿润的指尖摩.挲着他的唇,从哪儿学得,人这么坏。
贺离恨无辜地看着她,眼神好像在说:你猜我是跟谁学的?梅问情莫名被内涵到了,正要找回面子,便听到小惠的声音。
主人。
小惠站在长屏风的外面,似乎在点着香炉,她撩起天水碧的珠帘,将帘子拢到一起,一边道,涂山真前来拜见主人。
梅问情先是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然后眉峰微蹙,刚想说什么,低头看了眼贺郎,又道:让他进来吧。
小惠道:是。
贺离恨一听这话,知道她要见学生,便像条蛇似的挪动身躯,软绵绵慢腾腾地爬起来,想要从榻上绕到后面的居室去。
他衣衫不整,哪里能见人?就在贺郎从梅问情身上磨蹭地越过时,他妻主抬手拦住这截窄腰,护着小腹,将他又拉了下来,按在怀中。
梅问情:就在这儿,不用走,那是个男人。
贺离恨顿了顿,道:我不想见外人……你乖乖待在我怀里,没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梅问情道,贺魔尊这么凶悍的威名,我怎么忍心打破呢?你就尽管抛下声名,撒娇卖痴,蛮不讲理吧。
她是用打趣开玩笑的语气如此讲述,贺离恨却因这种描述而耳根泛红,有些愧疚和羞恼。
他抓住重点,道:我什么时候蛮不讲理……话音未落,珠帘之外便响起脚步声,他连忙敛声屏息,装作她怀中的乖顺儿郎。
脚步声停。
屏风材质特殊,乃至半透明的朦胧纱质,虽然隔绝外风、分割空间,但却能隐隐地照出人的模样、影子。
屏风上是日月星辰的星图,灵气盎然,奥妙无穷。
涂山天君停在屏风前。
他一身淡烟灰色长袍,料子轻柔飘渺,袍角绣着金色的狐狸图腾,长身玉立,墨发金冠,看上去不似一只九尾狐狸精,反倒风度翩翩,君子如玉。
只是他又生得太好,其俊美程度,几乎跟贺离恨不相上下,又有一股贺离恨绝没有的柔和眼眸,似乎望着任何人时,都显得情深似海。
涂山真向屏风后的梅先生行礼,声音清越低柔:学生拜见老师。
梅问情道:你来得这么快,想必是一发觉天宫开启,便使用秘法遁术赶回来的。
涂山真抬起头,目光穿过朦胧的屏风,在她怀中所揽之人的背影上停留了几息,稍稍打转,随即道:侍奉恩师,是学生应尽之责。
即便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也同做此想。
梅问情对这套说辞已经脱敏了,她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敷衍地嗯嗯两声,然后谈起其他事:你隐居修行都这么多年了,修真界关于你的话本传说还是那么多啊。
让老师记挂的也只有这些了。
涂山真无奈道。
这些才有趣嘛。
梅问情笑着道,我曾经跟你族里的几位小友相处过,人都不错,其中一人叫胡玉秀,只是她来到修真界后,不知去了哪里,再未谋面,你要是见到了她,替我告诉她一声,昔日她三姐的大仇已然得报,让她好生修行,早日再见我。
涂山真静静听完,道:从人间至修真界的狐妖,早有祖训,修炼有成后,都会回归玉狐洞天。
回头学生前去寻找便是,让老师记挂了。
梅问情先是点头,看了看他,忽然道:出门时绕着白鲲走,免得让人伤到。
涂山真稍微一怔,有些不解,但见到梅问情低头哄着那位郎君的情景,也觉得自己不该久留,便没有深问,低头告退。
他千里迢迢使用秘法赶来,也不过就是这么匆匆一眼。
涂山真拢了拢手里的折扇,步出主殿后,神思恍惚地抚摸着折扇上的边缘,心里翻江倒海、滋味难言。
正在他走神之际,便听白鲲如钟鸣的震动声响。
他脚步一顿,猛地看见镇元神锋从远处迎面袭来,剑啸破空,杀机隐隐。
涂山真不闪不避,眼中亮起浮动不定的光华,光华里飘荡起丝竹之声,迷乱动听。
在那股光华之下,镇元神锋如受阻碍,操纵者被这九曲迷魂影响,剑声乍然而止,锵地一声飞回鞘中。
涂山真终于知道老师为什么如此提醒了——沈燃冰近来暂住在天宫之内,就在白鲲上的泰岳行宫上。
这女人住在这儿,心思简直路人皆知。
恐怕所有来拜宫的学生弟子,都要被这女人切磋较量、为难一番。
他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一转身便见到沈燃冰的脸庞。
她道:你怎么还是返虚初期啊?……这人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涂山真面容俊美温雅,眼神却由心法作用,自内而外地散发出缱绻深情,带着钩子似的瞥了她一眼,压着气,没说话。
阿真弟弟。
沈燃冰直接地道,我们之中,就属你进展最快,可你当年不该动心,扰乱了你的修行。
不然也不会……我算算有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进步缓慢。
沈燃冰,涂山真忍无可忍,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先生清清白白,绝没有非分之想,我问心无愧。
沈燃冰愣了一下:那个人是先生吗?涂山真:……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向云霄之外走去。
沈燃冰迟钝地吃了个大瓜,深感不安,手足无措,跟着他连连道歉,一会说是我从未听过此事,只知道阿真弟弟为情所困,不是有意的。
一会说是,我守在这儿是为了拦其他返虚天女的,打架松松筋骨。
询问此事,只是想关照关照,看有什么办法帮你……涂山真此番赶来,就是为了断这个念想,本来心神不宁、思绪万千,让她这么一打岔,那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反倒消去了,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这人总这么好战,真是个不可理喻的剑术疯子,除此之外,简直木头一样。
前些时候的万重雪剑吟他不是没听到,怎么没见她跟先生打一架?行至中途,涂山真终于扭头道:你不就是想跟我动手吗?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
沈燃冰道:……打架?她的目光在涂山真身上扫视了一圈,语气迟疑。
涂山真有些恼:你什么意思!沈燃冰一见此景,连忙道:我不是看不起你的修为……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但阿真弟弟身娇肉贵,哎等一下,你别生气啊,我要是伤了你怎么办,你可是先生座下唯一的……等等等等,别打脸啊——于是在阴阳天宫不远处的云霄当中,又响起了如雷鸣般的交战之声。
小惠姑娘对此事已经习以为常,她也深知如意天女留在此处,就是要把同窗们抓住挨个切磋的,而天女魁也并没离开,从旁听候垂询,只有何琳琅还未找齐所需之物,所以不在宫中。
她取出丹药,装进宝瓶当中,分门别类整理在一起。
转身迈进内殿时,听到她主人慢条斯理的澄清声。
……只可惜我如今修为未复,不能清楚地感应到他是否已经摆脱心魔,放下一切。
让你出现在他面前,其实是个很好的突破契机,贺郎,你该是他的贵人才对。
梅问情认真跟他分析,无论答应还是拒绝,只要我回应,就会沾上相连的因果。
贺离恨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居然有人比我先喜欢你。
梅问情摸着下巴,自信道:以你妻主的风姿性格,还好我座下只有一名男修,否则岂不是要迷倒万千,让贺郎为我争风吃醋。
贺离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也低下头,两人对视了片刻。
贺郎眼神清亮,带着一股审视和考究,十分深沉。
梅问情一开始还镇定如初,坚持到一半,轻咳一声,补充道:……但我正人淑女,忠贞不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
贺离恨先浅浅点头,带着鼻音的轻哼一声:三千……他勾住妻主的脖颈,把身躯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俊美非凡、面无表情地威胁道:你只有一瓢水。
梅问情将他抱住,抱得太实在,又掂了掂怀里的分量,觉得确实沉了不少,便笑眯眯地亲他唇角,说:好啊,那我喝了你这瓢水,是不是该喝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