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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告辞我给你擦擦泪。

2025-03-22 07:41:57

梅问情捧着一卷书,坐在藤椅上捏了捏鼻梁,看见眼前的少年郎,露出一点儿笑意:你什么时候来的?白渊的脑子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怔怔地望着贺离恨,又猛地一激灵,转过头对上她的眼睛,声音仿佛弥漫上一层雨雾:我、我刚刚……刚刚来,没多久。

他顿了下,又连忙补充:我前几日下了拜帖给您,您看见了吗?是我姐姐的……我知道。

梅问情站起身,跟刘潇潇道,你陪他的?刘潇潇:是偶然遇见。

她回头咳嗽一声,在身后几步远的陪读立即递上篮子,里面正是她给贺公子带的药。

刘潇潇立即带着药篮子进屋,把药材分门别类地放进家中的药柜里。

几人一同进屋。

白渊的目光落在梅先生的袍角上,追着那缕轻纱晃啊晃的。

他一时甚至有些忘了先前那事,直到抬起眼,看到那位年轻郎君坐在桌前,身上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衣,仔细看去,有些眼熟,是梅先生的外披。

他那么年轻……他还披着先生的衣裳……白渊脚下生根,几乎钉在了那儿。

他心海翻涌不定,一会儿想冲上去劈头盖脸地同他理论,一会儿又想掉头就走、免得眼眶酸得睁不开。

贺离恨见她有客人,也就没有跟她商量正事,而是去角落的书案上帮她誊写书文。

这也是他身体好转之后,梅问情唯一一件让他做的事。

梅问情伸手拢了把松散的长发,用簪子随性绾了绾,伸手给对面的小郎君倒茶:这回又是什么事?白渊喉结微动,低声道:我……我从姐姐手上新得了一套古籍,我想先生喜欢,想问问您要不要,若是要,下回我送来。

梅问情眸光含笑地看着他,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脸颊一侧,琢磨似的道:你来这一趟都没带来,还要下次送。

你是想多见我几面吗?白渊早已准备好说下回送来,险些就点了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猛地站起来: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是忘了。

我绝没有——不等他澄清完,梅问情就已缓慢颔首,微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白渊看着她,半晌没动,过了会才低头坐下。

三人喝了一会儿茶,刘潇潇从旁给梅问情说起书院之事。

白渊正好早已对贺离恨惦记不已,悄悄远离桌椅,挪到小书案这边来。

他看了眼这位贺公子,低低地道:我没听说她有姻亲,或有宠侍、男奴之类的。

贺离恨道:我不是。

白渊大松一口气,很快又警惕道:那你住在她家里?你又穿她的衣裳?你跟梅先生又不是差了好几十岁,可别告诉我你是她养的义子。

贺离恨估计了一下,觉得差个几千岁可能都是有的,便道:落难之际,承蒙她照料。

你这么年轻俊美的郎君能落什么难?能得什么照料?白渊不高兴地道,你可别说什么以身相许,太俗套了。

贺离恨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看想以身相许的是你。

白渊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荒唐直白的话来,他平日里再多叛逆的话也说过,但一在梅问情身边,忽而又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什么?贺离恨道:长眼睛得都能看出来,你说你的心上人是没长眼睛,还是心知肚明,却故意吊着你、搪塞你、戏弄你?他可对梅问情的恶劣了解不少。

白渊不太相信地道:你是说,她看出来了?蠢货。

贺离恨的薄唇里凉凉地掷出这两字,她是等你自己说出来,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你,不,拒绝你都还不够,她大概会温柔地摸摸你的头发,说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莫名的,白渊简直已经顺着他的话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她长成那样,看起来又温和随性,长这么大一定没少有儿郎芳心暗许。

他道,以梅问情的道行,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这点心思。

她既无情,何必又名问情。

白渊原本还想质问恐吓他,让这个贺公子知难而退,然而这回三言两语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心急如焚、又有些不甘心地道:那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是非嫁她不可的。

贺离恨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世上真有傻子。

他干脆撂下笔,吹了吹纸面上的墨痕,目不斜视道:我劝你换个人吧。

你就算把她放在心里记挂一辈子,神魂颠倒不肯忘却,她也会掉头就忘了你是谁的。

白渊听了他的话,正想伤心,转念一想——不对啊,我怎么让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难道住在梅先生屋里,还穿着她衣衫的不是他吗?你是不是骗我呢?白渊问,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贺离恨刚重新提笔,险些写错了字,他扭过头,简直想把这小公子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道:喜欢她?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人的脾气秉性。

除非我瞎了。

白渊这才放心。

两人声音虽低,可梅问情素来耳聪目明,她就是不用心听,也偶尔有一两句钻进耳朵里,只有刘潇潇一人没听见罢了,小三娘将药方都按顺序归拢好,道:不出半月,估摸着贺公子就能大好了。

梅问情道:早着呢,也就好了层皮。

刘潇潇愣了愣,讶异:难道还有当世名医诊不出的伤?梅问情扫她一眼:难道你老师我不是当世名医?刘潇潇差点忘了这事,连连点头,又道:那……渊哥哥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老师,您要不就别让他来了。

梅问情低头看着那药方,半晌都没答话,好像根本没听见小三娘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道:迷山山底下有个戏班子,下旬我请老太师来讲堂课,我想去听戏……老师!刘潇潇着重地叫了一句,你多少也给点回应,就算、就算把人给拒了也好啊。

梅问情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白小郎君有没有命听我的回应,别说一个凡尘俗夫,就是贺离恨没有元婴被毁,还是那个功体深厚的修士真人,也受不起她一句问情之言,想要做她的正君,光是这份因果,就够他还十辈子的了。

她慢悠悠地道:要是他能自己想开就好了。

及至日暮,刘潇潇和白渊才向梅问情告辞,白小郎君满目不舍,但又犹豫徘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用过了饭,梅问情按着药方煎药,偶尔按自己的喜好加一两味,或者改一改方子。

她休息不足,对着药炉都要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都暗下来,炉盖被掀开,一大股水蒸气呲地一声蹿出来。

梅问情掀起眼皮,看见贺离恨面无表情地站在面前,用抹布垫着把药炉拿下来,他道:书文抄完了。

她支着下巴,无精打采地点头:辛苦你了。

不辛苦。

贺离恨道,我早该出来看看的,你这药都要煎得只剩渣子了。

梅问情:啧,药量虽少,但都是精华。

略苦了些,你也别辜负我的好意,都喝了吧。

贺离恨望着她唇边促狭的笑意,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这些药喝不喝无所谓,我已经能走会跳。

今天要跟你商量的事,便是我要辞行了。

梅问情看着他,唇边的笑意略微消退,但仍旧眼睛弯弯,很和煦般地道:好这么快啊?青年身上那件素白的外衫已经不见了,里头是一件新置办的玄黑长袍,上头的络子还是刘潇潇给挑的。

他将洗好整理的衣服放在梅问情身侧,开口道:多谢你和你学生照料了这些时日,我说了会报答你,一定会做到的。

他从怀中取出几件物品,其中一个是金子打的貔貅,在修真之人手里不过是个温养灵气的小玩意儿,但材质是真金,想必值几个钱。

贺离恨将貔貅放在药炉边。

随后是个做工精巧的袖箭,是他这几日连夜做的,因为梅问情是教书的文士,所以留给她防身。

最后则是一道木制令牌。

贺离恨摩挲着令牌,将它放到了对方手中,低声道:以后你要是有需要我的事,将这道木牌烧掉,哪怕相隔千山万水,我都赶来助你。

梅问情仍旧微笑,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你能拿出来这些东西,可见也几乎是付出一切在报答我了。

只是天地之大,你要去哪儿呢?想要回修真界,还要恢复经脉灵力才行。

然而人间灵气淡薄,想要寻找能够修复经脉、温养体质的灵物何其艰难,必得在三山四水、五湖四海里寻觅,才有机会碰到。

贺离恨道:我自然回我的江湖。

他抽了一下手,没有被放开。

梅问情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几乎连对肢体的控制权都被她夺去。

而紫衣女人却还只是低头靠近,在他耳畔轻声探问:你既这么知恩图报,恩怨分明,那我也告诉你,我不同意,你哪里也去不了。

梅问情……少来这套。

梅问情盯着他黑白澄明的双眼,这时候装得楚楚可怜的,你今天跟白小郎君是怎么说的?瞎了眼才看上我?贺离恨只是被她捏疼了,生理性地眼睛湿润,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装得楚楚可怜了,他不知道对方竟能听见,一时凝噎,闷了口气:这又不是一码事!难道为了报恩,我就能颠倒黑白、帮你捉弄人家吗?他说完此话,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当我坏了你的好事?梅问情:……你真是冰雪聪明。

大抵是她夸人和讽刺人的语调都一样,说好话和坏话都是一个德行。

贺离恨竟然没听出这是反话,忽然有了脾气:我那么做反而给你积德,你很该感谢我一番。

梅问情平日里多是笑着的,偶尔才阴晴不定,这时候终于也露出发怒的模样。

她抬手箍住青年纤瘦白皙的下颔骨,语气冷淡:好啊,那我就好好感谢你。

话音未落,贺离恨便被一把按住肩膀,他虽好了皮肉,里头却还隐隐泛痛,身形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一下子被按在榻边放烛台的架子上。

幸而没有点灯,鎏金烛台砰地一声散落,撞在地上碎了个干净。

女人的身上带着一股雪一样的气息,凛冽中掺杂着一缕梅香。

他的腰撞在台子的衣角上,撞得直吸气,眼眶泛红,痛到眼里转泪。

梅问情捧起他的脸,刚要放几句狠话,忽而顿住了,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对方打掉她的手,恼怒道:为这事就这么恨我,那你动手杀了我更好。

梅问情好久都没个动静,贺离恨抬眼,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生气了,那股气息凉飕飕、寒沁沁地绕过来,撩在肌肤上,如冰雾般。

她低声道:谁恨你了,我是说,多谢你给我积德,哪里就凶哭你了,公子,少侠,贺小郎君……我给你擦擦泪。

第6章 .魔蛇冰凉的液体注入进他的伤口里。

……她这么难伺候、难揣摩,贺离恨实在不懂她在想什么。

梅问情的指腹在他脸颊上轻轻擦拭,湿润的痕迹便悄然消失。

她很认真似的,低声道:是我唐突你了,小郎君就是细皮嫩肉,碰一下也碰不得的。

贺离恨道:我看少来这套的是你。

就因为花言巧语,才引来一堆狂蜂浪蝶。

梅问情放开他,掂量着对方承诺千里相助的木牌:以你如今的身子骨,这承诺恐怕兑现不了,你就要命丧黄泉了。

贺离恨问:我自有武功在身,何出此言?他纵然是落了水的凤凰,但在人间行走,总比真正的凡夫俗子要强一些。

武功未必有,但残余的道法招式,却还历历在目。

梅问情道:神州土地,有皇帝的龙气庇护,所以群魔辟易,百祟不生。

但以申州为界向南,尤其是临近交战、动乱,兴起兵戈之地,越有邪灵鬼祟诞生……贺小郎君血肉之躯,又这么鲜美,只身前去岂不危险?贺离恨印象当中,人间虽然灵气贫瘠,对修真得道没有益处,但也是少有的和平安宁之地,但他的所见所闻,也不过是从书籍游记当中所得,跟梅问情这等红尘中人的见识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他道:好得很,我正要去那里。

越是邪灵鬼祟出没的地方,就越会诞生超凡脱俗之物,对他的伤势说不定有所帮助。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过了半晌,忽然笑了笑:你真是不听劝阻的反骨,迟早都要把命玩完。

这一身好皮囊,死后烂了可惜。

不如换个方式报答我。

贺离恨对她的嘲讽取笑免疫:你说。

待你死了,这身尸首归我,做个傀儡人偶,花瓶玩物。

她道。

这话语听着让人背生寒气,畏惧不已。

但贺离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她可能有使人不腐的法子。

梅先生阴晴不定、顽劣放诞,但他早已感觉到,对方不是一般人。

于是他道:若有那一日,尽可请你取用。

————两人吵了这么一架,贺离恨的行程一时耽搁下来。

但他也觉得梅问情的态度有所松动,说不定再跟她讲讲情理,两人便可不必翻脸,无波无澜地告别。

死后的尸身……他既无亲人,也没几个友朋,怎么处置根本没人在乎,她感兴趣,预订给她就是了。

次日无事,又一日,清晨,白府来信。

又是白渊他姐姐的名义,里头的信却是白渊白小公子的。

刘潇潇递给她时,梅问情正坐在贺离恨对面,指点贺离恨修撰书册。

她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形制类似于道服,少见地戴了银冠,让梅簪如树枝般绕上去,慢条斯理地拆开信件。

贺离恨见到了署名,忍不住看她。

梅问情展信一观,里面嘘寒问暖、儿女情长,的确情真意切。

她看到信尾,白渊请她在书院山下的长流河相见,他有要紧的话要告诉她。

刘潇潇道:老师……她的话语还未落地,梅问情便抬起手指,让灯台上的火苗吞噬信纸。

焰光摇曳,将她的眉目映得温暖一片。

但她的眼睛是冰凉的,梅问情那样爱笑,这双漆黑的双眸却始终寒冷。

贺离恨望着她,默默无声地想。

好了。

火焰吞掉信纸,梅问情吹了一下并没有沾到灰烬的指尖,道,潇潇,你明日带些礼物去看庄老先生,让庄老先生代我管理书院,我要远行一趟。

刘潇潇愣了一下:老师要去哪里?去哪里?她舒展了一下身躯,指节抵着下颔,耐人寻味地看了贺离恨一眼,这哪是我能决定的,当然是谁有能耐,谁来决定去哪里。

贺离恨手里的字一顿,墨痕晕开,写坏了一张。

他垂着眼帘,没吭声。

梅问情道:如今这世道可不怎么样,救人一命没有以身相许不说,还得追着人索要报偿……对面的青年撂下笔,笔杆跟玉托轻轻一磕,清脆如鸣。

然而这女人见了这一幕,反而笑意更明显,几乎就要当着刘潇潇的面伸手去戳一戳贺郎君了,就像坏心眼地要戳破一个鼓鼓的气球。

刘潇潇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她才适可而止地收回手,继续说道:说不定我远行一阵子,就又回来了。

也说不定这一去,就要数年的功夫。

你的才学本领已经不小,你知道该怎么办。

刘潇潇那张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舍,随后道:是,学生明白。

等刘潇潇记下所有嘱咐离开之后,屋里烛火盈盈,只剩她和贺离恨两人。

自前两日那吵了一架之后,贺郎君颇不爱理人,这么张牙舞爪一意孤行的人,要安静起来,还真是分外沉默寡言。

两人各自洗漱,收拾行囊,又吹了灯烛。

窗外传来一阵风雨之声。

贺离恨隐在黑暗中,梅问情就跟他隔着一个小书案的距离,几乎可以算得上同榻而眠。

与这样一个女人相安无事地睡在一张床上……这情景既荒谬,却又让他觉得心中分外宁静。

月光微弱,映着她散开的长发,覆上一层盈盈的光泽。

贺离恨看着那层微光,看得几乎困了,才闭眼埋到枕头里,就在他睡下没多久,那条漆黑的魔蛇从枕头边钻出来,蛇信嘶嘶地舔着他的手背。

魔蛇深切的渴望翻涌上来。

贺离恨心中一凉,看着它伸出毒牙,咬向他的手指。

他没有拒绝,因为无从拒绝。

供养蛇刀的条件之一就是哺喂鲜血,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魔蛇乃是淫/邪之物,它化刀时能够收归己用,是因为有贺离恨的修为和功体压着,如今他功体残败,还真能压得住这条淫/乱野性的魔蛇吗?这想法仅在他脑海里闪过,一股火烫燎人的热意便从被咬的伤口散发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热意囤积到心口中,烧得如同坠入岩浆般。

贺离恨带伤的手指狠狠抓住这条蛇,咬牙低语道:你是我的本命法宝,我死了你也要死,给我安分点。

魔蛇的眼中闪动着血色的光芒,它嘶嘶吐信,挣扎出贺离恨沾血的手指,目光带着贪欲地望梅问情那边看了一眼。

贺离恨道:她不过是凡俗女人,你吃了于事无补。

魔蛇的圆眼睛里诞生出鲜明的古怪情绪,它眼神诡异地看了看贺离恨,因为受到主人重伤的牵连,它也不能口吐人言,却很用力地又咬了他一口。

冰凉的液体注入进他的伤口里。

贺离恨拒之不及,更防不住,掐着蛇的脖子道:你注了哪种毒?你这条没有人性的野公蛇,你居然让我去勾引她,你不要脸难道我不要吗?魔蛇的其他毒都是致命的,只有抒发本性的才不会。

它被贺离恨揪着脖子摇晃,浑身抖了抖,呲溜一声滑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这个缺母蛇缺疯了的混账。

贺离恨立即就想下床去打盆冷水,免得做出荒唐错事。

然而他刚起身,腰身就蓦地一软,浑身的骨头都像拆没了几根似的,一下子倒在床榻上。

月光幽幽,夜里的寒意被炉火散去。

梅问情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

这屋里就住着两个人,还能有谁?她不怎么担心,困意仍在地抬眼望去,刚抬起头,下巴就跟对方的发顶轻轻蹭了一下,怀里骤然一片温暖。

另一个人的体温。

体温,心跳,呼吸。

另一个人的……贺离恨的。

梅问情怔了一下,她那张素来玩笑多过真诚的脸庞上,竟然也被这么突然的一遭弄得凝滞了几分,神情中有一丝僵硬。

贺离恨的身体,他紧紧地抱了过来。

一个男人……漂亮好看的男人,衣衫单薄地抱着另一个女人……他的呼吸好乱,滚烫又急促,好像不知所措地要哭了似的,气息热得如火炉上升起的雾。

贺离恨一身的伤,都只好了皮肉。

那些伤口跟梅问情脖颈、手腕处的金纹碰在一起,裂开似的疼。

但他没有清醒,只是眼睛里痛得含泪,又不松手。

梅问情望着他的这幅情态,轻轻吸了口气,道:难道你是拿住了我,才总装得这么惹人垂怜?贺离恨蹭着她,剥落了利爪、放下了坚硬的躯壳,好似要将鲜美的蚌肉水淋淋地送到她眼皮子底下。

他勾着她的手指,让女人修长纤细的指搭在心口上,胸膛下是砰砰的心跳。

他那么热,但又那么冷。

被魔蛇毒性催发出来的内伤,让他外强中干的身体更加虚弱。

梅问情看到他的手在抖。

这具鲜活的身躯也乍冷乍热的。

男人的面貌俊美,脸颊泛红,嘴唇却干燥苍白。

梅问情摩挲着他苍白的唇瓣,低语:你看看你,还哪里有冷硬有主见的影子,你这个不检点的男人。

不检点的男人被内伤占领了上风,他埋在梅问情的怀中,环着她的脖颈低头咳嗽,尽管他的手臂伤口都被金纹灼出瘀血,却还死死地攥着。

梅问情另一手揽过他的腰,掌心凝聚出一缕轻如烟的灵气,从对方脊背处渗透进去。

她闭着眼,懒洋洋地享受着美人在怀,轻轻地道:恰好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要换个老古板来,要么一剑斩了你,要么就……她没说下去,灵力渗进他的躯体,热意与灵气缠绕为一体。

贺离恨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舔到她纤瘦的指尖。

他被灵气中和了蛇毒之后,昏昏地睡去了。

梅问情垂着眼眸看他,心想,这条舌头很好,若你死了做成傀儡,这舌头拿来伺候我,应该很好用才是。

第7章 .远行出了这地界之后,即便他不去刻意……天亮了。

贺离恨头痛欲裂,他睁开眼,入目就是一节锦缎似的长发,漆黑如墨,正搭在他肩膀上,甚至他手里还攥着一些。

再往上看,对上梅问情那张清雅美貌、云淡风轻的脸。

他心中猛地一震,瞬间坐起身,然而腰软体虚,险些一下子又栽到她身上。

女人抬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哎呀,享受过就不认账了。

我何曾……他反驳的话都冲到嗓子眼儿了,想起昨天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又不敢说了,半晌才道,……发生什么了?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贴在我怀里,求我宠幸你,说要嫁给我,要给我生孩子……少侠虽然浪迹江湖,但这自荐枕席的本事着实不错。

青年耳根泛红,几乎要撑不住体面,怀疑道:真的?梅问情笑眯眯地道:当然是真的,撒谎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这世上像我这样勇于负责的好女人已经不多见……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截枕头砸到面前。

梅问情拽开枕头,看到贺离恨被气得活色生香的那张脸。

他看出来对方是在骗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儿只能怪他,怪那条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问情身上。

贺离恨虽然气她在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说得却是:昨晚的事麻烦你了。

梅问情微笑道:不麻烦,你那几声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贺小郎君……她这声音又轻又柔,羽毛似的擦过耳畔。

贺离恨浑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贴到对方身边,不知廉耻地叫她姐姐、自荐枕席去了,他虽知这事恐怕是对方胡说的,却还因为这些隐秘念头而身躯微热。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体里。

贺离恨移开视线,苍白的薄唇已经被摩挲得充血泛红,微微发肿。

他还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被人蹂/躏的面貌,只是缓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几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难似的。

梅问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时揪着一条漆黑的小蛇,拎起来捏面团似的玩儿。

昨夜还跟自己主人威风八面、自作主张的魔蛇,这时候瑟瑟发抖,简直像天真无害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样。

你倒挺会献殷勤。

她道。

小蛇委屈可怜地嘶嘶两声。

找他去吧,一会儿他该发现你不在了。

梅问情松开手指,声音散漫,我又不杀了你炖汤,这么怕我做什么。

那蛇便呲溜一声滑走了。

本来今日就该启程,离开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为昨夜魔蛇捣乱,他的伤一下子爆发出反弹的迹象,连外表的康健也支撑不住。

气血亏空的虚弱还在其次,当四周昏暗之时,连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牵扯到了难以修复的内伤。

刘潇潇告知了庄老先生,得知老师今日没启程,又送来不少吃食和药材。

她这么一个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烧饭煮药,诸般杂事样样精通,确实让梅问情很是满意。

刘潇潇吃过饭就走了,炉子上架着的药壶也被取了下来,只等倒进器皿里即可。

贺离恨倒了碗药,苦涩气息蔓延开来。

他闭着眼睛喝空了药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险的人,其实你不该跟我一起走,这地方很好,清净安全……梅问情伸手提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头也不抬:这话我听着烦。

贺离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的。

你身体没好,不该心急。

梅问情凉凉地道,我也是为你着想才说的,你听了吗?再说,我不跟着你给你收尸,你这身体平白糟践了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才响起声音: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我的伤不要紧,这些药,其实也治不好我。

梅问情放下书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汇。

她的眼睛平日里都带着笑,那是一种虚假的、冰凉的笑意,但此刻对视,她眸中只有平静。

治不好你。

她自言自语,我知道。

我也该走了。

她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这么多年,也该挪挪脚步、动动地方,这世上像贺离恨这么漂亮好看、又逗起来可爱的男人不多。

她说完这些话,贺离恨又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话,又是劝她,又是告诫,要不是她看得出贺离恨的功法跟脚,差点以为这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正道了。

她低着头喝茶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桌子,态度很是敷衍。

贺离恨看她这样,也住了口,本想掉头就走,走前又回头,把梅问情手里的书抽出来,掉了个方向塞回去:还看书,你一直都拿倒了,我看你除了艳情话本外,没几页书是看得进去的。

说罢,终于扳回一城似的,神清气爽地走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书,啧了一声:脾气还不小。

————启程那一日,天灰蒙蒙的。

梅问情登上马车,远处响起一阵冲天的乐声和排场极大的红色礼箱。

刘潇潇将金银细软放到马车上,跟老师解释道:……那天您把信烧了,没有去,但这事让白家老大人知道了,就给渊哥哥订了亲,这是送聘的队伍。

哦。

她应了一声,进入马车。

马边的四角铃铛响了,滴溜溜地碰撞。

马夫娘子坐在外头取车,跟送聘的队伍擦肩而过,洋洋洒洒的喜乐吹奏声在这一瞬间微弱起来,仿佛只能听见马车上叮当、叮当的铃声。

贺离恨掀开车帘望过去,道:你心里真没有一点想法吗?梅问情道:我是吊着人的坏女人,风流至极,正常人瞎了眼都看不上,他逃离虎口,贺小公子为我行善积德、救他于水火之中,堪称活菩萨,很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贺离恨被噎了一下,只以为对方还记恨他:……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两人沉闷地待了大半日,在马车驶出申州的时候,贺离恨闷得不舒服,起身下去骑马。

外头的驾车娘子连忙道:哎哟,您是读书人家的相公郎君,怎么能下车来抛头露面,别开玩笑了,儿郎哪会骑马呀?要不您让车里头的梅娘子,您妻主来,让她抱着骑在马上,也稳当些。

那不是我……怎么了?梅问情从车帘里探出头,也不嘲讽人了,忽然笑容满面地道,我这夫郎脾气大,让你看笑话了,他非要骑马,养得娇贵又说不得,我怎么拦得住。

驾车的娘子道:哟,都说读书人家宠爱郎君,我看真是宠得过了头了,这要在我们家,谁能这么宠着呀。

梅问情深以为然地点头:还能怎么样,人都嫁来了。

是啊,还能怎么着,这些小郎君小爷们,没有一个好相处的,动不动就冲动,哄不听说不动的。

要不梅娘子也下车?要不是他闹,我真是懒得动了。

梅问情从车中出来,她翻身上马,将手里的一件披风罩在贺离恨的身上,然后拉过他的手,一把捞进怀里,护在身前。

梅问情双腿一夹,马匹便跑出去百十米,迎着黄昏时微醺的风。

怀中的身躯有些瘦,但环着腰身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感很好。

梅问情……你低头看一眼。

她的手臂从后环绕过来,声音悬在他的耳畔后侧。

贺离恨当即心生警惕,视线向下一扫,忽然发觉向前小跑的骏马后方,一大团浓稠漆黑的影子漂浮在身后,膨胀成一个臃肿女子的形状,不紧不慢地追着马匹。

果真是以申州为界,出了这地界之后,即便他不去刻意追寻,好像这些诡异灵物也会为了吞食他的残破道躯而寻上门来。

贺离恨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勒着他腰身的手紧了紧,梅问情的唇几乎碰到他耳尖,气息凉薄如霜:你说错了,我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书生,只是比别人聪敏一点儿。

少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这是食姥姥。

梅问情轻声道,从京城到申州皆受庇护,神鬼不侵,就如同一个被划定的安全区域,各地的土地游神、城隍江女,皆受皇帝调派、有龙气镇压,所以此朝一世不灭,安全区域内就永世安宁。

但出了划定区域之外,最常见的就是食姥姥。

关于它的怪谈也最多。

什么怪谈?食姥姥没有实体,专吃远行游客的心脏。

它缀在车马后面,等游人停下休息的时候,就从后面钻进马车里,从后抱住人,挖出心脏食用。

她道,如果味道鲜美,食姥姥就只吃一个,如果味道不合口味,它就会把所有行人的心脏都挖出来捣成烂泥做酒。

人间什么时候这么可怕了?贺离恨心中一悸,对此刻的情景也有些无法摸准,若是在他全盛时期,别说一个食姥姥,就是百鬼夜行,遇到他也需绕道。

让马跑快点,食姥姥既然跟着我们,我们得离驾车人远点。

梅问情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后胯/下的马便如贺离恨所言陡然加快,飞速奔驰向前,对驾车娘子的呼喊置若罔闻,很快便跑出去很远。

贺离恨盯着身后那团臃肿的阴影,见食姥姥的影子追赶过来,颇有几分着急忙慌、支离破碎的感觉,一会儿丢下了胳膊、一会儿丢下了眼珠,好不容易才身体齐全地跟紧。

就在马匹暴冲、加速到极限时,那条魔蛇盘卧在贺离恨手中,化为一柄漆黑细刀,刀身上流转着金色的封印纹路。

掉头!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梅问情驭马的手狠狠攥紧向回一拧,这匹加速到极限的马被勒紧缰绳,在空中高高地扬起蹄子,然后极为不可思议地扭曲晃动,偏过身子绕了半周转到后面。

贺离恨手中的蛇刀扬起,震开的魔气破开那团无形的阴影,原本空荡荡的半空露出一个臃肿庞大、穿着花花绿绿的鬼怪模样,它脸色惨白,脸颊上点着血红的圆圆腮红,张开了血盆大嘴。

蛇刀刺啦一声,穿透了那张嘴,在切开的嘴角裂口里,从幽深的口腔中扑簌簌地往外掉着一颗颗心脏。

第8章 .渴爱全是真心实意,装不出来的……那些心脏有的年轻、有的衰老,跳动得或快或慢,从它的血盆大口中簌簌掉落下来。

食姥姥在半空中的身形扭曲了一阵,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啸,让人耳朵震得刺痛。

随后,它被魔气烧灼的嘴角继续开裂,化为更大的巨口,朝着贺离恨一口盖下,似乎是要立刻活吞了他!贺离恨顿觉勾着自己腰的手猛地一用劲儿,身后的女人搂着他向侧面偏过去,他的鬓发跟那张长满獠牙的大嘴擦肩而过。

这匹马站立不稳,也跟着向一侧倒去。

坠马的一瞬间,贺离恨听到她说:斩它的影子。

腰间的环绕顿时一松,他没有犹豫的时间,散发着魔气的蛇刀向食姥姥身下的阴影顺势一劈,就在蛇刀跟阴影接触的瞬间,那块映着食姥姥影子的地面居然烧起几缕白烟,散发出烤肉般的焦糊味儿。

那道影子水波似的散开,与此同时,半空中妆容夸张的臃肿鬼物也发出被烫到了般的惨嚎。

在这声穿透双耳,让人头痛欲裂的惨嚎之后,食姥姥也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架子,浑身的肉接连不断地掉了下来,里面的器官也扑簌簌地掉落。

但当贺离恨回神时,却只看到了空地上的一滩血水。

它死了吗?贺离恨问。

死了。

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贺离恨转过身,朝梅问情伸出手,把她拉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这种事儿也能算得上广为流传?梅问情掸了掸袍角上的灰,单手扶着脖颈转了转,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摩擦声,连她颈上璎珞的流苏也跟着晃了一下:民间常见的怪谈而已。

出了划定的安全区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食姥姥惯爱在区域边境觅食……不过,像咱们这种刚走出来半烛香就碰到的,也不多见。

他在人间寻找天材地宝,就免不了要遇上这片土地诞生的妖魔鬼怪,而在那些鬼物眼里,他这身残躯也是大补的天材地宝之一。

贺离恨手上的蛇刀在斩断影子时就已经消散,重新化为一条游动小蛇。

他还未解释,梅问情便道:刀不错,你抓着时指骨一紧,手背绷起来的样子真漂亮。

贺离恨:……这是夸刀吗?梅问情大笑,伸手搂过他的腰,就跟刚才在马上似的一把拽过来。

对方的腰劲瘦有力,肩宽腰窄,一勾就能摁在怀里。

她道:木头脑袋啊你,夸你呢。

贺离恨才想推她,不远处便传来高呼声。

驾车娘子连连喊道:梅娘子!贺郎君!你们跑什么呀——相距不过数百米,一场惊心动魄令人胆寒的厮杀,竟然一丁点儿也没波及到不相干的人。

梅问情环着他的腰,给他理了理吹飞出去的几缕青丝,做出好言安慰的神态,真正附耳说得却是:假扮成你妻主,我这样风姿绝世,属实算我亏了,要按照时间收费。

贺离恨没吭声,他身上的劲儿一卸,额头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道:滚你的,要不要脸。

梅问情愉悦地弯起眼睛,让贺郎靠着她,单手手心护着他的后颈皮肉,摩挲了好几下,这才抬头跟气喘吁吁的驾车娘子道:这马发狂了,一个劲儿的狂奔。

对方道:竟有这事?一定是出了州界,有借路小鬼缠马蹄子,娘子跟郎君上车,喝一口热米汤压压惊。

一会子我往马蹄车轮上扫一圈鸡血,也就吓走了。

梅问情点头:有惊无险,可惜了这匹好马。

说罢,就扶着贺离恨上了车。

这驾车娘子姓李,叫李灿娴。

是刘潇潇家的家仆,是小三娘亲手安排过来的,为人忠心耿耿。

李娘子熟知各州要道,也深谙民间的风俗怪谈、神鬼故事,所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

她正不把这当一回事儿,跳下车去收拾那匹马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那匹马倒在地上,头颅像是拧断了,无力地垂在一旁。

它的皮上泛着猩红,仿佛有流淌的鲜血在皮下游动,皮肤上黏着十几颗各种各样的心脏,如同肉瘤一样长在马皮上砰砰跳动——李娘子心跳立即加速——这绝不是借路小鬼!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想到:漫天天尊神佛菩萨保佑,我之前可没什么见怪的地方得罪人家夫妻两个了吧?李娘子当即从腰间的布兜里拿出火石,从小瓶子里倒了点黑不拉几的液体,然后火石一擦,嘭得将马尸点燃起来,立时三刻便化作灰烬。

马车重新行驶,李娘子坐在车帘前,没敢声张,只悄悄地扭头问梅问情:哎哟喂我的梅娘子,您这是遇上个什么玩意儿?这东西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遇见几个看着这么凶险的。

梅问情正抱着她那个美貌的小郎君。

小郎君年纪看起来不大,年轻俊俏,正埋在她怀里闭眼休息。

李娘子想也没想地道:那东西不好解决吧,贺小郎君这脸都吓白了。

他这哪是吓的,这是累的。

梅问情悠哉地捏捏他的耳垂,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可怕的。

李娘子背生冷汗,连连道:可得小心,可得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得亏是没事……李娘子一路驾马车向域外走,两人留在车内恢复元气。

途中吃了点米汤和干粮,随便搪塞了过去。

贺离恨精神许多,捧着杯子灌了点酒,又道:这路上这么危险,你也见过了。

梅问情一听就知道他又想劝自己回去,她抬眸扫了一眼对方的身躯,道:就算没有你,我的行程也差不多就是在这几日了。

这几日?对。

梅问情道,我找一个人,不过不着急,随缘找。

随缘,贺离恨重复了一遍,还真稀奇。

那要是找不到呢?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女人坐在对面擦着一支白玉笛子,找不到下辈子再找。

……说什么怪话。

啧,我找的可是我的天命之子。

她低头仔细地贴笛膜,又往孔洞里试了试音,找到了我要娶走的。

贺离恨扭过头不看她,将车帘掀起来一点儿,望向逐渐荒凉的道路。

贺离恨。

她叫他的名字,你那刀好像是蛇变的。

嗯。

他含糊地答。

这蛇也不是普通蛇?你也不是普通人,还问我这个。

他道。

我就是想告诉你,她顿了下,你那条蛇跑我这儿来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那条魔蛇趴在女人的膝盖上,两只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于神魂颠倒似的神色。

这条卖主求荣的蛇!贺离恨冲过去逮走那条蛇,一只手卡住蛇的脖子,面沉如水地威胁:再往她身上爬你就死定了!他将魔蛇打了个蝴蝶结,系在手腕上,一抬头,差点撞到对方的鼻尖。

梅问情无声无息地靠近了过来,她的呼吸、语句、每一道微震的声线,都透着浓稠冰冷的笑意,还有一股股令人脊背生汗的微妙压迫:你这话说的,真的很讨厌我啊?贺离恨沉默地低下头,过了一瞬,声音发哑地道:你既然找什么天命之子,还吊着一群男人干什么?梅问情抬手捧住他的脸,不紧不慢地道:哪来的一群男人,别低头,看着我说。

他脸颊微动,似乎咬了咬后槽牙,然后猛地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带着一股固执:你嘴上说要去找一个男人成亲,含糊不清地对白渊,还这么暧昧地对我,你自己把别人当玩物,纵情取乐,还怪我说话不留情面么?梅问情微笑着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是拿你取乐,而不是我真心对你?也许我从没有跟谁暧昧、轻贱别人,这些都是你推测猜想出来的呢?你……他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对着女人明澈带笑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紧紧攥着似的。

她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垂钓者,而他是被直钩穿刺挂上嘴巴的鱼,在这样的对峙之中难免支绌,仿佛是他要渴求对方的爱似的。

仿佛谁表露出渴爱的一面,谁就是关系中的弱者。

贺离恨大脑冷却,急迫地需要露出冷酷的表情来保护自己,他道:……别说谎话了。

他起身欲退,不想再跟梅问情发生这方面的冲突和纠缠,然而刚刚起身,就被对方拽了回去。

梅问情的手心按着他的背,指腹贴在他的脊骨上。

女人哼笑了一声,像是赞同,又像是玩笑:我可没骗你,我一看见你就想调/戏你、弄哭你,全是真心实意,装不出来的。

贺离恨沉默不语。

我不是什么好人,不错。

反正你也不守规矩,何必装成君子……你就像那天晚上似的,在我眼前尽可放荡,随着她话语,那只手的温度好似比平常热了一些,覆在脊背的肌肤上,泛着烫,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她的声音悄悄的,淌进耳朵里:难道你还要为谁守节?我们就当这是一段露水情缘,分别之后天各一方,什么都妨碍不到你。

贺离恨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既不是为了争辩和压力,也不是为了保持体面。

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有从她这个人身上扳回一城的汹涌胜负欲。

第9章 .喜事我不是一直都保护你么。

……雨夜,春雨绵密。

从申州到域外,只有这一条最大最安全的道路。

只不过这安全也是相对而言的。

再快点!夜路难走,在前面那座庙里歇息一下。

周老大,这一拨货运完,俺可就真回乡娶夫生女了,这一天天提心吊胆……雨幕被揭开,为首被称为周老大的中年娘子一身劲装,鬓发掺着几许银丝,干练利落地推开庙门,往里面一看——破庙里零星地点着篝火,只有一对夫妻坐在塑像下烤火。

她道:进来吧。

身后的运货队成员便鱼贯而入。

十几个正当壮年的女子,个个高挑,厚衣服裹着身躯上的肌肉,一看就知道身强体健。

她们生好了火,才向另一边打量那对夫妻。

这一看不要紧,运货队里当即有个粗糙声音低声道:老大,这小爷们长得也忒俊了,我看他妻主不像个练家子,没什么用。

就算没有我们,这路上估计也活不下去……要不我们……另一人应和了一声:这小爷们给你们玩,这小娘子也白白嫩嫩的,女人之间又不吃亏……周敏皱着眉斥道:把你那点癖好憋回去,还有你,安安生生运货不懂么?一天净琢磨给我惹是生非!周老大骂了几句,这群人便安生了。

不过她们这些通往域外的运货队本来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一般情况下都是口花花几句,在周敏的管束之下,没有人会当真。

夜雨更加绵密,篝火上的火星子往上直冒。

梅问情用一根木柴拨动着火星,她向来耳朵好使,垂着手扒拉了一会儿,跟身畔的贺离恨低声道:地府无门闯进来。

连李娘子都被吓得辞了行,她们要是知道贺郎你是个神鬼妖魔的香饽饽,还敢跟你坐在同一个庙里吗?从遇到食姥姥那一日后,又过了半个月,这半月内遇到的奇形怪状、荒诞诡异之事数不胜数,李娘子纵然老成纯熟,也实在招架不住,她上有老下有小,为了一家生计,磕头请罪地跟两人辞行。

梅问情仿佛早知如此一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让她交给刘潇潇,刘家自然不会问罪于她。

李娘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辆马车。

贺离恨靠着她犯困,膝盖上放着一柄木制的刀鞘,这是他这几日用酸枣木做的鞘,只是里面并无兵刃。

他道:你早知我是个麻烦祸害,还不顾性命地跟我坐在同一个庙里,我看那几个女人比你身强体健得多,我这点考验对她们来说,想必是小菜一碟。

梅问情闻言便笑,温声给贺小郎君科普道:你说对了,像这种走南闯北的运货队,肯定也遇到过一些山魈野怪,但像你我这么频繁的,她们肯定没见过。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干这个行当?他问。

因为很赚钱啊。

梅问情将火焰上煮的一小炉茶水取下来,滚烫的水滑入杯壁,发出滋滋的声音,雾气荡开,你知道她们运一趟去域外,再从域外运一趟回来,有多少银子么?只要干个五年,就足够买下园子田地、铺子马匹,做当地的商绅富户了。

但……贺离恨迟疑道,我们这半个月好像没怎么遇到过运货队。

梅问情面色不改,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没有?你走路时低头看看地上的土地,说不定里面就掩埋着运货队的尸骨。

贺离恨不寒而栗,半晌后忽然道:你这么博学多识,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低头吹了吹茶水,先喝了一小口试试温度,然后揽着他的手臂稍微一紧,递过去喂到贺离恨的嘴边:嘴巴干得要裂开了,你这人怎么吃喝都不知道开口要。

他就着对方的手喝了茶水,润了润唇和咽喉。

贺离恨曾经辟谷了成百上千年,对于吃喝确实总是生疏地慢半拍、缺根弦。

梅问情给他喂完了水,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尔后低头凑过来,这架势就像是要亲他似的。

贺离恨心头突突地跳,抬手攥住了她的袖子,挡了一下。

他道:旁边……这么多人。

那日的提议他虽没有直接答应,但半个月下来,两人的关系也算一日千里、颇为暧昧。

梅问情盯着他,忽然很愉悦地笑了,轻声道:若是你我袖手旁观,过不了多久就没人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什么意思?这半个月来,他已经明白梅问情绝不会空口无凭,胡乱说话,这话必定是有缘由的。

然而对方却闭口不答,仍然只是揽着他烤火,还观赏了一下他刻的刀鞘。

这花纹不错,挺新鲜的。

梅问情道,能往里头封几个暗域天魔就更好了。

暗域天魔……人间界哪有这东西,你也是修士?怎么会呢。

她笑吟吟地道,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派胡言。

贺离恨低低地道。

两人随意聊着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滴敲在瓦片上如同砰砰的鼓声。

左右两堆篝火都黯淡下来,破庙杂乱积灰,面目模糊的神佛塑像却分外高大。

那座塑像的眼窝里灰尘被吹开,露出一睁一闭的双眸,睁开的那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人群。

在头顶上雨滴敲出的鼓声越来越大时,庙外突然响起一阵喜乐的唢呐声,然后是密密的一阵行路声,伴随着高亢的吹吹打打。

飘忽不定的歌谣穿进耳朵里:郎呀郎呀要出嫁,红盖头,高轿门,与妻长长又久久,到白头哟到白头——郎呀郎呀嫁给伊,一年新,两年旧,一梳断了好头颅,入洞房哟入洞房——后续的声音愈发高亢模糊,越近越难以听清。

另一边运货队的周老大早已猛地站起:六娘,符鸡带了没有!带了!那个叫六娘的青年娘子从包裹中掏出一只被黄符纸裹着的鸡,鸡上的血还湿淋淋地浸透了符纸。

她神情紧张地用鸡血画了一个圈,将一众运货队成员画在里面,然后把浸血的符纸挨个贴在周围。

众成员都站起了身,按住了身边的穿环大刀、铁棍之类的武器。

周敏扭头看了那对夫妻一眼,吆喝道:那位娘子——一边喊,一边将一根铁棍子扔了过去给她防身。

谁知那位长得漂亮貌美的紫衣娘子起身都没起,反而是她身侧的郎君抬手稳稳地接住了,抱拳回了个礼。

周敏愣了一下,头一回给男人回江湖礼,而后便收回视线严阵以待。

破庙的庙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像是雨滴被斜着吹了过来,门板直抖。

头顶上的瓦片也发出砰砰的鼓声,好像为这雨中的嫁娶队伍助兴。

这是什么?贺离恨习惯性地认为梅问情什么都知道。

是‘阴间喜事’。

她悠哉地坐在原地煮茶,淡淡地解释道,一种……啧,怎么说呢,算是一种怨念汇集而成的鬼魅。

据说是一个所嫁非人的儿郎,被山盟海誓迷了眼,下嫁给一无所有的妻主,然而当妻主高中状元后,为了迎娶当朝大臣的儿子,想要害死他再娶。

在成亲后的第二年假称给他梳头,然后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贺离恨心头一紧,道:然后呢?那个脑袋被埋在状元娘府上的枣树下,结出的枣子甜蜜无比,她续弦的大臣之子无意间吃了之后,夜里把妻主看成鬼怪,同样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梅问情慢悠悠地道,然后就有了这么个东西游荡在外,所以这个嫁娶队被称为‘阴间喜事’……娘子长得这么年轻,却很博学,知道得不少。

周敏听在耳边,高声道,两位可有什么解决办法?老大你疯了,这娘们看着文弱,又带着一个小郎君,能有什么本事?!老大你还是别管他们了!哐当!一声巨响,庙内的嘈杂声尽数消弭。

庙门倒塌在地,嘭得激起满地的灰尘,露出纷乱瓢泼的雨。

雨幕之中,一个穿着红衫,盖着盖头的清瘦儿郎站在门口,它的身上没有一丝雨滴。

它静静地站在那儿,怀中抱着一个闭着眼的脑袋。

那脑袋上没有脸,但仔细看去,却仿佛有千百张脸循环更迭,有一千种负心人的面貌。

它穿着木屐,走进来时,发出清脆的木屐声。

咔哒、咔哒,在这咔哒声之后,它走过的地面都蔓延上鲜红的血色,在被血色覆盖的地面上,长出肉乎乎的触肢,每根触肢上都长着面目不清的脑袋,有男有女,它们做出嗔怒、怨恨、薄情的神色。

梅问情正要抬头打量几眼,便被贺离恨挡在了身前。

他将她护在身后,好像真的相信她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

贺离恨没有用那根铁棍,那条魔蛇乖顺的依存在他手中,化为墨黑的细刀。

蛇刀上金纹闪闪。

他用一只手盖住了梅问情的眼睛,低声道:你先闭上眼。

梅问情道:为什么?它长得很恶心。

她笑了一下,细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他的手心:你要保护我吗?贺离恨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用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道:我不是一直都保护你么。

梅问情长长地嗯了一声,拖着尾音,很认真似的道:那我得谢谢你,这样吧,我就以身相——她的以身相许没说完。

木屐咔哒咔哒的声音已经响到了眼前,送嫁的队伍在庙外发出吱嘎吱嘎的笑声。

它的脚步在面前徘徊,轻而易举地踢开了一张渗透鸡血的黄符纸。

运货队中顿时有人短促的尖叫了一声。

它笑了,声音柔和又沙哑:好妻主,你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