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人这时候恐怕心急如焚。
贺离恨道,我这里正好遇到一个运货队,她们的领头娘子很有分寸,正好明天她们要回主城,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联络白家,千万别再想着私奔的事了,驴不喝水强按头……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白小公子神情一怔,望向自己身后。
梅问情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还以为你出来半天不回去,是遇到什么勾魂的宝贝了,原来是遇见了故人。
她一出现,白渊连哭都不敢哭了,生怕在心上人面前丢脸。
但他也知道自己那封信她没有赴约,对自己大约也无甚情意,一时又有些黯淡。
白渊小心地道:梅先生……这轿子不错。
梅问情冲着他笑了笑,是送你出嫁的?不是……不是的……白渊连忙澄清,是我半路遇到了个……对了,那个怪物呢?已经化为飞灰了。
贺离恨道。
白渊一下子松懈下来,目光在贺公子脸上转了转,又看了看还是那种美貌温柔的梅先生,犹疑地道:你们……你们是不是……我们私定终身了。
梅问情睁着眼开始编,其实我俩早就两情相悦,之前他跟你说的那些话呢,是怕你争抢,骗你的……对了,你之前说得那个蝎娘娘,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妻主,若是你不愿意跟运货队的周娘子回主城,我们倒也可以送你去许州城。
贺离恨拦不住她说这么一大段话,既为前半段羞怒恼火、面红耳赤,又为后半段怔愣迷茫,不知道这人是又在开玩笑还是真有此意。
他都分不清,白渊就更听不出真假了。
他那片烧上了脑子的爱慕之心也一下子熄火了,嗫嚅道:不不不……我回去、我回家……梅问情微笑点头:这才乖。
她说完话,伸手从贺离恨怀里掏出那包糕点,露出一个不愠不火的眼神。
她的态度如此平静,但贺离恨就下意识地觉得梅问情心情不是很好,伸手拦了一下她的手,双方握住了一瞬,他又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悄声问:你不高兴么?梅问情瞥了他一眼:我在想,你修了一身魔气还这么善心大发,看来你那些命途坎坷,大多数也是因为你乐意在别人面前当英雄,所以自讨苦吃。
你……贺离恨才说出一个字,她便甩开袖子,转身回到庙里烤火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白渊,求助无门,好半晌才道:白小公子。
啊?你知不知道怎么哄她?哄……谁?白渊怔了一下,梅先生?!贺离恨迟疑地点了点头。
白渊看着他那张俊美得带着点距离感的脸庞,猛地想起他那天说原来是世上真有傻子、除非我瞎了……等等之类的话,表情五彩纷呈,颇为精彩,结结巴巴地问他:贺公子,你……你也要当傻子了?贺离恨:……要不你还是闭嘴吧。
————雨停之后,后半夜很快便过去了。
就算白小公子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在经过阴间喜事的洗礼之后,他也一夜之间了解了生命的可贵,就算依依不舍,最后还是含泪跟周老大离开。
等回到安全的城池之内,就算白渊不联络,白家的势力也会蔓延过来,将白家身娇肉贵的小公子接走。
只是这么一遭祸事闯下来,恐怕会有损清誉、受到惩罚。
运货队的背影离去之后,梅问情拉着他的手臂带到马车上,车内还没生暖炉,雨夜的凉意浸润而来。
贺离恨不知道她是否还不高兴,上了马车才问:怎么了?然而对方只是按着他的手腕,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搭在腕上,明明没怎么用力,可似乎她的手放在这里,就让人有一种信服可靠的感觉……贺离恨猛地收回心思,他还是头一次从梅问情身上察觉到可靠。
他抬起眼望了她一瞬。
梅问情长得确实很好,如此才貌双绝,只是性子太过捉摸不定……长得漂亮的女人素来薄情、会骗人。
昨晚那颗珠子,梅问情抬眼跟他对视,我让你吃你就吃,不怕我害死你?你要害我还用这么复杂?贺离恨道,一个活着的、任你驱使的人,应该比一个死人更……更有价值。
他没说完,停了一下,忽然想通了:你根本就是想跟在我身边,什么想要我的尸体,都是你随便找的借口。
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梅问情笑了一声,你活着我想睡你,你死了我想收尸,有什么冲突?贺离恨哑口无言,偏过头沉默片刻。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颗珠子化为的鬼气全部被一丝一缕地洗成灵力,人间少见的浓稠灵力在一股飘渺的指引下导入他的筑基灵台。
那处灵台已经被劈成粉末,碎得不能再碎,但梅问情居然有闲情逸致将它重新融成一体,神情相当自如。
只可惜那些鬼气并不充沛,所洗成的灵力也只有那么一点,粉碎的筑基灵台只融合了四分之一,稍微修复贯通了贺离恨身上的几条经脉。
梅问情收回手,果然听到对方的疑问:你既然不是凡人,为什么住在人间,这里的环境对修行无益,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益处。
梅问情道:清净。
贺离恨一口气噎住,缓了缓才道:……行,那我们走吧。
等等。
梅问情撩开车帘,朝着庙门望了一眼,她的目光穿过破烂穿孔的门,似乎直直地钉在里面的塑像之上,你虽然是个散发着香味儿的大补之物,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了。
但昨晚那鬼新郎一开始分明不知道是你在这里,它是被什么东西引来的?她这么一说,贺离恨便想起昨夜那鬼物是靠近之后才发觉他的道体残缺:你的意思是……梅问情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手腕上的一圈金纹仿佛活物一般游动,在她的手上盘旋不定,随后竟然脱离了肌肤,凝聚在她掌心,这金纹浮空之后,贺离恨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诞生一股难以揣测、令人呼吸不畅的重压。
梅问情反手一震,金纹瞬息间放出光华,她冷声道:出来见我!随着这四个字落地,破烂的庙宇蓦然开始震动。
贺离恨区分之后才发觉并不是庙宇在震,而是这座庙在他的视觉里是在震动的。
下一刻,庙门嘭得一声炸开,露出里面被尘灰覆盖的塑像,尘灰飞扬,塑像的双眼猛地睁开,一股无形之力从塑像之上带出来,那些金纹纠缠成绳索的模样,将一个跟那座塑像几乎一模一样的鬼仙绑来眼前——金纹在它身上不断转动着。
这被参拜的鬼仙没有性别,被拘神术压跪在地上,浑身似有千斤重。
它大叫道:真人饶命,真人饶命!求仙女娘娘饶了小的!梅问情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模样。
见它穿得还算喜庆,身上还有缭绕的香火气,想必在别的地方也有人参拜。
她垂眸微笑,语调柔和地道:你是保路仙?既然吃了运货队不少香火,又给你建了庙宇,你怎么舍得害死你的香火来源呢?保路仙其实不是仙,而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一种神仙,她们这些运货队、商旅之人,为了保佑自己出行在外平安通畅,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有这么一种鬼神,经过人们建造庙宇、香火供奉之后,它才因为香火汇聚而成形,成型后有了神通,也就能保护行人了。
这保路仙生得非常貌美,又有官道上的几处庙宇,原本不在乎此处早已废弃的破庙,没想到竟然惹上一尊煞神。
它叩头道:真人饶命!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一个半月前四门鬼王蝎娘娘借道,要我们这些庙宇小仙供奉她的麾下鬼兵,不然就吞吃了我们的香火,还要断绝此路!原本我是不怕新嫁郎这类鬼物的,可有蝎娘娘在上,实在不敢不从啊——所以你就牺牲了这座没有香火的废弃小庙,做四门鬼王手下的伥鬼。
梅问情轻飘飘地问,用行人的血肉喂养这群鬼兵?保路仙吓得花容失色,但被金纹锁链禁锢着,连爬上前讨好她也没资格,连连道:小仙的性命香火掌握在她手上,莫敢不从。
您的郎君这样鲜美,若是小仙知情不报,会被她钉在魂柱上下油锅的啊!梅问情慵懒地向后靠去,抬指推了推贺离恨,看起来很好说话似的:这话你跟我说没用,我这人很是惧内,这事儿得我郎君做主。
其实那群凡人死了与我何干?但我郎君是个嫉恶如仇、普渡众生的大善人,你害他还不要紧,你要是害了别人,他一定会整治死你。
贺离恨愣了一下,小声道:你骂我呢?梅问情没理他,又笑眯眯地道:我可没什么能耐,一不会用刀,二不会用剑,满打满算只会用个拘神术,吓唬你们这些旁门左道。
但我郎君可是修为深厚的得道真仙,他一瞪眼,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地仙全都得魂飞魄散,你还不给他磕头?贺离恨:……第13章 .失算这个吻的滋味在他脑海中荡开。
……真是记仇。
不过就跟白渊说了那么几句话,她就又想起自己那点言语之失,都能记到下辈子去。
梅问情可不只是想起这些,她只是觉得贺离恨对于弱者有一种过分的体恤,且没什么分寸。
她预感到这人有可能会死在这上面,所以才忍不住想教育他一下。
那保路仙反应倒快,立刻就向贺离恨讨饶,满口叫道神仙公子、天仙郎君……,将自己的苦衷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贺离恨面无表情不说话,他知道自己说话也没用,拘神术不是一个粗浅术法,内中精髓博大精深,就算在灵气充沛的修真界也甚少有人会。
梅问情竟然会这个术法,拘神术拘来的地仙,话语权只在她手上。
贺离恨沉默不语,那边的保路仙却以为他是不愿意饶恕,它大着胆子、费尽力气地背着困缚自己的金纹向前,贴着黑衣男人的袍角道:只要郎君肯饶恕我,小仙这数十年的香火愿力都愿意献给郎君食用。
它一边说,一边用那张男女莫辨、美艳无比的脸蹭着他的衣服,竟然昏了头想要以色动人,使他心软,还不等贺离恨开口,捆着它的金纹陡然一松。
下一瞬,金纹荡出光华挡在两人之间,光芒将保路仙灼得大叫,退开数步倒在地上哀嚎。
那道拘神术也重新组合成复杂字迹,落到梅问情的手腕上。
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神情淡淡地道:我可没让你碰他。
金纹回到她身上之后,令人呼吸不畅的巨大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
梅问情撂下帘子坐回车里,冷冰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来处理它吧。
贺离恨叹了口气,嘀咕道:喜怒不定,除了我也没人能忍受你了。
他上前几步,墨黑的魔蛇从袖子里攀爬出来,嘶嘶地吐着信。
那保路仙忍痛含泪看他,昨夜在破庙之中,这位小郎君又是救下运货队、又是帮了被鬼新郎绑走的公子,它断定这人肯定比那个难以看穿的紫衣女人更好说话。
郎君……求郎君救我……它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在保路仙本体的脖颈处,魔蛇的毒牙从肌肤的孔洞中拔出。
蛇的眼眸里闪烁着起伏不定的猩红光芒,人性化地流露出一股餍足的味道。
贺离恨朝魔蛇伸出手,小蛇便沿着他的手臂爬上去,隐没进衣衫中。
他转过身,随着地上那具躯体被蛇毒融成水汽,庙宇中的金身塑像也层层干裂,头颅摔落下来,化为一片烟尘。
————天光大亮,马蹄踩在硬路面上响起哒哒声。
贺离恨原本觉得梅问情不会赶车,早就做好了自己动手的打算。
然而三刻钟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叠了纸人,在纸人身上写了几个字,脆弱的纸张就化为一个活生生的、脸庞白皙俏丽的姑娘,打扮干练地坐到了马车前。
这种奇异手段,别说他这种魔修少见,就是真正的道门正宗也未必见过。
贺离恨大长见识,频频向外望去。
你杀了它?梅问情忽然道。
助纣为虐、残害无辜,本就该死。
贺离恨知道她指得是谁,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而且你都那么说了,我要是还瞻前顾后、心慈手软,以你的脾气,难道不会直接动手宰了我?梅问情前半段还好好听着,后面就被逗乐了。
她体温低,一身凉气地靠过来,下颔抵在他的肩头,声音带笑:你看你说的这话,我怎么舍得?贺离恨一半嫌她身上冷,一半是怕自己又不争气,让这女人给蛊惑了,有些想挪位子,可他才一动地方,对方就软乎乎地倒下来,趴在他的膝盖上。
车内空间还算宽敞,容得下她放纵懒怠。
梅问情头上的梅花簪子松了,溜出几缕青丝,没有挽上去的长发就那么密密地披落下来,滑如绸缎。
她的脸颊贴在贺离恨的腿上,男人便一瞬间不敢乱动,为了维持这样一个不变的弧度,他的腿都隐隐僵硬。
梅问情身上淡淡的香气幽然地飘荡过来。
她浑身好似都是柔软的,但那是一种包容的、有韧性的柔软,并不孱弱虚浮,她的每一寸身躯都沉淀了磅礴又深沉的力量,像这样几乎无防备地卧在他怀里,竟然在他心中带来一股隐秘的欢喜。
你……他的声音停顿了。
梅问情探出手,把他僵硬的手指牵过来,蒙在眼睛上:我好困。
昨夜事情太多,折腾得那么晚,是该困了。
贺离恨道,我计算了一下路线,要是你的纸人赶车不出错的话,今晚之前,我们就能抵达客栈,你到了客栈再好好睡一觉。
离许州城有多远?才走了三分之一而已。
那是一处朝廷设的驿站,因为有驿站在旁,才开得了客栈,这是周娘子告诉我的。
嗯……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密密的睫羽也不再动。
贺离恨的手指替她挡着外头的光,旖旎暗涌的心思褪去,便察觉到她的呼吸并不平稳,不像是睡着了:梅问情?她没立刻回话,过了一会儿才稍微仰起头,拉下他的手看过去:怎么了。
没……我感觉你没有什么呼吸……贺离恨不是很安心,你是不是——不等他细问,梅问情便皱起眉头,就近从他腰间的香囊里抽出手帕,捂着唇咳嗽了几声,声音不大,可一松手,那手帕上沾满了刺目的鲜血。
她扫了一眼:给你弄脏了。
贺离恨攥住她的手,简直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那个拘神术是有代价的?梅问情不在意地道:能有什么代价,没事的。
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禁制反噬。
我早跟你说过,我这人不能动武的。
禁制?贺离恨愣了愣,你身上的这些金纹,都是禁制?因为你刚刚放开了一部分所以才会受伤?不,这,这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禁制?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你这脑袋还挺聪明。
她埋进贺离恨的怀里,闭着眼回答,我本来没想惩罚保路仙,可它不该碰我的东西……你放心,我这禁制是保护我的,死不了。
就算她这么说,贺离恨还是免不了心慌。
他沉默良久,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柔顺的青丝绕在指尖上,一松手就滑过去了。
他道:……原来是这样,那就不要再动手了,交给我便是。
你那残损的经脉还没修好,不过才能聚点魔气。
梅问情伸手拨了拨他腰带上扣的络子,抬眼道,你保护我?嗯。
他应道。
梅问情盯着他没说话,她抬指扯了扯对方的衣襟,示意贺离恨低头,青年果然低首下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梅问情的手臂勾住他的脖颈,轻轻地道:好啊,要是你没有保护好我,或者是对别人说这句话,让别的什么东西碰了你的身体。
我就剥了你的皮,把你做成傀儡。
她早有这个打算,这念头挂在嘴边说得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贺离恨神情不变: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随意动手,小心折寿。
怎么会折寿呢?梅问情微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唇,她的唇瓣湿润透红,带着一点点残余未擦去的血迹,雪肤乌发,既冷淡得透着寒气,又冶艳无方,我这个禁制很特别,只要你这种形容俊美、年轻好看的郎君过来献上一吻,我就不痛,也不折寿了。
这话一听就是诓他的,可贺离恨听她这么说,居然没想是真是假,而是盯着她的唇仔细思量起来,神情犹为认真,就在他琢磨着想开口详细问问时,怀中之人便笑出了声。
贺离恨这才回神。
梅问情笑得发抖,又咳嗽起来。
他没心思责怪,掌心给她顺着背,低头问:那这个纸人费不费力?你捏这东西出来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会驾车。
因为你得在我视线里。
她道。
我要是看不到你,就会不舒服。
这听起来更像是女人的花言巧语,可他却没反驳。
没有修为压制的魔蛇邪性在他体内时常卷土重来,就算只是听着这些裹着蜜糖的虚妄调情,他也会被调动起情绪,要仔细掩饰,才能将那些热切和忐忑藏好。
可他这次失算了。
梅问情拉了一下他的领子,似乎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贺离恨才一低头,对方的手便如游鱼一般没入他的发丝,按着他的后脑压下来,蓦然间封住了他的唇。
残余的鲜血味道。
冷意。
寒梅的清甜。
这个吻的滋味在他脑海中荡开。
下一瞬,他被梅问情箍着腰换了个方向,女人的力道精准至极,他的脊背贴在车壁上,天旋地转之间,竟然被她揽在了怀中。
梅问情扣着他的腰,膝盖顶进他的双腿之间,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别出声。
车帘外仿佛有其他的旅人经过,马蹄和车厢的动静并不小,跟这架车辆擦肩而过,还能隐隐听到其他人的谈话声。
贺离恨控制不住地眼睛湿润,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对方的手沿着他的腰向上,按住了肩膀。
他明明没有被圈起来,没有被锁住,却仍如同禁锢在梅问情怀中的一只囚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