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5-03-22 07:41:58

程榆礼对秦见月交代的往事里, 有一部分被他夸大了。

譬如最长时间不见父母不是四年,准确来说是三年零八个月。

那时候程维先生和谷鸢竹女士远在南洋开创事业,程榆礼还在闲适地蹉跎着校园时光, 并无异常。

直到某天, 夫妻俩听说儿子放弃了他们在海外精挑细选的好学校,选择在国内高校就读, 这般忤逆让他的母亲大动肝火,一通电话打来质问。

程榆礼的回答很简单平静:人生地不熟, 不想出去遭罪, 在家里什么事都有个照应。

他的平心静气却换来妈妈的一声谴责——程榆礼你翅膀硬了是吧?!没过多久,父母为这事赶回来, 对他耳提面命。

程榆礼头一回发觉, 原来他的儿子这一重身份也是有一定的存在感。

而这样紧密的关注只会发生在他为数不多的叛逆时分。

不被注意、不被关怀,只不过因为他的脾性里没有尖锐的部分, 他生来平和细腻,太过顺从且按部就班, 不需要人多加操心。

直到某一根针刺穿他和父母之间那层妥当安稳的遮罩。

他翅膀硬了。

谷鸢竹不能接受。

那天在家里,程榆礼静坐着,看着妈妈在眼前踱来踱去, 她忙着给他所在的航校各位校领导通话, 问能不能把学籍转出来, 她说程榆礼要退学。

谷鸢竹想选择最安全的方式替他办理好转学事项, 捐楼捐设备都可以, 无论如何他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学什么航空技术?做工程师能有什么出息?给人家打工的命!他得回来继承家业。

最终是国重实验室的老师出面说:这个孩子很有天赋, 我们校方还是想他能留下, 希望您能让他自己做出这个决定。

材料我们会备好, 如果程榆礼答应, 叫他周一来签字。

叫他来签字这几个字从电话那端传来,谷鸢竹止住了步伐,瞥一眼在悠闲折纸的程榆礼。

她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飞机,摔进垃圾桶:星期一你跟我一起去学校。

一下子变空荡的指顿在半空,程榆礼抬眸看妈妈:如果我说我不会去呢?你没得选。

煽风点火的还有家里的老爷子程乾,程乾比父母对他的控制欲更盛。

程家上下几口人一脉相承,这个家庭冰冷僵硬得像一个机器盒子。

程榆礼也是头一回意识到,叛逆要付出代价。

翅膀硬了要折断。

他没再执拗,当场明哲保身地应下了。

直到约定的前一日,程榆礼搬来救兵。

隐居世外的奶奶出现在程家老宅,这个机器盒子被她拄着的拐头一下一下戳出裂缝。

我看看谁要为难我们阿礼!这么一嗓子吼下来,程榆礼的困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谷鸢竹生平最怵的人就是这位老太太。

沈净繁的身上有一道不怒自威的气场。

毕竟是家里老祖宗,谁敢不让着三分。

由是,这件事被奶奶拦下,母亲的气势衰竭,最终没人敢再吭声。

夜间,程榆礼向奶奶道别。

隔着一堵墙,耳畔是妈妈对爸爸说:老程,我们再生一个吧。

……许多年以前的旧事,程榆礼早已没多么放在心上,他很少去遗憾、失落、伤心或是缅怀一些什么,因为既无济于事,也影响生活的效率。

往前看这个道理他理解得很透彻,程榆礼不可能做伤春悲秋和活在过去的人。

然而婚礼将至的前一个月,他陡然又梦见妈妈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还是不免叫人惊骇。

睁开眼,是卧室里亮堂的天花板。

摸一摸颈,居然还出了一身汗。

程榆礼已经很久不做梦了,这不是很健康的征兆。

看来最近要加强运动。

这一些天总是醒得很早,看天色就能判断出大概的时间点。

他起床清洗自己,并打扫他的公寓。

程榆礼不排斥做家务,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一些事情有助于修身养性。

太多的时间被必要的事情填满。

于是做饭、家务、散步或是其他运动,这些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能够帮他进入一段时间有限的思考。

自然,一切都以修身养性为前提。

思考也必须是独立安静的。

他穿着一件薄衫,立于厨房水池前,不急不缓地搅着碗里的鸡蛋。

手机里放着一支音频,是见月唱曲的声音。

在这样柔和温婉的腔调里,意识从困倦中一点一点恢复过来。

抬眸便看到城市边沿的地平线,这个厨房很方便看日出。

东边的空中金星高悬。

人们叫它启明星。

程榆礼的手顿了顿。

三秒后,鸡蛋被浇进热锅。

不知道国外现在几点,谷鸢竹的电话打来。

是回给昨晚没有接到他的那通。

程榆礼开口便直奔主题:妈,我结婚了。

你和爸有空可以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定在九月初八。

你还知道你有我这个妈?谷鸢竹阴阳怪气起来,语气变重,责问口气,你退了白家的婚,也不跟我们商量?他淡淡说:爷爷奶奶知道。

你爷爷同意?奶奶同意。

很闷很漫长的一段沉默。

谷鸢竹说:你刚说哪天?程榆礼:九月初八。

妈妈沉闷地应一声:知道了。

有些隔阂也被时间慢慢冲淡,谷鸢竹上了年纪,不像当年那般和儿子斤斤计较,也是因为上了年纪,身体素质不便于生育。

说到底,她还就程榆礼这么一个儿子。

她不保证和他闹决裂后,光靠她拥有的那些财富可以助她养老。

兜兜转转也是考虑到自己身上。

挂断电话前,谷鸢竹还是略显关切地问了句:找了个什么样的?比小雪更漂亮?半天,程榆礼开口说:比她更合适。

用完早餐,他打印了一份离职申请,打印机里的纸张咯噔咯噔被推了出来。

他取来细看,发现一个错别字,程榆礼的完美主义犯了,不允许这点小瑕疵出现,便点燃火机将纸烧了。

灰烬落在水池,被徐徐冲走。

碍于时间紧迫,没有再打。

-秦见月回到沉云会馆唱曲。

此时暮夏时节,天际悬着一朵积雨云。

她对镜卸妆,一切如常,又显得一丝异样。

化妆室里静得像没有人,她要通过忐忑地去看镜子才能发现,原来大家都还坐在原位。

山雨欲来的诡异。

是陆遥笛先打破平静,她走到见月的跟前,握住她的肩膀,俯身说:见月,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

我自己编的,祝你们永结同心哦~她手心放着一颗赤色的同心结,寓意美好。

天啊,你的手好巧。

秦见月忍不住惊呼一声,站起来接过这个小巧的礼物,真诚道谢说,谢谢,我把它挂在戏服上可以吗?当然啦,这么抬举我啊?陆遥笛笑眯眯地说。

她点头说:因为真的很可爱。

陆遥笛跟见月的关系颇为温和,两人一动一静的性子,算是处得来。

况且秦见月是个含蓄的人,没那么多不成熟又刺耳的话,也不会叽叽喳喳跟人争执。

她温顺又体贴。

尽管只有秦见月自己知道,她擅长迁就他人的好相处脾气,是用内在的敏感易碎换来的。

惯于顺从别人,却从不放过自己。

总之,在陆遥笛的眼里,她觉得跟秦见月相处很舒服。

因此这件小礼物也算是她正儿八经的一点小心意。

而让某些人瞧见了去就不那么顺眼了,花榕约莫是上回让程榆礼气的,脾气又涨了一截:这就急着讨好上了啊?你胡说什么。

南钰扯他胳膊,劝他住嘴。

花榕立刻说:你演什么演啊?刚不还偷偷给我发消息说秦见月不配吗?他这一嗓子两句话,让氛围霎时间胶凝。

其余三个人齐齐愣住,各有各的尴尬。

又是熟悉的这五个字,就像一根无情粗粝的麻绳,尽管已经将她柔软的一颗心拧得麻木,秦见月听见了还是会心尖一颤。

她攥着手里那个同心结,拦住了要去跟他辩驳的陆遥笛。

那一点被无条件赋予的底气让她站起来,走到花榕的跟前。

秦见月看着他说:有什么想法你就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花榕冷笑一声:我哪儿敢说您呢?我这不是说陆遥笛和南钰呢。

我哪儿敢说阔太啊。

陆遥笛说:你有病吧,少在这阴阳怪气。

南钰脸色也黑了些。

她不是像花榕那样把想法都直率地放在嘴边,也没陆遥笛那么容易释怀秦见月嫁给程榆礼这件事。

虽说不上嫉妒眼红,难免隐隐会觉得不快。

可是内心想法一朝被人抖落出来,羞耻难免。

可是我当阔太有你什么关系啊?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秦见月瞅着他,眼神倒有几分无辜清澈。

花榕咬了咬后槽牙:怎么,嫁了人就高人一等了?对。

秦见月点点头,你是有意见还是羡慕了?他摔了手里的化妆棉,忿忿起身,正要开口。

秦见月又将他的话截住:有意见也少说出来,因为没有人管你是什么想法。

南钰上前劝架,拉了拉见月:好了见月,你也少说两句。

毕竟南钰也没有当面数落过她,秦见月还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止了语。

花榕一时没找到回呛的话,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攀上高枝当凤凰了。

秦见月立刻道:有的人攀不上高枝,也当不上凤凰,你说气不气人?花榕:……秦见月的声音很是温暾,吵架也不凌厉,倒是把她这个没理的师弟气得半死。

没见过她这副嘴皮子,下一秒孟贞从外面进来,众学生起身迎。

她稀奇地说:什么事儿啊这么剑拔弩张的,说出来我听听?最快的陆遥笛说:就是见月结婚了,有人看不顺眼!孟贞冷笑一声:老远就听你们在这儿吵架,有这功夫不去把曲练练,唱得什么东西。

她说完,瞅一眼花榕,我看你这霸王别姬是真不想演了。

花榕眼一颤:我还能演吗?你真能唱好谁还不让你上台?怕的就是你这花拳绣腿的功夫,谁来都能把你给顶咯。

半瓶水成天乱晃。

你看看人家见月像你这么嘚瑟么。

……花榕坐回卸妆台,把凳子挪得哐哐响。

不想再让气氛这样僵持,南钰打了个岔:老师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孟贞说回正事:是这样的,明年春天呢电视台要做个戏曲比赛的节目,我刚才接到通知,这也是比较难得的一个宣传咱们京剧的渠道,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会做成什么样,形式内容都不太明确,可能他们内部还没有定下来。

但我提前跟你们说一下这个事儿,很大可能是用来宣传推陈出新的,看看有没有好的新剧本子。

要是谁有创作的想法可以到这儿来跟我沟通一下。

说到这,她顿了顿,继而吐露几句真心诚意的话:干咱们这行的都不容易,所以我们也要尽可能地把握一些机会。

不是说为了抛头露面,也不是说为了自己走得更长远,而是吸引更多的人来欣赏我们的戏曲。

能够被欣赏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功。

秦见月听得很感慨,重重点了点头。

花榕见缝插针地奚落人:啊?这么好的机会,阔太肯定不需要了吧?让给我们这些攀不上高枝儿的呗?孟贞捶了捶他的脑袋:就你这德性,你能攀上谁?丢不丢人?!秦见月憋着笑。

她不想在此多待,赶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心情颇好地跟着孟老师下了楼。

今天没跟馆里的车走,秦见月叫了辆快车,下楼就见司机在等候。

她匆匆开门钻进去。

秦见月抚着尚有余悸的心口。

半晌,决定给程榆礼打个电话。

开口,声音颤颤的,跟他汇报:我我、我刚才跟人吵架了。

程榆礼语调懒散:嗯?有个同事讲我的坏话,我就上去冲了他两句。

他轻轻地笑一声:挺能的这不是。

哎呀,到现在还有点紧张。

秦见月弯着唇角看外面的树影,少顷又低头打开打车软件,看着目的地是自家的兰楼街,手指悬在修改目的地那一栏,久久没按下去,问他一声,阿礼,我可以抱抱你吗?沉吟片刻,他说:想我?想。

那你先让司机停车。

啊?秦见月愣了一秒,赶忙抬眼看后视镜。

果不其然,一辆眼熟的迈巴赫跟在后头。

心跳如擂,秦见月紧急挂了电话,在中途下了车,她迫不及待地钻进停在后面的车。

开车的人是阿宾,程榆礼穿了件黑色的衬衣,像是刚结束他的会议行程般懒倦,在后边坐姿慵惰,含笑等她。

秦见月落座。

他轻嘲一句:这是激动得连你老公都看不到了?她捂着脸说:不是,我压根没看见你车停在哪儿。

怪她刚才下来得很着急。

程榆礼温柔注视她:怎么吵的,仔细说说。

秦见月便逐字逐句地将事情经过告诉他。

他问:第一次跟人吵架?她点头:第一次。

程榆礼神情微妙:真的?秦见月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笃定点头说:是的啊。

他便浅浅一点头,不再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

从衬衣上面的小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夹在指尖递过去给她:说到做到,还你一张。

她没看照片时,都忘了他在说什么说到做到。

原是程榆礼的幼年照,看到这张俊脸,她才恍然记起他那时说用别的照片换他们的合照这回事。

你跟钟杨的合照?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啊?秦见月有点懵地看照片。

他微微笑说:他敢有意见吗?照片上,两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在冰封的湖面上,钟杨穿着他家里人的将校呢大衣,手缠着缩在袖里,被宽大衣服裹得看不见四肢,整个人一副没睡醒样子。

程榆礼看起来精神些,他身上穿的是普通羽绒服,年长两岁的他身躯要挺拔健壮许多。

两人表情都被冻得有点麻木,但程榆礼眼中有微弱笑意。

如凛冬与早春之间,冰雪消融的严寒季节里,那段难捱又让人充满希冀的时光。

为什么是这张?毕竟也是朋友合照,这样拱手让人,未免太大方。

程榆礼捏住相片,指着在角落的天空里一颗星。

秦见月凑近去看,不仔细看不到,一看到便就挪不开眼。

银装素裹的敞亮大地上,它是最平凡渺小、也是最耀眼的一道光辉。

他说:送你一颗启明星。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6-23 23:57:43~2022-06-24 23: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肉包子的皮、猪猪二号机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