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春节, 祁汐过得忙碌而混乱。
后来回忆起来,她都觉得这个春节好像一道刺眼的分界线,将自己的生活割裂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他们家人口比较简单:爸爸妈妈当初结婚时, 跟浔安那边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打她记事开始,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在南都郊外的外婆家过年的。
直到爸爸和外婆过世,妈妈唯一的小妹远嫁北方,春节也再热闹不起来了。
席蔓是个很认真的人, 就算只有母女俩过年, 该有的也一样不缺。
祁汐回家后也跟着妈妈忙个不停:买年货,大扫除, 换新衣, 准备年夜饭……忙活好几天,大年初一一大早, 席蔓病倒了, 高烧不退。
她还不愿意去看医生, 就自己吃了点药。
到了下午, 祁汐硬拉着妈妈去了医院。
过年期间很多医生都不坐诊, 没办法,祁汐只好给妈妈挂了个最近的号, 又陪她去输液大厅挂了两瓶水。
从医院回来后, 祁汐在家陪了妈妈一天。
到初三, 看妈妈精神好了不少,她才出门, 和钟灵钟毓一起吃晚饭。
三人约在以前学校附近的小火锅店。
祁汐先到, 正拿着菜单看时, 兄妹俩风风火火进来了。
钟毓怀里抱着个泡沫箱。
他把箱子放到祁汐面前, 轻轻拍了拍:到那天快递正好停运,我他妈蹬了五公里自行车才取回来的好么!不然初九才给送——那时候你都走了。
辛苦辛苦!祁汐赶紧道,一边挥了下手里的餐单,这顿我请你俩,随便点!兄妹俩满意欢呼,坐下后钟毓又朝泡沫箱示意:快快,打开让我先看一下呗,这玩意儿我还没见过真的呢!祁汐拿出钥匙划开箱子上的胶带,两手拿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机车头盔。
我靠好帅啊!钟灵最先惊呼出声,酷毙了!祁汐看着头盔上还原到极致的图样,也有点怔神。
上次她去陈焱的卧室,发现他的床头和书桌前贴了几张海报,全部都是同一个漫画形象——蒙面的银发少年。
后来上网查了她才知道,那是动漫《火影忍者》里的主角卡卡西。
她猜,陈焱之前那一头银发,估计也是因为喜欢卡卡西才染的吧。
于是上个月,她在网上悄悄订了这只卡卡西涂面的头盔,想送给他做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不是很好买,找遍全网,只有日本的一个摩托专业品牌有。
代购的时间很长,价格也很贵。
我去绝了啊!钟毓拿起头盔掂了掂,一脸羡慕,好轻啊,这材质专业级别的吧?还是联名款……这么贵也值了!哦对——祁汐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钟灵,还你的,谢谢灵灵帮我垫钱!她的钱只够付定金,尾款还是钟灵帮她垫付的。
前两天收到妈妈和小姨发的红包,她才有钱还。
钟灵接过红包,一脸复杂地啧啧两声:汐汐,我就没见你花钱这么狠过,为了帅哥你还真是舍得啊!果然……男色害人,男色害人啊!不是——祁汐给她说得有点难为情,就,我过生日,他送的礼物也很贵啊……他还给她发压岁钱了呢。
钟灵牙都酸了:啊啊啊行了行了!知道你俩有多好了!她一把夺过菜单:老娘是来吃火锅的,不是来吃狗粮的!祁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头盔放回盒中。
手指抚过盔面上的银发,她心下腾起密密麻麻的触动。
陈焱是为了她,才将头发染回黑色的。
她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自己很喜欢他银发的样子。
现在,她想让他知道。
也愿他恣意飞驰时,依然可以是那个,张扬耀眼的银发少年。
**初五清早,祁汐吃过早饭,独自出发去高铁站。
席蔓本来要去送她,祁汐坚决没让,要妈妈在家好好休息。
回去的行李多了一个大双肩包,里面装着送给陈焱的头盔,还有妈妈硬塞给她的包子和零食。
正逢返程开工时,车厢里的人坐得满满当当。
情人节的气氛也很浓郁。
盯着斜前方小姐姐手里的玫瑰看了几秒,祁汐的嘴角不自觉弯了。
她拿出手机,启动Q-Q。
和陈焱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她昨晚零时卡点发的生日快乐。
他初一飞的北城。
头一回和姥姥姥爷一起过年,男生好像没什么感觉,祁汐问也只淡淡回了句还行吧。
初二早上,祁汐收到了很多张照片。
琉璃鸳鸯楼,金瓦金銮殿——全是陈焱手机镜头下的故宫。
他让她提前看到了想看的风景。
唯一遗憾的是,故宫没有雪景。
他说没关系,等明年。
等明年他们到北城后,可以专挑下雪的日子去……车门关闭的提示音响起,高铁起步。
祁汐发出一条消息:【我坐上车啦。
】陈焱没有回复。
他是今天下午的飞机,三点到淮州。
等到浔安,他们正好可以一起吃晚饭。
路上信号不好,祁汐没有再发Q-Q,换了平板背单词。
直到高铁快靠站,她才重新掏出手机。
屏幕上干干净净,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拉着行李出站,祁汐回拨最近的通话,将手机举到耳边。
只听到一声连一声的嘟响。
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上午十点,淮州机场熙熙攘攘。
陈焱从到达口出来。
人群之中,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外形和装扮都很打眼。
深绿色的飞行外套,称得男生肩宽腿长。
他两手空空,身后只有一个双肩包。
早上八点的飞机,陈焱五点就起来了,比祁汐还要早两个小时到淮州。
正好能转去高铁站接她。
她不知道,还以为他下午才能到……排在出租口等待时,一辆黑色的私车格格不入地现身出租车流中。
三叉戟的车标高调惹眼,一路略过长队的所有人,稳稳停在陈焱面前。
车窗匀速降下,陈墨的脸显现出来。
上车,送你。
陈焱面无表情地划拉着手机,看都没看他一眼。
陈墨推了下金丝镜框,开口依旧平静:你要是不想在这儿耗着,就快上来。
说完,他向后靠在座椅上,气定神闲地看着陈焱。
玛莎拉蒂也一动不动,牢牢堵住车道。
后面的出租车列随之停滞,有司机开始不耐烦地摁起喇叭。
周围人含义各样的目光,也渐渐集中在少年身上。
陈焱收起手机,忍耐般阖了下眼皮,迈步走到车前。
他没往后排去,径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又哐地一声重重摔上车门。
黑色车身很快起步,没一会儿便开出机场,驶上主路。
陈墨摘掉眼镜,抽出纸巾不紧不慢擦拭镜片。
今儿你生日?陈焱没吭声,嘴角轻掀了下,嘲讽意义十足。
陈墨瞟了眼前视镜,继续道:你爷爷在家等你,一块儿吃个午饭。
陈焱跟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只冷声:靠边停,我下去。
……陈焱。
陈墨的语气冷下去,你也十八岁的人了,懂点儿事,过年该陪长辈吃顿——不吃。
陈焱直接打断他。
跟你们吃饭,我会吐。
……车里气压瞬间降至冰点,火药味同时飙升。
一旁的司机紧紧握着方向盘,大气都不敢出。
沉寂片刻,陈墨压着声音开口了:前头酒店停。
前面的酒店正是陈家的产业。
这两年,酒店餐饮是陈氏在淮州的重点业务。
下了车,父子俩一前一后隔老远走进旋转大门。
大堂经理立刻迎上来,将他们引到咖啡厅里。
五星级酒店的门槛在这儿,即便是情人节,里面人也很少。
陈墨解开正装的扣子,在靠窗的雅座落座。
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餐单,推到陈焱面前。
喝什么?陈焱不耐拧眉:有事儿直说。
他这句话一出,服务员立刻很有眼色地退下。
僵持半晌,陈墨说:你爷爷,从年前就一直给你打电话,你就不能回去看他一眼?不能。
陈焱直接回怼道。
陈墨沉沉看他两秒。
不能回去看你爷爷,但可以去北城找你姥爷,是么?陈焱目光顿了下,没接话,眼皮掀起来睇对面。
陈墨盯住他的眼:陈焱,我记得上次你说过,你不会去北城的。
陈焱眉心动了动,一下子了然。
上个暑假,他姥姥姥爷突然找了过来,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老两口想接外孙去北城生活,陈家坚决不同意。
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最后以陈焱开口说要留在浔安结束。
——祁汐还在浔安,他得守她到高考结束。
这是他该她的。
本以为高考完了一切也就罢了,没想到后来,他会和她越缠越紧,他也越陷越深……搞半天是为这。
陈焱不屑轻笑,那你扯什么过生日过年的屁话呢。
陈墨的表情愤然起伏了下,又很快摁下。
他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想去北城念大学?陈焱挑眉:是又怎么着?陈墨的脸色一沉到底:陈焱,是你自己说过不会去北城的。
你知不知道你去北城后,你爷爷这几天连觉都睡不着!他就你这么一个孙子,你要走了,他怎么办,陈家怎么办!陈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火,唇间呵出一声冷哼。
那你记不记得,我还说过:就算我不去北城,就算我在浔安,也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
少年一字一句都坚决:你们的东西,我不想管,也不会要!……陈墨瞪着眼睛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陈焱继续:你爸睡不着也跟我没关系。
你要有本事的话,他也不会指着我了。
他讥诮勾唇,一语中的:他睡不着,是因为你太废物了!陈墨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下。
你混账!他站起来,抡圆胳膊一巴掌打下去。
啪地一声脆响,陈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脸不由偏向左侧。
右耳中响起细弱的鸣响,他肃白的皮肤上也很快浮起红色掌印。
说你老子废物,你就很有本事吗?啊?!陈墨被戳中肺管子,面子里子都挂不住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北城——你天天和谁在一起,当我是瞎了看不见是吗?!陈焱微怔,偏过脑袋看陈墨。
一双黑眸警觉又冷硬,好似淬进寒意。
陈墨讪讪瞥了眼周围探寻的目光,重新坐下。
当初我让你去附中,让你不要混了好好学习,我说破了嘴皮你理都不理!现在好啊,为着个女的——他抬手指陈焱染回的黑发:这就改头换面了?这就是你的本事,你的出息吗?!陈焱定定盯他两秒,不气反笑:我乐意。
我乐意为她去附中,乐意为了她学习,乐意跟她去北城。
我他妈这辈子就只为她做个人——他舌尖抵了下红肿的腮,笑得桀骜又挑衅:怎么,不行?陈墨彻底哽住,一张脸黑得像锅底。
行啊,怎么不行。
他也笑了,笑意有点扭曲。
不过陈焱,你是不是忘了,你小姑能把你弄进附中,难道,我就不能把人弄出来吗?陈焱不为所动:哦。
把我再弄出去——然后呢?他冷笑:准备跟以前一样打我一顿,还是把我关起来?陈墨摆摆手:我知道你不怕。
不过,等过几天开学,那姑娘要是回不去附中——又或者,她考不了大学了呢?陈焱愣住,随即嚯地起身。
面前的桌子都被他撞歪,在瓷砖上摩出刺耳声响。
他抓过陈墨的衣领,一把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
你、试、试。
少年目眦欲裂,每一个字,都带着从骨子里迸出来的狠意。
陈墨直直看着他,笑了:不是说我没本事么——我给你看看我的本事啊!我敢试,你敢让我试么?……陈焱目光微动,攥他衣领的手慢慢僵住。
如果是他,如果只是他自己,他无所畏惧。
陈墨打他一顿,他反手就拧断他的胳膊。
把他关起来,他就敢点了他的房子。
可如果,如果跟祁汐有关,他突然就变得胆小起来。
不敢拼,也不敢赌……陈焱咬了下牙关,额角的青筋鼓起一瞬。
你想怎么办?陈墨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唇角扬起来。
他甩开领口的手。
和以前一样,你挑个学校,尽快去国外念商科。
陈焱慢慢敛下眼帘,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去国外,也不去北城。
停了下,他又道:我没打算和我姥爷那边多接触。
陈墨皱眉:你是还想高考,和那姑娘去别的地方上大学?你以为,我还能让你姥爷找着你?他那人我清楚得很,再见他两次,你姓都能被改成他的!陈焱咽了下干燥的嗓,没说话,唇线一点一点拉紧。
陈墨扯了把皱巴巴的衣领,蹙眉更深。
反正附中这学,你俩只能上一个。
要么你退,要么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焱眼皮颤了下,斜睨窗外。
街上随处可见牵手并肩的年轻男女,不少女孩手里都拿着礼盒或玫瑰。
今天是情人节。
也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他成人了。
原来成为大人也代表不了什么。
他还是没有办法得到最想要的东西。
还是没有能力,去守护最心爱的人。
陈焱的目光定在路边等红灯的女孩身上。
她抱着一大束粉色的玫瑰,脸上掩不住笑,眼中藏不住期待……绿灯亮,他淡漠地收回眼。
我退。
他说。
我不高考了。
作者有话说: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