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男人和他身后的悍马, 祁汐沿着马路向前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离她越来越远的人和车也没有再跟上来。
走了不知道多久,她慢慢停下步伐。
前后视野所及, 只有她一个人。
天地之间,也只有滂沱大雨的声音。
祁汐抬头瞥了眼灰沉沉的天色,这才意识到,这场雨比她以为的要大很多。
就这么一会儿,天仿佛就被捅了个窟窿, 头顶的雨伞几乎要承受不住倾倒而下的雨水。
犹豫片刻, 祁汐继续往前走,一面举起手机。
屏幕上弹出一条天气推送:橙色风暴预警她关掉无人接单的打车软件, 打开了地图。
印象里, 这条路上应该有一个公交站,以前她来陵园时就是坐公交来的。
循着记忆又走了一段, 半个站牌的影子都没看见。
前方只有一个建筑工地, 空旷无人。
工地的围栏外停了几辆小轿车。
雨更大了。
放下模糊一片的手机屏, 祁汐低头, 发现地上的积水居然已经快到她小腿肚了。
如柱的暴雨之下, 手里的伞形同虚设,她浑身湿透, 瑟瑟发抖。
身后忽然响起两声汽车喇叭。
祁汐心里一紧, 连忙转头。
——一辆陌生的黄色小轿车缓缓驶来。
将开始跃动的心又倏地沉下去……小车停到祁汐面前, 副驾的玻璃降下,驾驶座上的司机是一位年轻女士。
她探身看祁汐:你是在等人吗?不是。
祁汐摇摇头, 拔高声音盖过暴雨, 我打不到车。
我猜也是。
女人大声道, 要不我捎你一段吧?祁汐心头一热:谢谢!车门咔地开锁, 她合上伞,拉开副驾坐进去。
女人没有立时启动汽车,扭身从后排扯了条干毛巾给祁汐。
太谢谢你了。
祁汐再次道谢,接过毛巾擦拭脸上的雨水,这里很偏,要不是碰上你,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没事儿,都是女人嘛。
这么大雨,我看你一个人也太不安全了……你要去哪儿啊?女人问道,一边看支架上的手机,皱眉,我现在有点找不到路了,不知道是走错还是导航有问题……祁汐放下毛巾,也凑近看她的手机屏。
导航的终点显示九〇四总医院——一家在浔安和淮州交界的解放军医院。
我是带着孩子来探亲的。
女人说,第一次开车过来,对这儿也不熟……祁汐回头,这才看见后排的儿童座椅里还有个扎冲天辫的小宝宝。
她看起来一两岁的样子,黑葡萄似的眼睛溜溜瞅着她们,乖乖的,也不哭。
祁汐两指放大线路看了看,发现导航有点延迟,导致这位军属上个路口拐错了道,这才跑到偏僻的陵园路上来。
要不,你继续往前走吧?祁汐指着地图跟她建议道,这条路接着滨江道,过了浔江大桥,你们就能到医院了。
哦,好。
女人点头,果断拉下车档。
轿车起步,不急不缓向前面的工地开。
军嫂开口问祁汐:姐妹,你是浔安本地——她还没说完,前头突然炸开一阵响。
车身猛刹,祁汐被惯性前甩,又被安全带勒住。
她惊惶抬头。
水帘一样的挡风玻璃后,工地的铁皮围栏禁不住暴雨的冲刷,轰然倒塌。
无数的雨水混合泥土,小黄河一样疯狂地涌向栏杆后的基坑。
停在围栏后的小轿车,直接被水流带进了大坑。
哐当一声,盖过暴雨的巨响。
离坑不到五十米的黄色小轿车里,两人女人看得目瞪口呆。
怔愣两秒,驾驶座上的人刷地一打方向盘。
车转弯,还没完全掉过头来,突然又轰地一下,熄火了。
祁汐茫然地向车外看。
大雨倾盆,马上就要淹没车头。
她们横在马路中间,进退两难。
怎么办,怎么办啊……军嫂慌了神,她一把拿过支架上的手机,拨号,我老公电话打不通……她眼圈红了,又急又气:又这样……总是这样,需要他的时候永远都找不着人!祁汐眼睫颤了下,脑中晃过一抹火焰蓝,以及一张,更为具体的脸……打119。
她出声道,一边摸向身侧的包,找消防队!哦,对对!军嫂反应过来,这时候应该打消防!她动作比祁汐快,立即拨下119。
接线员几乎秒接,问清楚她们的状况和位置后,说消防队已经出发在赶去的路上了,叫她们不要惊慌。
挂断电话,车外传来一声悠长而响亮的鸣笛。
军嫂愣住:这么快就到了?!祁汐循声望向窗外。
心口一滞。
两道车灯之后,眼熟的黑色轮廓快速由远及近。
悍马的底盘又高又沉,将积水成渊的路硬生生劈开一条道,逆着风暴驶来。
车在她们后方停下。
驾驶门开,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下车。
他没有打伞,长腿蹚过水走到她们的驾驶室前。
军嫂扣动车门,没反应:这门怎么……她又使劲推了下,一边朝外面打手势:车门——打不开了!车外的男人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往边上。
祁汐连忙揽过军嫂的肩膀往自己这边靠。
车窗后,被黑色短袖包裹的结实大臂抬起,胳膊肘重重砸上车门。
哐地一声,玻璃上立时爆开一片蛛网。
后排一直安静的小宝宝哇地大哭起来。
男人没有继续砸,拳头抵上爆裂的车窗使劲推了把,玻璃簌簌碎落。
他一只手探进来,腕骨上的小黑痣显眼,指节上都是血丝混合雨水——车门被打开,冰冷的空气与积水呼啦一下涌进车内。
一起出现的,还有男人棱角分明的脸。
他眉梢眼角全被打湿,深刻,冷硬,男人味十足。
陈焱第一眼朝副驾驶看。
——女人完好无损地坐在里面,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嘴唇都没了血色。
只一瞬,他撇开她荧荧的目光,转向驾驶座。
我消防队的。
刚接到消息,前面路已经塌了,雨还会更大,你们车停这儿随时会冲进前面坑里,得尽快转移。
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即便没穿制服,身上常年累就的气场也让人不觉安心信任。
好,好的!军嫂点头应着,有点手忙脚乱,那先——我车可以开回去。
陈焱继续道,现在雨太大,拖你的车走有风险,只能人先撤。
军嫂很拎得清,当机立断:行,那就先不管车了,人安全最重要!陈焱没再说话,侧眸瞥了眼沉默的祁汐,手伸过去从里面打开后排门。
他探身进去,拿起座位上的衣服把哇哇大哭的孩子罩住,随后连人带儿童座椅一把抱起来,转身走向停在后方的悍马。
小宝宝又惊又怕,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在喊妈妈。
陈焱将孩子在后座放好,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风雨肆虐,他浑身早湿透了,大腿以下一直泡在水里……祁汐拍了下身边的女人,说:你快过去吧。
听着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军嫂也没有再犹豫:好,那你小心点啊!说完,她拿过手边的包,二话不说就跳进齐腰深的水里。
宝宝!宝宝不怕啊,妈妈来了——陈焱伸手扶过她往前走,黑眸很深地瞥了眼车内剩下的人。
等湿淋淋的军属全都上了后座,他关上悍马的后门,一刻不停地往回蹚。
——比之前都要迅速,也都要奋力。
看着在风雨中奔向自己的男人,祁汐的心起伏了下。
她抿抿唇,一手扯上沉重的针织裙摆,吃力从副驾往驾驶座上跨。
毫无预兆的,车身猛地一晃,陈焱近在咫尺的身影消失——祁汐重重跌坐回副驾上,只感觉到一波强大的水流冲击力。
身侧沉沉一坠,身下却轻飘飘浮了起来。
她挣扎着坐直,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才发现从驾驶舱门窗里涌进来的水,带合了车门。
也推动早已不堪冲击的小轿车,在水里漂了起来。
熄火的汽车毫无驱动力,任水流推动着,越来越快地,漂向最低的地势。
——工地旁巨大的基坑。
那周围的水流比之前更加汹涌,又将两辆小车卷进深坑里,只剩下一辆黑色的还在摇摇欲坠。
祁汐望着越来越近的水坑,大脑一片空白,后背下意识紧贴车座。
突然,小船一样轿车像是碾到了什么障碍物,突停下来。
祁汐的心跳停滞,大气不敢出,瞪眼定定注视前方。
车头前,一只大手攀上保险杠,满是泥泞的胳膊强而有力。
男人挺起身,露出极短的寸头,黑色的发茬被雨水冲刷得光亮。
刚刚,他用自己的身体阻停了车。
陈焱站起来,两手都抓上保险杠,宽阔的腰背伏低,猛地一推车头。
祁汐立刻感觉到身下的车在缓慢倒退,逆着水流的阻力,远离前方涌流的基坑。
嘭地一声,没有关紧的驾驶门又弹开了。
更多的水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车头失衡,不受控地转向——祁汐被甩在车门上,发出一句无声的尖叫。
水没过头顶一瞬,又降下。
她抹了把脸,睁眼看见基坑旁最后那辆摇摇欲坠的黑车,终于也被冲了进去,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
她看见车前的男人被转向的车撞跪倒在地。
陈焱手脱开,身体却没有动,一侧肩顶上撞过来的车头,死死抵住。
漂浮的车身再次稳定下来。
奔流的雨水漫过男人胸口,他站不起来,额角和脖子上的青筋通通暴起。
力竭之前,那双黑眸慢慢转向车里的女人。
对上陈焱的目光,祁汐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僵持间,车侧突然窜出来一个穿着雨披,戴安全帽的人——是工地上的工人。
他蹚水到陈焱身边,和他一起抵住了车头。
陈焱得劲,两手重新抓上保险杆,缓慢站起身。
很快,又有两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来到车边,一人手里拿着长杠,另一个人手里握着拖车的绳。
远处,祁汐隐约听到了消防车救援的鸣笛声。
一声比一声近,越来越清晰……车前,三个工人合力顶住轿车,他们大声喊着什么,一边示意脱力的男人快点松手离开这里。
看见拖绳挂住脱钩,陈焱这才松手。
他没有离开,径直往车旁走。
来到副驾前,男人一把扯开车门,什么都没有说,只俯身抱住了里面的人。
时隔八年,重新投入这个熟悉而坚实的怀抱,祁汐浑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栗。
她两条胳膊环上陈焱的脖子,眼泪簌簌而落。
泪打在男人的肩上,祁汐的指尖动了动,敏锐地感受到一片不属于自己的温热。
她皱眉,伸手在陈焱湿透的黑色短袖上摸了一把。
一片血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