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园。
下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田嬷嬷虽是一个下人,但其在国公府地位之高,便是温夫人也要巴结一二。
她虽是站着的,然而那种架势仿佛她是府里的长辈,温如沁不过是一个正在挨训的晚辈。
桌上的锅子还在冒着热气,羊肉的香混着蘸水的辣在屋子里横冲直撞。
田嬷嬷看着那红油赤酱的一碗东西,锐利的眼神又觉了几分。
她目光不太赞同地落在温如沁身上,说出来的话恭敬却不谦卑。
二姑娘,老夫人怜你,命老奴来照料你的起居。
你在病中,一应饮食理应清淡为宜,平日里也应静养不见客。
温如沁不作声,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她上无嫡母,别的庶女不知有多羡慕,却不知自小到大她会被叫去国公府受教。
祖母不喜她,对她极为冷谈,每次说教字字不留情面。
她不能笑,祖母觉得那样不够端庄。
她不能哭,祖母会嫌她丧气。
祖母喜爱大堂姐,大堂姐笑,祖母说大家闺秀就应该开朗无忧。
大堂姐哭,祖母夸大堂姐心地善良能知他人苦。
幼年时她曾想过只要自己做得够好,祖母一定会喜欢她。
渐大后她看明白了,人心若是偏了,便再也正不回来。
后来她在祖母面前不再笑也不再哭,祖母依然不喜她,挑剔说她太过木讷。
木讷就木讷吧,她已不在意。
她的听话,落在田嬷嬷的眼里就是不知事。
田嬷嬷身为温老夫人的心腹,这些年没少代替主子管教温如沁,是以她对这位二姑娘并没有太多的尊重。
竟然还学会装病了,也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
谢家那样的门第都不满意,小小年纪野心倒是不小。
婢生女就是婢生女,再是看得重也不知重,不仅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而且还与那等名声极差之人来往。
二姑娘,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好歹是温家的姑娘,不说是要像大姑娘那般行事稳妥,但最起码的行事轻重你应该知道。
那位叶家姑娘是什么人,你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她言行无状,举止不端,你实在不应该招惹她。
嬷嬷,娉娘也是被逼无奈,她有她的苦衷…什么苦衷?田嬷嬷脸色越发难看,这个二姑娘当真是拎不清。
他们当下人的都能看明白的事,当主子的居然蠢成这样。
那叶家姑娘名声差成那亲,寻常的姑娘们唯恐避之不及。
二姑娘倒好,不仅不知避讳,还巴巴地往前凑。
她当众痴缠二公子是真,她当街打人也是真。
不管什么苦衷,身为女子都不应该如此不成体统!嬷嬷,她那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你我皆不是她,不应在背后私议别人的是非。
二姑娘,老奴是怕你被人蛊惑,也学得那些让人耻笑的做派。
红桑又气又后悔,气的是田嬷嬷一个下人向来不尊敬姑娘,伊然把自己当成姑娘的长辈。
后悔的是刚才自己鬼迷心窍,居然以为叶姑娘能请来郡王爷。
驸马爷不在府上,姨娘又是那样的身份。
这个田嬷嬷拿着鸡毛当令箭,可怜她家姑娘好好的主子,还要听一个下人的训责。
她目光不时望向门外,待看到叶娉的身影时,心下一喜,紧接着又是一阵失望。
叶娉远远就听到田嬷嬷的声音,她加快几步直接进屋。
这位嬷嬷,你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了。
我是什么行事做派,是像你们国公府的大姑娘一样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还是像她一样虚伪恶毒心如蛇蝎?你…你怎么敢这么说我家大姑娘?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叶娉上前一步,她在女子中个子较高,身高上完全压制住田嬷嬷。
一个奴婢,仗着年纪大了些,也敢在主子面前倚老卖老,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教养,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田嬷嬷气得老脸胀红,她在国公府向来有脸面,大夫人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
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也这么说她。
她挺直背,叶姑娘,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们叶家。
你也知道这是公主府,不是你们国公府。
你一个国公府的下人跑到公主府来指手画脚,充什么长辈教训公主府的姑娘,你们莫不是欺长公主不在了,这府里的人都要受制于你们国公府不成?田嬷嬷被她的气势骇了一大跳,又被她的话给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心惊肉跳之下,连连退了好几步,剧烈咳嗽起来。
她是国公府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位长公主的手段。
运筹帷幄不输男子,气度超凡睨视众人。
莫说是她,便是老夫人以前在长公主面前,也只有谨小慎微的份。
如果长公主还在,她哪里敢踏进半步。
叶娉过去,站在温如沁身边。
温如沁已是泪流满面,这还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在她被人训斥时护着她。
父亲是男子,不宜插手内宅之事。
姨娘身份低微,不敢对祖母有半句怨言和顶撞。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替她出头。
别人羡慕她没有嫡母,姨娘却说若是长公主还在,必然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她相信姨娘的话,她多希望嫡母还活着。
姨娘还说,若是二哥成了亲,府里也就有了主母,到时候国公府那边也不太好插手她的婚事。
可是二哥一直不娶妻,她所有的事都是要祖母做主。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此这般期盼,期盼娉娘会嫁给自己的二哥。
那么长嫂如母,娉娘一定会处处护着她。
田嬷嬷回过神来,恼恨交加。
这人心机深沉的叶姑娘,居然拿已故的长公主吓她。
她好歹也是老夫人面前最得脸的嬷嬷,岂能容忍这样的轻视。
二姑娘,这就是你招惹的人。
如此不知所谓挑拨离间之人,你真的要听她的吗?温如沁很想说她只想听叶娉的,但是她不能。
嬷嬷,这不关娉娘的事。
不关她的事?田嬷嬷冷笑,老奴方才还以为,二姑娘和她才是一家人。
你这么做,置老夫人于何地?置温家的脸面于何地?老奴是受命来照料二姑娘的,二姑娘既然不领情,老奴这就回去禀报给老夫人。
温如沁性子弱,但绝不是那种毫无底线的胆下。
田嬷嬷这是威胁她,她不怕。
大不了被祖母叫去训斥一顿,再跪几个时辰的祠堂。
田嬷嬷见她不服软,火气更大,怒冲冲地离开。
叶娉往前一步,堵住她的去路。
这位嬷嬷,主子没让你走,你怎敢走?田嬷嬷怒极,心知哪怕是再看不上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不能在这东西面前失了体统。
遂压抑着怒气,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二姑娘,老奴是奉老夫人之命行事。
既然二姑娘病好了,老奴这就去向老夫人复命。
温如沁手心全是汗,玉白的小脸越发白得透亮。
劳烦嬷嬷了。
田嬷嬷忍着气,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便看到院子里的人。
男子相貌独绝,风华无二,如出尘之玉,又似远山寒松。
尽管是一身常服,但那通身的气派令人见之胆寒。
二…二公子,您怎么来了?田嬷嬷不敢置信,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温御眸冷眉淡,疏离而矜贵。
这里是公主府。
言之下意,他是公主府的主子,他出现在公主府的哪个地方都是应当。
田嬷嬷已是手脚冰凉,她最怕的就是这位二公子。
大公子温厚有礼,从来不会为难他们下人。
但二公子不一样,他是长公主之子,郡王之尊。
若是他想,整个国公府的人都要向他君臣之礼。
老夫人那般身份,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每回二公子去请安之后都会让人煮安神汤,那是见一回就心悸一回。
老夫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下人。
老奴说错了话,真是该死。
确实该死。
田嬷嬷身体一软,扑通跪在地上,不由分说磕起头来。
温御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公主府,不是国公府。
你回去转告祖母,她年事已高当颐养天年,不宜再为晚辈操劳。
等雪娘病好了,我会带着她一起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田嬷嬷跪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屋内温如沁早已泪如泉涌,靠在叶娉身上哭得伤心。
二哥说等她病好了,会带她一起去给祖母请安。
她不是在做梦!二哥真的是这么说的。
从小到大,她做梦都想和二哥一起去国公府给祖母请安。
每到去国公府的日子,她就盼着能和二哥同时出门,但是没有一次能如愿。
娉娘,谢谢你…谢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你应该谢谢你兄长。
我…我知道是你说服了我二哥。
叶娉笑笑,如果你二哥不想帮你,任我说破了嘴他也不会答应。
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你是他妹妹,可以敬着他,但不应该怕他。
温御这事做和还算不错,有点当哥哥的样子。
尽管她知道对方能出面并不是因为兄妹之情,但是她还是希望雪娘能有人护着。
哪怕并非出自本心,也可以。
红桑听到叶娉这番话之后,猛点头。
她觉得叶大姑娘说的对,郡王爷是姑娘的兄长,姑娘不应该害怕。
她知道今日之事全靠叶大姑娘,如果没有叶大姑娘的相劝,郡王肯定不会来。
至此以后,叶大姑娘就是她红桑的恩人。
……晴姨娘听到下人说田嬷嬷去了雪园,犹豫几番终是出门。
她心中忐忑,心知老夫人怕是恼了雪娘。
她一路疾行,快到雪园时,远远看到一男一女也朝雪园而去。
男子白衣,女子绿裳。
哪怕是隔得有点远,她也能一眼认出男子是谁。
只是那位绿裳姑娘眼生的紧,想必应是今日上门做客的叶家大姑娘。
她立马止步,同身边的婆子一起隐在假山后。
离得近了,绿裳姑娘的容貌渐清晰起来,饶是她自知貌美,也见惯女儿的天生丽质,但依然不可否认这位姑娘的天姿绝色。
好一个柳腰媚骨、春半桃花的美人儿!并不显赫的出身,与郡王同行而不拘束。
瞧着似弱柳迎风般的行走,却无寻常闺阁女子的那种柔美。
晴姨娘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感觉,除了长公主外,她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感受到这样由内而生的洒脱。
几乎是须臾间的功夫,她就明白为何雪娘会喜欢对方。
她们这些囿于内宅的女子,所言所行都有循规蹈矩,不敢逾越不敢随心所欲,所以她生平最为羡慕敬佩之人便是长公主。
或许郡王从一开始就未说过叶家姑娘的任何不是,可能也是因为叶家姑娘这种不同常人的气度。
她看着那一对璧人一前一后进了雪园,等了不一会儿,又看到郡王出来。
再过了一会儿,田嬷嬷一脸惊慌地朝外面走。
走吧。
她对身边的婆子说。
婆子道:姨娘,你不进去看看二姑娘?不去了。
晴姨娘望着雪园的方向,郡王已经出面,我就放心了。
若是长公主还在,这偌大的公主府何人敢欺,更遑论一个别府嬷嬷都敢上门来逞威风。
老夫人这些年不停伸手,还不是因为长公主不在了。
如果不是陛下偏爱,只怕就连郡王的婚事,老夫人都想插手。
前几年她就在想,一旦郡王成亲,这府里也就有了主母,老夫人那边应该会忌讳一二。
万没想到郡王一直不娶妻,府里没有理事的主母,所有的迎来送往都要仰仗国公府。
旁的事情她不在意,唯有雪娘的亲事。
老夫人不喜她,视她为蛊惑公子的狐媚子。
也不喜欢她的雪娘,因为雪娘有她这样一个生母。
此前她一直提着心,最怕的就是老夫人给雪娘寻的亲事徒有其表。
谢家门第不错,那位谢五公子又是嫡系嫡子。
她私下让人打听了,谢五公子的风评不错,为人正直。
除了屋子里有一位通房外,再无其它可挑剔的地方。
但自从得知雪娘装病后,她就知道雪娘并不想嫁进谢家。
雪娘自以为心思掩藏的极好,可她是雪娘的生母,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宣平侯府那样的人家,怎么可能会选一个庶女为媳。
即使是沈世子有意又如何,世家子弟的亲事哪里能由自己做主。
人生在世,若能两情相悦,谁要相敬如宾。
她很矛盾,万般纠结。
眼下郡王出了面,这亲事怕是要缓一缓。
缓些时日也好,日子长了雪娘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会知道世间之事有太多的无奈和不能强求。
正如那位叶姑娘,因情生痴,惹来多少耻笑。
那样的出身,注定不可能嫁进公主府。
听说叶姑娘还声称自己不会做妾,更是和郡王没有缘分。
情之一字,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那位叶姑娘还在,姨娘不去见见吗?婆子又说。
二姑娘和叶姑娘交好,姨娘一直担心叶姑娘是别有用心。
恰有这个机会,姨娘为何不去见上一见?晴姨娘摇头,还是不见的好。
有些事再是自己问心无愧,旁人未必那么想。
叶姑娘痴缠郡王一事阖京皆知,雪娘与她走得近本来就极易让人误会。
若是自己再往前凑,只怕世人都会以为她们母女不安好心,盼着郡王不好。
她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没有惊动任何人。
雪园内,温如沁还在哭。
屋内的锅子剩菜已经撤走,红桑领着几个丫头又是打扫又是沏茶端点心,不多会的功夫茶香满屋。
红桑等人有眼色地退出去,屋子里只剩叶娉和温如沁。
娉娘,我…我不想哭的,但是我忍不住。
我好开心,可是我的心为什么又觉得这么难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受,越发想哭。
想哭就哭,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二哥以前从来不会管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我是庶女…他不喜欢是应该的。
我从来不敢想他会护着我…娉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的亲哥哥是温郡王,我是他的亲妹妹…叶娉理解她的心情,这个小姑娘怕是从小被温御忽略,心里又实在是喜欢自己的哥哥,所以才会这般委屈。
那位温郡王的心是石头做的,这么漂亮可爱的妹妹都不爱护,可见真是半分怜香惜玉之心都无,活该半辈子光棍。
良久,温如沁慢慢止了哭泣。
雪肤花貌的美人儿,哭得眼睛又红又肿,鼻头也是红红的,极是可怜又可爱。
那股不得不发的劲过了之后,她难免有些羞赧和不好意思。
算起来她比娉娘还年长半岁,但不知为何她老觉得娉娘比她大很多。
娉娘之于她,是最好的朋友,也像是一个知心的姐姐。
娉娘,我今天真是失礼了。
我很高兴。
叶娉说:世人常说人前笑人后哭,你能在我面前哭,说明你把我当成自己人。
我们是朋友,朋友也有远近亲疏之分,所以我想成为你最要好的知心朋友。
我不止想要分享你的欢喜开心,我更希望能分担你的伤心难过。
温如沁刚止住的泪又冒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叶娉。
娉娘,有你真好。
这话应该我来说。
叶娉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认识你。
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你。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没有温如沁,或许就不会有她的穿越。
温如沁是叶家的大恩人,也是她的引路人。
娉娘…温如沁再次哭出声,她何其幸运,能交到娉娘这样的朋友。
她从不知世上会有这么一个人,喜欢她所有的一切,将她放在心上喜欢。
你不要觉得有负担,也不用去想如何回报我的这份喜欢。
你要知道真正喜欢一人是不求回应的,恰如我喜欢郡王那样,只要能偶尔见上一面便已心满意足。
所以我很庆幸,庆幸我还能时常见到你,与你这般亲近,我心中好生欢喜。
这个人美心善的小姑娘,如何能让人不爱。
温如沁闻言,泪水流得更汹。
她哽咽着,娉娘…我真希望你是我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