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一个在渊一个在明。
深不见底的是温御,喜形于色的是叶娉。
明明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仿佛在此刻终是相逢。
叶娉突然安定了。
一开始她只想保命,不想后来因祸得福,她在庆幸的同时依然不时忐忑。
庆幸自己不负代替原主而活,却也忐忑朝夕不保。
她将自己当成了此间人,又偶尔会生出游离之感。
须臾的光景,像是经历了许多。
从异世穿越,到生儿育女。
那破土而出的东西在这会儿的功夫,已经生出无数的藤蔓缠绕在她的心间。
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所到之处尽是欢喜。
这种欢喜胜过以往一切的开心,直叫人险些喜极而泣。
古大夫诊完脉,细细叮嘱了一些注意事宜。
前三月为坐胎,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中四月为养胎,吃不下也要多吃一些。
后三月为育胎,少吃多动更为适宜。
若非身子实在不适,无需服用安胎药。
叶娉对此很是认同,孕后期确实应该控制饮食且多运动。
三喜送上诊金和赏银,古大夫未有推辞直接收下,又道了恭喜。
曾娘子将人送出去,转身时面色紧了紧。
郡王妃有孕,他们这些做下人应当比平日里更为小心谨慎。
虽说公主府主子少,是非也少,但该注意的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下人们有眼色地退在屋外,屋内只余叶娉和温御夫妇。
叶娉盯着自己的肚子左看右看,感慨生命之神奇。
她一抬头,却看到温御拿着一本书在看。
心里顿时有些莫名,这人居然还能静得下心来看书?为何?难道是天生凉薄?怪了。
这段日子以来卖力苦干的人是谁?她走近,温御将书递了过来。
你看,这两个字如何?叶娉都愣了,所以这男人是取了一大堆的名字犹嫌不够,还要再接再厉准备再取一堆备用。
一个孩子而已,哪里用得了这些名字。
她古怪地看着温御指的那个字:留白。
温留白?再一看这书的名字,她有些傻眼:《水经》她抬手按在温御的额头,触手微凉。
这也不发烧啊,怎么能想到从《水经》上给孩子取名字,莫非是走火入魔了?听过练功入魔为爱成痴的,没听过给孩子取个名字入了魔障的。
不好吗?那这个呢?温御又指了两个字。
江陵。
温江陵?好像还凑合。
郡王,咱不急,还早着呢。
刚发芽而已,离长成还有好几个月呢。
温御凛冽的眉皱起,怎么能不急。
他从来不知道会有一个人,明明没有见过,也不知是男是女,却能如此让他上心。
原来世俗中有这么多的意外是他不知道的,他终于理解前世的进元为何执着于娶妻生子。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记起了自己重生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与往常并无不同,入夜后的永昌城空旷寂静。
他和进元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宫前道,越走夜雾越深。
承天,你当真不喜欢女人吗?……那你这些年不觉得无趣吗?从未。
我若有你这般看得开,那就好了。
你是不想娶,我是娶了留不住,到头来这一路同行的还是你我。
看来你我注定都是孤独终老的命,难道我们真的被老天爷给惩罚了吗?他不信命,也不信老天爷。
他记得当时他还抬头看了一眼天际,天幕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层层乌云。
进元突然骂道:见鬼的命数,老天爷不长眼,我们明明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却反而被天道嫌弃。
好他个天道,不仅眼瞎而且偏心。
承天你也骂一骂,指不定把这贼老天给骂醒了,下辈子给我们一个夫妻和美儿孙满堂的补偿。
下辈子?人活一世,何来的下辈子。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是一觉醒来,他居然回到了十八年前。
如果说这是老天补偿的下辈子,他一定要夫妻和美儿孙满堂。
那么进元呢?……两天后,叶婷被接到公主府,安排在客院住下。
客院名为迎客居,叶娉早早让人打扫了。
一应用具被褥都是新的,院子里还移来了一圃当季的花草。
便是这一处客院,也比叶宅要大。
叶婷鲜少出门做客,更别提还要住上几日。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怕再是性子腼腆也掩藏不住眼底的欢喜。
对着那一圃的花草,她是看了又看。
大姐,这院子就住我一人吗?自然。
这也太大了。
原本叶娉打算接祖母和婷娘两人过来小住的,无奈叶母不肯,说是人老了不出去惹人嫌。
其实叶娉知道,祖母是怕人说闲话。
婷娘不一样,姐妹之间来往小住说得过去,长辈到晚辈家里吃住,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
叶娉拗不过,只能作罢。
安置妥当后,姐妹俩准备去西院。
叶婷是客,客人上门,理应要去给府里的长辈请安,这是礼数。
温驸马的院子,叶娉也是第二次来。
这处院子是西院中心,假山奇石小桥流水,树木也是同样的野蛮生长。
温驸马是男子,姐妹二人请过安后没有多留。
晴姨娘恭顺地送她们出门,与一般的丫头无二,并没有因为是温驸马唯一的妾室恃宠生骄,也没有因为温如沁的关系而故意和叶娉套近乎。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聪明而又没有攻击性。
叶婷知道有这么个人,也是第一次见。
雪娘的生母好生年轻。
是不是和雪娘长得很像?极像的,瞧着是个温顺的人,雪娘的性子怕是像了她。
回头看去,晴姨娘似乎还在原地目送她们。
那一抹极淡的蓝,素雅而又不失风情,似易折的花,却又坚韧无比。
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女,若想得到世人的认可何其艰难。
长公主成全了他们,他们也成全了长公主。
这样的结果,想来已是最好。
过了一道月洞门,便是东院的地界。
叶婷体弱,步子渐缓。
姐妹俩坐在八角亭中歇息,倒也不用急着回去。
近巳时的天,日头已然有些浓烈。
亭下有风穿过,送来花香水气。
廊边小池里的鱼儿游来游去,穿行在翠绿的莲叶间。
水边绿柳倒垂,映在水中清晰如画。
叶娉一时兴起,让人拿了鱼食喂鱼,并发动妹妹和自己一起。
远远望来,姹紫嫣红的一对双生花,一个浓颜一个淡彩,极是韶光潋滟。
哪怕是自诩貌美的女子,也会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风清紧了紧手里的帕子,美目晦涩。
她可真是好命。
这个她,也不知是说叶娉还是说叶婷。
云淡左右看去,并无人注意她们。
即道:和你说过多少次,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郡王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只是…风清咬着唇,我没有旁的心思,就是觉得叶家的女子都命好。
郡王妃那样的品性,居然能嫁进公主府。
叶家的那位二姑娘,有一个当郡王妃的姐姐,日后也会有一桩好姻缘。
云淡和风清一起长大,风清的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她。
我知你最是羡慕晴姨娘,但恭人说过,咱们女子若非万不得已,切莫为妾。
你若再如些下去,被恭人看出端倪,怕是会将你送出府去。
恭人养我们长大,为何不…我看你真是猪油蒙了心。
云淡明显气急,恭人教给我们的本事,足可以让我们一生无忧。
你再这样,我真的不管你了。
好云淡,我…我不会的。
我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事,不想其它。
这就好。
两人说着话,绕路走了。
叶娉和妹妹玩了一会,也相携离开。
午饭过后,姐妹俩一起在迎客居小憩。
一觉睡到半下午,分外的慵懒惬意。
叶娉伸着懒腰,猛不丁被叶婷抱住。
大姐…叶婷眼里泛着湿气。
这是怎么了?叶娉拍着她的背,做噩梦了?她点头,又摇头。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大姐在和她告别,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又说以后让她听大姐的话。
她听得稀里糊涂,却说不出来的难过。
我梦到了大姐,你说让我听你的话。
原来婷娘梦到我了。
叶娉笑着,心下却是一凛。
婷娘梦里的那个人,应该是原主。
其实她刚才也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看到一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衣,一步步朝黑暗走去。
即便是在梦中,她也分得清,那是原主。
无论她如何呼喊,原主似是一字也听不见,反而是越走越远。
眼看着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却忽然回头对着她笑。
叶婷羞赧起来,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怎么还能抱着大姐哭鼻子。
我会听大姐的话。
这可是你说的。
叶娉捏了捏她的鼻子,同她玩闹了一会才起。
悠闲惬意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涓涓。
一天之后,叶婷已经知道大姐怀孕的事,欣喜之余又害怕自己扰了大姐休息。
如此一来,她变得比三喜等人更小心。
叶娉走路遇石,原本绕着走就行了。
她却是上前,直接将石头搬开。
曾娘子等人没有见识过她的大力,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
原来二姑娘力大如牛的事,居然是真的。
三福也是力大之人,但那是相比寻常人而言,和叶婷这样的天生神力无法比较。
叶婷露了一手后,三福伊然成了她的迷妹。
近午时,温御突然回来,还带着一车花木。
送花木的除了他惯用的侍卫外,还有一名叫李汉的小将,乃是一名七品校尉。
此人生得剑眉朗目干净清爽,瞧着颇有几分书生气。
叶娉一见,便知这位就是温御提到的人。
李汉在通天台当职,最为景仰之人便是温御。
温御之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太过高不可攀。
温御另眼相看之人,必是不凡之辈,这几乎是所有京中上下官职人员的共识。
甫被点到名时,他激动无比。
得知是随温御出行,送东西回公主府时,更是受到不少同僚羡慕的目光。
花木一一搬进府,正要恭敬告退时,他忽然听到一道女声。
诸位辛苦了,喝杯茶再走。
他不敢抬头,心知应是传闻中的郡王妃。
不多时,有婆子送了茶水过来。
茶水温度刚好,入口清香中还有果香,且有比一般茶水稍浓的回甘。
既解渴又好喝,他们喝完之后赶紧再次道谢。
花木放在一起,有的已经开花的,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叶簇如花。
叶娉很满意,感慨温御之心细。
她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嘴,说怀孕之人常看看花草会有利心情,没想到这人居然就拿此事作了文章,顺理成章将李汉引到了面前。
许是她盯着一盆花看得有点久,叶婷以为姐姐喜欢那盆花。
那是一盆十八学士,看着应是老桩。
盆为青瓷胎,厚且沉。
树为一人多高,较之一般的茶花高壮许多。
叶婷上前,一把将花盆抱起,送到姐姐面前。
正准备退下的众人:……叶娉扶额,婷娘这一手当真是飞来一笔。
那李汉方才眼睛都瞪大了,显然是受到不小的冲击,也不知有没有吓到。
这时门外传来极轻快的脚步声,那脚步似乎是轻松跨过了几个台阶,听着应该是公主府的常客。
她循声看去,来人正是宋进元。
朱色官服,腰间还别着刀。
嫂夫人,我来讨口饭吃。
宋进元天生一副笑脸,让人无法拒绝。
公主府又也不差这口吃的,叶娉自然是笑着应下,心里却是暗生一个猜测,目光不自觉看了一眼妹妹。
叶婷略白的脸上泛起些许红云,瘦弱的背都挺直了不少。
李汉等人都向宋进元行礼,宋进元像是这才看到他们,一双笑目落在李汉身上,眼底闪过些许微妙的光。
本官瞧着你有些眼生,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回宋大人的话,属下姓李名汉,在通天台当职。
姓李?莫不是淮河李家?正是。
淮河李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因为族中子弟大多习武,是以在当地颇有名气。
圣祖皇帝征战南北时,麾下便有不少的李氏子孙。
后盛朝初始,李家从军的子孙却死了干净。
圣祖皇帝念及旧恩,封赏了淮河李家嫡支,赐了良田千亩。
李家自开国以来不知为何越发沉寂,近些年来已鲜少被人提及。
除去老牌世家还记得,京中大多数人已不知这个家族。
听闻李家剑法极为玄妙,本官今日想领教一二,不知李大人可愿赏脸?这是要比试?李汉连道不敢。
宋进元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正好有些空闲,切磋而已,李大人不必紧张。
叶娉意味不明地看了温御一眼,这人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秘密行事,他怎么能告诉宋进元。
宋进元哪怕笑得再无害,她也不敢小瞧。
能有笑面恶鬼之称的人,岂是一个良善之辈。
李汉哪怕能打得过宋进元,也不敢出这个风头,但心中已有跃跃欲试。
不管输赢,能和宋大人打一场也是值得。
他不知温御的用意,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来给叶婷相看的,一心想着能被二位大人指点,日后能更进一步。
不等他犹豫,宋进元就出招了。
足足上百个回合后,李汉败下阵来。
叶娉看得是眼花缭乱,但不得承认比起宋进元来,李汉确实稚嫩了些。
从某种意义上说,宋进元和温御是同一类人,若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挚友。
李汉虽败犹荣,脸上全是兴奋。
不错,不愧是李家剑。
宋进元夸赞着,拍了一下李汉的肩。
李汉大受鼓舞,年轻的面容有着掩饰不住的开心。
叶娉心知,这次相看怕是黄了。
宋进元一人留在前院用膳,叶婷的饭菜送去了迎客居,而叶娉和温御则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吃饭。
她板着小脸,问:宋进元是你招来的?不是。
你可别告诉我一切都是凑巧,他凑巧来蹭饭,凑巧和李汉比试一场,又凑巧对李汉赏识有加?进元此人,心眼手段不在我之下,他会知道不足为奇。
所以呢。
宋进元看中了婷娘,婷娘就别想嫁给别人,是吗?他凭什么?刘姑娘不是差点和他定亲了吗?他们前世还是夫妻呢?他怎么不去阻止刘家和谢家结亲?他怎么不去坏刘姑娘的姻缘?是看我们叶家式微好欺负吗?不在意的人,何需费心。
叶娉冷笑连连,所以她还在感谢宋进元在意婷娘吗?真是见了鬼,这是什么强盗逻辑,简直是要命!还是这个姓温的,依她看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宋进元心眼手段不在他之下。
如果他不想透露一丝风声,宋进元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既想在她面前卖好,还想在好友面前送人情。
她怎么不知道这男人还是一个端水大师,老婆和朋友两边都不想得罪。
她眯了眯眼,阴阳怪气道:郡王,如果我和宋大人落水,你先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