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那个小小丫头, 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坐在他面前,满怀深情地看着他。
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 依赖着他, 爱着他。
昭昭因为他的话而眼眶发红,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仿佛有无数的话卡在喉口,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最后只是嫣然一笑,应一句好。
她信二哥。
既然他让她生下来, 便信他能护住她与孩子。
他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开心, 幸福。
当然了,她也不是笨蛋, 不会一辈子都在贺容予的羽翼下被保护。
她会慢慢地变得强大,不说能与他比肩,至少不会拖他后腿。
贺容予说, 倘若他身死,她只能与共。
昭昭乐意如此,倘若贺容予活不了,她也不乐意活着, 愿意跟他一起。
说得悲壮些,便是殉情。
但她只接受她为贺容予殉情,绝不接受, 倘若因为她而连累贺容予出事这种可能。
她不知旁的女子对待爱人是如何的态度, 或许她们看来, 倘若夫婿为自己舍弃生命是极大的浪漫。
但昭昭不能接受。
从贺容予和她说, 日后她跟着他时起,贺昭昭的命,便有一部分是属于贺容予的。
皎月慢慢地升起,望尽人间的悲欢离合。
天下人望同一轮明月,有人贺着团圆,有人却只能杯酒敬黄泉。
宫里的中秋与外头不同,只有一轮冷月,伴着寂寞空庭。
太后走后,这宫里便更为冷清。
虽说多了一位贵妃,可贵妃性子冷,待人一点也不热络,待天意更是疏离。
中秋这夜,刘原没去找杨芙。
他怕自己会从杨芙身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从而记起一些别的事。
他独自在紫宸宫中饮酒,对月成三人。
从前母后在世时,并不许他饮酒,因为他年纪小。
可如今母后不在,没有管着他了,他想饮酒便饮酒,想做别的自然也可以。
不,也不可以。
他不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刘原戚戚抬头,看了眼那圆盘似的月亮。
即便他没去见杨芙,也还是想起那个人。
他唤小姑姑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见她,因为她而挨了一顿打。
从那时起,他便讨厌起了这个小姑姑。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讨厌一直讨厌她,但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小姑姑很得王叔的喜欢,王叔和她说话的时候,言语之间满是宠溺,和平日里完全不同。
王叔在小姑姑面前,仿佛成了个性情温柔的人。
刘原试图窥探其中的缘由。
他窥探出了结果,只有四个字,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会对贺昭昭宠爱。
换做他,也会如此。
但小姑姑很讨厌他。
他曾经很多次地思考,为什么?他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吗?思来想去,他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因为王叔太优秀了。
待在一个这样耀眼的人身边,再看一些平庸的人,自然而然会嫌弃。
因此,他更想追上贺容予。
或者说,成为贺容予那样的人。
但是……刘原举杯一饮而尽,只觉得酒越喝越清醒,一点都不能解愁。
他们之间,差得实在太多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八月一眼到了头,九月天气转凉,仿佛热与冷,变幻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嫁衣已经在收尾阶段,绣娘们又送来一次,让昭昭试穿。
昭昭试给贺容予看,已经迫不及待想穿上它,成为贺容予名正言顺的妻子。
昭昭感知到秋日的到来,是在昨夜夜中。
她在窗边,感受到吹来的风已经带了一丝冷意。
穿好的嫁衣被解下,搁在一边。
昭昭想着那嫁衣不能随便放着,贺容予只按着她的肩,吻好像一张天罗地网,让她动弹不得。
她卧房的窗一面朝向庭院,早晨阳光也从那儿洒进来,夜里是掩着的,支着纱窗,不让蚊虫进来。
另一面的窗,则是朝向她院子背后的小天地,那地方只用来栽花种树,夜里不会有人。
窗敞着,纱窗也没拉下来,满目的清风争先恐后地往屋里涌,似乎知道这里有什么可看。
昭昭闭着眼,扶着桌子一角,长发摆荡。
后背靠着桌沿的时候,忽然嫌那紫檀木的桌面发凉。
她迷糊地想,秋天要来了。
刚入秋那会儿,是最舒服的。
天气不冷不热,最最宜人。
再往后,那秋风便萧瑟起来,像耳光。
不过今年,昭昭也隐隐期盼着深秋的到来。
那时候,应当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她眼一偏,瞧见一旁随意搁着的嫁衣,小声道:还是把它摆好吧,不然皱了,就不好看了。
贺容予嗓音紧着,应她一声好,随后将她抱起,要她自己摆好。
如此一来,她的着力点只剩他,实在令人生羞。
她从来不知道,贺容予还有这么多花样儿。
……昭昭走神得太明显,仁慧切她一声,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昭昭摇头,说没什么,但已经低下头,藏起自己的羞赧。
她抿了口茶水,迅速地转移话题,视线一瞥,瞧见个半生不熟的人。
是仁慧定亲的未婚夫,冯二公子。
昭昭将祸水东引,故意打趣仁慧:那不是冯公子么?你不去打个招呼?到底是未婚夫,仁慧难得地脸红起来,略带羞涩地说:我主动与他打招呼,未免太不矜持了。
昭昭也笑,仁慧说罢,清了清嗓子,攀着窗栏,朝底下道上的人唤了声:冯公子,这么巧啊?冯公子似乎被吓到,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终于找到罪魁祸首。
冯公子朝仁慧行了行礼,笑说:县主怎么也在这儿?仁慧性子急,故意与他逗嘴:怎么?上京城是你家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啊?她这话显然是在打情骂俏,眼波流转着,转到冯公子身边的人上。
那是位姑娘,仁慧定睛看着她。
姑娘不羞不臊,与仁慧莞尔一笑,自己解释清楚:方才我的荷包被贼人偷走,是这位二公子替我寻回。
我正与二公子道谢呢,县主千万别误会。
既然谢已经道过了,我便先走了。
听起来有理有据,仁慧没放在心上,反而对那冯公子高看几分。
原来还是个见义勇为的人。
仁慧收回视线,不打算再说:好了,我只是恰好遇见冯公子,与冯公子打个招呼。
招呼打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冯公子再见。
她坐回位置上,昭昭先发制人,打趣起她来。
后来再回忆起来,仁慧才发现破绽。
那女子说得好像并不认识冯公子,可却能轻易地知道他在家中行二。
说来,也算一切早有端倪,只是她自己心思不够巧,未能及早发现。
仁慧哎呀一句,不甘示弱地打趣回来:你还说我?你自己刚才走了半天的神,怎么,又在想你二哥?你干脆变成块玉坠子,挂在他腰间,走哪儿都把你带着。
昭昭被她说得脸红,最后对视一眼,彼此停战。
二人各自喝了口茶水润嗓子,不约而同地提起旁的事。
女儿家能说的事,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便说到了杨芙。
她们二人与杨芙的交情都不深,提起这个人,印象也极为朦胧模糊。
关于她,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所以话题又很快地被带过。
只是由杨芙的出嫁,追忆起一些人来。
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去岁还跟她们一道参加诗会茶会击鞠的那些姑娘们,竟已经嫁出去大半。
这么一回忆,竟觉得恍如隔世似的。
仁慧忽然提起贺芝芝,贺芝芝嫁得极远,一嫁出去,连点传闻都没有。
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极了。
仁慧感慨。
昭昭嘟囔:我只恨不能再快一些……啊?仁慧没听清,追问一句。
昭昭摇头,视线从窗外飞出去,远远地认出了自家的马车。
她立刻敛了话音,提着裙角起身,便要往下跑,只抛下一句:我先走了。
今日贺容予有约,去了旁人家府上。
她特意等着他经过这儿回家。
仁慧顺着她走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又是那三个字——我二哥。
仁慧好笑,慢慢摇头,有时候,连她都觉得昭昭陷得太深。
这样看起来并不安全,很危险,因为贺容予是一个顶有手段的人。
他只需要转转手腕,就能把昭昭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这只是偶然的念头。
毕竟她作为昭昭最好的朋友,贺容予待她如何,她从来看在眼里。
而昭昭,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满脑子只念着我二哥。
对于昭昭的情意,仁慧真是毫不意外。
可沈羽并不这么想,他仍旧认为,贺昭昭是那只可怜的金丝雀。
她在牢笼中被困,却不自知。
譬如说此刻,他又在街上撞见贺容予和贺昭昭二人。
贺昭昭眉目间全是笑意,仿佛周身都盛不下这笑意,满满往外溢。
她身旁的男人看着她,眼神幽深,似乎在享受这种被人眷念的感觉。
沈羽指节微微收紧,抓紧了自己手中的刀。
他越来越觉得,他应该打开贺昭昭的笼子,让她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该如何呢?他又能如何呢?那位中州王,能将天下都掌握在手中。
他想到一个人,一个曾经提拔过自己,但与他并无更多渊源的人。
但很快,又被他否决。
沈羽垂眸,再抬头望去时,二人已经上了马车。
一阵风经过,吹起那华贵马车的窗边帷幕,沈羽呼吸一滞。
他看见,马车内的二人唇贴着唇,亲密无间。
-昭昭歪头靠在贺容予肩上,想起今日仁慧开玩笑所说的那一句,变成玉坠子挂在他腰带上……唔。
倘若可以,似乎也不错。
二哥到哪,她就跟到哪。
他与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能知晓。
如此想着,昭昭忽然偏头嗅了嗅,嗅见一股似有若无的脂粉香味。
她当即垮下脸来,嘴瘪看着贺容予。
贺容予牵唇牵笑,一五一十地交代:姚大人府上有两位美妾,他叫出来助兴,因此沾染上了香粉味。
昭昭相信这是事实,但还是故意撇嘴吃醋:谁知道呢,毕竟从前便有传闻,说中州王好美人。
贺容予无奈摇头,捏她下巴教训人。
他不过是想看看旁人的眼睛,是否也如她一般干净澄澈。
除此之外,只有一句,比不上他的昭昭。
昭昭听了,故意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是吗?贺容予见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能怎么办呢,也只能哄她再高兴些。
他大方地承认:是啊。
只是从前算不上男女之情,毕竟他也没那么禽兽,有些特殊的癖好。
在他们之间,本就除了男女之情,还有一些更为深刻的牢固的,又难以说清道明的情分存在。
贺昭昭,是贺容予的某一部分。
在经年累月的相处里,像滚雪球一般,发展成为一种更复杂的爱。
他笑着:改明儿我让人去外头传,中州王不好美人,好贺昭昭。
作者有话说: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女二是仁慧(雾)男二嘛,先来后到,就给小皇帝吧(?)沈羽是个可怜的工具人,主要是为了体现昭昭本身自带的微微微白切黑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