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小区楼下,两个孩子醒来时。
奚时礼才哂笑了声,对许泽南说了句:那祝你好运。
-因为提前说了到家的大约时间,所以,奚母就提前差不多都准备好了饭菜。
她在电话里和奚时礼强调几遍,要他邀请小繁和泡泡的爸爸回来家里吃饭。
奚时礼照样传达了母亲的意思,在楼下的停车场上,他又说了一遍:我妈做了你的饭。
识趣与不识趣的那个度,许泽南还是能够把握的。
谢谢。
等他们四个人到家的时候,奚言其实已经到家有了一会儿了,她刚好从厨房里端着洗好的水果出来。
两个水果盘,她一手托着一个盘。
而刚刚她洗水果时,咬了一口的水果黄瓜,这会儿还咬在她嘴巴里。
许泽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奚言这个模样。
巴掌大的脸清纯无辜,蜜桃唇上咬着半截黄瓜,像只两边腮帮子鼓起得饱满的小仓鼠。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撞了个正着。
许泽南没忍住弯了弯唇。
奚言她,真可爱。
奚言:……没有人告诉她,许泽南也会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奚言的大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学生严孟许的作文内容来。
然后,她发散性的思维又跑到三年级上学期的课文卖火柴的小女孩身上去了。
昏黄而迷离的灯光下,许泽南的脸慢慢被虚化。
而奚言的大脑中被课本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插图慢慢占据,满脑都是小女孩最后的可怜模样。
不知道谁突然拨动了客厅灯的开关,暖黄调的光线被换成了白茫茫的亮光,一片炫目的白光冲击而来,奚言抬手挡了挡亮光。
手臂再放下的时候。
他的脸重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恍惚间,背景还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但——小女孩的脸慢慢换成了他的脸。
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随后,奚言感觉到心脏那周边的器官揪着扯着疼。
奚言眨了下眼,避开他的视线,把手里的两盘水果摆在沙发前面的木几上。
她腾出手来取下嘴里咬着的半截黄瓜,背过身去深呼吸几下,又缓慢地吐了口气。
再转过身来看向他时,她的另一只手探进果盘里,拿了个洗干净的芭乐,招呼他说:你吃水果。
恰好奚父从洗手间里出来,奚母也从厨房里出来和许泽南打招呼,小繁又圈住她的腰说想妈妈了,想要妈妈抱,奚言这才抽了身抱起女儿,避免掉和他的独处。
只是,奚言刚抱起小繁,耳朵边就响起哥哥奚时礼打趣她的话:妹妹很惊喜吗?奚言:……没有很惊喜,但——对于他的到来,她其实并不排斥。
而且,许泽南和哥哥,他们两个人今天一起带孩子出去玩,也确实应该邀请他来家里吃饭的。
也许,哥哥说的也是对的。
对于他的意外出现,她好像也是有点儿喜悦的。
看到泡泡拿了乐高玩具出来玩,小繁蹬了蹬腿,从奚言身上滑下来,她快速加入泡泡,和哥哥一起玩去了。
奚言手中一空,她咬一口刚才拿在手里的水果黄瓜,故作不经意地问:是哥哥邀请他来吃饭的吗?奚时礼半倚靠在咖啡吧台上,看向奚言时,他目光戏谑。
奚时礼收回目光,视线在奚言和沙发之间完成了切换:我妈没告诉你,这是她老人家的一番苦心?一番苦心。
这打趣的意思就太明显了。
奚言顿时就不想理他了:……没有。
什么苦心?哥哥,你可别乱说了。
但……奚言这么说着。
目光却也忍不住随着奚时礼看过去的方向看过去。
许泽南坐在沙发上,肩背稍稍往前倾,衬衫外套包裹着他好看的肩背线条,他的手随意搭在腿上,修长的手骨过分引人注意。
奚言就很难不注意到,他手心朝上,手心里面仍松松握着她刚刚随手拿给他的芭乐。
他正在和她爸爸闲聊。
他们聊的是运动员,奚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补过这方面的知识,居然还能说出她爸爸是哪一年退役的。
也许是余光中接受到他们的视线,他突然向他们这边看过来,猝不及防的,视线就又在空气中撞上了。
这一次,奚言明显感觉,她的心跳比以前跳得更加快速了,似乎就要跃出她的胸口,不再受她的掌控了。
奚时礼继续调侃:妹妹不坐那儿去招待着?奚言小声:为什么是我招待?奚时礼笑了:难道妹妹不想知道,他喜不喜欢吃土耳其榴莲?什么土耳其榴莲?奚言只知道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盛产榴莲,不知道土耳其也盛产榴莲。
可奚时礼也没有告诉妹妹。
奚时礼并没有解释,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奚母端上桌最后一锅浓郁的汤,招呼几个人吃饭。
临过去餐厅之前,奚时礼突然正色了起来。
他说:如果你们想复合,我不反对。
复合?复合什么复合?谁想复合了?-这顿饭,吃得奚言心不在焉。
哥哥饭前的话像有魔力一样在她的脑袋上方转圈圈。
如果你们想复合,我不反对。
如果你们想复合,我不反对。
我不反对。
不反对。
太魔幻了就。
吃完晚饭以后,许泽南还是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奚母让奚言送一送他。
奚言说着好,就和许泽南一起推开了门。
小繁跟着到电梯厅来,她抱着门框,朝许泽南挥手:再见呀,爸爸。
许泽南就停下来收了步子,他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垂下去,他敞开手,嗓音低而清冽:过来,爸爸抱抱。
抱抱也不是第一次抱抱了。
谁会拒绝爸爸宽敞的怀抱呢?小繁就一头扎进去许泽南的怀里。
事实证明,游玩是能迅速促进父女感情的。
只这一天的时间,小繁和许泽南的父女感情迅速升温,小繁软乎乎的小手搂住许泽南的脖子,笑声和铜铃铛一般清脆:那你明天再和舅舅一起带小繁出去玩呀,爸爸。
许泽南还没有想好如何安排堆积在一起的工作。
另外,他也在思考频繁的和孩子接触相处,会不会让奚言和她的家人感觉到孩子的时间和情感过多地被他侵占了。
毕竟,他只是想融入她和她的家人们。
而不是想取代他们。
他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
不等许泽南斟酌把握好这个尺度,奚言就告诉小繁:爸爸明天要上班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陪小繁出去玩的。
既然奚言拒绝了女儿的请求,许泽南也就没有再去斟酌其中他该衡量的分寸了。
他也不去深究奚言话中有没有别的深意,眼前的这一切来得太不容易了,他不能不识趣,也不会不识趣。
嗯。
小繁想了一下,也没有再强求,她很讲道理的:那行吧,那等你有空了再来带小繁出去玩吧,爸爸。
许泽南发现女儿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把爸爸两个字挂在句尾,她说完一整句话,还得停一停,喘口气儿,才把爸爸两个字挂上去。
而她喊妈妈的时候,妈妈两个字总是在句首。
许泽南扯起唇,把女儿放了下来:行。
电梯门打开了。
许泽南和女儿挥挥手说再见,他也看到站在女儿身后的儿子酷酷地朝着他挥了两下手。
许泽南没忍住在想。
如果他刚刚向儿子提出想抱他的要求,不知道儿子会不会拒绝?应该会吧?儿子还连声爸爸都没喊过他呢。
什么时候,泡泡才会叫他一声爸爸呢?小繁又什么时候才会把爸爸两个字往前挪一挪?电梯门合上。
密闭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奚言和许泽南两个人了。
刚才家里人多,那种微妙的感受是能被分散掉的。
可现在,空间瞬间变得狭□□仄了。
沉默让氛围愈加尴尬,心跳加剧了跃动的速度。
气氛紧绷绷的。
奚言正想着要不要找话题跟他说呢。
比如,问问他今天和孩子们玩的怎么样?又比如,问问他今天和她哥相处得怎么样?……奚言还没想好要跟许泽南聊什么,就听到他清沉的声音在她脑袋正上方响起来了。
咦,他什么靠她距离这么近了?电梯空间这么小,他怎么能还往她这边靠近呢?多挤呀?而且,落在她脑袋正上方他的话,就好像是一种兴师问罪:收到我给你发的微信了吗?奚言这才想起来,她有收到他发过来的微信消息。
是断断续续的几张照片。
他给小繁梳的头发,他带孩子们骑旋转木马,他和泡泡射击十孔连穿,泡泡和小繁冲下滑草坡道时绽放的笑容,以及……他和泡泡坐在卡丁车上,在赛道的起跑点处,两个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他们一板一眼的自拍合照。
不等奚言回答,他又说:你没回。
奚言没回他的原因是:她不知道回什么。
但她还是委婉地找了个托词:我忘记了。
真的吗?奚言默默往电梯轿厢内壁贴了贴,她的声音有点儿小:当然了。
他侧过身,投来他追究的视线:我以为你是故意不回。
奚言也想很有底气地告诉他,她不是故意不回他。
但——底气这东西,它得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
奚言往毛衣衣领里缩了缩,只小声否认:不是。
许泽南:那你现在回一个吧。
奚言:……实在是电梯轿厢里的空气太稀薄了,而她家楼层又实在是太高了,这电梯迟迟不肯抵达一楼。
奚言无法直面他坦荡的眼神,她柔嫩的鼻尖埋得更深了:要回什么?许泽南想了一下:你就回我一个——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奚言:?他怎么脸皮那么厚呢?奚言有点不高兴,她想瞪他。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
她猛地抬起了头,可她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离她这么近了。
以至于她的脑袋眼看着就要撞到他的下颌骨了。
但……也没有撞到。
因为他及时将他的手抵在了她的额前,刚刚好就阻隔开她的前额和他的下颌的碰撞。
就是,她的前额被他的掌心轻轻覆盖着。
而他的手背却撞在了他的下颌骨上。
奚言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就扯过了他的手。
疼吗?不经大脑的问出口时,奚言捏住他的长指尖将他的手背翻过来,发现他手背的皮肤白皙,而指骨修长。
任何一点儿瑕疵都没有。
他没有应答。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气息微微纠缠。
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无端被抽离得更多,气息的纠缠渐渐变得深重,奚言还捏着他的手,忘了要将他松开。
电梯匀速下行,并无人突然来将这扇门开启。
而许泽南也不管不顾他这只被禁锢住自由的手,他另一只手叠起两根修长手指,长直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正面看向他。
他眼睛里有雾,是那种勾着人沉浸的白雾。
叫人沉沦,叫人深陷进厚重的迷茫之中,剩下的都任由着他摆布。
奚言慢慢闭上了眼睛。
只有眼睫在轻颤。
而她闭上眼睛之后,其他感官被无端放大了数倍。
奚言能感受到他的鼻息越来越近。
他的呼吸加重,带着侵略性的。
就在奚言以为一个湿漉漉的吻要落下来的时候,叮地一声,电梯发出了噪音:1楼到了。
奚言听见他随后落下的声音:我疼得不行。
紧接着,奚言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电梯门打开了,门外还站着别的住户。
奚言:……奚言发现自己还捏着他的手呢。
她赶紧松开了,手背在身后,她先迈出了电梯。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脑后。
不用想,她刚刚差一点儿就被他占据主动权了,那人肯定在心里面乱得意。
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的主人也踏出电梯轿厢的时候,奚言耳边一道巨响。
轰隆隆一声。
是春雷炸醒了这沉寂的夜。
奚言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脚步顿了一下。
看吧,人说谎话的时候,是会遭到老天爷警告的。
奚言转过身,面对着他,有老天爷撑腰,她腰杆子都挺直了些。
她反驳他出电梯门时那句他疼得不行。
我都没听到声音。
纸老虎都是这样的。
就像外面这天气,雷声大,雨珠却只有三三两两。
许泽南抬手握上自己红长的后颈,不紧不慢地摁着颈部关节,他脑袋微微往上仰。
他随意说:你能听到撞击的声音,那我该骨折了。
奚言已经把他看透了,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胡诌。
许泽南受不住奚言用她那双无辜的眼神看他的模样,他充满力量的肩胛骨颤了颤,忍不住先笑了:我真的挺疼的,没骗你。
你不是不怕疼吗?我怎么不怕疼了?奚言顿了顿,她看着楼外面越来越大的雨点,状似轻松无意地说:知道怕疼,你还去体验分娩阵痛吗?许泽南明显愣了一下:你都知道了?嗯。
许泽南原本握在颈后的手部卸了力,就这样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侧,似乎,他卸下的也不仅仅是他手部的力气,还有他全身的力量。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雨丝成线,成柱,密麻麻地砸下来。
天边乍起一道白光,闪电将夜晚照亮。
闷雷阵阵中,轰隆隆地夹着几声巨响。
似乎是要将这沉睡的世界全部炸醒,将平静的湖面翻一翻底,而奚言过去自我封闭的那些有关于他们两个人美好的记忆也在等待着天雷启封,然后,好搅动他们的生活一个天翻地覆。
许泽南站在楼檐下,他看着模糊不清的夜色,声音清冷了许多:那不一样。
狂风呼啸而卷,路灯的光柱被雨水洗刷得断断续续,嫩绿的枝头幼芽打落得七零八碎。
耳边风声嘶吼,而他只要再往前抬一步,就会迈入春雷中,那些雨水将会打湿他的发梢,淋透他的外衣。
有什么不一样?春雨突然急骤骤地涌来,他果真还是抬腿没入滂沱大雨里,不带任何犹豫的。
他来不及等她上楼给他送来一把雨伞。
他的声音被雨水冲得断断续续。
但奚言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
因为疼痛是我与那时的你,唯一能共情的感受。
奚言就这样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衣衫被雨打湿,看着他宽敞的肩,劲窄的腰在雨水中轮廓清晰,又渐渐模糊。
一声惊雷平地而起。
一声惊雷从天而降。
奚言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明明,她是想说的——雨太大了,你等会儿再回吧。
雷太大了,你开车也危险的。
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字的音节也发不出。
只能目怔怔地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雨声越来越大了,楼檐下身后的窗户玻璃被砸得噼噼啪啪地响。
视线范围内,他亮黑色的车身被雨水炸出小水花,驶过地面又溅起大水花。
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奚言卡在喉咙口的话,她说不出来。
但她能听见,她想和他开玩笑的。
她是想轻松地回应他的玩笑话的。
-奚言送完许泽南回来。
奚父奚母和奚时礼坐在沙发上聊天。
她这一趟去得有点久,因为她后来是在楼檐下站了很久,直到风止雷平雨停了。
见奚言回来了,家里也并没有人问她怎么送孩子爸爸送了这么久?他们好像是忘记了,孩子爸爸今天来过。
直到——奚母向站在玄关位置扶着艺术装饰品的奚言,招了招手:言言,你过来,我们想跟你商量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