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9 章

2025-03-22 07:43:50

马儿跑出了京城, 跑出了近百十里地,跑得跪地地上怎么抽也不愿起来的时候,江洵一骨碌从马上滚下去。

好半天撑着一只胳膊站起来, 这才发现,自己也脱力了。

积雪足有一尺多厚,他站在差点没过膝盖的冰雪中, 良久地沉默。

再沉默。

寒意从足底开始往上蔓延到四肢百骸,唯有心口还有一丝热气,理智告诉他,再不找个地方换衣取暖, 他可能会病死在半路。

他放下马鞭, 蹲身摸着马鬃, 好声好气的和马儿商量:你再最后努力一下, 到了最近的驿站,我就让你好好休息,可成?马儿无辜又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似乎是真的已经力竭。

江洵放低身段哀求:我就求你这一回,让我早早见到她,把这事情解释清楚,也免得她独自一人伤心。

她从小就倔强,什么事情都不说, 受了伤不说,心里难过了更不会说。

以前不懂怎么心疼她, 现在懂了。

我真就求你这一回,你就驮着我去驿站。

这一回后, 我一定好吃好喝养着你, 可好?马儿长长的睫毛动了动, 依旧没有站起来的打算。

江洵很是心焦,见马儿始终不为所动,只好放弃。

从马上去下行囊,江洵打算弃马徒步。

刚走出几步,突然听见身后有马儿嘶鸣,转身看去,马儿已经晃晃悠悠站起来。

好样的,江洵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背,气喘吁吁地说,等我找到她带她回京,你就是第一大功臣。

*不知过了多久,江洵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

……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他胳膊保住啊。

哼!还胳膊,命能保住就谢天谢地了!这都烧了一天一夜了,今日再不醒,胳膊保住了人没了又有什么用?江洵睁开眼,看见的是他的手下何千户。

他记起来了。

那日,他终于迷迷糊糊骑着马到了最近的驿站,可还没说话,眼前就黑了下来。

最快速的发出响箭,最后看见的是驿丞的脸。

在驿站住了一天,喝了药包扎好了伤口,江洵在大夫一脸震惊的表情中坐上了马车。

大风夹着雪片飘来了大夫的声音:这个人如此逞强,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有什么事,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何千户看着紧闭的马车窗户,心说当然有。

他的头儿出去办个差事,回来把娘子丢了,这难道不比自己性命更重要?养伤吗,哪里不能养,马车里躺着和驿站里躺着还不是一样?带足了伤药就行!他们锦龙卫找个娘子都不容易。

养个伤,不过就是小事!这么想着,何千户一夹马腹快速上前,吩咐赶车的再加快些速度。

赶车的一脸疑惑:千户,这再加快些,头儿的伤还受得了吗?这蠢笨至极的下属!何千户差点一鞭子抽他脑袋上!只要能快,你能把车赶得飞起来都成!别看这头儿人还在马车里,指不定心已经飞到李家姑娘身边了!伤得再重,锦龙卫只要还能喘气,那就死不了!*七天的路程,快马加鞭缩短成了三日。

何千户带着手下的兄弟拿出了千里追敌的速度,不眠不休三日,愣是赶到了江南水乡苏州城。

江洵拿着锦龙卫的腰牌,很快地找到了云曦在苏州城的宅子。

就在东城梨花巷子里,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江洵吩咐兄弟们直接过去,倒是何千户制止了:头儿,您要不找个客栈,梳洗……打扮一番?按照江洵那粗糙至极的性子,马上叫就要说不用,话到嘴边了才堪堪咽了回去:也好。

话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几乎哑了。

几人包下了客栈的一个小院子,江洵在铜镜里看见自己时,也几乎吓了一跳。

乱糟糟的头发,歪斜的发髻,苍白的脸,凹陷的眼眶,满脸的胡茬,没有血色的嘴唇,平日里他自己毫不在意的俊脸竟然不复存在。

再加上吊在脖子上的左手,竟然和之前的自己完全成了两个人。

一个俊美傲气,一个伤病颓废。

江洵心中焦急,连忙让大家休整,自己也赶紧沐浴更衣,胡乱用了饭,刚休息了一会,就出了客栈。

何千户带着两个手下连忙跟上,突然,前面大步走着的江洵一下顿住脚步,何千户差点撞上去。

头儿,何事?何千户惊讶。

江洵也不回答,匆匆忙忙回了客栈房间,站在铜镜前面,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还好还好,除了憔悴一些,勉强还是以前的样貌。

除了胳膊还吊着。

当然,这个云曦应该能接受。

重新下楼,江洵的脚步轻松了许多。

坐上马车,江洵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解释。

虽然他不擅长安排处理那些女子们的勾心斗角,但如何把事情说清楚说婉转,这个他会。

心里反复推演了好几遍,连云曦回如何问、他要如何答、甚至云曦的表情他都能设想的一清二楚。

只要云曦能接受他的解释,回京后再接了赐婚的圣旨,两人的婚事也就定下了。

江洵心里突然信心倍增。

*头儿,到了!何千户的声音传来。

江洵刚要起身,复又坐下。

他单手摸了摸发冠,又整了衣领,才从容地走下马车。

*……江大人?赵妈妈听外院的小厮来禀说衙门来人了,心里有些疑惑陆家少爷的官司怎么都找上他们李府了,赶紧跑了一看,差点楞在当场。

哪里是什么苏州当地的衙门,而是京城的锦龙卫!他们小门小户牵扯不上锦龙卫,那么,眼前的江大人是为了小姐而来。

赵妈妈赶紧上茶,江洵却皱眉阻止,他急着见云曦,说话都言简意赅:不用。

云曦呢?怎么听见自己来了,也不出来相见?还在气头上?赵妈妈见江洵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心里直觉不妙,但她心里也替自家小姐叫屈。

这江大人说是都安排好,可安排在哪里?安排那两个心机深沉尖酸刻薄的小姐上门来羞辱,还是长辈听闻别人传谣言也不阻止?自家小姐现在在长辈眼中,已经只是个会做买卖的管事娘子了,你江大人现在才来,不觉得晚了?这样想着,赵妈妈心中也上了火,表情恭敬但语气冷淡:回大人,我家小姐不在。

不在?江洵皱眉,不自觉脸色更沉了几分:她去了哪里?赵妈妈心里冷哼,表情更加冷淡:回大人,小姐出门时未曾告知老奴,老奴也不知。

知道也不告诉你!我家小姐又不是嫁不出去!赵妈妈看着江洵就来气,看着他受伤的胳膊,恨不得伤得再重一些,好给云曦出口气!江洵眉头紧锁,刚要再追问,却感觉站在一旁的何千户正在给他递眼色。

头儿,别这么凶,没看见人家很嫌恶您吗?问出李家小姐的行踪才是正经。

江洵马上领会手下示意,但让他放低身段和一个老奴示好,似乎还是头一遭。

但,为了见到云曦,他江洵认了。

咳咳,江洵尴尬地清清嗓子,拼命挤出一个自以为很和善的笑容,赵妈妈,本官、我连日赶路,只为见云曦一面,有些事情是我考虑不周,让云曦受委屈了,我想当面和她解释一下,烦劳你通禀一声,让我见一见她。

赵妈妈被江洵扭曲的脸庞给吓了一跳。

你吓唬谁呢!老奴真的不知小姐行踪,大人若是不信,可问问前院管事和小厮,我家小姐是不是出门了。

赵妈妈没有没江洵阴沉诡异的笑脸吓退,当然不会把云曦的行踪告诉他,口气冷硬至极。

你现在来问行踪了,你府上长辈看着我家小姐当中被人羞辱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要问个行踪啊?小姐回来说买卖成了一脸轻松,可只有她和腊梅知道小姐连着哭了好几个晚上。

现在后悔了,呸,没人稀罕!江洵见这个老奴不知好歹,不自觉眉宇间略过一丝狠厉,锦龙卫特有的杀气一闪而逝,好在,他也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马上就收敛了。

可纵使如此,赵妈妈还是骇得腿肚子哆嗦了一下:老奴、老奴也不知小姐何时回来,大人,要不您留个口讯,等小姐回来了,老奴告诉她。

江洵拒绝: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赵妈妈想起陆家少爷,心头火急火燎的。

看这江大人的架势,是不见小姐不走人。

待会不会闹出人命来听说,这锦龙卫杀人不用偿命的。

这杀千刀的锦龙卫,小姐下定决心不嫁他真是明智之举。

不行,她得先传个口信去。

你要做甚?何千户看见赵妈妈一脸慌张,想要偷偷离开,开口就问。

老奴、老奴去让人给众位大人上茶。

赵妈妈还算镇定。

无须。

江洵也觉得不对,办案特有的警觉,让他觉得云曦肯定有事,而他不知道,你留在此地。

大冷天的,赵妈妈后背冒出细汗。

几人就这么干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江洵听见了外面有动静。

他迅速起身,大步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他日思夜想的姑娘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江洵大喜,三步并成两步就要冲过去。

却见马车里又下来一个男子,他拿着氅衣正为云曦披上大氅:天气太冷,莫要着凉。

云曦笑着点头:多谢陆大哥。

陆大哥?陆大哥!什么人也配让她这么叫?江洵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一把大锤在狠狠砸他脑袋。

他呆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刚才马车里想好的说辞全部遗忘。

一阵夹带着雪片的寒风刮到了江洵的脸上,寒意瞬间沁入心脾,也让他瞬间回神。

眼前一对年轻男女在风雪中含情脉脉地相互对视,女子纤细婀娜,面容秀美,男子修长挺拔,目光温柔,宛如一对璧人。

江洵想到自己连日赶路已经憔悴不堪,甚至还因为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差点丢了小命,深陷的眼眶,惨白的脸色,以及一只吊在脖子的胳膊……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无地自容。

可从京城都追到了这里,让他轻易放弃?江洵心中冷笑,他大步上前,长腿一迈,横在了云曦和那个男子之间。

云曦,我等你很久了,江洵把差点要说出口的你为何现在才回来的话狠狠咽下去,语气尽量温柔,我想和你谈谈。

云曦一愣,这才发现刚才将头发都吹乱的大风是因为江洵突然闪身过来引起的。

差点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却发现身边的陆明宇被江洵突然间的硬挤,趔趄着退了好几步。

陆明宇原本是云曦父亲麾下七品校尉的长子,他的父亲和云曦的父亲一同战死后,他暂时回了家中处理庶务。

原本也是参加过几场战事的,也算是个习武之人,可在伤了一臂的江洵这里,竟然一下就被撞开了。

江洵正心中暗自不屑陆明宇的孱弱,要拉着云曦好好说话时,发现事情不太对。

云曦狠狠推了江洵一把,飞快绕过他走到陆明宇身边:陆大哥,你没事吧?声音里的关切,就是江洵这个糙爷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明宇朝云曦微笑着摇头,示意他无碍。

姑娘家力气不大,江洵站着纹丝不动,但心里不爽地皱起了眉。

好像哪里不对?再看向云曦,只见她眼角余光都没有扫过来,只顾看着那个男子,仿佛他这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云曦见陆明宇无碍,正要沉着脸打发江洵,却见陆明宇伸手虚拦了一下云曦,并微微摇头,示意是他被推了一下,就由他来问明缘由。

云曦点头,退到一边。

下官陆明宇见过江大人,陆明宇抱拳,朗声见礼,下官今日第一次见大人,想来无仇无怨,大人何故推搡下官?在场还有女眷,若不是在下及时推开,怕不是已经伤到她了!江洵吊着一只手臂,转头眯起眼睛,眼神阴沉地打量这个姓陆的小子。

知道自己来历,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云曦面前卖好?江洵满脑子都是此人给云曦披上大氅、又拦在她面前一脸保护神的模样,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的火瞬间蹭蹭蹭地往上冒,他张嘴,刚要喝问陆明宇什么官职,恨不得将锦龙卫可以弄死他不偿命这句话甩他脸上,再一脚将他踹飞出去,余光却瞥见手下何千户已经跟了过来,正朝他眼神示意。

不好!江洵心中惊呼。

差点中计。

一个俊美有礼,一个邋遢粗鲁;一个会护在身前,一个却消失不见。

云曦只要眼睛不瞎,绝对不会选他,绝对不会再回心转意。

江洵心中恍然。

心中大骂这兔崽子心机深沉。

好在,他虽然怒火中烧却还未曾真正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他不惧此等竖子,但不能让云曦对他失望。

江洵心中迅速换了对敌策略,不仅想好了眼下要如何应对,就是后续的一系列谋划他已经在心里渐渐成型。

他将眼前的陆明宇看成了一件棘手的差事。

不,只要是差事,他江洵从来不惧。

或许在云曦面前扮演温和的老好人他不擅长,可是,要对付狡猾的敌人,他江洵在道上混的时候,你陆明宇还在捏泥巴。

陆明宇不知眼前这个吊着一只手臂的锦龙卫高官,面无表情地在想什么。

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从刚才冒失鲁莽的将他挤开,到现在的眼神深沉不发一言,就像是一个街头抢人的恶霸,刹那间变成了真正的锦龙卫。

他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势,像是一只暂时收拢翅膀却用看死物一样眼神盯着你的鹰隼,他已经锁定了猎物,随时可以发动致命的攻击。

这,才是锦龙卫真正的面目。

残忍,冷酷,血腥,无情。

陆明宇心中一凛,对上江洵阴沉狠厉的眼神却丝毫不曾退缩。

他也是被沙场洗礼过的人,经历过腥风血雨,见过尸山血海,只要云曦没有退缩,他又有何惧?江洵心中拿定了注意,神色倒是收敛起来,他用上了公府出身的仅有的一分半分的矜持和尊贵,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示意自己无法还礼,微微朝陆明宇颔首,算是回礼:本官与云曦从未分开这么多日,但公务在身,万不得已,但纵使人在天边,心却牵挂不已,故今日见面心中焦急,一时之间未曾控制身形,若适才有冒犯,还请陆大人莫要见怪。

这一颔首,这番说辞,不失礼数,又道明原委,最后还赔了不是,配上他一身崭新的衣袍,自信又张扬又不失内敛的气势,尽显明门贵公子的风姿,让轻轻一撞就找人说理的陆明宇,倒是显得有那么一分半分的小鸡肚肠了!何千户高兴得差点一个口哨吹起来!他家头儿,第一个照面,胜!江洵平静至极地用眼风扫了何千户一眼,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发生,甚至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改色,何千户马上目不斜视,一脸严肃。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

云曦心中长叹一声。

她猜测过,也今后回了京城,江洵会来庄子上质问她。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回应。

但是,她没想过竟然在苏州、竟然这么快就见到了江洵。

这又是一身伤的模样,显然又是匆匆赶来的。

云曦心中复杂至极。

两位,进去再说,说完,她转身抬脚,先走了进去。

三人进了堂屋,分宾主落座。

上了茶,云曦就让人关了门。

此刻屋中寂静至极,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云曦视线直直地看向正前方,神色平静,她尽力忽视江洵火辣辣的眼神,心里思忖如何把事情早日解决。

陆明宇进门之后一直沉默。

刚刚在江洵那里吃了一个闷亏,心中着实不好受,微微垂着眼帘掩盖着情绪,心中飞快思索对策。

陆明宇知道江洵之前就办了一桩谋反大案,大约也知道,他本人办差抓人的时候几近疯狂但桩桩件件让皇上和太子都极为满意,根本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但能把云曦这样豁达有内敛的姑娘气得不顾两人约定,单方面毁约,只身离开京城来到苏州,只愿不再见他一面的人,肯定对云曦十分不上心,陆明宇自认他又不和江洵比抓人审案,只要比两人在云曦心中的地位即可。

哪知道这江洵是如此狡猾,他看上去不惧权贵地挡在云曦身前,差点激得让江洵动手,谁知,临了江洵却改了策略,他竟然略输一筹。

他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这江洵看上去虽然阴狠了一些,但礼数周全,也为刚才的推搡赔了礼,他再计较,倒是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原本,他一个男人哪怕被撞了也无所谓,但他开口行礼带着问罪的意思,原是帮着云曦说话的。

现在,江洵不仅没有自持身份高高在上出言不逊,更是克制地未曾动手,就是他身后的一群手下也非常冷静。

这些,和云曦说起的江洵的性格大相径庭,似乎完全是两个人。

不,云曦应该不会说错,刚才一瞬间就是她说的样子。

而眼下这幅镇定自若尽在掌控的模样,应该是这个江大人作为锦龙卫办差的样子,冷静而克制,思虑周全,不会有太多破绽。

如此,就有些不好对付了。

他不想放弃云曦,不管是云曦这个人,还是她能给予的帮助。

早年,李大人在世时他就曾动过娶云曦的心思,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军中混乱、族中动荡,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谁知,云曦自己和王家断了两家长辈的婚约,对于陆明宇来说,就是天大的机会。

这个机会,别说是江洵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会轻易放手。

他刚才只是不了解江洵这个人而已,输了先机不怕,云曦一个姑娘家只身千里迢迢赶来江南,明显是面前这个江大人没有给予任何帮助,对他心灰意冷,如此,他还有机会。

思及此,陆明宇再次拱手:江大人如此客气,实在抬举了下官了。

刚才下官只是担心云曦被冲撞而已,下官并非对大人不敬,还请大人大人大量。

陆明宇以退为进,说明自己全是为了云曦考虑,既然江洵赔了不是,他也不会太过计较。

江洵正要开口,却听陆明宇再次拱手:听闻云曦早年就与江大人认识,既然是故交,那几年未见之下,今日乍见,情急之下心急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江大人,我与云曦都已禀明族中,不日两家长辈将要为我两人合订婚,江大人就算是云曦的故人,为了云曦考虑,如此情急以后还请能免则免。

江洵听闻订婚二字,眼中差点就迸出火来,虽然稍纵即逝,且克制掩饰得很好,但云曦和陆明宇似乎都觉察了。

他控制住气息,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右手捏紧的拳头微微松开时,神色已经很平静。

就像蔚蓝深邃的大海纵使海底浪潮汹涌,海面依旧风平浪静,除了偶尔闪过黑沉阴暗颜色,一如既往没有波澜。

江洵静静地看着陆明宇,眼底像是藏着要吃活人啖生肉的野兽,语气却四平八稳,除了微微有些低哑,其余两人竟然看不出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陆大人,言之过早。

云曦的族中长辈未曾与你们陆氏长辈签下婚书前,她就是与我定下终生盟约之人。

无论如何,我与她的盟约,早在你所谓的定亲之前!终生盟约?云曦想笑,但又觉得到了如今,已然没什么可笑的。

一句我心悦你就是终生盟约?她的视线看先江洵,未开口,就被江洵打断。

一改刚才的四平八稳,江洵突然微微垂下了头,他轻轻皱了眉头,右手慢慢扶着受伤的左手,眼神中隐隐有一丝伤痛后的委屈和无奈,他抬起一双无辜的凤眼看向云曦,声音放轻了许多:云曦,我若是所言有误,你尽管纠正。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对不会反驳一个字。

咯嘣!一声轻响,陆明宇狠狠捏响了指骨,虽然他维持神色不变,但谁都知道他此刻的愤怒。

不是他想要失态,而是他没有料到,江洵此人、锦龙卫四品高官,竟然如此不要脸!云曦皱眉,想说什么又闭嘴不想说了。

江洵视线又再次转向陆明宇,眼中的委屈不甘顷刻间又变回了暗藏的挑衅和不屑。

你会装?叫你再装!你爷爷我改换身份当细作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哪里捏泥巴!想跟爷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第二回合,还是爷胜!陆明宇心中激起千层浪,他不仅没料到江洵改变策略如此迅速,甚至连如此厚颜无耻假扮可怜都根本无所谓!他失算了。

不过,无妨。

陆明宇心中瞬间清明。

他先转头看向云曦,似乎在征询什么,却见云曦点头,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也同意了他的想法。

陆明宇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笃定。

只见他微微板正上半身,眼神直直看向江洵,平淡语气中故意带着一丝欢心:江大人,您所说终生盟约,没有长辈点头祝福的盟约,我们暂且先放在一边。

日前,云曦来我府中拜访我母亲,云曦和我母亲弟弟妹妹们相处甚为融洽,母亲夸云曦的蜜饯腌制的极为可口,甚至世面少有,可谓令人惊艳。

云曦说她用母亲秘方腌制,的确极为少见。

我隔房的一个妹妹年幼,她甚是喜爱,竟然吵着要去云曦的店铺里帮忙,这样就可免了买蜜饯的银钱,云曦嫂子也可少了一个长工的工钱,当时,大家都被这个妹妹逗得极为开怀。

江大人,云曦和我们这样的人家氏族才是一样的人,您身份尊贵,出身显赫,别说京城的贵女,就是公主都任您挑选,何必还要千里走江南?江洵很认真地听着,在听到云曦和陆家夫人及众女眷相处甚欢时,眼神暗淡了一下。

可也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他眼中的自信马上回归。

不过就是一个隔房的妹妹,若是云曦喜欢,他江洵就是把江氏一族全部的妹妹都喊过来给她当长工都行。

别说要女眷做个蜜饯了,他娘早年跟着外祖父从军时,还给一帮糙爷们当过伙头呢!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样子!不同于面对云曦时的委屈和不甘,江洵面对陆明宇时,每时每刻都精神抖擞,像是在永远不知疲惫的办差审案缉凶追查,他开口时依旧声音洪亮自信:陆大人,此言差矣!贵女也好,公主也好,她们在世人眼中值得求取,那是因为她们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有了这个身份,她们才能锦衣玉食,才能习得琴棋书画,才能嫁个同样显贵的夫君,一世荣华,若是没了这个身份,她们和田间劳作的村妇没什么两样。

娶个贵女也好,尚个公主也罢,不过娶的是个尊贵的身份,然后过上平淡乏味的日子。

陆大人,本官今日托大在你面前说一句,有些事情,见地也好、阅历也罢,需要时间和经历的积累,不要被世俗的眼光所捆绑拖累。

你能说出如此见识浅薄的话,本官认为,你配不上云曦。

本官所知,你刚才此番话的用意,不过是说你家中长辈对云曦相当满意,甚至连隔房的妹妹都对云曦很是欢喜,你们一大家子都诚心接纳云曦。

陆大人,在本官看来。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长辈接纳固然是好事,但若是不接纳呢,你又待如何?若是长辈和云曦之间,你若是只能选一个,你又要选谁?……不,陆大人,你先别急着辩解,本官知晓,你肯定说你比本官强,一大家子人都喜欢云曦,无须你做选择,反倒是本官,府中饮宴不请云曦、家母还当云曦是个管事娘子般看待。

但那有如何?只要本官能求得云曦原谅,让她继续履行之前白首盟约,如父母长辈饮宴再次不请云曦,那本官另开府邸云曦当家主母想请谁请谁,想拒谁拒谁,就是拒了本官父母又如何?如家母还当云曦是个管事娘子,那就把自己全部家当给了她,就让她当掌事娘子、掌管中馈,想掌家掌家、想做买卖做买卖,就是让她掌了本官又如何?莫说家母当云曦就是个掌家娘子,家母当年还是个军中掌勺的,家父也不敢嫌弃半分。

是本官娶妻,又不是本官父母娶妻。

父母为何要代替本官宴请云曦、父母为何要代替本官解决针对云曦的诸多纷扰。

是本官无能,本官遇事不周思虑不详,才让云曦受了委屈。

才让你,有机可乘!江洵一番长篇大论,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却说得格外坚毅,铿锵有力。

陆明宇开始还对江洵的身份之论,在心中嗤之以鼻,可渐渐的,他从有些惊讶到惊愕,最后简直震惊。

父母健在,竟然有私产,还想另辟府邸独居,此乃大大不孝!居然还敢说他的妻子可以拒绝婆母参加府中饮宴?他竟然还将昭云郡主往年军中私事当众说出来?陆明宇不仅极是意外,竟然还带着一丝惊骇。

此人,果真如同传言中一般疯狂,行事不安常理,思想更是有悖世俗人伦。

这样的人,世间极其少有。

因为,根本过不到江洵这个岁数,他的想法,根本不会被世俗所容,早就被父母族亲狠狠处置了。

江洵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还能在这里大放厥词,不得不说,是苍天的慈悲和怜悯。

此刻,陆明宇脑中尚且被江洵的狂悖之言震得嗡嗡作响,他微微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洵心中甚是得意。

第三回,还是他胜。

三次过招,他江洵完胜敌人。

如此,他刚才设想的后续对敌策略,根本就用不上了。

这个陆明宇,简直不堪一击。

他认错也认了,改过自新的态度极其诚恳,只待他使出杀手锏,云曦一定会回心转意。

但纵使心中得意,江洵脸上还是风平浪静,一副胜券在握却云淡风轻的高手风范,他将暗含轻蔑的视线调转开,看向云曦时又是温柔和煦。

他缓缓地、有力地、坚定不移地说出他的杀手锏:云曦,此番江大哥立了大功,来此前已经求了皇上圣旨,只待我们回到京城,就会下召为我们赐婚!说完,江洵目不转睛看着云曦,只要她点头同意,他就能立刻走过去,牵着她的手,两人恩恩爱爱地将那个碍眼的陆明宇赶出门去。

可是,他听见的和他设想的,却是相较万里。

云曦的声音比她的神情更平静,她缓缓道来,不卑不亢。

江大人,你可听说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可听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可听说过家世相仿门当户对?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也不想听,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请你也忘记吧,以后还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江大人,今日小女和陆大哥还有要事相商,就不多留你了。

陆大哥,我们一起送一送江大人。

江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