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决定, 祸水东引。
不管是来找点心娘子,还是夺人未婚妻,就让这上首的江大人自己分说。
也免得这志国媳妇的眼泪都要淹到他的头上。
心中有了决定, 老族长就舔着老脸顺溜地说了:志国媳妇,你莫要急着哭,事情是这样的, 江大人办差途经此地,发现那狗官存了私心有意偏袒张氏一族,所以,他会监督那狗官秉公断案, 如此, 我们陆氏想李家大小姐借的银子, 就可以归还了。
至于, 江大人说郡主娘娘想吃李家大小姐的点心,这个——老头子不好多嘴,你们两家尚在议亲, 还是你这个未来婆母来问明缘由吧!总之一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莫要找错人。
话音刚落,陆夫人通红的眼睛顿时恶狠狠地看向了江洵。
儿子被关祠堂、儿媳差点被抢走,陆夫人恨得咬牙切齿, 差点没当场冲过去抓花江洵的脸。
江洵却好似根本没有看见,端坐上首, 稳稳当当,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他什么样的恶人没见过?那陆明宇的娘若是敢冲过来, 一个冲撞不敬的罪名下来, 不用亮出锦龙卫的身份, 就是当地的保长里长都能治她这个无知妇人的罪。
江洵心中冷笑,他眼神淡淡看向云曦,似乎在说,你看,着就是你的未来婆母,蛮横无知,只知道无理取闹!可下一刻,江洵突然变了脸色。
满脸恨意、蛮不讲理的陆夫人没有上前咬人,却噗通一声朝江洵跪了下来,那膝盖着地的咚咚声,连上首的江洵都听着清清楚楚。
江洵皱眉,心中突然一凛。
果然,云曦原本看着他的凉飕飕的视线,现在增添了愤怒。
我又没对她做什么?她自己要跪的!江洵心中不忿。
陆夫人一改对着老族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恭敬地朝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大人,老妇人不知族中大事,更不知那县衙和我陆氏族中有什么龌龊,老妇人只知我儿跟着我过世的夫君上过战场有些血性,所以性子上来时脾气可能会冲一些,但绝对不会对大人无缘无故地不敬,若是冲撞了大人,大人有怒气只管冲着老妇人来,都是老妇人管教无方,请大人高抬贵手让族长放了我儿。
还有,云曦手巧得了郡主青眼,那是她的福气。
但老妇人斗胆说一句,云曦虽然父母兄长皆亡故,但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不是那粗糙的厨房烧火丫头。
郡主喜欢她做的点心,着嬷嬷去云曦那里学了便是,老妇人料想云曦也不是小气之人,会吝啬几张点心方子。
如此,郡主若是喜欢点心,尽可让嬷嬷做了便是。
如果,郡主府上实在少了点心厨娘,云曦这丫头到底年少见识短,老妇人厚颜向大人自荐,老妇人的点心也做得不错,想跟着大人回府,做了拿手的点心让郡主品鉴一番。
老夫人儿子被关祠堂心中难过焦急,若是有甚狂悖之言,大人大量,还请宽宥!她话才说完,老族长已经满头冷汗了。
你也知道狂悖之言?这志国媳妇胆子也太大了。
当着人家面说自己儿子不会无理取闹,还说那李家大小姐不是烧火丫头不会去给郡主做点心,若是实在缺厨子,那就让她去。
只差指着江洵的鼻子说她娘府里缺人,要拿人家教养的姑娘当烧火丫头使唤了。
胆子真大!这侄媳妇护短的名声还真不是瞎传的。
老族长后背冷汗冒出来了,他视线颤巍巍看向江洵。
果然,江洵脸色黑沉沉的,眼神中渐渐充斥了戾气。
他没有对老弱妇孺太多的同情心,只要冒犯他的,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若是以往,有人当面指着他的鼻子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早就被他拔了舌头再也开不了口了,但此刻,他虽然眼中戾气渐盛,却将怒意克制得非常好。
他沉着脸,冷着眼,视线缓缓下移,放到了陆夫人的右手上。
她跪着,云曦正站在她身边弯着腰,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扶着她的胳膊,看上去像是云曦在护着她。
可是,江洵却看得清楚,除了陆夫人下跪磕头的几个瞬间,她人虽跪在那里,可右手却一直向后挡在云曦前面,一副老母拼死鸡护着小鸡仔的模样。
再看云曦,已经眼眶通红,看着他的模样已经变成了咬牙切齿,深恶痛绝!这模样,也不知道是被陆夫人的举动感动了,还是认为他故意折辱陆夫人而愤怒。
江洵心里不太好受,突然间他脑中突然闪过阿青说过的郡主说还有事就去忙、云曦小姐就当着刘夫人等人的面和小管事去忙活宴会点心了。
他知道,娘亲对云曦没有任何喜恶,不讨厌也不喜欢,不会刻意关心更不会有意刁难。
原本,在他看来如此甚好,母亲是相当随性之人,以后两人相处起来也会非常融洽。
可事实并非如此。
云曦像是个奴才下人一样,当着众人的面要给他们郡王府办的宴会当厨子。
平心而论,若是云曦的母亲在世,在办宴会的时候不仅没有下帖子请他,还要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李家当下人,估计他会一剑劈了李家的大门,然后扬长而去。
最终,还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陆明宇被人从祠堂放出来归家的时候,才知道云曦的提议被族长采纳了。
江洵走得时候脸色铁青,却并未为难任何人。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云曦陪着又哭又闹后非常乏力的陆夫人回去梳洗一番后歇下,才准备离开。
陆明宇将云曦从二门一直送到大门口的马车旁,一路上二人几乎无言。
寒风夹杂冷意,吹起云曦腮边散发,陆明宇看着云曦单薄的氅衣,很想将自己厚实的大氅披到她的身上,犹豫良久,想起那日她可以避开他的手,就迟疑了。
终于到了大门口停着的马车旁。
小心,陆明宇照旧伸手,和上次一样,等着云曦的手伸过来,好扶着她上马车。
云曦微不可查地犹豫了一下。
然后,陆明宇感觉手心了突然多了一丝柔软的触感。
却稍纵即逝。
云曦想起了被陆明宇的小厮拖走的何水仙,心口微微一软,尝试着把手放进那宽厚的掌心。
但也只是手指轻轻一触,随即松开,马上迅速地上了马车。
陆明宇眼中突然漾了的笑意,直到马车的影子完全消失,才转身进了门。
远处,一辆停驻许久的黑漆马车的帘子微微挑开,又放下。
良久,才从马车里传出一道冷森的声音:走!马车里的人仿佛在咬牙切齿,说着话仿佛在嚼着骨头啃着生肉,听上去毛骨悚然的,很是吓人。
*江洵回到驿站,沉着一张杀人的脸,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人关在房里就再也没出来。
大家都不敢去扰他,直到京中传来了消息。
何千户将门敲得邦邦作响,半天才听见江洵兀地吼了一句有事说没事滚,才提心吊胆地开了门进屋。
低头弯腰地把京中加急文书奉上,抬头时瞥见自家头儿眼圈乌青、脸色惨白、胡茬满面的样子,心里很是唏嘘。
他昨天可是从头看到尾,若他是云曦小姐,他也不选自家头儿。
怪不得兄弟们找媳妇一个比一个难,原来都是随了头儿!以后,他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可不能和头儿一个样。
心里思忖后打定了主意,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正要小心翼翼退出去,却见江洵敛了神色,吩咐他们收拾东西连夜回京。
何千户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江洵将文书放好,也不急着收拾东西,微微皱眉将胸口藏着的那枚暖玉掏了出来,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傍晚的时候,寒风里夹杂了雪珠。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雪珠变成了雪片,然后,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云曦用了暮食,正在屋里细细看着一套喜服。
江南的绣坊,是母亲一手所建,这套喜服是她前几日吩咐管事和绣娘们一起做的新样子。
按照她的设想,不过几日就赶出了这套喜服。
料子寻常,绣工简单,但样式上费了些功夫,比起绣活精致繁复、料子昂贵的寻常喜服,它样子上十分新颖,无论是收窄又放大的袖子,还是犹如云霞般的裙边,都非常出彩。
它不是富户人家的闺中小姐自己一针一线要一年半载才能绣完的喜服,只需两个绣娘三四日的功夫就能做完。
且,最重要的是,这套喜服就是百姓家的姑娘赞一赞银子都能买得起。
谁不想穿着红嫁衣风风光光嫁人,但普通百姓家的姑娘除了绣个红盖头,或者给自己绣个红裙子,哪里能有一成套的喜服。
云曦正一边翻看喜服一边算着喜服的价钱,腊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大人,大人,您不能进去,大人——她吓了一跳,刚反应过来应该是江洵闯进来的时候,房门被大力推开了,还伴随着腊梅焦急下带着哭腔的声音:大人,您不能进去!江洵进门时告诫自己一定要耐心,要和那个姓陆的一样,细心周到一些。
可是,当他被艳丽的大红猛得撞进眼底里,心口的怒气就狠狠地直冲上天。
脑袋像是又一万只蜜蜂在狂叫,嗡嗡地让他脑仁都要裂开,心口放着的暖玉已经不是暖玉了,像是火炭般燃烧着他的心。
还没定亲呢,就要急着穿喜服了!他知道错了,他会改,可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你不但握了那个姓陆的手,还朝她笑!你都从来没有主动握过我的手!一次都没有!江洵越想心里越恼火,脑袋乱哄哄的,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抓起喜服就狠狠撕开。
伴随着一声声的布帛撕裂声,碎裂的布片犹如窗外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了地上。
稀碎的布片终于全部落到了地上,然后,江洵看见了云曦冰冷的、讨厌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眼神像利剑一样,被他狠狠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