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落针可闻。
可江洵清晰地听见了云曦剧烈的心跳。
没有!云曦听见自己镇定自若的声音,她坚定地回望,表示自己根本没有掩饰。
没有?江洵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当场反问。
眼神闪躲,呼吸急促,身体僵硬,语气飘忽,哪哪都证明她有事。
想起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拖累他人的脾气,江洵皱眉。
是不是那些黑衣人又来过了?江洵心里叱骂那群兔崽子,肯定是滚去庄子上随意查看一下又溜回来躲懒了,回去一定要狠狠削一顿!云曦一怔,意外刑狱高手也会判错方向。
但心里倒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注定无妄,深埋心底就是最好的结局。
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言辞在嘴边滚了几个来回,她终于出口一句能分散他注意力的话:庄子上的护卫看到了一些脚印,但没法判断是什么人留下的,所以……庄子里最近加强了巡逻。
他们……我是说那些黑衣人虽然可怕,但应该不会再来了……应该?江洵凉飕飕的语气带着嗤笑,那种狂徒哪里能用常理推断?一群目无王法的江湖人,为了利益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就你这样没见过江湖险恶的闺阁女子,才会觉得应该不会再来!江洵丝毫不掩饰他对云曦浅薄看法的鄙夷,可鄙夷归鄙夷,该做的事情却一样不会少:我会让手下多带几个人暗地里守着你的庄子,你这只管放心便是!顿了顿,他又疾言厉色起来:你这个蚌壳嘴一样性子要改改了,之前差点腿瘸还是小事,如今还闭着嘴巴不说出来,丢了性命可就是大事了!云曦见他被的猜疑被绕到了别的地方,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可腿瘸丢了性命实在又高兴不起来。
罢了,几年前还要更口无遮拦呢。
什么你这柴火棍一般的身子能有多少分量,什么小鸡仔一样的胃口就不能多吃一点,什么我根本没用力你浑身瞎抖个什么劲。
不和他一个外表尊贵内里却糙汉子的人一般计较,云曦心理宽慰自己。
按照自己的意思上了药包扎好,江洵又蹲下去给她穿鞋。
同样,云曦的谦让和挣扎毫无意义,也就微微涨红着脸随他去了。
可是!啊——云曦这回真是疼得眼泪掉下来了。
她的脚,死活都塞不回去鞋子里去了。
江洵也不解地狠狠皱眉:为何你的鞋子这般狭窄!云曦一边抹眼泪一边暗自翻白眼。
狭窄?哪里狭窄了?你这布条都裹了多少遍啊,江大人!生生把那只脚给裹得大了许多,这两边脚都不一样大了,鞋子还能穿进去吗?云曦又气又恼,脱了另外的一只绣鞋,直直伸在他面前给他比大小。
嗯,这样!江洵明白了。
云曦又想要翻白眼,却不料又听他说:鞋子是小了!云曦气得不想说话。
江洵却觉得不过小事一桩,一个响指后,有锦龙卫出现:去马车上,拿新一双靴子来。
来人迅速折返,恭敬递过来一双崭新的黑色靴子,又马上消失。
他根本无视云曦瞪大的眼睛和微微张开的嘴巴,利索地给她套上了自己宽大无比的靴子。
靴筒比鞋帮高多了,江洵一手握着云曦纤细的小腿,一手顺着靴筒往里套。
这两年多你应该还是老样子,没有好好吃饭!江洵语气笃定。
这腿真是能一把就握住,太瘦了。
云曦抿嘴,没说话。
其实一年前,她比现在还要稍微丰腴一些的。
甚至因为有过之前的经历,父亲还专门请了女军士教她习武,胃口也好了许多。
可是……云曦心中强忍痛楚,垂了眼帘沉默。
江洵低着头给她穿靴子,仿佛眼前这瘦弱的姑娘还是两年多前坚持到最后一刻才无奈依靠他的姑娘。
生平对女子仅有的一丝钦佩,就给了她。
在他心里,李云曦几乎就是一个勇敢的男子。
不,甚至比男子更勇敢,更聪慧。
两只靴子终于都穿好了。
这不就行了,我就说是你的鞋子太小。
言下之意,和他的包扎没有任何关系。
云曦听着他理所当然的话,只觉得哭笑不得。
靴子都亲自给她传好了,心里只余下感动。
她微微垂着头,沉默起来。
谁知,江洵却站起身,抬手揉揉她的脑袋,就像两年前她差点晕过去之前揉她脑袋鼓励她一样,脸上没什么笑容,声音却很是温和:知道不是你的绣鞋小,但脚上受伤必须要包扎那么多层,否则走几步路松下来伤药效果就差了。
脚看上去大一些没关系,过不了几天结痂把布条拆了就好了,你莫要嫌弃穿靴子难看。
乖,听话。
云曦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眼眶就酸涨得不行了,被她深藏的、死死摁住不能冒头的东西,似乎在悄悄探出头来。
母亲早亡,父兄又走了,唯一有血脉联系的二叔一家又心术不正,她看着豁达,其实有时也时常感觉孤独无依。
眼前这个救过她又帮过他的男子,真得让她一瞬间心中温暖起来。
默默深呼吸几口,云曦忍过了眼中泪意,低低说了一声谢谢……江洵不以为意,只摆摆手让她不必多礼。
上了药换了鞋,伤势也查看了,江洵略略放心。
这小丫头很能扛,估计脚烂了也不会多吭一声,只能他多费心思照看一把。
这个药你收好,我今日一早刚从太医院顺来的,没来得及送去庄子上。
你三天换一次药,细心一点,别胡乱忍着不说,伤口恶化就来找我,知道吗?这个药能止血还能祛疤,说不定还能把几年前的疤痕给你也一并去了。
江洵觉得这小姑娘哪里都好,就是不够细心,所以得多嘱咐几句。
还有,你救我一次,我却不能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但我心里记着,等事情过去了,我的赏赐任你挑!和上次一样,与她名声有碍,江洵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云曦突然心里就酸涩起来,还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小欢喜。
这人再如何粗鲁,该细心该周全的地方,从来不会马虎。
对了,你来当铺做什么?江洵问她。
云曦把过程一说,江洵脸色马上又阴沉下来,那微微眯起的凤眸中,恢复了惯常的狠厉之色。
他不过是皮子松了,等着,我找人给他紧一紧就成了!江洵语气阴森森的,就和外面所传的无恶不作的锦龙卫一模一样。
又是一个响指,江洵对着出现的手下如此这般一说,手下马上会意。
然后,坐在厢房里的云曦都听见了外面掌柜几个人的惨嚎。
啊——饶命啊,各位爷!别、别打了!我招,我全招——不是,你们什么都没问,我也什么也没隐瞒,为何要打我?呜呜呜,你们想知道什么,求求你们问吧,我一定全都说出来——求你们,别打了!云曦能听见皮鞭抽打的声音,她听得眉心直跳。
怎么,害怕?江洵坐在一旁,淡淡睨她一眼。
他心里正盘算着如果云曦求饶或者说害怕,就要把其中原委细细分说一番,恶人原本就不该同情。
就算闺阁女子素来胆小,但是非要分得清。
嗯,云曦如实点头。
江洵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垂了眼帘,掩盖了眼神中的复杂情绪。
她应该怕的不止是外面的酷刑,还有坐在她身边的自己吧。
甚至隔着几丈的距离看见自己就吓得发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见江洵似乎因为自己的害怕而似乎立刻阴沉起来的脸色,她马上又说:怕,但他罪有应得。
想了想,云曦又加了一句:打得好!江洵看向云曦的眉眼突然就舒展了,浑身都有种熨帖的感觉。
到底是和他相识一场的小姑娘,不像那种稀罕他身份又厌恶他差事的所谓贵女。
谁都知道,作为太子心腹,下一任的指挥使就是他,妥妥的将来的天子近臣,可是,她们想要攀附他却又嫌弃锦龙卫臭名昭著的名声。
江洵难得翘起眼角,像是奖赏似的看向云曦:你说得对。
他表情傲慢又霸道,仿佛云曦和他有同样见地,就是她无上的荣幸。
云曦记得,两年前的他就是这样的肆意又无所畏忌的神情,仿佛天大的事情都难不倒他。
实际上,江洵孤身一人追踪到被拍花子掳走的云曦时,已经几乎力竭。
而云曦多次逃跑,还用了小伎俩放倒了其中两个拍花子后,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了。
想到过往的艰辛和最后的光明,云曦眼神闪亮起来,她重重点头:嗯,我也觉得我说得对。
外面的惨嚎声消失了,何千户进来,亲自将手中托盘奉上。
云曦接过,反复验看,朝江洵点点头,起身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多谢江大人。
何千户腿上被踹了一脚还疼着,不敢看云曦,只眼神示意,江洵却摇头:那种腌臜东西,就算让他来跪着磕头赎罪,也是脏了别人的眼睛。
何千户隐约用余光看了,头儿身边站的那个女子有些纤弱,眼神却极为澄明。
心说头儿你哪里是怕脏了那姑娘眼睛,分明是担心人家收到惊吓吧。
这般仔细,是何方神圣?心里正疑惑,却听江洵冷笑一声,磕头免了,但也没这么容易让他过了。
开当铺的敢贪人家物什,按照他们的行规,该如可处置?何千户嘿嘿笑:头儿,十倍赔偿。
说完,他又朝头儿飞快看了儿一眼,补充了一句:无论东西多贵重,只要赎当之人有文书为证,都是十倍!*一刻钟后,云曦收到十张二百两的银票,和印了掌柜手印、当铺盖章的契书。
证明是当铺给云曦的赔偿,就是到时候有人去衙门闹事,云曦也受之无愧。
不过,云曦应该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了。
因为,整个当铺被都江洵一锅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