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大清早起来, 宫婢们就进来帮她梳洗了。
原先在草原时,她只有撒吉、玉姿和几个小侍女,现在伺候的人整整多了一倍, 反倒让沈鸢有点局促。
她坐在软凳上连打了几个哈欠, 看到了抱来阿木斥的撒吉。
快让我抱抱。
她赶快从凳子上起来,摆脱了十多个宫婢的围攻。
撒吉就将阿木斥放进她怀里。
沈鸢拿着之前岱钦准备的拨浪鼓, 放在他眼前敲敲打打, 小家伙显然很喜欢,一直咯咯地笑。
撒吉低眉看着她。
沈鸢感受到这目光,抬起头询问:怎么了?没什么。
撒吉犹豫了一下:只是觉得娘娘从昨晚回来,就不太开心。
本是家人团聚,即使流泪也应该内心欣慰才对,怎么会不开心呢?她其实, 是没法掩藏的, 尤其是在洞察幽微的撒吉面前。
沈鸢又低下脸。
撒吉问:是因为疆域划分的问题吗?沈鸢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撒吉叹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猜疑, 只是没有人敢当着您的面明白说出来。
沈鸢道:是吗?是的。
大家看着汗王打下这样大的疆土,又看着他迁入皇宫, 这很明显汗王将来是要做中原的皇帝的啊!我们大家心里都高兴, 谁不想来南方看看, 来京都的皇宫看看呢?可是汗王做了中原的皇帝,那原来的皇帝怎么办?他还在扬州,他的军队还在附近。
大家心里都有点害怕, 怕哪天就又打起来,到时候又得一团糟了。
沈鸢涩然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你们早就想到这一层了。
原来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等着最后的走向。
大家又不是傻子, 心里都有数。
撒吉又道:昨天您去见父母, 奴婢就有点提心吊胆。
因为您毕竟是他们的女儿,又是汗王妃,夹在中间,他们要是想要您回去,那便是要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但是这样,汗王怎么办呢?小王子又怎么办呢?沈鸢的苦涩更重:原来你连这点也早想到了。
她一向觉得自己聪慧,却不想昨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只因,她乃局中人,不如局外人看得清醒。
撒吉能想到,那么,岱钦会想不到吗?其实他早就想到这个可能了吧。
其实他也早就料到军帐里发生了什么吧。
只是他任由她去了,事后也没再提及,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沈鸢幽幽叹了一声。
吱呀,门被推开了。
撒吉起身:汗王。
沈鸢便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身披阳光的岱钦。
撒吉退出去,他便走进来,走到沈鸢身边,坐到她身旁。
由远及近,他的身影面孔便愈发清晰,沈鸢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只是见到阿木斥,低眉微笑,伸手将他抱到自己腿上,然后拿出新的小玩意儿逗他。
沈鸢道:他在你这可乖了。
岱钦笑道:难道在你那里不乖?沈鸢道:小孩子嘛,在母亲怀里就会依赖,会哭会闹,得让人哄着,哄到他满意了。
她学了个小阿木斥肉鼓鼓的哭脸,俏皮得很。
岱钦哈哈一笑,捏住她的脸颊打乱她的鬼脸。
你比我会哄他。
他笑说:我只会拿玩具逗他,幸好他知道我不会哄人,不在我这里哭,不然真得头疼。
他抱起小阿木斥:他长得真是像小时候的喀其,想当初他刚出生,爱哭的很,一哭就是半个多时辰,非得让诺敏抱着大家才能松口气。
除了他,还有扎那也是…他随即清了一下嗓子,止住了。
沈鸢道:小孩子嘛,都这样,长大点就好啦。
岱钦却侧过脸,低下了嗓音:孩子还是得有母亲在身边,有母亲管他教他。
我这个人教不好孩子,容易没有分寸,会惯坏他。
沈鸢转过眸子看向他,却见他仍侧低着脸,眼帘低垂不与她对视。
他接着说:你比我会教,教福团儿都那样手到擒来,教阿木斥自然也不会差。
沈鸢噗嗤一笑:你拿小孩和小马比呀。
岱钦道: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他又强调:所以还得你来管教他,他也依赖你。
这话听着有点怪,沈鸢皱了一下眉,然后抬眼去寻岱钦的眉眼,却仍是只能看到他咳了一声,然后别开眼去。
过了一会,岱钦又说:今日杨清元来见我。
沈鸢问:他说了什么?岱钦道:只是华北各州的安顿治理。
他忽然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将它在沈鸢面前展开来。
经过两年战乱,各州形势已有大的变动,最北部的并、幽、冀州等现在主要是中原人与我们朔北人混居,西部的凉州人口少但混杂多,中部的雍、司各州则还是中原人居多。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均为人用记号标注了出来,一看就是杨清元所注。
为了盘清华北各地的情况,杨清元实是做了许多工作。
沈鸢指腹压着下巴,仔细地看过这些标注。
她颔首道:其实大家语言不通,风俗不同,你占了我的地,我占了你的屋,很容易产生龃龉。
岱钦道:确实。
这便是问题。
继而又说:再者,天下将定,流动的平民应安定下来,荒废的土地应复耕,有些规制要建立起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粗放。
沈鸢点点头:是呀。
岱钦握拳置于膝上:我想了许久,我们草原人擅长武治却不擅长文治。
到了中原,如果还按照以往的那一套,必然行不通,时间一久,反生祸乱。
我既然来了,就要千秋百代,绝不会再被轻易赶回去!中原武治虽弱但文治却强,很多东西我们还是得向中原学习。
到日后,我们的身边应有中原的文臣,我们的后代也应学汉语读汉书。
沈鸢道:真的吗?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岱钦道:是的。
沈鸢弯唇安然地微笑:原本我会怕你南下后,会令我的同族人受辱,毕竟成王败寇,但你能这样想…我是很开心的。
岱钦道:你忘了,我会说汉语会写汉字,这些都是我父王从小教我的。
后来我收了杨清元,也是让他继续教我这些。
沈鸢歪着头问:我一直都没真正问过,原来先汗王当年就会汉语了吗?岱钦道:他很敬重中原的文人。
他从前常教我,在战场上我们与他们生死相对,但在战场外,我们应敬重他们。
成大事应不拘小节,如此才是君主所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如此熟悉,沈鸢又想起昨日沈祁与她所说。
其实他们两个人,明明是有很多相似之处啊。
只,道不同。
她又垂下眼。
岱钦却伸手扶起她的下巴。
沈鸢,这不是在草原了,这里百废待兴,有很多新的事情,很多新的问题,我身边需要有中原人,不只是杨清元这种…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你比我们都了解中原,你…在的话可以帮我们很多。
他大概找不到更好的措辞了,只好说完后又清咳一声,闭了嘴。
沈鸢这才听出其中的问题来。
他头一次说话这么不干脆,扭扭捏捏、东拉西扯了一堆…沈鸢眨着亮亮的眸子。
岱钦,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岱钦才抬起暗褐色的眼睛:沈鸢,这里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你的参与。
沈鸢盯着他:所以,你知道了是吗?岱钦道:是的。
苏木尔是我派去的,所有事情他都必须禀报我,我问他他不敢瞒我。
沈鸢轻轻叹息:我其实也猜到了。
岱钦的目光深深:沈鸢,如果你哥哥要和我们打下去,我会奉陪到底。
大余的军队有先发之势,都能被我打得节节败退,今日我照样能打败他。
沈鸢咬唇:我知道。
岱钦又道:他应当明白一件事。
你已经嫁给我了,是我孩子的母亲,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
他们想把你送过来就送来,想带回去就抢走,他们把你当成什么?把我又当成什么?他当我们朔北人好欺负?!他语气里有引而不发的怒意,但他脸上始终深沉,在克制。
沈鸢用力咬着下唇。
半晌,岱钦的脸色还是柔和下来,他放低了声音:沈鸢,我知道你思念父母,但是,在这里,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和我一起去做,阿木斥也需要你…他没说下去,他没说我也需要你,因为他向来说不出肉麻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他只会叫她沈鸢,连个小名都没叫过。
但是沈鸢能明白。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则同样握住他的手。
你放心。
她进到他怀里:我不会走。
岱钦抚摸着她的乌发,那尚未簪起的秀发垂肩披散,如绸缎,在手掌下缓缓流动,洗涤尽他掩埋心底、浮浮沉沉的所有慌张与忧怕。
他长长地喟叹一声。
他要的答案,他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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