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沁被叫到了承德殿内。
上次他只走马观花式地看了一遍宫殿, 这次才真正看清了气势恢宏的大殿。
真好啊,真好啊!他连连感叹。
岱钦道:只是这地方杀气重,过于靠近边界线, 若要立朝, 得往别处迁一迁。
穆沁回头:怎么?有选好的地方了?岱钦含笑:圈了几个地方,等沈鸢决定吧。
穆沁便转眼看他。
那你叫我来, 是什么事?岱钦搓了一下手:我在想, 咱们来了中原,有些事就得入乡随俗,也得像中原人那样立国立朝才行。
穆沁道:那可不!这事底下的人都讨论好几天了,就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没敢说!岱钦道:大哥赞成就好。
不过还有件事。
什么事?皇后的人选也得定一定。
穆沁的脸上立马浮出某种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没立刻回答他, 只是绕了个弯。
这?可你现在倒只有一个人啊。
要不要把谷兰穆接过来?不过她父亲现在犯了错还得发落…那要不你再选一个?岱钦的脸色就有点沉了:大哥。
穆沁一捋胡须, 耸了耸肩:是你先绕弯的。
岱钦只好道:大哥, 你觉得沈鸢怎么样?穆沁又故意说:如果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打死不同意,你会不会改主意?岱钦又沉了脸色:不会, 我已经在沈祁面前承诺过了, 这也是他休战的条件。
穆沁哈哈一笑:你自己没和任何人商量, 就和他做了承诺,现在又来征询我的意见?不就是硬逼着我同意?岱钦道:你的意见很重要。
穆沁道:不是我的意见重要,是你想让我去说服其他人吧?兄弟两个就互相看着对方, 都把对方的心思摸透了。
穆沁道:说真的,如果还在以前, 我是不会同意的。
但是你走之后, 她确实做了很多, 朔北各部的很多事她都参与过, 绝不比咱们这些大男人差。
更何况。
他叹了一声:更何况她还能杀了扎那,阻拦住怵灵的袭击。
岱钦,那个时候她满身是血地走出来,我整个人就给震惊得不得动弹,不止是我,朔北的军士们都是这样。
她还怀着孕呢,有这种胆魄,还有这种计谋,如果她不做你的皇后,我真想不出还有谁了。
岱钦的眼里便焕发出热烈的神采,他扬笑起来,上前一把扶住穆沁的双肩。
别别别。
穆沁可受不了这么亲热: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娶到了个好女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都服气。
他又一拍大腿:嘿,你说我怎么娶不到这样的呢?明知是玩笑话,岱钦还是佯装脸一沉:大哥,她可是我的妻子。
穆沁便抚须大笑,将岱钦又带笑起来。
穆沁道:其他人那边你放心,有我在,这些都不算问题。
而且你现在在中原人的地界上,也确实得有位中原人的皇后,如此才能得人心。
岱钦道:有你这句话,我放心。
穆沁哼哼,又问:对了,可木儿王叔该怎么办?毕竟他也没有参与叛乱,只是缩头不出罢了。
岱钦道:我和沈鸢讨论过了,剥夺他的封地与军权,让他自己安享晚年吧。
穆沁道:呦!她还挺大肚。
毕竟王叔曾要把女儿嫁给你。
岱钦瞥他一眼:她不是小气的人。
穆沁笑道:也是。
五日后,岱钦给沈祁考虑的时限也接近尾声,他便派出杨清元去与他谈。
临行前,云琦去见他。
看到了那些灵位,上面所书皆不过报国二字。
云琦收回目光:你这次去,是要再劝淮南王世子吗?杨清元道:汗王命我如此,时间不能再拖,应该有个解决。
云琦道:那便好,早点回来。
本是一句平常的话,杨清元却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容澹澹地答应。
沉默一会,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琦忽然拉住他的手,手心的温热传递上来。
你会回来的,是吗?杨清元转过眼,点头:我会回来。
云琦弯眼含笑:那就好。
别忘了,你还要和我们一起建衣冠冢,小妹还在等你帮我们修屋子。
而且,公主也说想再见你,有很多事想和你商量。
一件一件,千丝万缕,与这里的人关联牵扯着。
杨清元道:放心。
抽出了被她握住的手,还是那般矜持,一丝多余的情感也不曾流露。
云琦不解地望向他。
杨清元道:回去吧,我要走了。
进了军营,在层层士兵的戒备下见到了主帅沈祁。
这时的沈祁正坐在位子上,神情略显颓然,已不复曾经意气凌云。
杨清元问他:世子,请问大周皇帝是否考虑清楚?又或者,您是否考虑好了?沈祁握着的拳头无力地搭在摆着地图的长案上,闻言,拳头松开,手掌朝下抚过周朝收复的疆域,又抚过那些长久失去的疆域。
也许如鸢鸢所言,这已是极致了吧。
他低声道:终究是不能再进一步了。
带着难以消解的壮志未酬,沈祁苦涩地合上眼。
还有最后一种方法。
沈祁睁开眼睛。
杨清元道:还有最后一种方法,当年荆轲刺秦,今日亦可效仿。
这句话一出,沈祁的眼里忽然卷起摧枯拉朽的风暴。
他立目圆睁,不敢相信地注视面前这位汗王近臣。
杨清元古井无波:岱钦汗王是朔北军绝对的主心骨,刺杀他,可重创朔北的士气。
这件事,我可以去做。
沈祁面容冷厉,缓声而道:杨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杨清元道:我知道。
你还记得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吗?他还是不敢相信,他甚至怀疑这是岱钦的试探。
但对方微微点头:我记得。
那你…因我心里一直还认,自己是周臣。
沈祁双手按住长案,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
脸上的震惊止不住,心中的震撼除不去。
杨清元低下了眉目:您还记得我去阳城求见您的那回吗?你带了数十灵牌。
是的,我说过我不会忘记这些死去的人,也没有忘记祖上的忠勇。
我说过,请您信我忠勇杨家。
但是你也是岱钦的臣子,你对他亦有忠。
当初他救下我,我便做他的臣,是为保命也好是因畏死也罢,都不重要了。
一臣不可侍贰主,我一直认定自己对汗王只以义字行事,以此聊以□□。
但如今忠义两难全,我只能取忠而舍义,因我为周臣,忠字不可违。
忠义,忠义二字,如此轻,又如此重。
这二字曾在沈祁心中拥有不可撼动的位置,至真至纯,一尘不可染,没有转圜余地。
他凭此二字行事,可壮志凌云可气吞山河。
而如今,他听到杨清元口中说的这两个字,却是愈加苦涩难抑。
他问:但是朝廷曾亏待过你杨家。
杨清元道:是,但先父教导过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可负臣但臣不可负君。
虽我亦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但一边是我同族人,一边却是异族人,骨子里留着中原人的血,纵使君父薄待我,我也不能弃君父不顾。
苦涩又加重一分,沉重又积压一分。
你要杀岱钦,朔北人不会放过你。
我原本也不打算放过自己。
汗王待我不薄,我背弃于他,实在天理不容。
不论成功与否,我都会自刎谢罪,绝不会苟活于世。
杨清元垂下的眼帘重新抬起,有泪水满溢,有泪水夺眶。
沉重便彻底压弯沈祁的脊背,头一次,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问: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就会令朔北撤兵吗?杨清元又低头:我不知道。
或许不会。
或许只会更激化两国之间的仇恨,将战争推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到那时,沈鸢怎么办?阿木斥怎么办?沈祁站在那里。
过去的一年里,当他踏上失去的土地,这里有许多忠义之士愿意舍生取义,为退守南边的朝廷献身,为中原军效力,前扑后继,络绎不绝。
这便是推着他一再往北的动力,因忠君报国,是天下文人志士的理想。
纵朝廷羸弱,纵君父负我,我也愿肝脑涂地,不负君父。
忠国,便是大义。
但走到了这一步,牺牲的已经太多。
忠义不再至真至纯,它可陷淤泥可堕渊涯。
牺牲的,仍是许多人的生命。
大义终于化作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沈祁肩头。
良久,沈祁扶住了杨清元。
有件事我想问你。
请问。
依你对岱钦的了解,若他真的统治华北,华北的中原百姓将怎样?杨清元没有犹豫:他会善待百姓。
会做明君,会做仁君,也会令百姓休养生息。
这便是沈祁听到的答案,也是让重担卸下的唯一答案。
沈祁再次合目,在安静的黑暗中长长地叹息。
许久后,他开口。
不用了。
他说:不要再牺牲更多的人了。
我接受岱钦的条件。
回到长案边,低头去看地图上已见雏形的分界线,他收归的,尽归他,岱钦征服的,尽归朔北。
如此,已是极致。
如此,重负卸尽,落寞过后,只有释然。
回去吧。
沈祁道:回去好好辅佐他,叫我们的百姓不再受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