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没想到,他的小王妃居然早就能听懂,能说朔北语了。
他跟着杨清元学习许久,汉语不成问题。
因此他与她在一起时,总是为着交流的方便同她只说汉语。
她在外面时也总是少言寡语,他几乎很少听她开口与他人交流。
是以,他没问过,甚至没想过,其实他的小王妃是懂朔北语的。
但他错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牧民的赠予,用得体的朔北语回应他们。
岱钦一时无语。
裘衣被拽了拽,岱钦回过神看到沈鸢正笑容清浅地指给他看:我能去看看他们的羊崽吗?岱钦颔首。
于是沈鸢就步伐轻快地随牧民们去了。
淮南王宫里养着各式各样的花鸟飞禽,母妃喜欢猫狗,宦人还会专门去民间搜寻漂亮的猫狗回来。
沈鸢生平见过许多美丽的宠物,却没见过这些脏兮兮的牛羊。
羊圈里的羊早就看不出原本雪白的颜色来,像是在泥地里连续打了几十个滚,浑身灰蒙蒙的,毛发都打了卷,那股特殊的羊膻味更是刺鼻。
沈鸢却控制不住地兴奋。
她看到羊群里几只出生不久的羊崽子,被母羊护在怀里拿舌头舔舐。
我能去抱抱它吗?沈鸢期待地问。
老牧民说:刚出生不久的小羊怕生,人最好还是不要接近。
哦。
沈鸢有些失望。
老牧民怕得罪了沈鸢,忙道:有一只大一些的羊崽,我抱来给您。
老牧民口中的小羊崽看起来干净许多,其实是他特地用家里不多的存水给羊洗了个澡,只为了王妃娘娘抱它的时候不至于脏了手。
沈鸢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羊崽,羊毛上还湿乎乎的。
沈鸢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问:用了您不少水吧?老牧民赶忙下跪:都是我们该做的,一点水不算什么。
沈鸢歉疚地笑笑。
她没想到因自己微不足道的一时好奇,就要让下面的人来回忙活。
她嫁到这里近两月,知道水源对平民的珍贵。
羊崽在沈鸢怀里很听话,不久就睡着了。
沈鸢摸摸它的头,觉得特别可爱。
等它再大一点,你们就会杀了它吃肉吗?沈鸢突然问。
不一定,这是只母羊,可能会先让它生羊崽。
老牧民给她展示母羊的标志。
沈鸢脸上红红的。
没办法,牧民们都很纯朴,没有那么多避忌。
老牧民说:它再大一些,还能产羊奶,羊奶做成奶酪就能放一整年,多了还能喂狗崽。
就连它们的羊毛,也能用来做衣服。
沈鸢眼睛一亮:怎么做的?老牧民两只手指捏住羊崽背上的绒毛:这些剪下来,堆在一起搓一搓,就能搓成绳,能用来编织。
他对沈鸢说:我女儿很会做,可以让她给您说说。
沈鸢跟随他进了毡帐,昏暗逼仄的帐内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的姑娘坐在榻上编织着。
别起来,我只是进来看看。
沈鸢止住她要下榻下跪的动作。
姑娘抓了一把剪下来的羊毛,当着沈鸢的面将它搓成一团,再用两根手指从毛团里一点点摘出来,动作细致又麻利地搓成细细的毛线。
毛线穿过骨头制成的针尾,穿梭在毡衣上。
沈鸢看着姑娘灵巧熟练的动作,大为震撼。
姑娘受到鼓舞,抬眸一笑:不止这个呢。
她顺手抽过来一张羊皮,用布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肉,拿来剪刀开始裁剪。
动物的皮还能剥下来,穿在身上冬天都不怕冻了。
姑娘道。
羊皮刚剥不久,还有腥味残留,沈鸢捂了捂鼻子。
刚开始是会有些难闻的。
姑娘笑着说,她像对待朋友那样同沈鸢说话,不像她的父亲那样恭恭敬敬。
你可以先摸一摸,上面还热乎着呢!姑娘努努嘴,看到沈鸢犹豫了一下就真的伸手来摸了,她又道:唉唉,别摸到血上去了啊!沈鸢笑道:真的还是热的!姑娘可得意了:那是,要不怎么保暖呢!沈鸢笑出了声,转而又有点落寞。
姑娘拿眼睛看她:怎么了?想到我额亲的事情了?额亲是母亲的意思,姑娘的额亲,也就是老牧民的妻子,在大余人入侵之时被杀了。
沈鸢稍稍讶异,望着她。
姑娘显不出悲伤:你们都是这样啊,平日里高高在上,偶尔下凡到人间一趟,只想听听我们说些苦难,掉几滴眼泪再给我们一些口头上的安慰,一扭头又回天上享福去了。
沈鸢怔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瞥着她:你不会因为我说这些要杀我吧?我可是觉得你和那些老爷不一样,才悄悄和你说的。
沈鸢沉默了一下,回她:我不会的。
我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沈鸢问她:你额亲去世了,你不伤心吗?姑娘低头继续忙活:伤心啊。
可是伤心有什么用呢?我额亲好歹是死在大余人手上的,朔北的汗王帮我们报了仇,额亲的灵魂就能没有遗憾地走了。
可要是在十年前,我们这里还是乞立部,朔北人杀过来的时候死了多少人?不仅不能报仇,还要认朔北部的王作王,连同我们也成了朔北人。
沈鸢突然窒住。
那你不恨吗?许久之后,沈鸢低声问。
不恨。
姑娘抬起脸坚定地摇头。
沈鸢不明白。
姑娘说:汗王没有统一各部的时候,草原上天天都在打仗,每天都有人死,每天也都有人为死人报仇。
他们打来打去,都是为了给王争地盘,可死的都是我们无辜的平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是朔北人,都是汗王的子民,他不允许我们争地盘,他要我们和和睦睦的,要我们在冬天的时候互相运输食物衣服。
这里再也没有那么多战乱了,虽然大余人还是会经常侵犯我们,但我们有汗王的军队,我们可以抵御他们。
我不恨汗王,只要他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就不恨他。
沈鸢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离开的时候,沈鸢想给老牧民送些财物感谢他的款待,但她摸了摸却摸不到什么财物,最后只得将手上的玉戒摘下来送给了他。
明月高悬,沈鸢在月光下踩着草地发出沙沙声音,不远处岱钦还在等她。
她一路走来都在回想今天和牧民女儿的对话,直到到岱钦身前,抬头才发现岱钦瞧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臣已经准备好了晚宴,望汗王与王妃赏脸。
萨尔走过来打断了岱钦的复杂目光。
岱钦收回目光:好。
萨尔松了口气,听岱钦的语气,今天视察的结果还不错!那他这个部首的头衔还能保得住!萨尔在大帐内安排了盛宴,香喷喷的烤肉与清香的瓜果堆积成一座座小山,被奴仆们端上来。
酒壶塞子拔掉,往金酒杯里注入乳白的酒线,马奶酒的香味就充盈整个毡帐。
官员们都很高兴,连同岱钦的表情也逐渐放松,在男人们豪放的谈笑声中端起酒杯。
只有沈鸢坐在边上有些放空。
她才从老牧民昏暗脏污的小帐篷里出来,牧民女儿的话犹在耳边,她面对眼前这些丰盛的食物,只觉得索然无味。
好在这是属于男人们的盛会,他们谈论着军事与政务,谈论南方的周朝与西方的大余,没有多少人会真的在意沈鸢的出神。
大余人的势力日渐增强,他们野心勃勃想要侵吞我们。
倒是南方的中原王朝愿意与我们交好,还保证每年会赠予钱粮物资,汗王有没有考虑…说话的人瞥了沈鸢一眼,又问岱钦:有没有考虑与周朝合兵力攻打大余?沈鸢猛地收回心绪,转头看岱钦。
中原北境长期受到骚扰,其中尤以大余为首,大周朝本想与其交好但遭到拒绝,其野心昭然若揭。
反倒是东部朔北愿意接受和亲,这才有了沈鸢前来。
所以,现在是要更近一步,两者联手了吗?只见岱钦一言不发,只静静喝酒。
问话那人眼珠一转,立刻闭了嘴。
今晚是为汗王洗尘,不要谈这些军务。
萨尔端着酒杯起身解围。
刚刚冷下去的氛围又热起来。
这时候,萨尔给了外面一个眼神。
几个窈窕身影走进大帐,穿过两边案几,立于大帐中央。
沈鸢抬眼看到这些舞女的身上仅穿着单薄丝衣,露出手臂与脖颈的大片肌/肤,她们深目高鼻肤色白得发光,既不像朔北人也不像中原人,沈鸢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知道,她们浑身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萨尔暗暗看了沈鸢一眼,还是开口:这些是跟着西域商队进贡来的西域美女,能歌善舞可为汗王助兴。
音乐响起,舞女翩翩起舞。
萨尔看看岱钦,目光又移到他身边的沈鸢。
只这么一眼,萨尔的表情紧了一下。
小王妃也在看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她此时却面如冰霜目光冰冷。
竟然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她还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