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跟着岱钦巡视了另外两个子部后,回到了上都大营。
撒吉和玉姿看着岱钦护着沈鸢骑马奔来,在大帐前停马。
带王妃回去,好好照顾。
岱钦对奴婢说,转头去了大帐。
玉姿奔上来,帮沈鸢拿脱下的帽子:殿下累了吧?还好,拿点水来。
骑了一天马的沈鸢又热又渴,进了帐里顺手解开衣领透透气。
呀!玉姿惊呆了:您的脖子怎么了?那晚扼出来的淤痕还未消掉,颜色从绯红转为淡淡的暗红。
沈鸢这几日特地拉高衣领遮住,为的就是不让人看出来。
沈鸢按住玉姿:没事,是他不小心弄的。
玉姿立刻明白了,收住话头,只是心里还气恼:多少次了,这个男人为什么都不知道怜惜公主,甚至还变本加厉弄出这么严重的伤来!撒吉淡定地拿出一个小盒子,沾取少许膏药,在红印上轻轻抹开,清清凉凉让沈鸢的皮肤瞬间起了疙瘩。
活血化瘀的药,涂上很快就会消肿。
撒吉道。
沈鸢点头。
玉姿忍不住开口:他,他什么都没说吗?沈鸢沉默。
说过什么吗?她只记得那晚岱钦松开她,神情有一刻忪怔,他定在那儿怔住,最后还是要她首先开口说她没事。
除此之外岱钦再没说过太多,只是有时会抱着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叹息。
玉姿脱口而出:好歹是大周朝过来的公主,他怎么能这么对待!撒吉瞪了玉姿一眼:不要口无遮拦!沈鸢拉了一下玉姿让她住口,玉姿自知失言可还是愤怒,脸涨得通红。
撒吉叹道:男人会这样的,特别是这草原上的男人,使用暴力惯了,对女人难免粗鲁,还是要辛苦娘娘多忍耐。
她还不够忍耐吗?沈鸢心想。
她被送过来一路忍耐至此,在这里得不到平等相待,没有夫妻间的举案齐眉,必须谨言慎行以免犯汗王的忌讳。
这里没有一处是她理想的生活,都需要她忍耐才能度过。
沈鸢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有些湿润。
撒吉察言观色知道沈鸢的委屈苦楚,但她也着实做不了什么。
正如她所言,男人对女人的怜惜总是难能可贵。
她从年轻到年老,伺候过好多位王妃,看过太多女人的苦楚了。
撒吉只能给了玉姿一个眼神,让她跟自己出去,留沈鸢自己静静。
独自一人的沈鸢坐在铜镜前,解开发辫,乌黑秀发垂落散开,再不受任何束缚。
她望着铜镜,发现自己的雪白脸蛋上已划出泪痕,忙用袖子擦了擦。
可泪水又多又满,却突然止不住了,她一只手扶着脸颊一只手在妆台上摸索,摸到一张帕子,拿起来给自己擦泪。
眼前一片雾蒙蒙,她凑近镜前想看清眼睛有没有哭肿,却什么也看不清。
只好走到门口掀帘让日光投进来。
殿下?沈鸢眼前一亮,帐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路过,看到忽然出现的沈鸢停下脚步向她行礼。
只杨清元再一抬头,又立马移开目光。
沈鸢突然反应到自己松开了一节衣领,披头散发还双眼哭的通红,就这么毫不端庄地站在外臣面前。
她十分窘迫,忙扯下帘子钻回帐里。
真是丢脸!自己憋屈的样子全给这个人看了去,指不定他正在心里怎么笑话自己呢!竖起耳朵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沈鸢觉得杨清元应该是自觉走远了,她稍稍送了口气。
跟随岱钦的这几日她一直挺着气让自己显露不出任何愁怨,好不容易憋到现在,才稍稍在玉姿和撒吉面前展露了一丝情绪。
剩下的本想独自化解,却不成想在杨清元这里被撞见了个明明白白。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看见自己的低落,沈鸢只觉得憋屈不是滋味。
一低头,却见到手里攥着的帕子,竟是初见那次杨清元赠予她的。
白色帕面上红梅盛放,被她的泪水染湿了一片。
沈鸢走到镜子前,将帕子摔在妆台上,坐下来,手支起脸颊,独自沉思。
殿下。
外面传进杨清元的声音。
沈鸢心头一震,他怎么又回来了?臣有事求见。
杨清元道,语气恭恭敬敬,听不出来任何嘲笑。
沈鸢叹了口气,对着镜子扣好衣领,把头发随意收拢别在脑后,又拿清水洗了洗眼睛,弄好一切后才走到门口去见杨清元。
杨清元耐心地在外等候,见到沈鸢终于出来,面容上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但是神情淡淡目光不与他对视,明显还在强撑。
杨大人因何事求见?沈鸢问。
一只小巧的锦盒展现在眼前。
这是清玉膏,能活血化瘀,是从臣祖上传下来的配方,效用甚好,殿下不妨一试。
杨清元将锦盒放到沈鸢面前,俯声说道。
沈鸢脸上飞红更加窘迫。
原来他都看到了,看到了自己脖颈上的瘀痕…杨清元却面容平静:臣知道殿下跟随汗王左右,难免受到些对待。
只是事不如意十有八九,还请殿下为着大周子民着想,务必安定心神勿受困扰…杨清元!杨清元愕然抬起身子,看到面前的公主脸色铁青,双眼噙着泪,情绪激动不已。
杨清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对谁说吗!沈鸢咬着牙责问道。
他特地跑回来看她笑话就罢了,居然还这么直截了当地将夫妻之事说出来,言语中还满含对她的指责和不信任。
她在朔北人面前得不到尊重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在同族人面前也受到轻视吗?你只是一个外臣…沈鸢气的发抖: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我就算来了这儿,也是你的公主!杨清元愕然而立,顿了半晌后,再次俯身行礼:是臣一时忧心,说出无礼之言,望殿下恕罪。
不远处的守卫被沈鸢的斥责声吸引,以为是杨清元得罪了王妃,扶着腰刀朝这边走来。
沈鸢定了定心神,朝守卫伸手止住他:这边无事,你下去。
守卫应了一声,转头回了原地。
沈鸢注视杨清元,语气平和不少:你走吧。
这膏药你带回去,我不需要。
杨清元关切地望她:殿下,臣刚才所言,只是怕您受到困扰损伤凤体。
沈鸢咬着牙摇头:你觉得我不懂这些道理吗?你觉得我在这儿这么久却还没有做好准备吗?杨清元,我凭什么还需要你来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她一路走来,所见之人无不告诫她、教育她、训导她,她记着他们的话,许多委屈都自己咽下了,可为什么还有更多的人来对她指指点点?还是这个不算是周臣的周臣。
沈鸢落泪:任何一个大周的子民都可以来训导我,只你不能,你没有资格代表大周子民同我说话。
杨清元目光黯淡下去。
他明白,他早已不是周臣,怎么有资格去说为了大周子民如何如何。
是臣的错。
杨清元道:您说的没错,是臣有时还将自己错当周臣。
沈鸢诧异望他。
这话在朔北境内说出,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交于听者手中。
只杨清元并不在意,垂下脸黯然苦笑,继续道:公主为了大周子民勇于献身和亲,着实要比臣有勇气千万倍。
臣怎敢训导您?不过想给您一些支撑,帮您在这儿坚持下去。
沈鸢缄默,看着他的苦笑,她的怒意渐渐消退。
杨清元目光闪动:只臣想让您知道,无论如何您在臣面前都无需困窘。
他望向天空:异国他乡少见同族人,臣是您的同族,就是您的支撑。
若有需要,臣可赴汤蹈火。
朔北的土地上,一位身着裘衣称岱钦为王的青年人,毫不动摇地向周朝公主表明心迹。
沈鸢注视杨清元望天的眼,心里五味杂陈。
……撒吉被岱钦召唤到了大帐内,她看到岱钦高大的身躯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听到她进来,只是问她:王妃怎么样?撒吉答:娘娘很好,只是一路奔波累着了,回来就歇下了。
岱钦颔首,默然了一会,又问:她没说什么吗?撒吉不明其意,却也不能把她和玉姿的对话禀报出来,只能回答:娘娘身体疲惫,没有说些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撒吉看到岱钦的背影挺拔地立着,背着的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右手指上戴的金戒被他缓缓转动。
撒吉看着岱钦长大,对他的肢体语言都很熟悉,她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在思考。
她听见岱钦的一声叹息。
岱钦转过身,对她道:王妃受了点伤,你拿些药膏给她用一用,好好照顾她。
撒吉略略惊讶,但还是应下。
岱钦又道:这几日我就不回卧帐了,想必她也不想见到我,你回去和她说,让她暂且安心。
撒吉惊诧得微微张口。
岱钦偏过脸望着地面,眼神些许晦暗。
许久之后,他一声长叹。
我实在是不会对待女人。
撒吉,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好好对她。
他低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