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尔下得台来阔步走到汗王岱钦面前,低首俯身以示效忠。
豆大的汗珠渗满苏木尔露出的后颈,顺着蜜色肌肤的纹理徐徐滑落,张扬起男性最原始粗犷的气息。
岱钦转头问喀其:你要哥哥赏他什么?喀其不假思索:就赏一百双鞋袜!众人哈哈大笑,岱钦也被逗笑了:就算是一千件也不值什么,要赏就要赏些大的才是!岱钦大手一挥,赏下一百两黄金与五十头牛羊。
苏木尔单膝跪地接受恩赏,再起身时已被众人包围,他被他们抬起来举过头顶抛向天空又落下,反复数次,高昂呐喊声不绝于空旷草原。
热闹之外则是沉寂。
沈鸢站在外围,望着太妃的侧颜,缄默无语。
听到殉葬的第一刻沈鸢的确震惊,但转念想到朔北国连王嫂也可弟及,无子妃妾为先王殉葬又算的了什么呢?沈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此时太妃的目光一直定在远处一起一落的苏木尔身上,也确实不需要她来打扰。
喀其钻出人群重新跑回母亲的怀抱,太妃给他整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喀其骄傲地昂着头让母亲整理,一面激动地炫耀:你看到苏木尔的最后一击了吗?真的是太厉害了!恐怕连汗王哥哥也做不到,但苏木尔就能做到!太妃细心地帮他掖了掖领子,笑说:苏木尔这么厉害,给我们的喀其争了光,回头可得好好赏他。
喀其一仰头:那肯定!太妃站起身向沈鸢告别:我和喀其也要回去了,来日再聊。
她朝岱钦所在的方向轻轻努嘴:想必你也等不及要去找他了吧?她褐色的眸子轻轻一转,倾身凑近沈鸢又道:岱钦不懂你们中原小女儿家的情趣心思,他要是无意间惹你生气,你就来告诉我,我去说说他。
沈鸢轻声道:没有,汗王待我甚好。
那就好了。
太妃眉眼弯弯如月牙状的清潭,日光洒落在潭中布下粼粼波光。
岱钦这孩子平常话少,嘴巴笨,但就像我说的,他心是善的。
太妃娘娘挽着喀其的手,迈着迤迤步伐走远,待到身边再无聚集人群,她才想起些什么,俯下身子问儿子:刚才你怎么只求哥哥赏苏木尔一百鞋袜?喀其拽着母亲的手,真切地回答:苏木尔的鞋袜总是不够,要是让哥哥一次赏他一百双,母亲就不用总在夜灯下织袜了。
太妃脸上微红,垂了眼眸,长而弯的睫毛覆住眼下的一片粉晕。
忽然,她再次抬起眼睛,脸上的晕红褪去只留下敛容正色。
以后这种话,不许在外面乱说,你母亲是先汗王的妃,这些话必会招人猜疑。
童言无忌,喀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说这些。
他作为老汗王的遗腹子自出生起便没见过父亲的面,跟着母亲生活十载,接触最多的成年男性除了兄长岱钦,就只有苏木尔这个家奴了。
母亲倾心于苏木尔,那在他眼里,苏木尔就是他的父亲。
即使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母亲只能忠诚于已逝的先汗王,即使要嫁,也只能再嫁先汗王的同辈手足。
漠北草原上女人是资源,但只在宗族内部流通利用时才发挥价值。
王的女人若要改嫁平民乃至奴隶,无异于背主。
若有背叛,千刀万剐也不够。
凭什么呢?苏木尔与母亲明明相互爱慕,为何就因为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不能在一起?为何就要因为这毫无意义的忠贞要求,要让母亲承担万劫不复的后果?喀其默默收紧拳头。
他不过十岁,但此刻心中的恼怒尽数化为鼻腔里喷出的沉重气息,像一头即将发怒的野牛,显露大男子汉般的气势。
我会保护好母亲。
他气冲冲地高声保证。
太妃只道他听进去了她的告诫,欣慰地摸摸他的手背。
他还年幼,应该是她来保护他。
赛台旁的人群终于散去,玉姿喘着气跑出来寻到沈鸢。
看得太投入竟然把公主晾在一旁,玉姿心里正无数次地痛骂自己。
殿下…奴婢再不敢了。
玉姿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敢看沈鸢的眼睛。
沈鸢半嗔怪半调侃地轻轻叹:再过一段时间,只怕你都不记得有我这个人了。
玉姿脸涨得通红:奴婢真的再不会了!沈鸢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目光一抬,画面拉远,散去的人群那头岱钦侧身而立,他明显看到了这边的沈鸢,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却有闪动。
沈鸢定在原地,同样回望他。
只她的面容平和不见太多波澜,目光中多是坦然。
纵使他真的对她有了嫌隙,不愿再予她任何恩宠…雷霆雨露皆为君恩,面对高高在上的汗王,她无法拒绝也不可怨怼,但至少还有保持坦然的权利。
对面的岱钦终于迈开步子朝她走来。
他初始提步缓慢犹豫不决,随后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眼看即将要近她身前。
沈鸢。
岱钦颌面的胡须微颤,十多天来他终于再次开口唤她。
似乎是生平第二次唤她的名,第一次还是在乞立部的临时毡帐里,他恍然惊醒松开扼她的手时。
沈鸢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沈鸢。
岱钦走到她身前,扶住她的手臂,低下头目光复杂,轻声再次唤她。
你…刚说出一个字,他突然住了口。
沈鸢转身看到可木儿亲王和扎那并肩走来。
扎那一眼便看到了沈鸢,敌视不友好的目光毫无遮掩。
岱钦啊。
可木儿率先开口,爽朗地笑道:今日你可是出尽了风头!我看许多平日里见不着人的王爷都来了,就为了一睹苏木尔的风采。
岱钦恢复了以往的肃穆姿态,淡淡回道:是喀其出尽风头,苏木尔是他的家奴,我不过是帮他助威罢了。
可木儿大手一摆:不管是谁的家奴,总之这次苏木尔打败了我手下的勇士,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如后辈。
也罢!今晚我在帐子里摆了宴席想为你庆贺,就看你赏不赏脸大驾光临了!岱钦眉尾轻轻挑起:理应由我做东设宴才对,不必麻烦王叔。
可木儿笑道: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就说你愿不愿意赏脸赴你叔叔的宴吧!他快速地看了沈鸢一眼,就这短暂一眼,被岱钦收进眼里。
岱钦道:要只是喝酒吃肉,我有什么理由不给王叔这个面子?就怕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可木儿抱着臂膀歪着脖子,笑看岱钦:就是家里人一起坐下来聊一聊,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岱钦露出极淡的微笑:正好我晚上无事,就赴王叔的宴。
甚好!可木儿重重地一拍手,掌声响彻天地般。
可木儿怎么可能无他事图谋?但是国事,也是家事,可木儿着实算不上欺瞒王上,不过是要先请君入帐,再成所求之事。
只是…可木儿再次看了沈鸢一眼。
有这个丫头在,事情便不好说出口。
于是他补充道:好酒好肉都备着,就咱们叔侄几个单独聊聊。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吧?别把你那异族小妾带着!岱钦只淡淡说:好。
一旁的扎那自觉事情成功一半,冲着沈鸢露出得意洋洋的一笑,笑容仿佛在说:等着瞧。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个贵族的表现如此明显,沈鸢怎么看不出来?她知道可木儿和扎那准是私下合谋些什么,要拉着岱钦一起商量。
这事说不定与自己有关,因此刻意回避着她。
沈鸢直觉此事与朔北大周的政治交好无关。
既如此,她便并不在意。
面对扎那侵略性的目光,沈鸢面沉如水,转过眼眸并不看他。
扎那的挑衅落了个空,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使力。
那回被她阻碍带走岱钦姬妾的恼怒重上心头,他紧紧咬着后槽牙。
走着瞧吧。
离开岱钦,沈鸢步入帐子,撒吉跑上来。
信寄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大家的支持~大概还有四五章就会甜一点啦,当初写的时候也没发现剧情搞这样慢,尴尬【汗,介意的伙伴可以攒两天哈,后期我会加快节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