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样是烛光闪耀,照样是美酒佳肴,照样是来往奴仆,如寻常所有宴席一般。
一柱香前的立后谏言似乎从未发生过,被岱钦专断地抹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沈鸢坐在岱钦右侧,静静看着这些草原汉子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谈笑声震天动地,金樽交错刀刃磨骨当当作响。
与风流文雅相对的,是野性粗犷。
只沈鸢出生风流文雅之地,融不入眼前的野性粗犷。
举目环视,坐上宾客竟只有她一个女人。
也只有她这个中原女子,安安静静并不融于此间氛围。
岱钦要带她来,无需任何理由,她只能从命。
只是,这里似乎没有需要她的地方。
她听着人们在前一刻当着她面讨论着如何给汗王立后,又在后一刻讨论军队和女人,没有一丝一毫是需要她插话,她作主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维持王妃的端庄姿态,像个好看的摆件。
环视的目光忽然顿住。
坐在最外侧的一个人与沈鸢一样,行为举止慢条斯理讲究文雅,与他人格格不入。
杨清元抬头与沈鸢对目,然后微微俯首致意,他面色平和淡然,并不觉局促。
他身旁众人已喝得微醺,怀中舞女更是频频倒酒。
他身处此间,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中原文人的风姿,却好像乐得其所泰然自若。
沈鸢忽然想起那次她问他的那个问题:你在这里,又是如何融入的?他们不恨你,不防你吗?她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帐内的酒气渐渐充盈,马奶酒的气味浓重,一阵阵飘进沈鸢鼻中,沈鸢捂住隐隐作痛的小腹,感到月事的阵痛正在不合时宜地攀升。
她本不是会痛经的体质。
但来漠北草原寒气入体,已经连续闭经两月了,这次天气回暖才真正回了一次血,却不成想一来就感受到了强烈阵痛。
玉姿。
沈鸢转头轻唤。
玉姿即刻凑近。
给我拿个暖袋。
沈鸢凑在她耳边轻声说。
玉姿一点就通,BaN看着公主略略发白的脸,她踮起脚尖侧身贴着帐壁往外走。
你的脖子。
低沉的声音传来,让沈鸢一怔。
你的脖子怎么样了?少言寡语的岱钦终于再次开口,半月以来他第一次询问她的伤势。
好得差不多了。
沈鸢答。
岱钦点头:那就好。
他转过脸望她,想说什么…然后又把脸转了回去。
沈鸢:…案桌倾倒酒水洒地,银盘金樽稀里咣啷滚了一地,一众坐着的人中赫然站起扎那高壮的身影。
臭表子!扎那恶狠狠地怒喝,一只手猛地抓上玉姿的头顶将她发髻全数攥在手里狠狠向后一拽。
啊!玉姿痛得惊呼。
就在刚刚,王妃的侍女路过扎那时被醉醺醺的他一把搂进了怀里,玉姿挣脱之下踩疼了他的脚,他气急败坏要置她于死地。
住手!沈鸢站起来,高呼止住扎那的拳头。
这下扎那看清了,他手里的奴婢是沈鸢身边的人。
看着沈鸢的面容,再看看玉姿的面容,扎那的暴怒变成了无法消解的恨意。
一个个中原人,一个个中原人来和我作对!咱们朔北的土地上都要他马的被中原人占领了!扎那的心要炸了。
他手提着玉姿的头发,挑衅地说:怎么?我连教训个奴婢的权力都没有了!?沈鸢道:她是我的奴婢,你不能这么随意处置!哈!扎那大笑:你的奴婢?你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领土上,就连你都是我们朔北人的,哪里还有你的奴婢!沈鸢涨红了脸。
别忘了。
扎那盯着他,目露凶光:大余人的军队就是你引过来的,这笔账,我们还没和你算。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扎那!岱钦发话了,他不悦地呵斥:这是什么场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把人放开!扎那只得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玉姿的身子忽地卧地,头发被扎那狠狠一拽,头皮处已渗出血来。
沈鸢绕过案桌跑到玉姿跟前,蹲下身将捂头痛哭的她抱在怀里。
哥哥!这个人。
扎那不想就此放过,指着痛哭流涕的玉姿:我要了!什么?沈鸢抬起头:你凭什么要她?扎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冲岱钦道:我向你求这个女人!不行。
岱钦冷冷地拒绝。
扎那道:上次那个女人是你的姬妾,我没向你求她,可这次她只是个侍女,我为什么不能要!岱钦顿了一顿,还是道:不行。
扎那提高嗓门:一个奴婢而已,试问在咱们朔北国里,谁家的奴婢不和牛羊一样?你是我朔北的汗王,为什么反倒一次又一次地维护这些个中原女人?他手伸进衣襟,掏出来一把金子,散在地上:就当我高价买了她!金子落地好像繁星布空,沈鸢望着这满地金灿灿的星星,感觉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绝望羞辱。
扎那,怎么和你王兄说话?可木儿亲王起身调和。
转头又对岱钦说:不过就是一个奴婢,给他也无妨。
不要因为一点小事伤了你们兄弟二人的和气。
岱钦闷声。
他和扎那一母同胞,扎那出生时母亲大出血,临终前拉着只有四岁的岱钦的手,嘱咐他好好照顾弟弟。
扎那对他,是弟如子,从小到大他的一切要求他都满足,他的所有愿望他都实现…即使他最终变得贪得无厌凶残野蛮。
只是一个奴婢。
岱钦抬眼扫视众人,底下的亲王大臣脸上,都透着某些淡漠。
确实,为了区区一个婢女,兄弟俩大吵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这还只是异族王妃的婢女。
岱钦放缓了声音:你下手太重,不会怜惜女人。
扎那觉出岱钦的让步,他每次的让步妥协都是这般样子。
扎那欣喜如狂。
能够打压中原人的气焰,把他们狠狠踩在脚下,令他无比畅快。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能拥有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原女人!就像收集玩具,他的玩具架上最后一个空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空位,终于能够补上…我不会打她。
扎那打保票。
岱钦严厉地瞪他。
扎那改口:我收帐就是了,大不了给个名号,把她往上抬一抬!岱钦沉默一刻,望向抱着玉姿的沈鸢。
他本想和她说答应扎那的请求,但他看到的,是沈鸢铁青的脸色,愤怒、怨恨,都在她噙着泪的眼里。
他顿住。
不行!帐内忽然响起清亮的女声。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沈鸢站了起来。
抱着玉姿的那一刻,沈鸢很愤怒也很无力。
她在这里过得并不好,但她牢记和亲的使命,做好王妃的本分,温顺柔和接受汗王的所有安排。
可糟心的事,似乎一件接着一件…沈鸢忽然明白过来。
她嫁来朔北国一心想着融入,她奋力学习朔北语,说朔北话,接受朔北的穿着打扮…但事情总有边界,她身为女子又生长于完全不同的文化,本就无法完完全全地融入。
她的出生与立场,就决定了他们永远不会真的接纳她…也许,杨清元,也从未真正融入过,被接纳过。
游牧民族崇尚强者鄙视弱者,一味退让并不会让他们尊重,反而要更猛烈地把你踩在脚下。
王妃。
岱钦起身。
这件事不行。
沈鸢说道。
你凭什么说不行?扎那被气笑了。
就凭我是大周朝的公主,也是汗王的妃子。
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奴仆是大周天子特地为我挑选的,她来是伺候我,不是来给你们谁随便买卖的。
她虽然来到这里,但说到底还是周朝的人!我也是你的王嫂。
你不和你的王嫂商量,反而恶语相向,你有没有将你的王兄放在眼里!岱钦第一次看到他的小王妃满腔愤慨,义正言辞。
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为了一个奴婢,至于吗?估计是两个人相处久了,有了感情,不想把奴婢交给扎那。
也是,扎那的德行,谁不知道啊?宾客面面相觑,交流眼神。
扎那立在中央,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把沈鸢塞进嘴里嚼烂!沈鸢的泪眼朦胧看不清周边景象,但她知道到现在还无人替她说话,就连岱钦也几欲向扎那妥协。
怀里的玉姿浑身发抖地抱住头,忍着疼痛不敢发声。
毕竟只是送来和亲的公主罢了!到底无权无势无所依靠,平日里的荣华富贵在一点风吹草动中都会扭曲得狰狞。
沈鸢无奈笑叹。
娘娘说得没错。
沈鸢抬起眼眸,雾气朦胧中看到远处的杨清元站起身,用极其平淡的话语说。
作者有话说:三更上一章好多小伙伴给我留言,很感谢你们的建议!感谢在2022-01-09 18:00:07~2022-01-10 22:1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肉乎乎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