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姿是大周精心挑选给王妃娘娘的陪嫁侍女,虽入朔北境内但还是正正经经的周朝人,与王爷口中的奴仆不是一回事。
杨清元缓缓提步,向前走近。
又来个中原人。
扎那叉腰: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可杨清元闲庭信步般走来,神情自若地注视扎那,他完全不受干扰地继续说道:在中原人的规矩里,陪嫁侍女是夫君的媵妾备选,说起来即使归属朔北,也是汗王的女人。
我听说不久之前王爷就曾看上过汗王的一位姬妾,只因受到王妃的阻止才未能如愿。
今日又再看上陪嫁侍女。
这么三番五次地觊觎汗王之人,恐怕不好吧?说话间杨清元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扎那面前,定住脚步直直地对视扎那,面露平和微笑毫不畏惧,却是句句说到痛点。
所谓兄终弟及,如今汗王尚且年轻鼎盛,王爷您到底因何故生出如此不敬念头呢?杨清元与扎那相对站立的位置离沈鸢很近,沈鸢眼中水雾散尽,看清杨清元笑意目光中蕴着的凌厉。
是她之前在他身上从未看到过的凌厉。
像是一滩清泉中露出反射寒光的刀尖。
你说什么?扎那的脸上头一次生出了一丝慌乱,杨清元这家伙,居然把火往他身上引!扎那想运用惯用伎俩阻止他说下去,只拳头刚出,眼前这个风流雅致之人灵巧侧身转过身躯一气呵成,让扎那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一直怒目圆瞪的沈鸢忽然轻笑一声。
随后大帐内先后又多了几处笑声。
那些个宾客听到杨清元举重若轻般的讥讽,见到他轻轻一躲让扎那出丑,心里都想笑得要死!这个外强中干的混世魔王,终于有人教训了!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扎那撑着身子大眼瞪小眼。
转身的杨清元像是没听见扎那的问话,动作连贯流畅,抬起手臂向中央的汗王躬身行礼:臣以为扎那亲王对我中原文化不甚了解,故而做了一番解释。
当然是非曲直,还需要汗王亲自定夺。
这个杨清元!岱钦撩着眼皮歪头看他,没有怒意反倒横生趣意。
杨清元抬脸回望岱钦,桃花眼里竟也有从容笑意。
哥哥。
我没!扎那慌忙理了理腰带向岱钦解释:我没他说的那个意思!什么兄终弟及,这个姓杨的居然三言两语就给我安上个这么忤逆的罪名!狡猾的中原人!岱钦起身决定结束这场混乱:扎那,不要无理取闹了。
一个奴婢而已,无需和你王嫂争。
扎那瞪圆眼睛:大哥你宁愿信这个中原人的话?我不是信他的话。
岱钦目光放冷,压沉了声音说:是你的确对你王嫂不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异族的丫头算不得我的王嫂!岱钦压低眉眼冷肃看他,叫他不许再说。
可扎那终归是那个被宠坏的孩子,得不到的东西便要大庭广众之下摔个稀碎。
他只拿手指扫过众人:她不过是周朝送来和亲的礼物,是我们看在陪嫁丰厚的面子上才收了她去。
她又怎么配作名正言顺的王妃,配受我们的叩拜?扎那!岱钦的脸色终于暗下来,额心紧绷双目压低了眼睑看着他,以往的冷肃刹那被威怒填满。
扎那愣了一下,王兄甚少对自己呵斥,如今这个态度,他是真的恼怒了。
只扎那还是赌气一般,不想立刻低下头来,从前无论如何王兄都会态度软下来,这次又怎么不会?不信你问问这么多人,是不是都这么看?他放低了声音嘀咕:拒绝选后那就算了,屈古纳节也好,王叔的家宴也罢,都让这个异族女人出席,你让大家怎么想?中央的火光在跳动,炙烤的羊肉热气腾腾,只有席间众人的动作都顿住,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岱钦冷峻目光扫视过去,由近及远,看到宾客脸上原本的看戏神态变成了沉默思忖。
就连可木儿亲王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们都被扎那说中了关键。
岱钦的脸色沉下去。
扫视之后,目光最后落向站在中央的沈鸢脸上,沈鸢别着脸,额头上一小撮秀发脱离束缚弯垂下来遮住了岱钦的视线,使他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目光必然黯淡恼恨。
原来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收回目光,对扎那道:现在我们需要周朝的力量,他们的公主我为什么不能善待?宾客们都惊诧地抬起脸。
岱钦冷冷地说:我有决定,接受之前周朝提出的结盟请求,攻打西部大余。
帐内的空气都凝固了。
可木儿亲王站起来:岱钦…这是什么意思!扎那道:这事都没和我们商量过!岱钦声调冰冷得刺骨:我的决定是要你们执行,不是来与你们商量。
别忘了,我才是朔北的汗王!他踏步上前近到扎那身前,扎那明明不比他矮上多少,此时从头到脚却被他投下的巨大阴影淹没。
逼近而来的气势强大又陌生,扎那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到王兄正垂脸凝视他,阴影不仅投落他的身上,还凝固在王兄高低起伏的脸上。
大余人三番五次地挑衅,你们这些人做过什么?是躲在尸体堆里还是躲在上都的王帐里?你问我为什么要和周朝结盟,可你们自问又能为我效忠什么。
帐内的空气再次凝固,扎那更是脸涨得通红。
躲在尸体堆里的是他,躲在上都王帐里不敢回封地的是他。
扎那知道大家心里都笑话自己,好在有王兄庇护没人敢放到台面上说…可现在却是王兄公开说了出来要他难堪!扎那羞恼,可一直以来的王权庇护轰然倒塌,像被赫然撕去遮羞布日光下衣不蔽体,再多的羞与恼也化不成实实在在的怒了。
肩头忽地重重一沉压低了扎那的身躯。
他的王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用王的姿态对他说:你留在上都也太久了,封地的子民还需要你的庇护,明日就启程回去。
是王的命令,不是亲兄弟的商议,扎那受王的权势庇护多年,也深知王权的力量。
他再蛮横娇纵,终归有所限度。
扎那无言地低头,额头的青筋还在抽动。
岱钦再次抬头,扫视众人,他们都垂了脸噤若寒蝉。
他们知道,岱钦的话是说给扎那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让他们知道王上的决定,要他们不要质疑他的权威。
众人里面,只有沈鸢还在侧着脸,既没有看岱钦,也没有躲闪,那缕垂发始终遮住她的半边侧颜,叫岱钦看不清她。
……玉姿的头缩在覆下来的薄薄纱衣下,两手攥着左右衣角只露出一张泪痕满满的脸。
脚踩在刚下过一场雨的草地上软绵绵的,她几欲摔倒,都被身旁的沈鸢搀扶住。
玉姿怯生生地从纱衣下露出眼睛望向沈鸢,月光下沈鸢的面容异常严肃冷峻,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殿下。
玉姿轻轻说:我不痛了。
沈鸢侧着脸目视前方:先回去。
玉姿默不作声,她亲眼看见她的主子为她挺身而出,听到她为她据理力争,最后也是她提前离场送她回来。
玉姿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好像又要流出来。
两个小姑娘走在湿漉漉的草原上,相依为命般。
撒吉站在帐外迎上来:娘娘…先进去,别在外面说。
沈鸢唇线绷直目光阴冷晦暗,脸庞欺霜赛雪,再不见从前温柔。
撒吉微怔。
四周都点了灯,撒吉坐在地毯上揭去玉姿头上的纱衣,凌乱的秀发与赤红的秃斑展现光影中。
撒吉的手顿住,心有一刻刺痛。
玉姿轻轻拉着头顶的头发:要不要紧啊?撒吉细细查看了伤势:还好,头皮伤得不严重,应该还能恢复。
先拿巾帕擦一擦血迹,涂点膏药。
玉姿撇嘴:都说草原人的力气大,这回我是见识到了。
撒吉拿来帕子:这么快就不哭了?玉姿道:有公主和撒吉在,我就不怕啦。
撒吉摸摸玉姿留着泪痕的脸颊,混合淡淡脂粉把她的脸弄得像小花猫。
这丫头,大大咧咧的,这样挺好。
沈鸢拿过撒吉手里的帕子:我来吧,有劳你打点热水来。
撒吉应下,撩起帐帘:杨大人来了?杨清元站在外面:汗王还在可木儿的宴席上商议政事,要耽搁一会,先派我来看看王妃。
撒吉点头。
她不在宴席上没看到今晚的情形,但从沈鸢的神态和玉姿的泪痕伤痕也能猜出一二。
这副样子绝对不会是岱钦弄出来的,估计又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子弟。
只是今晚王妃的反应…撒吉问:汗王没表态吗?杨清元道:汗王把扎那赶回封地了,明天就启程。
撒吉明白了,原来是扎那,怪不得。
撒吉心下也松口气,小霸王被赶回去了,大家都能有段太平日子。
帐里传来沈鸢的声音:是杨大人吗?请进吧。
撒吉帮忙掀帘,帐内的沈鸢坐在地毯上帮玉姿松开发髻,对撒吉道:天气热了,帮忙将帘子吊起来吧。
王妃外臣不可独处,即使是在漠北草原上。
撒吉明白得很,立刻就将帘子挑高了。
杨清元步入进来,他还是如刚才那样姿态从容,只这回对待扎那的凌厉换成了和善熟稔。
他俯下身躯,去看被散发裹着头的玉姿。
微微上翘的眉眼透过散乱的乌发,看到缝隙间露出的一双水灵灵大眼睛正朝他滴溜溜地转。
杨清元伸出一根手指头穿过那层缝隙,往玉姿鼻梁上轻轻戳了戳。
干嘛呀!玉姿气恼,把他的手拍开。
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才一会功夫连眼泪也没了。
杨清元笑道。
跪在地毯上帮玉姿拨开头发的沈鸢道:别逗她了。
等会还要清理伤口,她肯定还得疼一会。
杨清元直起身子凑上去看了看:一点小伤,不过得先剃了这边和这边的头发,把伤口露出来。
他眯起眼睛笑着:头顶上留两块光秃秃的地方,估计几个月都没法出去见人了。
玉姿吓了一跳:真的要剃光?那我真没法见人了!沈鸢无奈望了他一眼:别笑她了。
杨清元是玉姿来朔北第一个认识的人,玉姿那么个活泼的性子,很快就和他相熟。
之前沈鸢被杨清元关于大余人的话弄得睡不着觉,还是玉姿气呼呼地跑去找他理论。
两个人一来一往,早就建立了熟稔情谊。
作者有话说:明天没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