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元一面帮玉姿收拢披散的头发一面继续拿她打趣, 眉眼弯弯蕴着风情,玉姿倒是很吃这套,不久便被他逗弄得咯咯笑起来。
这两个人!沈鸢不觉多看了他们两眼。
沈鸢拿来剪子, 杨清元接过手脚麻利又轻柔地剪去被扎那粗暴拔断的碎发完全露出伤痕。
两剪子下去, 玉姿头顶果然秃了两块。
撒吉打了水回来,杨清元一面沾湿巾帕, 一面倒上清酒, 擦掉风干的一点点血迹。
嘶~地一声,酒精火辣辣地刺激着玉姿的头皮,她本能一躲。
杨清元吓她:别动,不然发了炎,我怕你剩下的头发也保不住。
杨清元的手法确实熟练,很快就帮玉姿清理完毕, 将伤口完完全全暴露出来再无多余血迹污渍。
撒吉虽然老道, 也自问比不上他的手法。
他解释:不过是以前跟随家父上战场见军医救治伤员时耳濡目染下来的, 算不得什么。
沈鸢诧异问:杨大人的父亲还打过仗?杨清元只道: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玉姿调侃他:那你岂不是很会打仗?看着不像啊。
杨清元道:家父带我上战场,只我尚且武不能防身, 更做不到沙场驰骋, 最后不过居于后端跟着军医学学医术罢了。
沈鸢望他一眼。
杨清元口中的父亲, 到底是谁呢?她记得玉姿说过杨清元来朔北也仅几年,孑然一身,那他那位做大将的父亲…岂不是大周朝的将军?杨清元, 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出生,难道真的是在战场上被朔北人俘虏来的吗?并没有给她多想时间, 难得的几个友人就要离开。
因为岱钦来了。
十几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
帐帘合上, 隔绝了外面的清风与星空。
撒吉与玉姿退出来, 有一刻茫然,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
他会责怪王妃吗?玉姿小声问。
在退出去的前一刻她抬头快速看了岱钦的脸,柔和的烛光也没有柔化他冷峻的面容,像是铁板一块。
今晚出了这许多事,他情绪一定不好。
不会。
撒吉肯定地说。
撒吉一向如此,沉稳得叫人害怕,更叫人信服。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微弱的光,似乎在脑海中回放着什么能令她做出结论的画面。
玉姿就这么被简简单单地说服了。
两个人再次对望一眼,都心有灵犀地往回走。
刚下过细雨的草地上到处是泥土青草的气息,撒吉坚定地走着,反倒是玉姿时不时回头看落后了脚步。
杨清元走在另一条道上,玉姿越走越偏,渐渐走到他的道上。
两人一前一后,玉姿加快脚步追赶他。
唉,唉!你说公主殿下还在生气吗?玉姿追着杨清元问。
不会。
杨清元答的很干脆,和撒吉一样干脆。
为什么呀?玉姿忐忑地搓手手:可刚刚在帐子里的时候殿下还差点哭了,我怕她和汗王会闹不愉快。
她不会的。
杨清元仰头望向夜空:她知道自己的位置,更清楚该怎么在这里立足。
同一时刻,撒吉终于察觉,回过头看到行走在另一边的两个同乡人,他们在交流在攀谈举止亲切自然,在夜色里形成两道暗色的剪影,沿着平缓的坡道行远,终消失于她的视野。
他们没叫她,只让她独独行走,就像两条注定要分离的道路,因为天生注定的东西必然在某一时刻分道扬镳。
同一时刻,岱钦站在沈鸢对面,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话:给我看看你的伤势。
沈鸢走到他身前,松开衣领展露红印。
斑驳痕迹已经消退大半,在烛光里下隐隐显露,明明只是淡淡的红色,在岱钦看来却很刺眼。
同一时刻,被驱逐的扎那站在草场上,想向他的王叔求助。
你看到了吗?我哥哥根本不想立后,他只会把王位交给那个女人生出的杂/种手里!那你想怎么样?可木儿亲王却冷冷看他。
扎那摩拳擦掌,他不想离开上都回到那鸟不拉屎的边境上。
可木儿是和他走得最近的贵族,是最宽容他支持他的叔叔,他要寻求他的帮助。
你要是把女儿嫁给我,来日方长,我绝对能让她当上大王妃!扎那的眼里闪着孤注一掷般的光芒。
可木儿盯着他的眼睛凝视许久,忽而啧了一声。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扎那的兴奋笑容瞬间凝固。
如果你想被扣上谋逆的罪名就尽管去胡闹,只是。
可木儿亲王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极致寒意:你想一想,你配吗?可木儿毫无保留地讥讽他:听着,没有人会支持你,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自己什么货色你自己清楚。
一切以利益维系,这利益的丝线以岱钦为中心以王权为支撑向外四射,网罗住无数宗亲贵勋。
岱钦亲手拨断连着扎那的一根,其他连接他的丝线就齐齐断裂。
扎那僵住,眼角抽搐。
……沈鸢觉得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安静了些。
她躺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其余什么声音也不再有,就连往常野外的狼叫也不出现。
今晚岱钦看过她的伤痕,曾用粗糙的指腹捻过那一片微红,可能他觉得是非常轻柔的抚/摸,但在她感受中和重新碾压一遍无异。
还疼吗?早就不疼了,撒吉说再有两日就能完全消肿了。
好。
完美的一问一答,完美到似乎把话题聊死了。
明明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她化解尴尬,熄灭蜡烛,拉着岱钦过来就寝。
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她一面说,一面麻利地把先前玉姿铺开的锦被往旁边一掀,拉来岱钦的毡被铺展。
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沈鸢没半分迟疑,就躲到被子里去了。
时间应该过去许久了,帐子里很暖和,沈鸢身上覆着厚厚的毡被,却还是有一点冷。
无他,不过是来了月事身体虚寒。
好在身后那人翻了个身,给她更多温度。
头枕在她的颈弯处,叹息声捶打她的耳膜。
上回是我失手,并非有意。
他道。
这说的是扼伤她的事情。
没关系,并不严重。
她说。
身后的人沉默几许,又道:扎那明日就启程,你以后不用再看见他。
沈鸢点头:知道了,您在宴会上就说了。
岱钦又道:立大王妃的事情我也先推了,等你在这里安定下来。
沈鸢思忖一息,也点头。
忽而窸窣声起,沈鸢肩头收紧,整个人被翻转过来。
周围还是一片黑暗,她唯一能看到的,是正上方一双精亮的眼睛。
被眼帘覆住一半,压着眼神低低地凝视她,好像一头黑夜里觅食的狼。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那头狼不死心地问,非要寻根究底。
沈鸢睁着一双含水春目,初始有些忪怔,忽而弯起眼角微微失笑。
没有。
她说,亮晶晶的眼睛弯得像柳叶。
岱钦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些不够相信。
她明明在宴席上那般义正言辞欺霜赛雪,火光映在她眼里带出许多闪烁星光,怎么会仅仅一会功夫就完全消气了呢?沈鸢道:只是当时扎那要抢玉姿,我为了她,不得不那样说话。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想抢玉姿说那些话,都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所以我不得不回击。
我确实也不喜欢扎那,但我知道像他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人,有很多人,都不喜欢我。
岱钦沉默着。
今日扎那赤摞摞的话语,众人默认的表情,都在脑海中回放,让他知道她说的并不错。
他虽然是他们的王上,但照样止不住他们对她的轻视。
沈鸢支起身躯:臣妾不过想长久地留在这里,要想在朔北生存下去,必要有您的庇护。
臣妾别无他求,只想要这样的庇护。
她凑近他,手臂环在岱钦颈后:既然汗王决定与大周合作共处,一定也会给予臣妾以庇护。
既如此,臣妾心安。
黑暗中小王妃的脸从岱钦肩头退出来,与岱钦侧过来的脸相对。
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沈鸢看清他的神态:起初是些许困惑,随后又陷入沉思。
岱钦觉得,他的小王妃总是非常温顺亲切,符合他对王妃的期待,但也让他觉得极不真实。
他见过父王的许多姬妾,她们围着父王转,得宠最多的女人,总是嬉笑怒骂奔放张扬。
难道中原来的女人真的这么含蓄温柔?这温柔多次令他沉溺,却又让他觉得失真。
好像落到软绵绵的云朵上,失去着力点。
只他现在慢慢有些明白。
其实不过因和亲的目的而来,异国他乡无所依傍,唯有在汗王的荫庇下生存。
就和那些不受他父王宠爱的女人一样,无其他可傍身,便无张扬任性的资本。
我会让你在这里立足的。
岱钦扶着小王妃的头埋在她颈间,沉声道。
……直到岱钦的近卫来之前,扎那都觉得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和王兄一母同胞,王兄驰骋沙场征战多年一直将他带在身旁,教他骑马教他射箭,是兄弟更像父子。
这样的感情,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说变就变呢?王兄一定只是一时上头!等天一亮,他肯定会亲自前来挽留他的!直到岱钦的近卫站在他面前,把他的爱马牵到他面前,真的要他直接骑马滚蛋,他才意识到,大局已定。
我想见王兄!扎那不甘心地嚷嚷。
汗王说,让你现在就走,不要耽误时间。
呸!哥哥就这么对他?就因为他随口说了几句话?扎那硬着头皮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长长的队伍,那是他从封地逃到上都时带来的东西,有他的生活用具、金银细软、打猎装备…一车一车,被他装的满满当当。
现在他就要带着这么多东西一起滚/蛋了。
扎那眼睛红红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挫败。
他忽然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朝岱钦的大帐奔去。
他必须得找哥哥谈谈!奔到大帐前,却不见哥哥的身影。
向远眺望,只能看到地平线上有一匹白马缓缓前行,马上的人,一个是他的王兄,一个则是王兄的妃子。
扎那停在那里,心终于沉下去。
身后近卫追赶的蹄声渐近,一阵阵送入他的耳中。
不知道是不是想补偿沈鸢,岱钦一大早兴冲冲地要带她去跑马。
沈鸢按着太阳穴,不知道他从哪来的突发奇想,想一出是一出的。
但他都把马拉到她面前了,她还能不去吗?骑着白马跑了一路,终于在卧帐外面拉停。
沈鸢被岱钦带下马,脸蛋红扑扑地脱了岱钦的手,朝撒吉奔来。
快带我进去换一条裙子。
她凑在撒吉耳畔,急匆匆地说:月事带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