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孤零零地坐在大帐内, 他的王座是一把低矮的圈椅,他坐在上面双手平放扶手两边,双眼直视前方放空许久。
这些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各位王爷, 曾与他有着最亲密的关系, 曾能在马背上为他争得天下,如今却是最先反对他的人。
岱钦忽然觉得些许无力。
他从十四岁时继承王位, 因着非凡的勇猛与过人的谋略征服各处, 有了今日的朔北国。
本应是年轻鼎盛风光无两之时,但人生不可能总是上坡,登顶之后再走便要下降。
现在,已不是完全靠马背上的勇猛,就可以解决问题的阶段了。
杨清元插袖站在大帐门口,看着走了神的岱钦, 悠悠地问:汗王是否还要修书给大周天子?岱钦回过神来, 才发现还有杨清元一人未走, 他修长的身子站在门口,还是那般玉树临风, 面色澹澹, 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岱钦扶着下颌:若我真要修书, 你可否愿意为我出使周朝王宫?杨清元道:若有王命,不可不从。
岱钦哼笑:我怕你去了,就不回来了。
杨清元淡淡笑道:我回去, 只有死路一条,要是真的想死, 在这儿就可以自我了断。
……朔北的汗王言出必行, 杨清元果真带着一批书来拜见沈鸢。
沈鸢揉着太阳穴:辛苦杨大人了。
经过那次宴席上的解围, 沈鸢对杨清元的好感度激升, 但她觉得自己过去对他态度冷淡了些,再面对他时难免觉得尴尬。
于是叫来玉姿,有这个小奴婢在,两个人再对话就有了润/滑。
杨清元在桌子上放下一沓沓书卷,恭敬地问:殿下想学些什么?沈鸢撑着下巴,想了想:就先学朔北的文字吧。
她的朔北语一开始是靠一本译书学得,上面的朔北词语都用汉语标注发音。
后来她来到朔北与当地人对话,久而久之自然提升语感,就更不需要文字的辅助。
正因此,她如今还是认不得几个朔北字。
杨清元颔首,抽出一卷羊皮纸,在桌子上铺展开。
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都像是蛇形图画,有的是直行的蛇,有的是曲行的蛇,有的蛇一条便是一字,有的则是两三条相互缠绕……沈鸢头皮有些发麻:这看上去,每个字都差不多又好像都有点不一样!玉姿正在给两人倒水,探头过来:这些怎么看起来像图画似的。
确实像是图画。
杨清元微笑:最初的文字起源于人们对实物的模拟,发展到后面才会脱离形似变得抽象。
草原上的文字形成时间不长,很多还保留着这种图画的形态。
沈鸢了然,又好奇地指着其中两个字问:那这两个为什么这么相似,看起来都像是河流似的?杨清元道:它们确实都是河流的意思,只不过一个是上都的文字一个是乞立部的文字。
沈鸢惊讶:怎么不同子部文字还不相同?杨清元道:朔北国统一才不过十年,过去这里大大小小许多部落,不同部落之间都有一套自己的文字系统,虽然相近但总归有所区别。
沈鸢问:这么多年都没统一文字吗?杨清元笑着摇头:不过十年而已,哪有这么简单。
沈鸢想了一下,又问:那咱们要学会所有的文字,岂不是得需要一年半载?杨清元摊手于羊皮纸之上:仅这百字而已。
百字而已?!朔北文字,出现也不过几十年。
文字的出现时间总是要远远晚于语言。
朔北境内虽然有不同的文字系统,但就是把这些文字汇总在一起,也不过百字而已。
这么少的文字,几乎只能用于简单的记事与计数。
因此朔北与大周往来修书,总以汉字书写。
但朔北境内会汉字的…沈鸢抬眼瞧了杨清元一眼。
杨清元耳聪目明,心领神会主动解释:臣有幸为汗王撰写文书,也受命编定朔北统一文字。
原来连朔北的文字还需要有人通过大量工作来统一,来完善…沈鸢从前知道,漠北草原的文明远落后于中原地区,从饮食起居、定居方式,都能看到这种落后。
可如今,她才真正意识到,落后还渗透于文化体系的各个角落,远比她想象的深刻。
面前的杨清元把羊皮纸一卷:其实能懂朔北文的也只有少数贵族子弟,这些文字在未统一之前暂可不学。
他拿过来另一卷羊皮纸:不如殿下先了解了解朔北国的地图和各大子部。
玉姿叉腰:殿下让你教朔北文,让你往东你就偏要往西!杨清元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手下仍旧慢慢展开纸张。
沈鸢拉了拉玉姿袖子:就依杨大人所言。
展开的羊皮纸上画着朔北国的地图,境内的各个子部与境外接壤的其他国家,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与大帐内的那块沙盘如出一辙。
杨清元条理脉络清晰,声调急徐有序,为沈鸢讲述朔北国的历史与现状。
地图上被标注出来的每一块区域,都曾留下往来铁骑的侵袭,最终都被朔北的军队攻占,成为岱钦王座下统治的一部分。
沈鸢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岱钦这位草原上的少年王,当年究竟有多么神武。
但丰功伟业,也必与流血牺牲相伴。
那些死在铁骑下的生灵,必然是多不胜数。
杨清元说到了朔北的冬季:冬季到来时,天寒地冻,食物剧减,朔北人为了过冬,通常需要在每年夏季存储足够的干粮,实在不济还需要在初冬杀掉一批活牛活羊甚至活马。
但随着近年国内安定人口激增,物资始终不够,有时也需要向外获取。
沈鸢抬眼:比如…杨清元平静如水:比如南方周朝。
周朝北境一直遭受漠北游牧者的骚扰,过去大周国力雄厚还能予以反击,可现在…若非如此,沈鸢也不会被送来和亲。
所谓和亲,其实是周朝的示好,是用人和物资换取和平。
沈鸢想到什么,忽而敛容低声问:是为了防止朔北再次侵犯北境,你才提出朔北向大周索要每年进岁是吗?杨清元一怔,随后苦笑:没想到连您都知道了。
前日他在岱钦大帐中说的那番话,无疑是在背主求荣,听者都对他鄙夷至极,又怎会不在大草原上肆意唾弃他?沈鸢目光晦暗:你可有想过,大周年年进岁的金银物资,都是从民间百姓那儿搜刮来的?杨清元道:知道。
沈鸢倏地抬头凝望他:那你为什么?杨清元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收回游走地图的手指,端直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两边,安之若素。
殿下为什么会觉得臣不应该提出那样的方案呢?沈鸢凝噎:我只是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日他自称周臣的话还萦绕再耳,那日他站出来为她解围的身影还历历在目。
如果他真的已完全背弃故土,又为何要在夜里吹响家乡的乐曲,又为何在月光下落下泪水?沈鸢凝视他,看到他沉默,又轻启薄唇。
朔北有意与大余决战,军饷必成问题,不向内索取,早晚向外掠夺。
与其流血牺牲,还不如温水煮青蛙地掠夺。
只是,苦的总是底层百姓。
沈鸢缄默,不知该做何想法。
许久之后,再次响起沈鸢的声音:没有别的办法吗?杨清元叹道:帝国要发展,总需要有人口与粮食,它们从物资生产的基石上生根发芽,终形成帝国最终的模样。
若要改变这模样,需要改变生养它的基石。
只是。
杨清元的目光冷峻:一切都需要时间。
又或者,大周朝能中兴,再度成为强者。
沈鸢听懂了这番话,却更觉得,冰冷的现实总叫人绝望。
正失神,身前的桌面被两根纤长手指敲了敲。
时间还早,殿下还是把心思重新放到地图上。
杨清元好像只是怅然了那么一会儿,就再次展颜将那一缕忧伤埋藏。
沈鸢挑了羊皮纸一角,神情恹恹:既然如此无力,又何必费心学这些。
杨清元云淡风轻:不能改变,至少可以自保。
说不定有一天,殿下会需要臣今日教授的内容。
沈鸢看他,见他是朔北臣子,又还似周臣。
竟是叫人看不清。
……岱钦的面前展开着一张空白羊皮纸。
他还在思考。
哥哥!一个小身影踩着靴子跑进来,守卫拦不住他,转眼就让他奔到王座之下。
岱钦眯起眼睛笑着摸他的头:我们的小喀其怎么过来了?喀其眨着乌黑的眼睛:苏木尔又去摔跤了,哥哥去看吗?果然又是为了苏木尔,喀其来找他,无非是要他往观战的人群里一站,给苏木尔鼓鼓士气。
岱钦拿这个小弟弟没办法,只现在他实在没心思做别的。
我还有些事情要想,就不去了。
喀其有点失望,看到案上的羊皮纸,又好奇地问:哥哥是在想什么事情?能让喀其帮忙一起想吗?岱钦无奈地笑。
小喀其才不过十岁,懂的不多,自己同他说些什么?只是心中有个声音驱使着他说:我想让朔北与大余来一次决战,但你的各位王叔与兄长都不愿意出兵。
为什么不愿意出兵呢?喀其疑惑地问。
因为有死伤,有折损,更可能,会与大余你死我活。
喀其道:可哥哥出兵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败绩,他们为什么还是不愿意。
岱钦摇头:当初你哥哥一人可带全部兵力,其他人均可做我的副将,而如今…喀其抢言:如今他们都带兵了是吗!喀其毕竟十岁了,王族内部的事情,他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理解的。
岱钦感叹:不止是带兵,还养兵。
喀其若有所思地摇着自己的小脑袋,似懂非懂。
太妃娘娘说的不错,除了眼睛,他和岱钦长得都很像杜特儿汗王,岱钦看着他,像看到已故的父王,又像看到年幼的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喀其的头。
被他抚摸的喀其蓦地抬起脸,语气肯定:我不管别的哥哥怎么样,但如果你有需要,我一定会为你出生入死!岱钦微微怔住,而后哈哈笑道:好!好!要是以后我们的喀其有了自己的封地和军队,哥哥就派你出兵立战功!喀其郑重其事:现在就有!我有苏木尔,苏木尔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我可以把他给你!岱钦大笑,又问:要是他立了战功,我给了他功勋,他可就不是你的家奴了,你舍得他吗?可此时,被岱钦担忧舍不得苏木尔的喀其眼中,却赫然多出一分期待的亮光。
不做家奴,有了功勋,谁还敢反对苏木尔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