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的几扇门紧闭, 半点风也透不进来,宫里又闷又热,还弥漫着因人体出脓溃烂发散的难闻气味。
皇后捏着帕子拭了一下鼻尖, 拿眼睛乜病入膏肓的皇帝。
汪淼…他要害朕…是不是…皇后感叹:陛下您终于看清了。
皇帝喘气:只是朕…没想到…是这种…这种…死法。
皇后斜乜的目光忽然涣散了一息。
所有人都以为, 大奸臣汪淼骗得皇帝的信任,权势滔天为所欲为, 所有的僭越都是皇帝本人一手促成。
可原来, 皇帝心里门清。
汪淼有重兵,权力在过去十多年的战争平乱中积累起来,缓慢而有力,等到皇帝反应过来想要削权的时候,已经做不到了。
天下人皆知定国公汪淼的拥兵自重,皇帝怎么会不知?要是他能不篡权就好了!仅仅拥兵自重朕也能忍受,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样贪图享乐, 朕也能演得下去。
毕竟过去当皇帝的几十年, 都是这么乐不思蜀过来的…还是不行啊,就连善终老死这么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还得顶着这么难看的模样去死。
这个逆贼!皇帝惊怒坐起, 又重重摔回龙榻。
大口喘气, 叹息。
他…怎么说?皇帝问。
皇后看过来。
他…是要直接…直接篡位了…还是…还是…怎样?皇后道:要是真这么一步到位,反而不会让我过来了。
那他…他…大皇子回京路上落水,棺椁在往回运了。
汪淼他, 看上了十二皇子。
原来…原来如此。
皇帝的眼角滑下泪来,病人气秽, 就连泪水也浑浊。
齐妃…她…她还撑得住吗?皇后叹:孩子没了, 怎么能不难过?头发都白了, 神志也不清楚, 一直在宫里胡言乱语,都被奴婢们看着。
皇帝落了更多的泪,侧过脸,看到皇后面孔上的悲悯。
她居然会对齐妃——这位和她斗了半辈子的女人心生悲悯?若在平日里,皇帝是怎么样都不会相信的,可现在,他知道她是真心的。
皇后膝下无男儿,只得眼睁睁看着齐妃诞下皇长子。
两个人互相成了对方最大的威胁,为了后宫那一亩三分地,她们争了半辈子。
到头来,一个的亲生子死于非命,被剥夺此生唯一的希冀;一个被迫接受奸臣的要挟,要把面都没见过几回的小皇子推上皇位给奸臣做垫脚石。
还争个什么劲!沉寂许久后,皇帝问了这场夫妻对话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朕去了地下,见到…先祖们,他们…会怪朕吗?皇后没说话。
她从前向来会顺着皇帝的喜好说话,可这次却显得冷漠。
皇帝不问了。
弄丢了沈家的江山,老祖宗们怎么可能不怪罪!怪他自己,亲信小人,放任兵权,又贪图享乐从不上心政务,怎么可能不丢了江山!可朕也不应该担全部的罪责啊!接手的时候就是一堆烂摊子,每年那么多的灾荒,那么多的边境战乱,有那么多支出那么多亏空,像决了堤一样,一个窟窿补上了另一个窟窿又裂开…那群文臣武将哪一个不是口头上赴汤蹈火为君分忧,临到做事又推三阻四…根本就是无力回天!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皇帝的泪打湿了枕头。
皇后捏过被子的两个角,用小心不碰到病人的方式给他掖了掖被角,最后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转身出了宫殿。
在走出去的前一刻,她听到自己的丈夫发出含糊沉闷的声音。
馥华,对不起啊…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咯噔一声闭合,那句话戛然而止。
豁然开朗,空气突然清新,让一直憋着气的皇后喘了好大一口气。
汪淼一直等在外面,看到皇后出来,扯出微笑问:娘娘安心了没?皇后调整好情绪:推十二皇子登基,你确定底下那帮官员不会反对?汪淼:不过要陛下的遗诏而已,再有娘娘您的配合,谁还敢来反对?皇后道:那些藩王呢?汪淼:臣会让他们闭嘴的。
皇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圣旨,扔给汪淼。
你要的遗诏。
汪淼压弯眉毛:娘娘识大体。
皇后道:本宫要的,不过是一家人的安全。
自然。
您还是大周朝的皇后,很快就会成为太后。
做不了太久的太后。
皇后心想,涩然苦笑。
殿门前一个人拾阶而上,走到汪淼面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今日真是好事不少,先是陛下立诏定下储君使天下安心,又有朔北使臣来访为两国长久和平。
汪淼说:天佑我大周啊。
皇后惊疑:朔北?朔北怎么突然派人来?皇后不相信,当初他们可是当着独孤侯的面把大周天子的诏书都能给踩在脚下的,这样的蛮族怎么可能再会派人来?只见汪淼抚长髯,微眯双眼:看来上次的和亲确有成效。
听到和亲二字,皇后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当初她不愿要女儿出嫁荒凉草原,宫里那么多妃嫔,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北方鞑虏。
思来想去,选了淮南王的女儿。
一个小小的翁主,本就无甚价值。
她至今还记得启程当日,小翁主脸上的神情,是苍白的惆怅,是落寞的不舍。
她望着她,心里首先生出的,居然是庆幸。
果然,谁都不想去那苦寒之地,谁也不想嫁那野蛮之国。
她能找到个替代品,让她去受那混乱、动荡、孤独,实在庆幸。
只如今再看,身陷大周朝的权力漩涡,江山倾覆前途未卜,竟然还不如去那遥远草原,至少还能保住个朔北王妃的荣华。
命运,好像开了个玩笑。
……沈鸢又一次来了月事,现在她的月事稳定下来,照顾她的撒吉却反倒有些失望。
不要紧的。
沈鸢握住撒吉的手。
撒吉向来沉稳少言,这回却面露担忧:可迟迟没有身孕,始终会惹人闲话。
闲话倒在其次,要是能给汗王诞下长子,即使未来成不了继承人,沈鸢的地位也不会低,可现在没有子嗣,难免恩宠消减,到时若汗王再纳新人,沈鸢的位子就更加不稳。
她伺候过那么多王妃,没有子嗣的,都没有过好下场…撒吉叹息。
不要紧的。
沈鸢只是握着撒吉的手,平静地安慰她:该有的时候总会有。
沈鸢不是不知道后宫的残酷,无子嗣是女人的大忌,在朔北国内,甚至面临陪葬的风险。
即使她是大周朝公主无需受此结果,但日子也不会好过。
但很多事情她不能控制,很多事情只能看天意,未来的路还很长,她也许不必考虑这么多。
就像撒吉说的那样:不要担心没有到来的事。
相比撒吉,玉姿就显得想不到那么远了,她只会关注主子的衣食住行和身体健康。
这个时候,她正在给沈鸢穿上外衣。
系上腰封,玉姿愣了一下,再把下裙往下拽了拽,又愣了一下。
怎么了?沈鸢微笑低头看她。
玉姿起身,还在思考着一言不发,与沈鸢相对而站,她忽然拿手比了比沈鸢和撒吉的个头。
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沈鸢笑道。
殿下好像长高了!沈鸢和撒吉对望一眼,都没想到是这事。
真的吗?沈鸢走下毯子,直走到铜镜前,好像要从小小的铜镜里看出自己的个头来。
真的!玉姿肯定地答,拿手在自己眉毛这儿比划:我还记得殿下刚来的时候,正好到我这儿,现在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撒吉仔细端详沈鸢:应该是长高了一些。
娘娘年纪还轻,在这边吃的都是鲜肉奶酪,会长高些也是正常的事,说不定之后个子还能再窜一窜。
玉姿道:那就好啦!沈鸢却有些发愣,她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脸庞,好像真的能看出一点儿变化。
还是柔情似水温婉如初,但轮廓的棱角微微显露出来,面容上就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端庄秀丽,与从前的稚气已是不同。
原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前的鸢鸢生养在江南水乡,吃的是精细鱼米,配合南方偏爱的清秀雅致,她的形象总是娇弱纤细,惹人怜爱。
而如今,在这粗犷的草原氛围里,一切都化作岁月的刻刀,一刀刀雕琢着沈鸢,让这尊从江南塑造出来的塑像变了模样。
如她还在淮南王宫,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沈鸢忍不住想。
作者有话说:为着情节需要会有配角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