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流沙

2025-03-22 07:44:46

就算纳了其他人, 也不会影响你的位置。

这是岱钦对她说的话。

沈鸢卧倒在榻上,拽了被子覆在身上,气息喷在枕头上。

她的夫君, 是朔北国的汗王, 像天底下所有君王,甚至像天下所有男子, 他不可能从一而终。

其实这个道理沈鸢很清楚, 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母妃畅想着给爱女将来安排一门好亲事,能举案齐眉琴瑟和谐,那做母亲的便安心。

小鸢鸢曾懵懵懂懂地问母妃:鸢鸢要是不嫁王侯将相,只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不是就能让他只有鸢鸢一个啦?傻丫头!母妃笑她:要是你压他一头, 确实能叫他不纳妾, 可他若要在外面找, 你是止不住的。

再说,母妃可舍不得把你下嫁出去。

小鸢鸢年纪小, 只凭着小孩子天生的占有欲询问, 大人告诉她不行, 那她就自然接受了。

小孩子嘛,怎么能想那么多?但沈鸢现在长大了,经历了人事, 突然就不能那么容易接受。

怎么就有这么多情绪呢!沈鸢在心里骂自己。

来时想得明明白白,只不过受了岱钦一些温情一些爱怜, 就这么摇摆软弱起来, 要感情用事, 肖想那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沈鸢急促地翻了个身, 脊骨撞在木板榻上咯噔一声。

怎么啦?玉姿急忙忙跑过来。

没事啊,我没事。

沈鸢还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听玉姿惊呼:您怎么了?怎么哭了!γιんυā  沈鸢诧异,一转头,看到枕头上落了一滩泪,她竟全然不知。

撒吉也跑过来,愣了个神,就了然于心。

没什么,让娘娘自己休息吧。

撒吉拉玉姿。

怎么没事?玉姿气恼:准是为着那个竟珠是不是?我就知道!亏殿下之前还对她那么好。

玉姿。

沈鸢叫她:我不是为了她,你别瞎想了!玉姿一怔:那,那您是为什么?为什么?沈鸢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真如她心里想的,她太矫情了,居然还为这事落了泪。

默默地看着摊在被上的手掌,手心纹路曲曲折折交织延长,宛如构出水乡图。

我只是想家了。

她说。

玉姿默然。

撒吉扶住玉姿肩头:去给娘娘打点热水,让娘娘洗把脸。

这次玉姿很听话,一言不发地就走出去了。

沈鸢坐在榻上,长发绕过颈肩披散身前,直垂到粉色被子上,瀑流般的鸦青压叠着流光淡粉,又是一幅水乡写意画。

撒吉坐到她身边:之前奴婢只是为您着急,说得严重了些,其实照着汗王对您的喜爱,即使没有子嗣也不会爱意消减的。

沈鸢回以微笑:不是撒吉的问题,汗王已经说了,即使纳妃立后,也不会影响我的位置。

那就好了,娘娘还有什么顾虑呢?没有了。

撒吉歪着头含笑看她:那娘娘就更不能伤心了。

将来有很多事都要考虑,娘娘要怀孕,要生子,要陪着汗王排忧解难,甚至…她低头一笑,继续说:甚至还要考虑两国外交的大事。

沈鸢看她。

奴婢今日说得逾矩了,但也大着胆子说了。

娘娘以和亲身份来此,就与平常之人不同,不能用平常人的心态去想。

娘娘既是和亲,背后是故乡,身前是异国,您是两国的纽带,就与汗王不是寻常夫妻。

在和平之时,您与汗王情意绵绵,两国交好锦上添花,在动荡之时,您与汗王有夫妻恩情,两国和平雪中送炭。

可若是在交战之时呢?沈鸢眼中蓦地一亮,闪过惊异神色。

撒吉却还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波动:世事难料,娘娘应早日想清楚自己的立场,是做公主还是做王妃?沈鸢道:撒吉…奴婢说得逾矩,若被他人听去必然身死。

撒吉帮沈鸢拉上些被子:只是奴婢相信您不会说出去,这只是我们私下的谈话。

撒吉…娘娘,人在世上要经历很多事,有很多坎要过,您是和亲公主,更是如此。

有时候有些事情反倒没那么重要,最难的不过是要与自己和解罢了。

沈鸢再说不出一句话,烛光昏黄,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撒吉。

早点睡。

撒吉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下榻退出去。

沈鸢呆坐榻上,刚刚的那番话渐渐明晰。

人生有很多事要经历,很多坎要过,她是和亲公主,更是如此。

但她来此不过半年,有玉姿跟随,有撒吉教导,就连汗王也对她温情,如此种种,又怎不是幸运?翻下床榻,走到大红箱子边,掀去覆着的薄纱打开尘封已久的箱子,拿出母妃亲手制的靴鞋,放进怀里。

指腹捻过鞋面,光滑细腻,偶遇一处粗粝,定睛看,是当初破损被玉姿修补的痕迹。

家乡的底色上留下了草原的痕迹。

沈鸢擤擤鼻子,留恋地捻捻绒靴,终放回箱子,转身回了被窝。

烛火燃尽,一缕香烟散入无形,整个卧帐暗下来,沈鸢在一片昏暗中躺倒,面对漆黑虚空沉思。

岱钦披星戴月行往大帐,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到了行在前面的竟珠。

原来她在见不着自己时,是能挺拔腰身步伐稳健的。

岱钦不自觉地加快步伐行到她旁边,背着手与她侧身并行。

小姑娘感受到身边人的靠近,一转脸,看到汗王,腿一软差点摔倒。

汗王轻轻一扶,把她扶了起来。

月光微弱,看不清竟珠的脸,只知道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岱钦心里一动,寻遍记忆,就是想不起曾经有将这双特别的眼睛记入心里。

为何如此惧我?他问。

没有…没有。

竟珠不敢看他。

你来几年了?两年多了。

我之前没召见过你吗?有的…奴婢还做日常侍候的事,只是…您没注意。

岱钦沉吟,终于想起来确实见过她几面,她与另两个小姑娘住在一块,都是从别的部落掳过来的,被其他人送给他。

抬脸。

他命令。

竟珠便抬脸,岱钦捏住她的下颌,凑近看了看。

其实是好看的,若非如此当初为何会同意收她?今日在沈鸢那里出来,内心的火还在燃着,他忖度着,要不要召竟珠算了。

手指在抖动,岱钦回过神,看到被他抓着下颌竟珠不自觉地重又低下脸,被他多对视一刻都不愿。

我之前打过你吗?他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就是…就是因为见到汗王的气势…气势…他想起来了。

按照传统,王公贵族们的姬妾从不会断,岱钦的那几个侍妾,便是在他成年之后身边人送给他的。

那时候他忙着打仗,对这些送进来的女人不怎么在意。

她们依命令进帐,昏暗的烛光下他只能看到她们怯生生的眼睛。

她们不敢看他,也不让他看自己,她们不敢说话,也不敢接他的话茬。

他能主宰她们的生死,信手拈来的绝对主导权力,令他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却更让他时时困惑失望,如徒手抓沙,看似掌握许多,其实流沙转眼落尽。

至今,只有一个女人愿意与他交流,那就是沈鸢。

她小小一只,抬起眼睛却水波流转潋滟情绪,她生动明媚,澄澈动人。

她对他并不完全满意,总有不经意间透露的愤懑不屑落进他眼中。

她敢小小地违逆他,小小地逗弄报复他,又总是温香软玉地示弱撒娇要他心软。

他抱着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触碰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生命力、有情绪的人。

岱钦放开竟珠:找撒吉拿点吃食衣物给你和你的朋友,就说我说的。

竟珠受宠若惊,这是她第一次,从除了沈鸢以外的其他人那里得到关怀。

而这个人还是汗王!鼓起勇气想看看这个汗王,却见他已转身,踏步离去。

回了大帐,想找点事情做。

夜风把帐外草原大汉们的高声说笑声送进来,让他知道这个时辰还有不少人未眠,在跑马、在摔跤、在和朋友插科打诨好不自在,他可以加入他们,他有很多事可做,可他现在只觉得烦闷。

现在他的小王妃又在做什么呢?今天他和她说的那番话,本意要她安心。

可在那时候,他分明感到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好像之前的每一次,他特地要她安心高兴,她却都不高兴。

但她从来不说出来,总要扯出笑容应下,好像这样他就察觉不出她的情绪。

可他就是察觉到了!岱钦往椅子里一躺,烦闷地抓了一把头发。

父王总说别把女人放在心上,男人是弄不懂那些女人在想什么的。

父王说的不错。

岱钦又抓了一把胡须,想到什么,开口唤卫兵:把杨清元找来。

不一会儿功夫,杨清元就过来了,手一转,手心里的埙被隐在袖中。

很明显,他又在月夜思乡吹埙,被汗王召见来不及放下,只得一路带来。

岱钦从不在意杨清元吹家乡的曲子。

这回见他来了,只是问:上次教到哪了?杨清元不紧不慢上前摊开一卷书,书上都是汉文,一个一个方方正正,是为教授汉文所用。

他指着其中一行:到这了。

继续。

汗王道。

杨清元撩起眼皮,略一犹豫,还是说:夜已深了,汗王还是早些休息。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岱钦握拳撑着坚硬的下颌,同样撩眼皮看他,语气里却不见平常汗王的气势,反倒带些耍赖意味。

杨清元含笑:只是怕汗王您与娘娘有了不快,来这消气。

岱钦道:你说这种话够死十次了。

杨清元耸肩:只要您不杀我,臣就还能再说两句。

岱钦嗤道:行吧。

忽而又问:去周朝京都的使团怎么样了?杨清元敛容汇报:应该到京都了,暂时还没有消息回来。

不过…什么?早前听闻,大周皇帝病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定国公汪淼手握重兵,有意把持朝政。

岱钦默声沉思片刻,回答:不管他,只要南方还有个皇帝坐镇,我们的谈判就还照常进行。

作者有话说:要过年了,不想码字,只想放假啊啊啊感谢在2022-01-24 07:08:06~2022-01-25 18:3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羡鱼 3瓶;老魈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