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传进屋内, 刚从皇宫守夜回来躺下不过半柱香的独孤侯烦躁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胡乱披了个外衫, 边披边责问:吵什么!老爷, 不好了!这急匆匆的一句话让独孤侯手上穿衣的动作赫然止住。
难道?难道!一瞬间的大脑空白间,生理性的感官陡然放大, 膝盖上原本只是隐隐传来的痛感突然就直冲脑门, 将今晚目睹的一切画面猛地推上眼前。
夜深露重,今晚的皇宫并不平静。
京都的百官又一次、再一次,去冠披发长跪承德殿的白玉长阶上,从白天跪到晚上,黑压压一片官袍掀起巨浪要直翻滚奔涌到夜穹上去。
他也在其中,跪得腿疼, 但他还在坚持。
圣贤书, 十年寒窗苦, 都是为了今朝!是读书人身死忠君,文官死谏的时候!一股力没使上, 膝盖一弯差点跌倒。
独孤侯咬了一把牙关, 拿手揉揉膝盖。
门还在咚咚地敲着, 愈发急促。
独孤侯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手撑着自己的老骨头站在桌边,揉了一把眉心。
天子驾崩, 后继无人,大权旁落, 奸佞当道, 大周王朝就这样完了吗?就这样完了吗?那他们这些周臣, 这些立誓要身死忠君报国的文臣, 又当如何自处?独孤侯的指甲把眉心掐出两个月牙儿,可他就是寻不出勇气去开门,去真正面对这件事。
直到敲门的下人哎呦一声,发出人摔在地上的闷响,他听到门外换了一个人说话。
声线低沉,气势汹汹:独孤大人,出了点事,定国公让您过去一趟。
什么事?紧急的事。
那人多说一句要死似的。
这冷淡的回答却令独孤侯忽然醒悟。
不是那事,不是国丧!独孤侯松下一口气,心又悬起来。
他只是个三品官员,若真是要紧的事,汪淼为什么特地派人找他?开门。
门外那人显然是汪淼的手下,顺着月光,独孤侯能看到他正伸出手放在门上,在门纱上压出一个掌印。
如果再不开门,这人就要冲进来把他请出去。
独孤侯叹出一口气,转身去开门。
……福宁殿里点着香炉,用来驱散那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躺在龙榻上的那个天子,刚满四十,被子民呼万岁,生命就要走向尽头。
人未死,身已腐败。
殿门照常关着,十来个妃嫔皇子被困在里面,出不去,只得与这具行将就木的半死尸身为伴。
许多人暖香玉温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息,窒息得差点要先走一步。
吱呀门开了,众人抬头望,看到一个人影出现,高挑纤细,是大周朝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救救我们!妃嫔们率先哭出来,想乞求皇后把她们从这人间地狱脱离出去。
皇后唇线紧绷一言不发,她走进来,有人在后掌灯,众人看那身影披上金色荧光,又很快暗下去。
一个人跟在她的身后。
所有人都住了嘴。
你来做什么?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东倒西歪的人群里赫然立起一个身影,年纪甚轻样貌清秀,唯双眉斜飞怒目而视。
二皇子不要误会。
跟在皇后身后的汪淼走上来,笑里藏刀:陛下想见娘娘与皇子,臣才斗胆请来各位大驾,陛下一高兴说不定就龙体痊愈了。
二皇子冷呵。
汪狗贼,你的勋爵是我父皇一手提拔上去的,你就是这么效忠我父皇的?汪淼面不改色继续笑道:臣一心为着大周着想,从来不敢有二心。
要杀就杀,别东拉西扯!大不了就是一死,只是你杀光了沈家人,天下读书人的吐沫星子就会淹死你!你就等着遗臭万年吧!汪淼悠悠道:臣既是周臣,又怎做得出这样的事情?臣今日来,就是为了我大周的将来,为了保住这沈家王朝,令天下安定百姓安心!二皇子目光一动。
你…汪淼道:陛下早就立下储君人选,一直放在寝宫暗格内,如今此事迫在眉睫,臣才斗胆请出这道遗诏。
为着皇室稳定,是以先请娘娘殿下过目!他退后,原先独独站立的皇后显出来,手中一卷明黄蚕丝锦,微颤。
你!汪淼毫不在意二皇子的指责,挑高眉毛转头看脸色发白的皇后。
陛下有此诏书,皇后可作证。
殿内所有人望向皇后。
皇后手捧诏书,嘴角发颤,却不开口。
皇后娘娘。
汪淼抬手,触到皇后袖口,将她的手腕向上抬了半寸。
皇后抬眸,落入眼里的,是汪淼阴鸷的面孔,威胁的目光。
剑眉星目,长须齐胸,当真关公一般的美髯公。
当初就是靠着这样正派的相貌,恢宏的气度,令皇帝信任他。
却不想,狼子野心,从来不会显露在表面。
想来皇帝,自己的夫君,平生做过最了不得的事,就是培养了一个逆贼。
本该是寂寂无闻的寻常一届皇帝,却不成想要因这一成就史上有名。
皇后苦笑。
再扫视殿内众人,伏地围聚,一张张生养得极好的脸上满是惊惧恐慌。
从前他们是尊贵的后妃、皇子,如今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
皇后闭上眼睛,再睁开。
本宫依定国公所言,还请定国公放过他们。
她说。
娘娘折煞老臣,不是依臣所言,是依诏书所言。
皇后对众人:不要害怕,只是一封诏书,你们认了,今日就能出的去,我们…我们还能继续过日子。
目光点过每个人后,她抬眼看向二皇子,目光闪动,是在恳求。
她平生与她的夫君一般平庸,更一般自私凉薄。
浑浑噩噩了大半生,到了末路,就让她最后做一些事情,争取一些事情吧,到底算是在红尘里清醒一回。
……独孤侯跟在那人身后一路穿过街巷,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落叶,干叶剐蹭地面的声音凄凄历历,宛如有人在啜泣。
他不由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
承德殿白玉长阶上,大家都跪着,亲眼看见那个大奸臣从宫殿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各位大人都跪着做什么?陛下龙体欠康,实在不便召见群臣。
各位大人都回去吧。
朱大人。
王大人。
李大人。
夜深露重,都回去吧!汪淼嘴角含着阴笑直起腰,他的卫兵从四面八方而来,身披盔甲手握腰刀,勤勤恳恳地为定国公劝导群臣。
终于,在他们的劝说下,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被带走了。
过半个时辰,又有人主动离开,有些人以头抢地被带走。
过半个时辰…直到就剩他们几个了。
汪淼走上来,站在他面前,俯视他,抚着胡须,笑意满满。
那一刻,他第一次知道,人心是可以咯噔一声的。
唉!街道上行走的独孤侯摇头叹出好大一口气。
叹什么?身前那个人侧过头拧眉没好气地问他。
叹你主子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独孤侯腹诽,没说话。
转过街道,绕进巷子,独孤侯突然看到了前方一栋门楼上挂着的锦旗。
为什么带我来驿站?你会知道的。
带着满腔疑惑往前走,回荡巷中的吵闹声越来越响,几个粗犷高昂的人声此起彼伏吵吵闹闹,叽里咕噜叫喊了一堆,没一句汉语。
独孤侯恍然,止住步伐,停在门口。
里面是朔北的来人?是。
他们是怎么了?话音刚落,瓷器打碎桌椅碰撞,响遍街头巷尾,里面的人叫骂得更凶了,火光从窗户纸透出来喧嚣直上,简直要冲破屋顶。
嚷一夜了。
带他来的人扶住脑门,无奈地说:宫里这么多事根本没空见他们,他们等得急了,叫嚣着要把驿站全砸了,再一路杀到皇宫去,把陛下从病榻上拽起来。
独孤侯不敢置信地望他:你们就不做什么,就任凭他们这样胡闹?那人乜他:做什么?都是贵人,得供着!懂吗!独孤侯噎住,他知道汪淼为什么要找他来了。
你,进去和他们说说,务必安抚好。
敲开门,宽大的身形,虬结的肌肉,蜜合色的皮肤,迸发嚣张的火焰刹时熄灭,朔北的来人都停下动作,转过脸来看向门外的两人。
目光碰撞的刹那,独孤侯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最前面这人,不就是当初要他卸货的朔北人!小老头!巴图也认出他来,捧腹哈哈大笑。
扔掉手里的刀,大步上前,一把拦住他口中的小老头的肩膀,把他干瘦的小身子酿酿跄跄地揽到怀里。
巴图…巴图将军…独孤侯差点喘不过气来。
巴图却高兴坏了,憋了一天了,总算来了个熟面孔,不然他真的要砸了这狗/娘养的地方!把大周皇帝从皇宫里拖出来暴打!你,来陪我们喝酒!朔北人都哈哈大笑。
唉!独孤侯身子一闪,总算出来了。
满屋的朔北人停下来拧眉看他,像几头野熊在看人。
独孤侯整整衣服。
既然各位来了我大周朝的地界上,总得要先尝尝我大周朝的好酒,也让我们尽地主之谊。
一抬手:来两坛女儿红!这是我最喜爱的酒,各位尝尝与你们的马奶酒相比如何?到底是混迹官场半生,很快从容自若。
朔北人愣了一下,缓缓坐下来,为首的巴图拿眼睛一瞟独孤侯。
这小老头,有点意思!……朔北国的汗王卧帐内,沈鸢不住地翻身,梦魇缠扰着叫她不得安睡,又令她难以醒来,手抓紧了被沿起伏褶皱从她拳心散开。
忽地一声轻响,橙黄火星从火折子迸出,点燃了烛台,帐里继而明亮起来。
沈鸢翻身得愈发猛烈,来来回回口中梦呓,脑门已浮出一层亮晶晶的细汗。
殿下,殿下。
耳边有个轻柔的女声呼喊。
啊沈鸢发出一声低呼,挣脱梦魇的束缚醒过来。
您做噩梦了吗?玉姿的面孔出现在床头,关切地问她。
沈鸢恍惚了一会,才坐起来。
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和父王母妃有关。
玉姿拍着她的背安抚:那应该是美梦呢。
是噩梦,但我想不起来了。
梦都是反的,殿下做噩梦,说明王爷娘娘正过得好呢。
沈鸢捂着额头,想起些什么:玉姿,你怎么突然过来了?玉姿眼睛一亮:王爷和娘娘回信了!奴婢知道您思乡心切,拿到信第一时间就来和您说!真的!……这一夜。
京都巷尾里,独孤侯为远道而来的朔北将军倒满第一杯酒。
朔北卧帐内,沈鸢接过信件,激动地打开信封。
京都皇宫福宁殿,大周天子在经历一个月的折磨后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世事朝前走,一步不停留。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1-25 18:37:19~2022-01-26 20: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冷范 2瓶;铁花下的桐树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