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家乡而来的信件始终被小心翼翼地收在沈鸢的衣服里贴身带着, 此时信封坚硬的边角抵在胸口,透过里服抵上肌肤,宛如一把利刀破开层层衣物、刺破外皮、直达心脏。
沈鸢胸口蓦地一紧, 拿手捂住了。
各地的藩王, 他们都有这样的打算吗?她问。
目前只有汝南王。
听探子回报,他早在先帝病重时就已开始招兵, 汪淼的精锐一直停在京都附近抽不开身, 让汝南王麾下已调集上万兵力。
如今先帝驾崩幼帝继位,汝南王更加不满,看样子是有要讨伐的意思。
沈鸢紧紧拢眉急剧思考。
杨清元知道她在担忧些什么:局势还不明朗,当下各地藩王还没有明确动作,京都也还算安定,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但沈鸢的眉头始终没有松下来。
沉默许久后, 她终于再问。
定国公, 真的会篡权夺位吗?杨清元道:狼子野心, 昭然若揭。
沈鸢倒吸一口凉气,衣间的那封信件边角扎人的触感再次冲上头顶, 蔓遍四肢百骸。
只是若要明目张胆地篡位, 恐怕没那么容易。
杨清元很快接着说。
大周王朝毕竟绵延三百年, 根基还是在的,仅凭那一支长风军就想颠覆,没有那么简单。
正因如此, 他才会扶持十二皇子继位,堵住悠悠众口。
短时间内他必然不会轻举妄动, 各地藩王也多半还在观望。
杨清元何其明白, 汝南王招兵, 其他藩王必定蠢蠢欲动, 沈鸢忧心沈家天下的安定,但更忧心家乡亲人的安危。
沈鸢肃着面容,她能听出杨清元话语中的刻意安抚。
但她清楚,眼前的安定只是短时间内的。
奸臣有心,藩王欲动,大周朝内部小心维持的平衡难免打破。
只那时,远在江南的父王与王兄又将作何选择?她了解父王,但更了解王兄。
心流澎湃,胸口的那一抹坚砺的触感再次极度放大,沈鸢艰难地呼吸让新鲜空气充盈体内纾解闷郁,然后背过身伸手将那封扎人的信件拿出来,放在手心收紧。
杨清元,我想问你一件事,还望你能如实回答。
您说。
如果各地藩王真的欲行讨伐之事,淮南王的胜算有多大?身后那人沉默着,沈鸢没有转回身,看不到他现在的状态,是在忪怔,是在思考,又或是踟蹰不敢开口?臣不知道。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声线低沉,话语诚恳。
长草枯黄,黑亮的马蹄踏在干草上窸窣几声,福团儿垂下马首,蹭蹭小主人的胳膊。
杨清元看到沈鸢抬手去为福团儿顺毛的背影,听到她平静地说:没关系,本来就是还没有发生的事。
沈鸢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常。
殿下能如此想,那便好。
撒吉说过,叫我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总忧虑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
撒吉实乃忠仆。
沈鸢松松肩膀呼出口气,神色轻松起来。
说说你吧,你这是真的生病了还是装的?杨清元微微一笑:是谁和您说的臣得了风寒?臣派到您那儿去的那个小伙子?沈鸢道:是呀。
杨清元摇头无奈:他怕是不敢在汗王之前把大周天子驾崩的事告诉给您,故而随口胡扯了一个理由,这小毛头。
怪不得!那个朔北人早上用那种眼神看她,欲言又止的,原来是因为这事。
沈鸢扶额。
既然杨大人无碍,那我也不多叨扰。
提步欲走,忽想起方才见他时,他脸色灰暗目光晦暗,不复日常风采…听闻旧主亡故,他应该很伤心吧?才会告假独自疗伤。
回头望见杨清元依旧沉郁,柔声宽慰:生老病死本是常事,帝王也不例外,杨大人勿太过伤感,保重身体。
杨清元眼神闪过深沉,缓缓开口:臣没有因此伤感。
他不觉得自己有伤感,但也不觉得自己有高兴。
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既不是没有情绪,又不是只有一种情绪。
太过纷杂互相缠绕,漫上全身。
若有一个词形容,当是,五味杂陈。
……探子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单单送入了汗王的大帐,知道的人不甚多,大家都不敢随便把消息说给王妃听,等着汗王的安排。
果然,岱钦觉得这件大事,得亲自告知沈鸢。
妾已经知道了,杨大人来说过了。
沈鸢说。
岱钦:…刚喝了一口的奶茶差点呛住。
皇帝的大儿子之前意外身亡,现在继位的是大周皇帝的第十二个儿子。
他接着说。
嗯,杨大人说了。
岱钦:…他决心说点她肯定不知道的。
现在是一个叫汪淼的在掌权。
嗯嗯,杨大人也已经说过了。
岱钦:…!这个杨清元…说起来他以为这个消息或许会令沈鸢震惊,至少也有焦虑,但她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
行吧。
转身掀开氅衣准备坐下,瞥见帐门外的福团儿,乌黑乌黑的,若不是月光打在它闪亮的眼睛上,黑夜里还真看不见它的存在。
此刻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锁在马圈,而是悠闲自在地俯在地上翻动厚厚的嘴唇拨动石子玩。
怎么将它放出来了?岱钦问。
沈鸢重新满上一杯奶茶。
它最近很听话,把它放出来透透气,给点奖励。
岱钦瞥她:鬼点子挺多。
沈鸢坐在岱钦身边,支起手臂撑腮转过脸,眸子亮晶晶。
毕竟还是小马,就跟小孩子一样,要连哄带骗的,没点鬼点子还真管不住它。
岱钦扯起嘴角:它现在是真认你作主子了。
算是吧。
它现在听话倒是真的。
沈鸢不知道,但岱钦却清楚,福团儿的母亲是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是被极有经验的驯马人使了许多力气才驯服的。
福团儿的性格继承了母亲,骨子里顽劣不羁,不是那么温顺。
正因此当初给沈鸢挑马,岱钦犹豫了许久。
但福团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马,他打心眼里觉得这样极致的宝物就该配她。
驯马人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从旁照看喂养,让他下决心挑选了它来。
现在看来,这人与马和谐共处的速度也着实快了些…本着那止不住的好奇,岱钦起身出了毡帐,走到福团儿身边细细打量它。
小王妃迈着静悄悄的步子跟上来,轻轻倚上岱钦的臂膀,在他臂弯里悄悄说:您看它现在是在玩呢,它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在地上拱石子玩。
要是玩累了,它就会拱拱帐子要人送它回去,有好几次帐子都快被它给拱破了,被撒吉教训了好几次。
它只是顽皮了些,就像小孩一样,喜欢玩,还喜欢吃,要人哄着,有时候还得揍一揍。
沈鸢笑起来:可爱着呢!福团儿在眼前,沈鸢在臂弯里,岱钦心里一暖,低下头柔声问:你这么了解小孩子,莫不是家里有个小弟弟?汗王猜对了一半。
她回答:妾家里确实有个小孩子,只不是弟弟,而是侄子。
岱钦拧眉:没听你说过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沈鸢想起嫁来半年,她与岱钦两人虽然关系亲密了很多,但好像仍然交流甚少,每每几乎浅尝即止,关于他们各自的过往,两人似乎没认真交流过。
于是解释:富裕点的人家都是一大家子,妾的家里是皇室宗亲自然更不会差,上面是有一个哥哥的。
岱钦忽然目光凝滞,生出许多严肃的困惑。
沈鸢被他突如其来的肃穆吓了一跳,慢慢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定定看他。
那为什么他还能同意你嫁过来?岱钦突然问。
同意…?如果你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他们保不住你还算有理由,可你哥哥年轻力壮,自己的妹妹被人送来和亲,他为什么不带兵反抗!沈鸢惊得说不出话。
夜穹深暗,衬得穹顶下的岱钦愈发冷肃: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保护,还算得了什么男人?不是…沈鸢觉得脑袋一空:不是你想的那样。
岱钦冷冷言道:在我们朔北人眼里,就是这样。
沈鸢退开两步又站稳,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岱钦的这一句斩荆截铁的论断。
可能我们确实与你们有诸多不同吧。
最终她只能怅然失笑。
只我哥哥,并不是懦弱之人。
岱钦立在马旁,不说话。
对面的小姑娘一向顺着他,此刻却坚定地反驳着他,即使她面容平静声音轻绵。
我的哥哥,一直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心里想的都是忠君报国海清河晏,他虽然不是您欣赏的那种勇士,但绝对会是我们中原人心中的君子。
君子。
小王妃微微歪脑袋,含笑问岱钦:汗王听说过这个词吗?她印象中的兄长,绝对配得上这个称呼。
岱钦从杨清元那里听过,但他并没理解过,这个词超越了朔北人的理解范畴。
沈鸢道:我哥哥身为世子,要顾忌很多事,要考虑很多人,不能像汗王麾下的勇士们一样只说对不对、强与弱,这不是我们中原人的行事方式。
权衡利弊后,为了大局有所取舍,在我们看来,也很难得。
再说我来和亲,也是心甘情愿的,为了父母亲族,我愿意这样做,不愿叫家人为我贸然反抗朝廷。
她握住岱钦的大手,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所以还请汗王不要再这样说我的王兄了,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岱钦眉尾不自觉地一挑。
再看他的小王妃,面若桃花,目如春水般,从来如此。
只好像这次突然多了其他什么东西。
王妃可没有对汗王生气的权力。
他佯装有怒,逗她。
可是汗王也没有强迫王妃不生气的能力呀。
沈鸢笑道。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我去休假啦!话说我男女主对手戏是不是少了点,第一次写文,节奏把控上我还在慢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