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完卵

2025-03-22 07:44:46

小小的沈延歪在奶娘怀里, 看到桌上的那一盘精致的点心,巴巴地伸胳膊想够,嘴巴里说着小孩子简短的话语, 央求奶娘拿糕点给他吃。

吃块桃花糕好不好?淮南王妃慈爱地拿起一块绵软米糕, 含笑递到小延儿面前。

沈延黑黑大大的眸子倏地布满亮光,软乎乎的两只小手迫不及待地接过, 咬了好大一口。

米糕渣子簌簌落下来, 在奶娘袖上撒了好几处雪点。

别着急,慢慢吃。

王妃见他喜欢,又递上一块。

一旁的尤氏轻声提醒:延儿还小,太甜的还不大能吃。

王妃道:快四岁不小了,偶尔吃两块不打紧。

尤氏在旁看着不再阻止,眼见婆婆的注意力全数放在孙子身上, 温暖和煦的笑意如春风漫沐, 多日不见的松快终于在此刻重新浮现, 好像连带着人也突然年轻几许。

尤氏感慨,她应当多带延儿过来的。

人前的时候别总叹气。

王妃逗弄着孙子突然开口:别让旁人看了去, 更何况这里还有下人在。

尤氏立马打起精神, 挺起腰板展开双肩, 收了她那暗自感慨的小心思。

她的婆婆能洞幽察微,目光明明一刻都没离开过小孙子,可就是像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 偏偏就能看到她闷在心里的喟叹。

是她表现得太明显,不似婆婆, 纵使心里再藏着事, 面子上永远还是无波无澜的状态。

到底大家族里出来的贵妇人, 这样的养气功夫她就是再学十年也不能用。

尤氏打心眼里佩服。

只她不知道, 不久前的王妃也曾当众发过怒,红过脸,摔过帕子。

心头的火气一点都没保留地露在脸上,失了王妃的仪态。

你家里可还安定?有没有什么需要王府支应的。

王妃问她。

城里有存粮,万事都还安定。

只是人心惶惶,百姓们心里都有担忧。

王妃道:你家在北边。

不比我们南边,真的有战事一时半会波及不过来,有担心人之常情。

她吩咐下去:从账房里多支取些银子,兑成米粮绸布给世子妃家里送一些去以备不时之需。

尤氏想谢下,但转念想到什么:不劳母妃了,其实如今,怕是送不了太多东西。

王妃微微诧异。

已经这样了吗?她问:可现在还没有战事。

还没有战事,只是箭在弦上已是人尽皆知。

汝南王调兵欲北上,京都定国公调兵在往南,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雨欲来之时很多东西都要受影响。

比如南北的通路。

尤氏急忙解释:还不到那个程度,只是最近多了许多流民,万事还是谨慎些好。

尤氏一心想安慰婆婆,只王妃已缓缓走到窗边,透过那半开的纱窗,看向对面的回廊与小院。

母妃?尤氏轻声问。

王妃无回应。

目光可及之外,淮南王世子必已面见父王,所言之事,将生死攸关。

只她在这,什么也做不了,唯有耐心等待,他们父子二人的决策。

他们淮南王一家安居一隅,日子过得安定荣华,但也由此不常在帝心。

没有太多权势,就连爱女也无法保住,对此她常有怨恨,午夜梦回时心梗难耐。

现在,有一个新的选择摆在面前,能叫打破旧局开拓新局,但…太多不确定…手心的帕子起了层层褶皱,条条折线从拳心里散出垂到帕角,宛如她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诸多细纹。

她深深吸气,又缓缓呼气。

书房里,淮南王放下信,信封完好无损未被拆开,就这么摆在他眼底。

信封上熟悉的火漆烧着他的眼眸深处。

不拆看吗。

沈祁站在对面,平声询问。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淮南王斜着身子倚靠着椅子,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父王作何打算。

沈祁问。

淮南王揉着额,许久才回:先放一放,静观其变。

屋里沉寂片刻。

朝廷奸臣当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现在位子上坐着的还是沈家的人。

幼子登基,奸臣相国,不过傀儡罢了。

淮南王用力一按太阳穴,年老起褶的额头上凸了一条细长青筋。

这是谋逆的事。

他直直盯着眼前那片青砖地。

沈祁一字一句,声调平稳但掷地有声:汝南王出兵,以奸臣伪造遗诏,谋害大皇子□□太后为由,有正当性。

淮南王不屑一顾:成王败寇,成了就是勤王,败了就是谋逆。

长风军规模十万,在北征战多年经验丰富,汝南王那几万人的军队在他面前,就是个小儿科。

没胜算的东西,不是谋逆是什么?淮南王心里直冷笑,豫州汝南王一家要造反那是他的事,但别波及到南方来。

他们这样的灵秀之地,是经不起任何铁骑的糟蹋的。

沈祁凝望父亲,只淡淡接言:汝南王国人口稠密,还能继续调兵。

再有其他藩王联手讨伐,强强联合不愁打不过汪淼的长风军。

走上前一手推过那封信,让暗朱色的火漆更猛烈烧在父王的眼里。

请父王为大周的百年基业考虑。

淮南王坐着未动,头上那条青筋抽动。

请父王为我大周朝考虑,如今不伐汪淼,就等于任他坐大,天下迟早要落在异姓手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淮南王还是坐着没动。

他不爱动怒,和善的性子令他很少展露怒意。

但此时,他吸着气,头上那条青筋随着气息抽动得愈发厉害,克制的怒意已有迸发的苗头。

父王。

沈祁站在他面前,提高了声量,犹如洪钟鸣响屋内。

我不同意,这就是在送死。

淮南王倏地站起身:我手下无兵无将,就凭咱们那一千小兵,就要去和那些个军队干仗吗!沈祁直直地站着,无一瞬犹豫:儿可带兵,兵力可再征,万事都有解决办法。

解决办法?淮南王绕过书桌近到儿子身前,负手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

沈珏的封地上有多少人,我们才多少人?你有没有想过,汪淼为什么能够把持朝政,沈珏又为什么会修书给我们?你到底有没有仔细想过!沈祁只缓缓答:儿知道,也都想过。

他知道军力就是一切,军力的背后是人口与物资,是铁骑与征战的经验。

南方富庶,但偏安无强军。

说是水乡灵秀之地,终究也是弱小之地。

以卵击石,不是聪明人所为。

但他不只做聪明人,他不能只做眼前的聪明人!沈祁走到窗户前,修长的影子投在窗纱上,透过那扇半开的窗,他能看到外面的回廊与院落。

目光可及之外,是他的母亲与妻儿。

如今能在这里安居一隅,是因为有这沈家的天下。

窗纱上投落的暗影颤动,沈祁抬手将窗推开些,一张英俊冷肃面容全然展露,深静双目眺望远处。

汝南王不止修书给我们,也同样有心联合其他藩王,并州河间王已有回应,青州齐王已有动作。

波澜不惊的话语像从云霄传来,破开天际流过窗棂,穿入淮南王耳中,他蓦地滞住脚步,抬起垂下的眼睑讶异地望向儿子。

父王有忧虑儿子都明白,但还是那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汪淼在朝廷里清理完政敌,又怎么不会再盯上我们?各地藩王都明白的道理,父王焉能不懂?沈祁敛容眸光灼灼,轻叹:无人可置身事外,早晚会要站队。

无人可置身事外。

沈祁抬头看云端。

真到了那时。

他说:就连北方的鞑虏,都会有动作。

……夜晚。

淮南王走到书桌前,推开放置已久的汝南王修书,另一封书信映入眼帘。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文字,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分明如此熟悉,却又一再模糊。

因他已有太久未再见她,那张陪伴了他十六年的脸庞便在他的记忆里慢慢模糊起来。

万事万物仿佛都抵不过时间的力量,如流水一般一点点冲刷尽所有记忆痕迹。

纵然她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是他的骨肉至亲。

有荣华就有责任,这就是王公贵族们的使命。

我们沈家的儿女,也不例外。

这是淮南王曾对爱女说的话,为了劝她接受皇帝的决定,也为了劝自己接受。

此夜再想起,却像讽刺。

有荣华就有责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坐下来,接着桌边的一束烛光,第一次拆开了女儿的信件。

作者有话说:两章配角推推剧情,希望不会太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