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掳来的女人坐了一地, 挤在密集的帐篷中间那一小块空地中。
四周朔北人高高壮壮围了一圈,透过那参差的间隙,她们能看到有个中原长相的女人站在最前面。
朔北的这些士兵从来不会客气, 但在这个女人面前他们却意外地安静, 只叉着腰扶着刀耐心地听她说话。
她说:这些人我要带回去。
乌利矣是这里的牌子头,他长得又黑又壮, 一脸大胡子, 看起来比黑熊还凶猛。
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小王妃这莫名其妙的请求,也只得平心静气地应对。
这些是经过穆沁王爷同意分发到军中充作奴隶的大余人,您无权带他们走。
话虽然说得客气,但态度却很强硬,他昂着下巴明确地拒绝沈鸢, 目光犀利且冰冷。
不光是乌利矣, 他身后的那堵人墙中的每个人都是这般神情。
任谁被这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包围, 也不会好过。
此时沈鸢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发都竖起来。
她硬着头皮,攥了攥拳头, 说:这里有中原人, 我的同族人。
奥。
乌利矣面无表情:您是不是弄错了?这里的都是从边境逃过来的大余人, 没有什么中原人,中原人只会被我们掳来做奴隶,他们可没有胆量自己到草原来。
身后的人哈哈笑。
沈鸢坚持:这里有中原人, 中原人和你们,和大余人长得都不一样, 仔细看一看就能知道。
她向前踏出一步, 想要穿过人墙去见后面的那些女奴。
呼啦一声, 乌利矣的腰刀被抽出, 刀尖向下抵在地面,乌利矣两只手交握搭在圆扁扁的刀柄上,撑着宽而大的身躯挡住沈鸢。
我不管这里有没有什么中原人,总之这是上面许准了的,将士们辛苦了一年,就等着冬天的时候享享福,现在到手的猎物跑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身后的人墙发出高呼赞同之声,只把帐篷都震得抖一抖。
乌利矣官阶低,但会处事。
他朗声询问:护卫王妃的人呢?去哪了!王妃误入这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谁能担得起!又抬手:来个人,把王妃护送回去!王妃有一个三长两短,报到上面你们都得掉脑袋!样子做得明明白白,客客气气地就要赶人了。
乌利矣注视沈鸢,嘴角慢慢拉起一个弧度,拱卫他的士兵们更是做得放肆。
这里是军营,是朔北的军营,阳刚气重,草原味浓,最见不得有其他元素混杂其中。
两个士兵逼近上来,左右两边夹着沈鸢,目光紧紧粘在她脸上,就差一步便能把她吞进肚子里。
沈鸢攥着马鞭,没挪步。
人若要立足世间,必要有傍身之物。
有人依仗自身顶天立地,光芒不可逼视;有人承继家产权势,也可自保荣华。
而沈鸢自问,如今在这里,她两样都还靠不着。
不过好在,她有岱钦,岱钦可作她的后盾。
岱钦,你说过会护我。
她说:汗王之前因为乞立部部首放纵手下侵扰中原,受到责罚的事情,你应该清楚吧?乌利矣弯起的嘴角抽了一下。
沈鸢道:大周和亲朔北,为两国交好,汗王下令不再侵扰不再抢掠中原,既然如此,中原人不可为你们做奴。
她说:否则,我会请汗王为我做主。
乌利矣虚伪的笑容凝固了。
这是上面的意思,我们不过是执行。
他很及时地推诿。
沈鸢微笑:那不如等我请示完汗王,你们再执行。
不然我怕你们执行完了,上面又会怪罪下来。
乌利矣的眼角抽了。
哈!都说中原人狡猾,看来真没错!为了达到目的,连汗王都能给搬出来!刀尖离地,被他收回手上。
娘娘,恕我提醒您一句。
他紧紧盯着沈鸢:朔北的大帐里不会允许异族女人指手画脚。
这件事沈鸢早就知道了。
我心里有数,多谢提醒。
乌利矣还是不死心:我怕您报到汗王那里,会受汗王的责备。
沈鸢还是回答:我心里有数,多谢提醒。
她走上前,让那乌利矣侧身,穿过层层人墙,在许多朔北人的目光中一路走到那些女奴面前。
只带中原人。
乌利矣一旁提醒:大余人得留在这。
沈鸢对视着那些蜷缩一地的女奴,一眼扫过去,就大概知道谁是中原人,谁是大余人。
只是不同的是外貌,相同的是处境与人心。
她抿抿唇。
身后朔北人还在看她。
其他的人我不带走,我会找汗王一并确认,在此之前你们不可擅自行事。
她说。
乌利矣沉着嗓音:恕我提醒您一句,朔北的…沈鸢转身:乌利矣,你说的太多了。
敛容逼视。
乌利矣只好闭嘴。
走出帐群,沈鸢叹了口气。
杨清元问:为何叹气?其他人被留下来,那些女人很可怜。
沈鸢道。
杨清元道:草原上百年如此,一方土地养一方人。
游牧者依水草而居,资源要靠互相掠夺获取,不可能轻易改变。
沈鸢道:说到底还是因为能力有限吧,不能指令他们。
杨清元道:是。
沈鸢瞥他一眼。
你为什么说话总这么直白呢?臣不会说假话。
他说:不过就连汗王也要尊重草原人的传统,也不可以随意行事。
他瞥了一下那些人,说:乌利矣是穆沁的人,你这么做可能会得罪他,难保不会去汗王那里告一状。
沈鸢道:岱钦那里我会去说。
其他的事,我会再想办法。
都叫岱钦了吗?杨清元望她一眼。
那几个中原女子还需要您带回去,亲自问话。
他说。
中原女子,这几个字眼钻入耳中,沈鸢忽然想起些什么。
那个和她一起来的黑面青年呢?乌利矣看着被五六个赤膊士兵包围起来的那个勇猛的青年,只感叹,自己亲自训练的士兵怎么就能被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原人给偷袭了呢?丢脸!他抓起士兵的手臂,手臂上还在汨汨流出的鲜血刺痛了他的眼。
倏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士兵。
被这个小不点伤了不说,还被踹下马,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转头看到其余的士兵已经围扑上去,要把那个中原来的年轻人撕碎。
匕首从那青年手中划出万般轨迹,手起刀落,瞬间放倒了两个人。
再被放倒一个我把你们全宰了!乌利矣怒喝。
更多人扑上去。
终究是寡不敌众,青年终于被狠狠地压在地上,黢黑的侧脸被土地压扁,五官都变了形。
乌利矣的面子稍稍保住,总算转怒为喜,大步上前,聚拢在一起的士兵便让道。
乌利矣弯下腰,从地上拽起手下败将的头发,将他的脸脱离地面,那青年怒目而视。
小子,你挺厉害的吗。
乌利矣笑眯眯地拿手心拍拍他的脸,像是在夸奖,更像是行刑前的威胁,让人不寒而栗。
宽圆的指头用力捻过那青年的脸,一抬手指,指上黑乎乎一片。
乌利矣的眼睛微眯。
他拽起衣角狠狠擦了擦青年的脸,擦下来许多炭灰,再看青年,褪了黑面,显出另一张面容来。
那青年被拽着头发强行仰起脸,极致的美貌冲出污浊黑炭与凌乱散发,直击人眼前。
那是一张属于美人的脸。
军营一瞬间寂静。
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这样的美人真没见过!那些士兵只觉得自己心跳突然加快,就连乌利矣也愣了下神。
牌头!有人扯着嗓子叫乌利矣。
牌头!牌头!越来越多人兴奋地叫出声,军营里闹哄哄。
乌利矣呵斥:都给老子闭嘴!他揉揉眉心:叫老子也没用,这种得给上面的老爷留着,懂不懂!一手拽住美人的衣领,把她拖出人群。
她在所有人直勾勾的目光里被一路拖行,闭上眼,又睁开。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住乌利矣的手臂,张开嘴用力咬上去!啊!乌利矣一声惨叫。
那美人一口吐掉血肉,拔出他的腰刀,冲过人群,冲出帐群,因着求生的极致爆发力势如破竹,来到雪地。
抓住她!把她给老子逮回来!老子要弄死她!风呼啸,怒骂声响起,于她身后越来越近,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一望无际,竟没有一处她可落脚停歇之地。
力气耗尽脚底一软,她跌倒在地,低下头,手里的刀闪闪发光。
父亲说,云家人要有骨气,宁玉碎不瓦全。
她身为云家长女,将几个姐妹与奶娘带出来,一路逃亡至此,已是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不曾辱没门楣,她对得起自己的姓氏。
到如今,她实在没力气了。
只是赴死之前,还要留下清白不受侮辱,他们云家人,绝不受辱!架起刀,闭上眼。
咯噔刀飞进雪地中。
云琦睁眼,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站在身旁,注视她,缓缓开口:有公主在,无需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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