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大事。
岱钦这样告诉她。
他支起身子凑上来, 伸出双手扶住沈鸢左右脸颊,把她的五官挤到中间,手掌擦掉了她余下的泪水。
虽然动作笨拙了点, 但不得不说, 擦得很干净。
拿开手搭回膝盖,岱钦望着眼前五官重新舒展开的小王妃, 对她说:这件事你应该来找我, 而不是去找什么杨清元,更不应该自己再一头扎到军营里去。
沈鸢道:是妾做错了。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那些人被一个一个扔上马,如果时间晚了…她说不下去了,不过不要紧,岱钦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只撩起眼皮瞅着她, 表情还严肃着, 但是没有之前的冷淡了。
沈鸢坐到脚踝上, 问:他们很生气吧?岱钦道:穆沁最生气,他向来冷傲, 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恼火地破口大骂。
他叹出一口闷气:还在大臣们面前。
沈鸢垂下眼, 摊开的手心进入眼底, 浸满了冷汗,一个个半圆月牙儿掐痕清晰可见。
对不起。
她说:让您为难了。
对面半晌没回应,沈鸢往上看去, 见岱钦再次仰靠下来,身躯缩在敞开的大氅里, 搭起一只脚, 撇撇嘴:还行吧。
神情放缓许多:毕竟我是君主, 他再跳脚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神情突然就没那么严肃了, 甚至还有些耍无赖的感觉…呃…沈鸢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斜歪着的岱钦侧过脸瞥她:还想哭吗?沈鸢摇摇头。
他便伸手拍拍身侧的地毯,叫她坐过来。
沈鸢挪过去,岱钦拉她进他怀里。
我们有自己的规矩和传统,和你们不一样。
他说:你今天贸然闯进军营里,侵入他们的领地,他们不会仔细询问你的身份,如果不是乌利矣见过你,刀剑无眼,你很可能就受伤。
他皱眉严肃地和她说:这样很鲁莽,很危险,远比让我那个哥哥跳脚要严重得多。
沈鸢诚恳地点头。
以后不会了。
她说。
还有以后?岱钦瞪她:再有以后真得好好教训你了!沈鸢摇头:没有了,没有了。
气氛好像突然缓和了许多,但经过这一遭,沈鸢惊魂未定,脸颊还是烫烫的。
她抬手想用手掌凉一凉热气,不想手里的冷汗都被她蹭到了脸上,便又低头想寻巾帕来擦,看看周身却寻不见。
岱钦把她的手拽过来,用自己干燥的手掌抹了抹。
你的那些同族人。
他问:她们为什么会被士兵抓起来。
你问了吗?沈鸢道:还没有。
还没来得及。
岱钦道:中原人很少会来草原,这里他们活不下来,要跑也只是往南。
他思忖着,想到什么,放沉语气:你可以问问他们,中原的形势。
抬眼瞧见沈鸢在注视他,问:怎么?这些人妾可以留下了吗?她谨慎地询问。
岱钦道:她们是你的同族人,被你救下来,就是你的人,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沈鸢心头的那块大石便终于落地,她垂下眉眼,呼出一口气。
记着。
头顶上传来岱钦的话语:有些事做之前要谨慎,要想好后果,但如果已经做了,就大大方方地提条件提要求。
他扶起她的脸,正色教导她:你是你们本族人的公主,是朔北人的王妃,要拿出你的气势,叫那些人尊敬你,不轻视你。
岱钦的手掌再次有力的扶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凑近自己。
烛光下昏黄的光照在两人之间,能叫对方的细微情绪都落入眼中。
他们相处半年多,有疏远有亲密,有简单的交流也有互相隐藏心事,唯这次,岱钦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的要求与期待。
岱钦很好,不善言辞但会温柔地对她,会给她承诺予她保证,许她立足于朔北不叫他人轻慢。
唯这次,是将这依仗交回她自己手中,教导她拿出自己的气势。
沈鸢有自己的聪慧,但在有些事情上,与岱钦这位在王座上呆了十年的汗王比起来,她还很稚嫩。
她颔首:明白了。
岱钦便笑了,把她的脸再拿近些,亲了亲她的额头。
沈鸢期待地问:那可以要求把其他那些大余奴隶也放了吗?岱钦:…不行。
他一口回绝:这是朔北的传统,那些人必要做我们的奴隶。
沈鸢:哦。
岱钦抱起沈鸢把她挪到一边,起身准备把厚重的大氅脱了,刚跨出一步,只听身后那个小丫头又问:那帐子里能再添置些奴仆吗?岱钦脱下一只袖子,漫不经心地问:伺候你的人手不够吗?回想自从他们关系亲近以来,他陆续送给她几个婢女,但她似乎生活诉求简单,撒吉和玉姿两个人就可以照顾得过来。
现在怎么突然提这个要求了?恍然大悟,顿了还在脱衣的动作,霍然转身凝视小王妃。
烛光里她仰起脸看他,一脸天真的样子,眼里却有几分狡黠。
她一脸坦诚地说:现在还好,可是想着以后要是有了身孕,有了小孩子,那需要照顾的事情多了,人手就不够了…话没说完,眼前一黑,脸颊全数被塞进胸膛里,与坚实的肌肉撞个满怀。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耳边激荡着那人的朗声大笑,手掌揉乱了她的头发,差点叫她喘不过气。
……云琦仰头望天,夜空繁星点点,一点点照亮她的内心。
过去的那些日子,她疲于奔命没有心思抬头仰望星空,到今夜她终于可以歇一歇,去看那壮丽夜穹。
她闭上眼睛,风吹拂脸颊,是绝无仅有的清凉。
姑娘。
身后一个人唤她。
那声音太熟悉,云琦一下子就睁开眼。
身后那个人,曾将此生以来最令她感到慰藉的一句话对她说出:有公主在,无需寻死。
这里有她们的公主,有她们的依靠,她终于不用再让人依靠,而是可以依靠别人,可以歇一歇了!她止不住地流泪。
杨清元走上来:姑娘,公主已经给你们安排了帐子,外面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去。
她透过泪幕望向他,朦朦胧胧,看不清他,只知道他目光濯濯,紧紧盯着自己。
她知道杨清元说的不安全是什么,她的美貌,足以引来祸端。
多谢。
她说。
往回走,杨清元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
她问:您是跟随公主一起来的朔北吗?不是。
杨清元道:我与你一样,是被俘虏过来。
云琦惊诧,但身后那人似乎非常平静,毫不避讳这灰暗的过往。
身后那人说:你的刀法很好,是实战的刀法。
的确很好,否则云琦不可能一人打伤多个威武高壮的士兵。
这是她父亲教她的,曾经不过为了强身健体,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用到实战中来,成为自卫的手段。
也就是这段时间多次的实战,才让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手其实非常不错。
匕首还攥在她手里,她掂了掂,道:是我父亲教我的,这把匕首也是他送我的。
杨清元走上来,低头看到了那只银色的匕首,很漂亮,因为沾了血迹,则更加夺目。
他目光上移,看到了她握着匕首的手,白皙修长,昭示着曾经安稳富贵的生活,只那指上又附着许多冻疮与伤疤,像是新伤。
美好的往昔与残酷的今朝,都汇聚在这只手上。
杨清元抬起眼。
云琦很坦荡:我家受奸臣所害,被屠戮殆尽,只我侥幸带着几个女眷逃出,无法再南下只得一路朝北,来到这里。
她咬着下唇:只恨我力量太弱,杀不了那个汪狗贼!杨清元的眼睛里闪出一点光。
是汪淼害的你们。
他说。
是。
杨清元点头。
他不会活太久的。
他说:藩王已起步讨伐,他不得人心,很快会落下风。
云琦紧握匕首。
汪淼杀她父亲,她想亲手报杀父之仇,然而自己已在朔北,身单力薄,报仇已是不能。
心中郁结难舒,眼中再次噙泪。
我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她问。
你们有公主,公主会护你们,不用担心。
杨清元送她到帐外,他说: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在下。
他顿了顿:杨清元。
杨清元。
云琦惊诧回眸。
……榻上的被褥添了两层,一层沈鸢带来的轻薄的锦被,一层厚实的毡被。
两层叠在一起,压在岱钦胸膛上。
炭盆半明半灭,帐子里昏昏暗暗,摸了摸这两层被子,又感受了一下背部紧贴着的软厚的褥子,瞬间没了睡意。
也太厚,太软了点…他有几日没回来了,陡然入睡卧帐,实在不习惯这样厚的被褥。
他伸出手,掀了半边的被子出去,好让自己透透气。
甫一掀开,身旁的那个人有了动静。
她正睡着,忽然用力吸了吸鼻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翻身凑上来鼻尖抵上岱钦的胳膊,四肢也同步贴上来,那脚心就顺势贴上了他的大腿。
冰凉冰凉冰凉冰凉的…岱钦直接倒吸一口冷气,侧过身,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肌肤贴着肌肤,让她在冬夜里积攒了的寒意被这渐渐传递的温暖击溃。
沈鸢醒过来:怎么了?岱钦问:还不适应吗?你身上太凉。
沈鸢道:应该是今晚冷了些吧,其他时候还好,没有不适应。
但是她吸鼻子的声音就在黑暗里回荡。
从小生长在温暖的南方,未曾经历任何冰寒。
猝然度过这冬季的黑夜,再多层的被褥也止不住手脚的寒意。
是以小王妃曾对玉姿说:漠北的寒冬是要慢慢熬的。
只是这些话她从不曾对岱钦说,在岱钦面前,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又只说好话的,就连对他的称呼也从来得体尊敬。
他摸了摸沈鸢的头,对她说:你忘了我和你说的话了?嗯?沈鸢抬起头眨眨眼。
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说什么,不要藏着掖着。
他说:我又不吃人,你总怕我什么?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唯有沈鸢的眼睛亮晶晶,像夜星,她望着岱钦愣了愣,继而笑起来。
因为您是王啊。
她笑道:是王上,是君主,拿捏着大家的生死,怎么能不怕呢?总会有点怕的吧。
就比如今天,您要是真的发怒了,说不定我小命就没了,又或者小命还在,但是胳膊上啊脖子上啊被掐一掐,没死也得丢半条命。
她翻过身去直接背对他:那以前不就差点小命不保了么,总得有点后怕吧?我心还没这么大,那以前的事我还记着呢!岱钦哈哈大笑,凑上来,胡须便摩搓她后颈。
温度渐渐升高,烫着她的脊背,烫红了那片温润的雪白,沈鸢两只手死死抓着枕沿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不看他。
许是脸埋得太深,她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地荡开。
那我以后私底下能不能叫你岱钦啊?又说:胡子该刮一刮了!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3-19 00:06:06~2022-03-20 11:3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309690 28瓶;不加糖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