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公主

2025-03-22 07:44:46

已过去许多年, 但杨清元每每回想当初的情景,又好似还在昨天。

当他还是安阳侯世子的时候,他有荣华, 有富贵, 有所有的一切。

他跟随父亲上战场,看着父亲马上铁血, 父亲有时得胜归来意气风发, 有时也身负刀伤。

多次从蛮族大军手下死里逃生,父亲都感叹,与其负罪回京面见圣上,不如战死沙场来得壮烈。

只最终,他不是死在沙场上,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 而是死在了同僚手里。

那夜大雪纷飞, 安阳侯府内火光冲天, 无数火把游走,侯府内外恍如白日。

父亲被带走, 母亲被带走, 所有人都陆续被带走。

他们没有反抗, 也反抗不来。

父亲那么一个勇猛无畏之人,在圣旨面前,在皇城脚下, 也只得认命,带上这屈辱枷锁。

更何况, 他们得为独子争取时间啊。

要逃。

必须要逃出去!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儿子还能逃到哪里去!出海, 去草原, 去西域,那里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后来,他真的逃到了草原,倒在朔北人的箭下,草地里马蹄环绕,他从草泥里抬起头,看到了一张英武的脸。

双目炯炯,凝视他许久,而后扬笑。

我在战场上见过你。

岱钦说,笑得张扬: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语言,别来无恙。

意气风发的朔北汗王没有杀他,反而叫人撤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让他到朔北的大帐里,教授汉语汉字,介绍中原大地的人与物。

其实年轻的汗王不像其他朔北人对待敌人那样多加羞辱,汗王待他既尊重也温和。

但他还是觉得屈辱,因忠君报国的思想深入骨髓。

也想过要自我了断,却也因求生本能一次次地临到头放弃。

最后一次,刀已经在他手心里攥着,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向脖颈划去。

刀被踩进土里,他被带到大帐,岱钦冷冷地看他:你是我救下来的,你的命是我的,什么时候我叫你死了你再死。

好吧。

杨清元停在帐外,回忆扑面而来。

你是…突然有个声音传来:你是安阳侯世子吗?是。

他抬起头:姑娘知道我。

云琦道:以前听家父说过。

因他与你一样,是军人。

杨清元道:在下不算什么军人,不过随家父行过两年军。

云琦深深望着他,眉头皱起。

家父说,安阳侯忠肝义胆,若不是有他,蛮族的铁骑也许早就踏上了我们的疆土。

但现在。

她叹气。

请世子节哀。

杨清元只淡淡地涩然笑道:已经过去很久了。

云琦看着他。

月光下,她的脸很苍白,却也透着坚毅,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平静,是那种将仇恨咬碎了化在骨血里的坚定。

杨清元目光对上,又轻轻挪开。

他问云琦:姑娘来了朔北,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云琦叹道:既然来了,便想留下来,只是不知道公主是否能长久地收留我们。

杨清元道:公主心地善良,她会尽力,但是…他摇摇头:但是她在这里的能力也有限,能做到多少是不确定的。

果然如此。

云琦只叹。

公主和亲而来,在这里过得也很辛苦吧?我们来此,也会令她为难吧?她想起沈鸢冲入军营救下她们,与朔北的军官周旋许久,最终才带走她们的场景。

其实是有诸多阻碍的。

公主会受汗王的责罚吗?云琦问。

杨清元肯定地回:不会。

又说:别多想,她既然能救你们,自然知道如何与汗王说。

云琦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安慰她的话,朔北人与周朝为敌那么多年,又那么野蛮那么凶残,一个无权无势的和亲公主怎么有话语权,又怎么能不惹怒汗王?她只得将信将疑地点头,再次道过谢后转身准备回到帐子,忽然想到什么,停顿了动作。

有件事我想问你,但不知道该不该问。

杨清元道:但问无妨。

云琦回过头:你恨汪淼吗?杨清元道:杀父之仇不可不恨。

云琦点头,犹豫一下又问:那皇帝呢?你恨他吗?杨清元没回应。

云琦道:当初抄家灭族的圣旨是皇帝下的,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君主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杀臣子,而臣子却只能等着被杀,甚至还要反过来继续效忠他,即使到了敌国也要带着叛主的罪过活着。

为什么君可以对臣不义,而臣不能对君不忠。

我带着家人到了这里,能活下来,却还觉得不安内疚…她说不下去了,只得转了话锋:世子,我今天同你说这话,是因为我觉得,我们的经历是一样的。

但我有恨,恨皇帝恨朝廷,但来到蛮族的地界上苟活,又觉得像是叛主。

但你却好像很安定,没有恨也没有羞愧…杨清元只是回答:君不义臣可不忠,千百年来的王朝更迭都是这个道理。

只是新帝也不过是汪淼的傀儡,他并不能做你家族去留的主,你该恨的只有汪淼。

云琦垂了眼沉默。

杨清元又道:朝廷是朝廷,但国家是国家。

人贵在活着,只要还记着自己是中原人,骨子里流着中原的血液,必要时知道该站在哪边,便不算叛主。

我这样想,便也能安心。

云琦轻叹:明白了。

杨清元帮云琦掀起撩开一半的帐帘,指引她进去。

回去吧,明日公主还会召见你们。

……昨日沈鸢紧绷着神经站在军营里带走了同胞,挑走了几个年纪小的大余族少女,至此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草原上各部落各汗国间的抢掠奴役原本就常见,男人被俘女人为奴,从不缺血泪。

沈鸢曾感受过草原的残酷,如今更有体会。

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些中原的平民并不是被抢掠来的,而是他们自己逃亡而来。

从南边翻山越岭,在这寒冬里,来到了冰雪覆盖,为游牧民族占领的草原?沈鸢吃惊。

南边已经这样了吗?平民道:仗打得厉害,官府挨家挨户地征男丁,兵马又毁坏了官道与粮仓。

许多人家里都没了粮食,严冬加上饥年,青州豫州等各地早已是饿殍载道。

有些人往南逃了,去不了南方的只能往北,被蛮族人骑的马踢死总比冻死好。

原来大周,真的已经这样了吗?沈鸢心想。

不比漠北游牧部落之间的战事凶狠且急促,中原有平原与山峦、有堡垒有城墙,人口调度复杂,战线一点点拉长,后援物资一点点耗尽,不安定的因素逐渐浮现,天下亡而百姓苦。

沈鸢以在史书里读到过,现在是开始真实地触摸到了。

原来,书上说的,会是真的。

平民们又道:本来是为着一条活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蛮族抓了,要不是有公主,我们现在肯定活不了了。

他们跪下来谢恩,跪了黑压压一排,把狭小的帐子挤满了。

他们抬起脸,洗掉了前日的汗渍污垢,显露出平坦的面容,与沈鸢有着同出一族的天然印记。

他们称呼公主,和江南的口音不同,但都是汉语,在这朔北的大地上尤为特殊。

他们在故国没了家,还想要在这里定居,但这不是容易的事,只能仰仗大周公主。

为此他们跪地引颈以盼,希冀公主能收留他们。

沈鸢还没说话,玉姿早就迫不及待了:快起来吧!有殿下给你们作主呢!平民们又要谢恩,但沈鸢开了口:等等。

沈鸢认真地问:你们想在这里谋个生路吗?这里不比南边,没有土地给你们耕种,现在又是冬季,就算我同意收留你们,你们又打算怎么生活?对面谢恩的声音登时弱了许多。

沈鸢摇头:我知道你们想谋一条活路,只是这里是朔北人的地界,你们留下来并不会容易,我并不能给予太多依仗。

她给身旁的撒吉示意,撒吉便转身拿出了一个红色的方盒。

接过盒子,沈鸢站起身,在众目下打开盒盖,金灿灿的黄金映入众人眼帘。

沈鸢郑重地说:我昨夜思来想去,觉得有三条路尚可走得通。

第一是我给你们每人一笔路费,你们买些干粮衣物,可以重新回南边,也可再去其他地方。

路上我必叫朔北人不欺辱你们。

那些人面面相觑。

他们还不容易走出来,现在又要回去,怎么可行呢?沈鸢又说:或者,女人们可以留下来嫁人。

草原上女人稀缺,现在又是休养生息的季节,人口要增加,牧民需要妻子。

人群里的女人们瞬间变了神情恐慌起来,她们还记被朔北士兵掳掠的情景,好不容易出了狼窝又要进狼窝,被那些野蛮人撕成碎片吗!更何况,她们中有些人,早就嫁过人了啊!沈鸢话语平静:女人要在这草原上生存更难,既然要活下去,总不会容易。

只是别害怕,不是要你们去当女奴或者军技,是嫁给牧民,有个安身之所。

女人们渐渐无言,她们有些人看着公主,公主也在看着她们。

决定权都在你们,谁也不能逼迫你们。

公主说。

她再次抚摸了一遍方盒中的黄金,因为长期压在箱底,金子带着淡淡的木屑香。

她还记得和亲临行前,母妃专门为她准备嫁妆的情景。

那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年轻、无知、懵懂的少女。

现在她十七了,仍然年轻,仍有许多不知,但已不再懵懂。

很多现实的问题,她要考虑起来。

很多人仰仗着你,沈鸢。

她继续说:最后,如果是拖家带口想留下来,我也可以给你们一笔钱,只是借给你们过冬。

等到开春你们买些牛羊家畜,生活富足起来了再还给我。

沈鸢走到众人身前。

要想活下去,光指望我是不行的,你们得自谋生路。

一时间无人应答,或沉思或相觑,他们许多人一辈子都在被现实驱使,这是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叫他们做决定。

他们的公主始终挺立在最前面,话语坚定平缓,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坦然耐心地等待他们的回复。

直到一个身影突然站起来:我想留下来。

那妙龄女郎说道:只是我不想嫁人,我身强力壮还有家丁跟随,应该能在这里立足。

她绕过人群走上来,虽然身材修长但不柔弱,身形矫健富有力量。

她走上来时,姣好的面容令沈鸢的目光一颤。

沈鸢微笑,说道:好。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女郎道:云琦。

沈鸢盯着她的眼看了好一会儿,想起来在哪里曾见过这双眼睛,忽然又问:你是前日救过我的那个人吗?云琦说:是您先要救我们,民女不过自救而已。

沈鸢点点头,笑道:既然要留下来,那就来玉姿这儿领借款吧。

犹豫一下,又说:不过以后还是得把脸遮一遮,漂亮的女孩子在这里生活总是不那么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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