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差点受辱的云琦送了羊奶过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伤,从鼻梁延伸到眼角,红红的印记肿胀着并未消退。
沈鸢示意她同坐:过来坐吧。
又叫玉姿去端了茶来。
云琦还是站着, 始终保持着君臣之间的礼仪, 只伸手接过了玉姿给她端过来的热茶,轻声回了句:谢谢姐姐。
玉姿头一次被人这么称呼过, 顿时如沐春风。
要知道, 她在宫里伺候的时候可没多少人尊称她姐姐呀!再看眼前亭亭玉立的云姑娘,有礼数,又端庄,浑身透露着书香大户的气质,叫人很难想象她如今在朔北的处境。
玉姿喜滋滋地冲她笑了笑。
沈鸢温声问:在这里生活,过得难吗?云琦摇头:要早起打水, 喂羊喂马, 自己制衣服御寒, 还要学说当地话,从来没这么充实过, 一点也不觉得难。
要是没有男人来骚扰, 那就更好。
美貌固是天赋, 也能成灾祸。
过去她长在高门大院,是京官之女,身有依仗庇护, 无论如何也不会叫这份姣好面容为人觊觎。
而如今一朝失去依靠,孤身立于世间, 那些张狂恶意便能扑面而来毫无阻滞。
更何况是在异乡, 又是在这乱世。
比自立更难的, 却是自保。
她咬牙:大不了用刀花了脸, 也能少些麻烦。
匕首还别在腰带上,被她攥得紧紧。
说什么呢。
坐在位子上的公主却突然笑了,迤迤然调侃道:这才哪到哪啊,现在就要花了脸,往后再遇到其他事难道还要断胳膊断腿不成?云琦微微错愕地抬头,看着沈鸢一时语塞。
沈鸢说:既然打水制衣喂羊过冬这些事情都不算难,就更不应该为了这样额外的事烦恼。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要害怕,来找我,若我不在,找撒吉或者玉姿,甚至找我的卫兵,都可以。
她目光微微放亮:在这里,有我护着你们。
云琦下意识地点头:谢殿下。
沈鸢扶着脸颊歪过头上下打量云琦,又说:不过,你这样的打扮也确实惹眼,也不方便做事,我叫玉姿帮你改一改,好不好?好。
日光映着雪光打在圆圆的铜镜上,玉姿拿着大剪刀熟练地一勾再一剪,一尺半长的青丝断尽。
云琦抬起脸,那张微黄的铜镜映出自己的面容,五官展露在短发之下,少了明丽多了英朗,隐约有了父亲的影子。
她父亲生前,曾予她安逸生活,又授她诗书武艺,开辟一处与世隔绝的闺阁,叫她无忧无虑成长十七年。
这一切,在父亲受托送信于汝南王时戛然而止。
待到家破的那一日,她才幡然领悟,在那闺阁之外,世界有另一重样子。
这是云家人为臣的忠诚,她不会为此抱怨,就像公主一样。
公主也肩负沈家的使命而来,她坐在那里安然沉静,从来没有显露过怨恨不甘。
想起过去种种,云琦突然觉得眼睛酸涩,迎着日光仰头问沈鸢:那殿下您呢?您在这里过得难吗?沈鸢怔了一下,而后道:起初不太好,后来慢慢地好了,就不难了。
云琦犹豫一会,又问:那您还会想家吗?沈鸢道:怎么不会呢?我家人还在江南,与这里相隔千里,只是我来了这里就不能再见他们。
只要知道他们在家乡过得还好,我就能放心了。
她用柔软的指尖抚去对方眼角的星光,轻声宽慰道:只你有机会,还能够回去的。
等这一切结束,你就可以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回家了。
我们还能回的去么?云琦心里想。
她忍不住问:那您呢?我么。
沈鸢捏捏自己尖尖的下巴想了想,笑起来:我在这里侍候汗王,供奉长生天,有撒吉玉姿她们陪我,哪也不去。
只是你若有机会,帮我带信给我父王母妃,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和他们聊聊我在这里的生活,叫他们也安心,就好了。
云琦应下:好。
云琦走了后,杨清元求见,带了新的书卷。
杨大人来啦。
玉姿快步迎上来,熟练地接过他放在臂弯里的书卷,又帮他掸去雪渍,还摆好了椅子。
小妮子突然这么殷勤太不正常了。
杨清元目光追随着她的灵巧动作,正赶上她抬头也瞧他。
眼眸弯得快成一条缝了,一看就没安好心。
沈鸢也是一脸没安好心的表情,招招手:怎么不坐呀。
杨清元坐下,把摆在旁边的书拿起来。
先别讲书了,先聊聊别的。
沈鸢小手一推,又把那本书推了回去,支起下巴,弯着笑眼。
杨清元收回手放在膝盖上,心平气和:殿下想聊什么。
沈鸢说:聊聊你为什么这些天来得少了,也不知道把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
杨清元风轻云淡:殿下聪慧过人,已经不需要臣再教什么了,因而臣来得少了,日常都于殿前听候。
沈鸢支高了下巴:我听说的倒不是这样。
对面两个小姑娘一坐一站,都亮着大眼睛俏皮地看他,杨清元察言观色早猜到她们想说什么了。
玉姿受了沈鸢的命令,隔三差五去照看当初被救下的那些中原平民,能经常撞见杨清元。
起初她还没太在意,后来撞见得多了,怎么着也得长了心眼。
小姑娘稍稍一联想,心里就有了猜想,回头就告诉了沈鸢。
清清冷冷的杨大人居然也有中意的人啦?她们简直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立刻就要探个虚实出来。
眼看这人终于上门了,都暗搓搓地准备逼供一番了。
杨清元却不紧不慢地又把书从桌子上抽了回来,坦然回答:云姑娘的先父原是家父故交,都是掌军之人,也都受了汪淼所害,这样的渊源下臣理应多照看。
竖起耳朵等着听趣事的沈鸢顿住笑容。
原来…杨清元简短又肯定:是的。
沈鸢收了笑。
她认识他许久了,听他授课听他宽慰,有时也听他为她解围。
他们交流许多,但有一样,他们从没谈过,便是他的家世。
只有很早那次,他主动说起自己的父亲打过仗行过军,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但他不愿主动提,她便不会去探究。
因她与他毕竟男女有别,还需遵守那点到即止的亲近。
又因,她隐隐觉得,这是他不愿意触碰的话题。
然而他现在主动说出来了。
沈鸢低声:你也是逃过来的,是吗?杨清元道:家没了,背上那通敌的罪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若留在中原早晚还是死,倒不如去草原某一条出路。
掌军之职、通敌罪名、灭族抄家,这样的大案曾经轰动过京都,也传入过淮南王宫中。
除了曾与汪淼共掌长风军的安阳侯,再没第二个人了。
沈鸢想说什么,喉间滚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转眼间对面的杨清元已徐徐展开书页,抬眸看了沈鸢一眼。
殿下应该不会再对臣刨根问底了吧?沈鸢一怔:什么?杨清元无奈:人家姑娘家还没嫁人,您这么猜想要是被其他人听去,岂不是会影响她的名声?又不是在中原的高门大户里,草原上未婚男女连晚上钻帐子的事都能做出来,又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影响名声?沈鸢没反驳,只是看他的修长手指捏过那书页一角,翻过了一页。
半晌,她松了气颓然道:只是想着,她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如果能得你照顾那也不错了…杨清元垂眼翻着书页:她不会想着依靠别人的,况且她在这里还能受殿下的庇护,更不需要旁人。
不过呢。
合上书,抬起清朗俊美面容朝沈鸢微笑:臣看到您给她剪的长发,倒是不错,没那么惹眼就能少不少麻烦。
又调侃:只是殿下剪发的手法不好,下次这样的活还是让臣来吧。
想起扎那醉酒乱性那次,杨清元给玉姿剪的头发,直接让她头顶秃了两大块,沈鸢不由得噗嗤笑出声,阴云全散去。
云琦刚到家,正在喂羊的夏妈妈嗳地一声跳得老高。
你这是怎么了?夏妈妈还以为她受了什么伤害,扔了干草冲过来要看她头顶。
看她好端端的,放下心白了她一眼:好好的干嘛把头发剪了?云琦笑道:公主帮我剪的呢。
随便拿了个头巾裹上: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利落多了,一点也不招眼了?夏妈妈左看右看,只觉得她英气了:这样看眉眼还真像老爷啊。
又叹气:到底是留了多少年的头发,多可惜啊。
云琦道:为着方便,这点不算什么了。
夏妈妈乜了一眼,嘟囔:要我说,找个靠谱的大人嫁了,那就什么不方便都没了。
又来了。
云琦泄气:怎么又说这个了。
夏妈妈说:到底是能在汗王面前说上话的人,又年轻长得又好看,还是自己人…她想到杨大人的风姿,在雪地里随意一站,面如冠玉风度翩然…大家就都看得痴了。
他不仅长得好看,就连心地也善良,每每带着紧要的钱财和物资来,大家心里都感激不尽…偏偏她家小姐不收。
夏妈妈简直恨铁不成钢: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这时候了还摆清高!云琦转过脸反问:我们现在缺土地了?还是缺衣物,缺粮食了?他们有了购置家畜的第一桶金,又得公主赏赐的沃地种子,待春后便可种上藜麦与黍。
虽然比不上故国南方,但已是有了生活的支撑。
和以往流亡的境地比起来,其实也不算缺什么了。
但夏妈妈还是叹气:咱们是女人,比不上力气大的男人。
多年锦衣玉食养着,就连做粗活的力气都给耗没了…还是得早点找个归宿。
毕竟漠北的苦寒,是真真实实的。
灰头土脸、饥寒侵体、身上生了冻疮与厚茧,日复一日岁月消磨。
如果从前流亡时还提着一口求生的气,现在这股气也要殆尽。
怎么能不叫人自艾呢?云琦低着脸。
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妈妈。
她低声说:只是我还不想,不想随便找个人嫁了,我还想回家的。
夏妈妈抹眼泪:杨大人怎么能是普通人呀,我看他就能和你说得上话,又喜欢和你说话,你怎么…再说我们怎么可能再回的去…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啊,她家小姐怎么总这么犟呢?夏妈妈的眼泪更多了,怎么抹也抹不尽。
云琦坐到雪地里,扯着手里的干草。
也许还能回家,我若能见到汝南王,他会为我家平反。
她目光放空:杨大人是个好人,但他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我又怎么配得上他?他对我好,和我说话,不过是善意怜悯罢了。
只我,并不需要别人怜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3-28 11:31:59~2022-03-30 11:4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空之景很美好、静希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