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维欸牵马守在外面, 看到王妃和使臣的马并排慢悠悠地走,走到山阴处时,浑身黑亮的福团儿忽然翘起蹄子, 调转方向朝他这边奔来。
看着近到身前的王妃, 达里维欸说了声:娘娘…叫他滚。
那纤细身影从他身旁一晃而过,达里维欸愕然之余, 陡然意识到她说的那个他是谁。
她叫独孤侯滚。
她那么一个性情的人, 对卑贱的下人也不曾红过脸,此刻却叫她的故人滚。
声音冷淡,面若冰霜,眸子像乌云一般晦暗。
达里维欸目光投远,那个被王妃抛下的老臣还坐在马上,孤单立于空旷草场, 身形被巨大的山丘投影所覆。
他没敢跟上来。
便是前一刻还能放得下骨气拉得下老脸, 这一刻也再没多余的勇气再纠缠了。
独孤侯独自坐在马背上出神, 但见太阳已微斜,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晒烫了他的眉眼。
福团儿载着沈鸢奔回了帐群, 一路上又有骑兵穿行, 这一队较之前的都要装备精良, 那队伍从旁略过的时候,领头之人转脸朝沈鸢看了一眼。
是穆沁。
他侧脸朝向她,眼神冷淡。
身后士兵同样转过脸来, 中途有人拿胳膊肘蹭了蹭身旁的人,示意王妃在旁边, 于是就有更多人从沈鸢身边经过时投来目光。
既有好奇, 又有警惕, 上下打量在她周身徘徊。
沈鸢拉停了马, 冷冷地回看他们。
那些人就不敢再看了。
愣着什么?跟上来!前头穆沁身旁的领兵在呵斥,骑兵们均回过神催了马。
等候多时的玉姿上前,牵住了福团儿,一眼就看出沈鸢压着怒火的情绪。
奔腾而去的马队还在视线里渐远,沈鸢扔下断了的马鞭,叹道:他们都在看我。
玉姿一听就明白了。
出了昨日这一遭,他们想必都在等着看王妃的笑话,看人从云端跌落到泥里,跌得浑身狼狈。
玉姿开口安慰:其实他们…刚才独孤侯求我劝岱钦答应和亲。
沈鸢又说。
玉姿没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他怎么有脸!她斥道。
沈鸢叹息,说:算了。
拉起领口转过脸庞,长卷的睫毛划出弧线。
沈鸢说算了,但玉姿知道这并不是算了。
她想起达里维欸早上的问话:娘娘难过吗?公主在朔北过得很好,有了夫君有了地位,落了地生了根,想必不再会因为这些事难过。
那些母国的利用,异国的轻视,难以消散不得去除,却很容易被人忘记它们的存在,直到又在某次忽然而至令人惊觉,安逸美好的错觉便幻灭。
怎么能叫人不难过?马鞭陷进泥地里,玉姿瞅了一眼,默默提步绕过,跟在沈鸢后面往回走。
沈鸢脱下斗篷,问撒吉:杨大人今天来过吗?撒吉道:没有。
今天许多大臣都被召到大帐议事了。
沈鸢问:他有托人带消息来吗?撒吉回复:也没有。
杨清元讲课的日程总也排得很清晰,说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很少变动。
但今天他却没来,甚至也没托手下来说明缘由,可见岱钦的召见又急又紧。
沈鸢又想起刚才从她面前呼啸而过的人马,穆沁领头而去直奔汗王大帐。
而大帐前,已聚集了许多骑兵。
朔北是出了事情。
与一年前大余突袭那次不同,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沈鸢拿起茶杯,却只见茶杯空空,杯底未干的水面映照出自己陷入沉思的眼眸。
撒吉从她手里拿过茶杯,劝道:娘娘莫要多想,想必只是地方上的小动静,不会有事的。
沈鸢道:嗯。
撒吉搬来矮椅,拉开帐帘,却哈罕御医已恭敬立在帐外等候召见。
草原上的人们没有那么娇贵,不像大周皇宫里的各位贵人们要每日请诊问安。
唯独沈鸢不一样,御医时常会来,这样的请诊频率,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这是撒吉安排的,沈鸢知道她是好意,但她今天只觉得累,想找个地方躺一躺。
沈鸢把脸掩在手掌下:今天不了。
撒吉想劝诫,但沈鸢说:不了。
温和但坚决地拒绝了。
撒吉看着沈鸢:娘娘。
沈鸢从手掌的阴影里抬起脸。
我说什么你只管执行就是,不要多言,做好你自己的事。
那露出来的眼睛透着冷肃,像雪山寒潭,令撒吉一怔。
撒吉随即收回悬在嘴边的话,点头应下:奴婢请御医回去。
这一晚朔北大帐前的篝火一直燃着,几队骑兵守在帐外,戒备森严。
沈鸢不见岱钦的身影,也始终没有人来告知她出了什么事情。
外面,风雪刮过帐壁嘶嘶作响,兵马疾驰人声杂乱,愈发热烈。
她坐到榻上,弯腰摸到自己的靴子。
绷了线,敞开一条口子,要不是今天骑马骑得太狠,也不至于会破成这样。
叹气间,撒吉过来蹲下查看她的绒靴。
裂了口子不能穿了,脱下来奴婢给您重拿一双。
沈鸢说:再补一补吧,别急着扔。
撒吉转身去拿针线,重新蹲下摆弄那缺口。
沈鸢忽然想起了刚来朔北时,被她穿坏的那双靴,那是母妃为她制的,实在经不起风土沙砾的折腾,一天功夫就坏了。
还是玉姿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能补好,然后用了几个晚上,终于补好了。
那时候玉姿白天忙着照顾沈鸢,夜晚小帐子里也用不起油灯,沈鸢就索性让她在自己的卧帐里补了。
玉姿手巧,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补得十分仔细,垂着眼睛看上去安静亲和。
现在撒吉蹲沈鸢在面前,也是一点一点寻着针线,垂着眼睛认真又安静。
撒吉和玉姿完全是两种人,撒吉老成持重,很多事情只放心里谨言慎言,但也有几次,她和沈鸢提过建议,也许用词委婉些,但观点难免犀利。
就像很早那次,撒吉告诫过自己:将来有很多事要考虑,她和平常人不同,她和岱钦不是寻常夫妻。
撒吉不会像玉姿那样打抱不平,她只会站在现实的角度谆谆告诫。
但归根结底,她和玉姿,为的始终都是沈鸢。
沈鸢忽然轻叹一声:撒吉,我不是故意的。
撒吉抬起脸,有点诧异。
我知道你的心意的,只是我今天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你莫往心里去。
沈鸢又叹气,非常内疚。
撒吉诧异后,含笑:奴婢照顾主子天经地义,做的不好被训诫也是应该的,娘娘这样反倒是折煞奴婢了。
奴婢确实不该擅自做主惹娘娘不快,以后断不让御医来了。
好。
沈鸢想了想,又说:你以前劝我的话,我都记着。
撒吉沉默一会,说:今早的事卫兵和奴婢说过了,这些个外人怎么说您都别往心里去,您已经在朔北了,他们凭什么还妄想拿捏您?哦,你说独孤侯啊。
沈鸢捏捏下巴:我让他滚了,叫他滚远点,别在我眼前晃悠。
撒吉抿嘴一笑:正是呢。
正是要这样。
想想还挺解气。
沈鸢哼哼两声,得意地晃晃腿。
补完了靴子,撒吉问:时候不早了,娘娘要歇息吗?嗯。
熄了灯,四周暗且静,就显得外面更闹腾。
沈鸢翻了几个身,睡不着,摸摸锦被又摸摸褥子,枕着胳膊闭着眼睛想事情。
忽听外面有人在问:王妃呢?睡了吗?是岱钦的声音,沈鸢睁开眼。
又听有人答:已经歇下了。
然后静了一会,似乎是在犹豫。
过了一会后,帐帘还是被掀起来了,外面燃起的火光照进卧帐里。
沈鸢坐起,但见人影朝这边阔步行来,站在炉边烤手,接着炉火的光,一张严肃面孔出现在眼前。
她回神少顷:岱钦。
对方擦去了沈鸢头上的细汗,只是那张脸依然冷峻。
那个老头暂时回不去了。
岱钦道。
是因为什么?岱钦扶住她双肩,眼底已晦暗。
沈鸢目不转睛地凝视岱钦。
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鸢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眼,然后问:什么事?她以为他有决定,已做好准备听他说。
但他开口,说的却不是她预想中的那件事,他说:中原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我觉得不虐的~感谢在2022-04-27 18:09:04~2022-04-28 19:58: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希 5瓶;49946851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