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杨清元教沈鸢, 喜欢只在桌案上展开一张地图,按着地图讲朔北的历史和传统。
他能讲得深入浅出,就像说故事一样。
沈鸢和玉姿听得津津有味, 也像听故事一样地听。
杨清元曾说, 教这些说不定有一天派得上用场,却不想这用场最先用在岱钦身上, 是让她在此刻能明白他的心思。
沈鸢仰着头看站在床头的岱钦, 岱钦则伸手抚她发顶。
他说:周朝如今自顾不暇,恐怕挡不住大余人的骑兵。
大余人占了中原,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朔北。
在这草原上,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征服你。
一年前他们就想要突袭我们,这个仇朔北人记着。
中原受侵, 我必要出兵。
若能向西牵制大余, 说不定还有转机。
岱钦语气平缓, 好像在商量一件平常的事,只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表明这其中的不容商量。
他只说出兵阻大余的事, 但神色的威肃却在表明更多的意图。
沈鸢凝望他, 将他引而未发的图谋网罗捕获。
她目光沉如水, 反让他脸上生出一丝慌乱。
他抚她的手掌力道分明很轻,沈鸢的头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掌上的薄茧粗糙, 硌得她头皮发疼。
一高一低,一俯一仰, 威慑就隐隐压了过来。
如果在一年前, 初入草原的沈鸢一定会示弱求饶, 但经过一年的适应, 她已经不会再被吓着了。
她会知道他并不是刻意震慑,只是在特定的环境里特定的话题里,他会习惯性地用上君主的口吻,想要强制劝服对方,想叫对方不要反对他。
就像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沈鸢也没有反对他。
只是很平静地答:我知道了。
岱钦蹙着眉头,半晌方说:好。
沈鸢掀被下榻,唤来卫兵:去告诉周朝来的使臣。
她垂目顿了一下,又说:就说西北大余南下入侵,已攻破周朝北境,向东南奔袭。
在岱钦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沈鸢一字一顿:告诉他,周朝危急,当需他应对。
……翌日,独孤侯求见岱钦,果然是为了求兵。
要求朔北的兵往西去,断大余的后路。
这是独孤侯想了一晚上的对策。
前一晚绍阳公主派人将这件事告知他,之后他再没能睡得着。
坐在地毯上,身上单单披了一件外衣,左思右想,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前脚刚到朔北,带着金银与布帛,送到朔北汗王面前,后脚大余人就南下中原。
这世上,就有这么滑稽的事情!坐了一夜后,还是去见了杨清元。
彼时杨清元也没睡,站在雪地里,冷冷乜他:我知道你要来见我。
独孤侯道:没想到你还愿意见我,本想见公主,想想还是无颜以对。
杨清元挖苦他:毕竟你还是要脸的。
一句话叫对方哑口无言。
不过来都来了,杨清元也不打算叫他空手而归:你是来问我中原的形势还是来问我的建议?独孤侯叹道:有什么区别吗?杨清元便笑了。
那你还来问我什么?朝廷的事情,你比我清楚多了。
只还想寄希望于各州郡的守军能挡一挡,实在不行,还有各王国藩王的兵。
杨清元哂笑:开国以来,地方的兵力都被朝廷收归了,哪里还来的多少州郡兵?而藩王军,我只怕他们一心只想进京都坐龙椅,却没有胆量迎战外族。
恐怕到了最后,只有汪淼手下的亲兵还能靠一靠。
中原的消息都由斥候交到朔北大帐,初来乍到的独孤侯也只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
对于朝廷里的动作,他还一无所知。
因此他问:怎么?汪淼带兵北上了。
独孤侯抬了眼,两人互看一眼,都沉默了。
半晌,独孤侯叹气:毕竟是打过鞑子的人啊。
瞥向杨清元:要是他死在大余人手上,你倒要高兴了。
杨清元转回话题:如今是天高皇帝远,要怎么做,还得你自己决定。
月光幽幽,他的目光也幽幽。
独孤侯入仕几十年,早没了治国平天下的心气,本来想着完成任务交差。
怎聊年轻气盛时的抱负,却在年老气浊后才得机遇。
向朔北求兵,以解大周危急。
只这年轻时梦寐以求的机遇压得年老的他喘不过气。
因他从来就没自己下过这么大的主张。
他还想说:姑且再等等朝廷的旨意。
又想到如此情形,只怕已等不到朝廷的来信。
杨清元插袖旁观:怎么做,你决定。
朔北的汗王自有决定,不由你控制。
只你若谈条件,又有公主这一层关系,说不定朔北人还不会做得太过,不至于引狼入室。
眼前的事,还得眼前解决。
只怕大余人勇马快,很快就能破城入京都。
到那时,才麻烦。
到那时,外族乱华,天子受辱,才是真的危急。
独孤侯心一横,还是去见了岱钦。
好在这回岱钦肯见他。
岱钦坐在位子上,听他强装镇定地说完。
独孤侯见过岱钦廖廖几面,每一次他都印象深刻。
岱钦眼睛细长深邃,褐色眼瞳掩在深眶里,盯着他的时候不怒自威,让他心慌。
独孤侯适应了许久,因为并不是每位君王都有这样的气场,他侍候过两代大周天子,从没在他们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态。
而现在岱钦依旧在看他,却是微偏着脸勾着唇,竟在朝他笑。
这笑容似曾相识,因汪淼每每就是这么笑的,似戏谑似狂傲,又城府。
独孤侯突然醍醐灌顶,竟是岱钦早等着他来!朔北的出兵有了理由,将来更有条件可谈。
周朝在下,朔北在上,怎能不叫朔北的汗王志得意满?岱钦早等着他来,而他又不得不来。
独孤侯纵有屈辱,此刻也得压下了,刻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国的得意。
你放心。
岱钦双手搭在王座两边,慢慢地说: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懂得。
独孤侯闭上眼,浑身都是寒的。
岱钦召来臣下,穆沁、巴图等贵勋将大帐挤得满满当当。
汗王!汗王!你说!我们都听你的!同样是要打大余,这次众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高昂。
因这可是给中原救急,将来周朝割地许城还不是顺理成章?说不定还能赶跑大余取而代之,这可比自己苦哈哈地一头扎进西征里好处多了!卸下盔甲享受了几年富贵日子的朔北王爷们又摩拳擦掌起来。
目光投向岱钦,只等他下令亲征,他们便欣然跟随。
只岱钦抬起手,指向了人群,人群层层退开,露出站在后面的哈图进。
这次,你去。
太阳又西沉,上都的兵马在集结。
草原上的人们都惊讶于岱钦的决定,他没有像从前那样亲上战场,而是只派了哈图进。
人们并没意识到,如今的朔北征服兼并了大半东部草原,从松散的部落正成长为大汗国,如今的岱钦,并不万事亲为。
草原上野生野长的汉子们有自己的一套认知,只觉得朔北越来越像南边的中原王朝,朔北的君主越来越大袖一摆高高挂起了。
大家不敢说什么,羡慕又嫉妒捡漏的哈图进。
这肥功劳,凭什么就给了他?岱钦站在风里,看哈图进的军队整装待发,看骑兵一队又一队,大纛栉比迎风扬动。
这么多年,他与大余的汗王,都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这机会摆在了面前,大余已经捷足先登,但他还想再沉住气耐心等一等。
这是一场拉锯战,先来后到不重要,顺势而为,亦能后来居上。
这是父王曾教给他的道理。
面朝南,西沉的夕阳暖上他的宽阔肩头。
远眺下,尽是平坦广阔一望无际,草原上什么事物都显得粗犷磅礴。
只有西边那处雪白的帐子干净而圆润,在拥挤的帐群里十分显眼,那是沈鸢的住所。
岱钦往这边看的时候,沈鸢也站在空地上看他。
看他侧身挺立,硕大的圆日吊在天边给他周身镀了光晕。
看兵马在前环绕,若他有令他们无不遵从。
看他在巡视,在指挥下令。
雄姿英发,是为君王模样。
大约是过了太久安逸日子,岱钦又愿意放下身段待她,沈鸢难免会忽略岱钦的身份,把他真当作寻常伴侣来看。
但对朔北人来说,他是他们的王上,是在关键时要依靠的人。
他们都仰仗他,他下的每个命令都会直接影响手下的人。
这是一项很耗费心力的工作,此时他必然神经紧绷面容也紧绷。
沈鸢就静静地远观,知道这种时候她纵有什么别的想说,也不该去打扰,即使打扰,他也无法允诺。
而她自己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玉姿也知道了凉州发生的事,还处在惊讶恐慌中,寒风里瑟瑟发颤。
沈鸢把自己的斗篷取下来,给她披上了。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来了这样的消息?玉姿语气里有哭腔。
沈鸢叹气:是啊。
谁又能想到?摸摸玉姿的脸蛋,玉姿又问:那皇上太后怎么办?王爷王妃又怎么办?大余人下了中原,现在还离得京都远,离淮南王国更远。
但是他们兵马轻快,谁又能料到他们几时能进京都下江南?沈鸢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玉姿,她自己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想当初她出嫁时,父母家人俱落泪,为她要告别富足安定,去过暗无天日荒蛮混乱的生活。
又岂料,如今要承受山河风雨的却是远在南方的家人。
父王母妃与兄嫂,此时应当也恐惧吧。
而他们,又该怎么办?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4-29 18:28:27~2022-05-01 17:3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449778 3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