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真心

2025-03-22 07:44:46

岱钦还小时, 跟着先汗王学打仗学理政,学得了不少道理。

那时候父王率军吞并诸多部落,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刀与马征服草原, 许多人对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他在, 他下令,他们莫敢不从。

这就是绝对的权威。

小岱钦看着很是羡慕钦佩。

父王却说, 这也得要小心维系, 他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他可以力排众议一锤定音,但有时,他也要跟着臣下的期待走。

草原有自己的规则。

要顺势而为。

这是父王交给他的词,也是他学的第一个汉语词。

待岱钦长大, 也像父王那样建立了功业树立了威信, 大部分时候面对臣下也能自如。

但那天晚上, 他赫然明白了当初父王同他说的道理。

他不可犯众怒。

那时岱钦怒火难遏制,踢翻了炉子。

只冷静下来, 回到卧帐, 又觉得心灰意懒, 不想多言。

草原亦有草原的规则。

河边上,乞言察苏在嚼枣子,一颗又一颗, 沈鸢不厌其烦地递给它,它吃得不亦乐乎。

沈鸢问他:你知道御医经常会来看我吗?岱钦蹙眉:你哪里不舒服?她摇头:没有, 只是来看我因何不孕。

起先他说我寒气入体, 又叫我去找萨满看看是不是沾染了什么邪祟。

被玉姿打了一顿后就老实多了, 再没让我找过萨满。

岱钦放下环抱胸前的手臂:他敢说这种话?眼看着有怒。

沈鸢叹道:我说这些不是来给他讨罚, 只是告诉你,我知道自己的处境。

岱钦一顿。

不过想想,她这么聪慧,什么猜不到。

只是平常,他不提,她就也不提。

不明说出来,这件事就当作不存在。

但生活似乎总是这样,起起伏伏不会永远平顺。

在中途设下陷进,叫你从安逸里霍然清醒,却又无可奈何。

沈鸢别过脸,隐隐有泪珠沿着侧颜的弧线滑落。

她在岱钦面前落泪过几次,都是因为恐惹怒他而惊惧落泪,这是第一次,泪中没有敬畏示弱。

只是极淡的涩然惆怅。

似曾相识。

大概她曾流露过很多次,那时每每欲说还休,最后就索性不说了,只被他曾隐约觉察过。

现在则是凝成了泪,落下来,被晨曦照亮。

只可惜,这是女儿独有的眼泪,在这样的处境里,重担在女人身上,世间的寻常男子难理解。

岱钦沉眉看着。

大约在先汗王离世他继位后不久,按照朔北的习俗,未生子嗣的先汗王姬妾要被拉去殉葬。

臣下到他面前说了这事,确认时间。

他叫人把那些女人带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清了她们的脸。

原来年纪这样小,有几个甚至只比他大几岁,却是已经做了他父亲的女人。

其中一个美丽女子,叫诺敏,哭得十分绝望。

男人到了暮年衰老体虚,只还贪恋青春美好,白白牺牲年轻性命。

一个男人,却有这么多女人,实在没有意义。

他命人放了她们,整个草原都震惊。

但他自己知道,是诺敏的泪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触到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他杀过许多敌人,此时却有了不忍。

他心里决定,以后决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因在这草原上,没有子嗣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沈鸢用袖子拭去泪,岱钦默默看着。

许久后,说:无论将来你有没有儿子,我都不会不好好待你。

沈鸢垂目:我知道。

他又说:以后不要让御医来了,他没别的事可做了吗?要是有人再嚼舌根,叫他滚蛋。

沈鸢破涕笑答:好呀。

岱钦走上来,牵起还在低头吃枣的乞言察苏,跨步骑上。

转过身,朝沈鸢伸了手。

默默无言,英武侧颜上眉眼凛冽。

沈鸢将手覆上来,随他上马。

她仰起头问他:那今晚你还回来吗?回来。

他拉起缰绳:为什么不回来?沈鸢弯眼笑了。

那我叫下人准备晚食吧,今天正好送了羊来,羊肉很新鲜,烤一烤可香啦。

接着又细数要配的酒和菜,说得十分细致。

身后那人听她掰着指头说,俯下身子,在她脸颊上轻轻吻。

岱钦带她回去了。

炭火在铜炉里慢慢地燃,烛光在铜镜前悠悠地摇曳。

身上的大氅被弄脏,大氅的主人索性脱下来扔在地毯上,绒边叠着滑落的锦被,卷起一角。

沈鸢从云端荡下来,稳稳落地。

因托着她的那个人有了经验,学会温柔以待,再不似当初粗鲁。

浅浅腰窝被按住,有气息扫着颈边,徐徐急急没有定数。

柔荑绕过后颈,透过层层细须撑起坚硬的下颌,她翻了个身,枕着宽阔胸膛安然地闭上眼。

蕴着光,眉目都美丽。

忽听那人在她耳边说:不管将来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妻子。

沈鸢睁开了眼。

我心里都明白,我信你。

你若真心待我,我便也真心待你,没有负担,豁然心安。

纵然不能再进一步,也已是极致。

……玉姿特别高兴。

常年伴随主子左右,主子的心情好坏都瞒不过下人的眼睛。

沈鸢之前受到许多事影响,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玉姿也就跟着低落,眼见着沈鸢这几天又恢复了过来,就连眼角嘴角都透着温柔,玉姿也不知不觉地雀跃起来。

人情绪一好精力就旺盛,过了中午玉姿就去找云琦玩了。

云琦还在整理羊圈,见她来了忙说:我还在忙呢。

玉姿说:哎呀哎呀,等会再做也行,先陪我出去走走。

夏妈妈闻声走出来:人家大老远来了,你这多没礼数!推着云琦:去吧去吧,有我在这呢。

毕竟是公主身边的大侍女,他们受公主的恩惠公主的庇护,对玉姿自然是高看一眼。

眼见玉姿和云琦走得近,夏妈妈打心眼里高兴。

眼下这点活不干又打什么紧?云琦被夏妈妈推出去,没办法,只得同意和玉姿走了。

沿着帐篷间的曲折道路散步,云琦问玉姿:公主还好吗?那日我见她,似乎不太开心,是因为南边的事情吗?玉姿说:一开始大家心里都打鼓,但是这几天听说大余军队被咱们周朝的军堵在了凉州边境,说不定能给打回去。

云琦问:朝廷整兵了吗?是谁领的兵呀?玉姿蹲下来拔草:是汪老贼呢。

汪淼吗。

云琦一愣:他不是在京都呢吗。

玉姿说:是呀是呀。

要不是他带了兵过去,大余人这会应该都杀到冀州了,再杀下去,那不得把京都一锅端了。

说到这玉姿一走神。

才想起来,那可是京都啊!带她的嬷嬷,曾和她住一块的同伴,都在京都皇宫里。

真是又惊又险。

云琦没说话。

许久又问:那王爷们呢?他们不是还在豫州和并州。

离凉州那样近,完全可以阻一阻。

玉姿一拍脑门:对哦。

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他们。

不过我也不清楚了,这也不是我该问的事情。

她心思浅,想不到那么多。

只要知道事情有了些转机,就能呼呼大睡了。

玉姿拔了会草,站起来:正好这会空闲,要不咱们去找杨大人聊聊。

云琦为难:不用了吧,别去打扰杨大人了。

玉姿说:这有什么为难?他从来不烦我找他说话的。

咱们都是中原人,和这里的人说不上太多话,还是咱们自己人亲近。

拉起云琦的手就走。

杨清元的帐子离这里不远,两人很快走到,彼时杨清元正在看书,见她们来了,就请她们进来坐。

放下书,沏上茶,一举一动皆是风度。

这茶是江南来的瓜片,很是珍贵,杨清元从来不独自用,只在她们来做客时拿出来。

同乡人同坐,品故乡茶。

玉姿和云琦都喝了茶,恍惚又回到了在家乡的时候,俱有些失神。

杨清元突然说:会平息的。

她们回过神来。

大周开朝三百年,从没有让外族真正入侵过一次。

他说:从前也有过许多次危急,都避过去了,这次也会一样避过去。

她们低头看着茶杯,点点头。

喝了一会后,玉姿将注意力放在了杨清元身后。

好亮啊,真好看。

她指着他身后放置着的一把短刀,赞叹道:杨大人这是又要舞刀弄剑了?杨清元头也不回:原本是想送人的。

送人的?送给谁的?玉姿起身跑过去,拿起那把刀看了又看,啧啧称赞,忽而又问:怎的没送出去?杨清元抿了口茶:因为那人不收。

抬眼淡淡地看着对面的云琦,一双桃花眼甚是瞩目。

云琦顿时红了脸,垂下眼睛。

啧啧啧。

玉姿调侃他: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呀。

玉姿有时候说话直白粗俗了些,但听惯了草原大汉更加粗俗的话语的杨清元眉头都没眨一下,只是含笑附和:是呀。

玉姿笑嘻嘻回来,手指头噔噔噔地敲桌面,笑骂:真是的,谁敢让咱们天人一般的杨大人吃瘪,真是瞎了眼了!下次我揍她去!话里的揶揄成功地把那两人都逗笑了。

云琦一推茶盏,笑道:喝你的茶吧!杨清元又沏茶,三人重新喝完一轮。

初春的漠北还冷着,但帐子里的人浑身暖洋洋。

若能一直这样暖下去,甚好。

直到有人来敲帐门。

什么事?杨清元问来人。

汗王召见。

那人抬起眼,递上信息。

杨清元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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