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还跪着, 没有起身。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说话的态度却不卑。
大帐里就她一个女人,男人们的目光都锁在她身上。
谁也没想到她会过来, 以这种方式, 以这样的请求。
那些人都道,她这会正伏在床榻上哭呢, 毕竟娘家没了顿失后盾, 她这个和亲来的小王妃以后还怎么在大草原上富富贵贵地生活?但这会她分明在这,以周朝公主的身份端肃,又以朔北王妃的身份跪请。
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她脸上的泪痕,但已经没人会在意这个细节了。
他们觉得自己的呼吸都窒住。
岱钦说:起来吧。
沈鸢缓缓起身,周围人的目光也跟着上移。
岱钦扶膝:周朝与我朔北交好,周朝子民有难我朔北自然要救。
大余侵我边境, 入周朝腹地, 欺辱你我子民, 是可忍孰不可忍,朔北必出兵征讨之!他一句朔北语一句汉语, 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在众人听来自是振聋发聩。
什么什么什么?这就答应了?这是要把大周皇帝给救回来?他们朔北猛士敢情是给小皇帝做嫁衣去了?!底下众人大眼瞪小眼都没反应过来, 欲开口询问,忽又都犹豫,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她明明是为母国子民所求, 而非为大周天子求,非为朝廷求。
他明明允诺驱敌国安百姓, 却非救友国君主, 救友国朝廷。
她身为大周公主, 无法阻止大厦将倾大势已去, 但作为朔北王妃,至少还能做到护住同族百姓减少生灵涂炭,为朔北的野心设下界限。
而岱钦,则在所有人面前承诺了她。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属实被他俩玩明白了!大帐里的其他人突然有了种被拿捏住的感觉…汗王…穆沁控制不住想说话。
刚说两个字,一旁沈鸢立刻拿帕子作拭泪状:有汗王这句话,臣妾心安,周朝百姓亦心安。
颇有梨花带雨娇柔怅然之态,姿势转换简直信手拈来。
穆沁:…这女的什么时候这么会演戏了?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可木儿拉了一下。
事后,可木儿对他说:你不该插嘴,你知不知道那女人在为她的母国的同族人,但也帮了我们?穆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可木儿道:都是要入中原,除了看兵力,还要看人心。
反正现在中原人没了主心骨,有那女人嫁在朔北,你觉得他们心里会向着我们还是大余?穆沁反问:这要紧吗?他们草原人征战,从来靠的是暴力征服,制服住了身就制服住了心。
可木儿摇头:中原不一样,凭着武力能征服他们一时,但若想长久安定,却要靠人心。
穆沁就沉思起来,半晌后说:还是王叔看得透。
我王军还是要有您在旁参谋才行啊。
可木儿摆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年纪大了,早就带不了兵了,还得靠你们年轻人。
他今年四十有五,按照草原上的平均年岁来看算得上老人了。
他从前也是带兵神勇,故而得了很高的威望。
怎奈膝下一直无子,只有几个女儿,手中的兵没了继承人,再高的威望也只能是威望。
维系权力的方式就只剩下联姻这一种,大女儿们都嫁出去了,他就等着把小女儿谷兰穆嫁给岱钦,就能安心养老了。
可岱钦偏不要!可木儿又是一声叹。
穆沁安慰:这事咱们都表明过态度了,他岱钦再怎么迟钝也得明白了。
为着朔北的安宁,他早晚还得收别人,朔北女儿里谁比得过谷兰穆?兜兜转转还得是她!可木儿叹道:以后的事以后说吧。
这次可是你立功的机会,将来入了中原占个大郡也够你吃的了,可得把握住!穆沁哈哈大笑:那是自然!……岱钦与沈鸢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炭盆。
岱钦倚靠在椅子里,沈鸢则倾身摊开掌心取暖。
大帐中的事情他没再问,她也没再解释。
因为当时她一进来,他就知道了她的来意。
他只是事后对她说了句:你放心。
两人坐了一会,沈鸢开了口:能带上我吗?岱钦撩起眼皮:行军打仗不适合带女人,兵荒马乱对你不好。
沈鸢说:不会的,我会好好的,不会给你添乱。
岱钦还是坚持:不行。
沈鸢说: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呢!从位子上倏地起身,飞快地跑进里侧。
岱钦捏捏眉心,亦站起来跟她进去。
但见大箱小箱都打开了,翻了许多东西出来,只整理了一半,另一半还乱着。
沈鸢指着一只箱子,当着岱钦的面一件件清点。
要带这个,要带那个,她和玉姿想了一下午,想得十分仔细。
但岱钦却直接来了一句:这是行军还是游玩?沈鸢愣了一下。
岱钦从箱子里一把拿出衣服:这些不用带,到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换。
又一把拿走洗漱物品:这些用不上。
东拿一些,西拿一些,箱子里的东西被拿的七七八八。
岱钦说:行军是件很辛苦的事,若是安营还好,若是遇到突袭,需得反应迅速。
作战时将士们的军备口粮才是第一紧要,其他的都要舍弃,必须轻装上阵。
没办法,沈鸢再怎么样也不曾行军过,当初远嫁和亲也是嫁妆许多,虽然条件艰苦但也不曾短缺些什么。
她和玉姿只能比照着当初的和亲来准备东西。
不想真实的行军却是极致简单,又极致艰苦。
考虑舒适,思量娇贵,都不得行。
沈鸢看着那堆东西出神。
岱钦以为说动她了,伸手要关箱子。
甫一触到箱子却被沈鸢拦住。
我知道了,我重新装。
她说。
岱钦歪着头看她,她也抬起脸眨眼看他。
带我一起吧。
她请求:中原的百姓需要我,若我去了,他们会向着你。
她不过是为了和亲才封的公主头衔,算不得天子帝姬,但现在京都已没有皇帝坐镇,百姓无主张,沈鸢的公主身份就成了偌大的光环。
若她去了,百姓们会向着岱钦。
他有他的国,她亦有她的国。
像平行的道路,却在时势下纵横交错。
世人被迫各选一边,各人行各人的路。
偏她还在半途等他,要与他同行至终。
岱钦说:你还信我,没有生气。
沈鸢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啊?你一早就说过,若时势有变,你还会南下中原。
我知道现在的情形,朔北大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叹了叹气,却似放下心头负担:我也知道,大周皇帝大概率是回不来北边了,到时北方空虚,不是被你占就是被他占,早晚要成他国之地…我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我不会再纠结。
但天下还需安定,留守的百姓还需有活路,你答应过我,你会善待他们。
还有,我也有私心。
她坦诚:我的家人还在南方,我不想他们落在大余人手里,如果是你,你会善待他们。
而且,我一直信你。
握住岱钦的手,顿了顿,又抬起脸:所以,能带上我了吗?岱钦微笑:好。
沈鸢就唤玉姿:快来快来!玉姿闻声小跑进来:奴婢来弄,一准弄得妥妥贴贴的!……杨清元提着酒来到云家人的帐群里,云小妹先见到他,一溜烟地立马就去喊二姐了。
二姐又去喊夏妈妈,夏妈妈又去喊云琦。
这么一来二去,你喊我喊的,帐子外早站了一堆人,都拿眼睛盯杨清元。
杨清元扶额。
我就是来送酒的。
不必这么大的阵仗。
云家人说:我们都知道了。
杨清元道:是,大家别难过,皇帝还在,只是往南去了,大周还有希望。
云家人焦虑地问:朔北人要南下吗?杨清元说:汗王自有决定。
这事他不能多言,他们就不再多问了,待要回去,他又提了提酒壶:且不说伤心事,我今天来是要说件好事。
云家人问他:是什么?汪淼死了。
四周一下子沉寂了,过了半晌,才有人哭出来。
当初是汪淼下令抄的云家,云琦的父亲云如海死在他手上,云家人怎能不恨?怎么死的?人群里仅云琦没有哭,她突然问。
藩王军断了他后路,他又抵抗不过大余的军队,死在了战场上。
不仅是他,他的儿女都在京都,敌军攻进去的时候,他们亦没能幸免。
云琦的眼睛里原本闪着光,闻言眼里的光却黯了不少。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她说:他争了一辈子,白白牺牲那么多人,到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
杨清元道:可能就是想争一争吧,以为人定胜天,哪想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不!云小妹叫起来:是人心隔肚皮!他是大坏人,那些王爷们也是大坏人!先前对话的两人同时怔了怔。
杨清元回过神来,俯下身子温柔地摸摸云小妹略显稚嫩的小脸蛋,笑道:你说的不错。
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云小妹扑闪着大眼睛,心里想道。
杨清元起身,拔掉了酒壶塞子。
仇人已死,也算了却一桩心头事,今晚就好好喝酒,其他的事明日再考虑。
他手腕一转,酒洒在土地上。
敬云校尉。
递给云琦,云琦亦倒酒:敬安阳侯爷。
云琦喝完一口酒再递给云二妹,云二妹再递给小妹,就这么递下去,逃出来的云家人共享了这壶酒。
夜星爬上苍穹,云琦盘腿坐在草地上,举目看到杨清元正在仰头看星星。
她问:如果汗王要举兵,你要跟着去吗?应是要的。
那便是侧面承认了他们担忧的事。
云琦低下头,没说话。
杨清元转过身:朔北的汗王和大余的不一样。
大概吧。
云琦道:但他们从前同样侵扰过我们,杀过我们的将士,杀过我们的百姓。
你说他不一样,又在哪里不一样?这次换杨清元沉默了。
少顷,云琦问:你在这里,真的就认了这里吗?要是他们要杀我们的百姓,那你…她又没说下去。
杨清元侧过身,修长的影子投在草地上。
我还认自己是中原人。
两人再次相对无言。
夜空里繁星满布,明灭闪烁如万家灯火。
云琦长指蜷曲,空酒壶在指腹间滴溜溜地晃,她扬起脸庞月光下明眸弯弯,轻巧打破这沉寂僵局。
公主曾说世子善吹塤,吹的亦是中原的曲子。
不知民女是否有幸得世子抬爱,听得一曲以慰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