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已怀孕两月有余。
那些私底下嘲笑她不孕的人脸被打肿了, 都闭了嘴。
岱钦听闻后立刻就赶了回来。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在草原上二十多岁还无后人实属罕见,大家私底下不仅在嘲沈鸢, 也在盯着岱钦。
而今, 他终于将有子嗣。
他伸出手掌轻轻按在沈鸢的腹部,即使那里依旧平坦看不出任何鼓起。
帐子里站着沈鸢的贴身侍女, 她们都在等着汗王说些什么。
但等来等去, 只听到他低低说了声:好。
撒吉和玉姿都抿唇笑。
他转而又问了很多事情,比如要注意什么,要怎么做之类的。
只因却哈罕说了一句月份小会有些不稳,需要多注意。
撒吉照顾过多位老王妃,很有经验,都一一答了。
岱钦和沈鸢认认真真地听着, 像是刚入学的学生似的。
到底是没经历过。
沈鸢好歹还听说过女人们聊天时说起过, 长兄娶妻之后也见过长嫂怀孕的过程, 至少没那么懵。
但岱钦一个大男人平日里只和大男人们在一起,女人们的那些事情他极少接触过。
当初是有了小王妃, 才知道女人还有月事这种事, 然后月事停了就有可能是有了身孕…放在其他男人身上, 即使妻子怀孕也不会太过紧张,尤其对于姬妾成群的贵族老爷们来说更是如此。
因为生养孩子这件事对男人来说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岱钦显然不是这样,他很关心, 想要顾全周到,这并不完全因为这孩子来得珍贵。
沈鸢笑说:撒吉她们都会照顾我的, 放心好了。
岱钦颔首。
坐了一会, 开口说:你不能再跟着我南下。
沈鸢点点头:是呀。
她这情况是一定要留下来养胎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他突然有些沉默。
沈鸢凑上来依偎在他怀里, 你只管去,不用担心我。
这里有这么多人,他们都会照顾好我。
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孩子,谁会不好好照顾着呢?但岱钦还是沉默了一会。
晚上岱钦叫来了撒吉,又问了沈鸢的情况,问来问去都没能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但撒吉一叶知秋的人,一早听明白了。
他真正想问的是,真到了那一天,沈鸢能不能顺利生产?因他曾亲眼目睹生母因生产而死,诞下新的生命,送走旧的生命。
生母临终前,他进产房见了她最后一面,虽然产婆用被子遮住了血污,但刺鼻的血腥味无处躲藏,直往他鼻子里钻。
记忆里的生母生得极美,但那时候她躺在被子里只露出头,两颊消瘦脸色惨白,根本不像活人。
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是可以这么没的。
草原上生命易逝,除了天灾与疾病,男人多亡于战乱,女人多亡于生产。
短命者多,长寿者少。
岱钦会下意识地想到这点,再正常不过。
但是越是在意,就不愿明着提及。
幸而撒吉老道,说:有长生天庇护,有汗王在旁,娘娘一定能顺利生产。
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了。
要有他在旁…但他很快就要南下了。
岱钦绷着唇思索了一会说:我会很快回来。
回到大帐,岱钦又召了穆沁。
大哥,你留在这里。
穆沁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此时他只想说:凭什么要我留!到中原,去那二十一州去那京都看一看,是他们做梦都想的事情,偏偏这好事就轮不上他。
而且汗国不比周朝,没有那样的地大物博,也没有那样的大一统,他留下其实连监国也谈不上,最多安定各部做岱钦的后盾。
怎能比得上去建军功?我不留。
他把脸一别。
岱钦像是没听见,兀自说:草原得有人守着,你留下来,我放心。
说完又定定地看他。
这眼神穆沁清楚,不是和他商量,是在给他下令。
穆沁合眼叹了口气。
行吧。
选了我,其他人估计心里都幸灾乐祸死了。
想了想又说:你可别让我去照顾那个丫头,这种事我做不来,而且我和她脾气不对付。
岱钦不怒反笑:这种事自然不麻烦大哥,我有安排。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手下,别再给她找事,那我就放心。
穆沁脸色不好,摆手:不会不会。
你在南边好好打,我在北边站好岗,就等你把呼乌桓的脑袋带回来,让咱们踢着玩玩。
这件事到底是允诺了下来。
岱钦不止留了穆沁,还留下了自己身边的巴图,以及苏木尔。
他和沈鸢说:让巴图他们跟着你,有什么事尽管让他去做。
巴图是岱钦身边有军功的人,苏木尔也是跟了岱钦,都是他的亲信,且手中都有兵,他让他们跟着沈鸢,那就是让他们听从沈鸢。
这对她来说,是莫大的权力。
但在这特殊时期,再重的安置也是情理之中。
沈鸢说:好。
想了想又说:那让独孤侯跟着你吧。
他是周朝使臣,然而却无处可去,既然你要南下就带他一起,到了南边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她说的没错,独孤侯的身份实在太尴尬了,他留在草原不适合,要回家可也无家可归。
还不如随军南下,让他自寻去处。
这是沈鸢念及旧情为他做的安排。
岱钦同意了。
沈鸢得偿所愿,转身去拿了新制好的狐皮披肩送到岱钦面前:我学着做的,还行吗?岱钦眼睛都弯眯了:看着挺好。
然后突然严肃:以后别做了,御医说你得好好休息。
沈鸢拍拍自己的小肚皮:没那么娇贵,我天天闲着也没事做,总不能一直躺着吧。
她手里拿着披肩,提裙跪到岱钦坐着的腿上,岱钦身形宽阔能稳稳载她,但还是出手框住她腰怕她摔倒。
紧接着沈鸢就抬起披肩绕到他颈后,来回比划着看是否合身。
两人凑得极近,岱钦侧眸时,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的绒毛,在日光里又细又白,像蒲公英的冠毛轻轻一吹便能吹散。
他忍不住抚了抚小小的绒毛,却见被抚的沈鸢停下动作有些走神。
岱钦问道:怎么了?从前我母妃也是这么给父王制披肩的啊。
她指尖在披肩细绒间轻轻揉搓,叹道: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乱世里南北断了联系,她还不知道皇帝已经逃到扬州见到父母的事情,她父母也不可能知道她怀孕的喜讯。
双方都担忧对方,却又都触不到对方。
犹生别离,便是如此。
岱钦说:等结束,我叫他们来见你。
沈鸢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她时刻记着她家人的姓氏与身份。
他们姓沈,他们家族的江山被人所占,而欲占这江山的人除却西北大余,还有她的丈夫。
她更记得兄长坐在马上立志驱逐北方蛮族的场景。
将来…太难说了。
这利益纠葛,早已一团乱麻纠缠不清,脱离了她掌控。
但有希望的星火总好过暗无天日,无论将来如何,沈鸢还是说:好,我等你带他们来。
夜深了,朔北的大军已集结,明日他们将向南去,到曾经是大周统治如今为大余所占之地。
严寒的漠北草原,将成牧民留守之所。
沈鸢有了身孕后不能再与丈夫同寝,但岱钦还是留宿下来。
明天就走了,别这么麻烦了。
他说。
这晚沈鸢依偎在岱钦怀里,十分安心。
岱钦一直小心护着她的腹部,生着薄茧的掌心隔着里衣触到那一块柔软的地方,像是能触到整个世界。
就叫阿木斥吧。
唉?为什么要叫阿木斥?朔北语里是太平安宁的意思,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正合适。
你怎么知道就是儿子了?肯定是儿子。
大萨满说一定会是儿子。
…沈鸢气鼓鼓一侧身:女儿也挺好啊。
说到底还是想要儿子。
呵,男人!沈鸢一把抓住岱钦胳膊,枕着睡去。
沉睡的女子气息平缓,她身后的男人依旧双目精亮如炬,在黑暗中灼灼闪光。
在沈鸢有孕后不久,他召来自己身边的苏木尔,除了安排安定后方的事宜外,还给了他另外的任务:【若我大胜占据京都,由你护送王妃南下进京都。
】【若我再回不来,你和巴图又制不住其他人。
她父母如果还在,你也带她离开草原向南走,带她找她父母。
】座下的苏木尔错愕不已。
为…为什么?他简直惊得说不出话了。
岱钦原本垂目凝望身前炭盆,闻言缓缓抬起眼皮看向苏木尔,威严眸光一射来,苏木尔就不敢再问了。
为什么呢?岱钦扪心自问。
大概是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也因为那次贵族们的反对。
如他还在,万事都可保全,如他出了什么变故,那…沈鸢要怎么保全自己?从前他出征,从未有过这种顾虑,因他向来无往而不利,故此开疆拓土有了今日的疆域。
但这一回,他却不再似从前胸有成竹。
他要去的是南方,要入的是中原大地,无论是他还是大余的呼乌桓汗王,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头一遭。
而他此时也不再孑然一身,他的妻子已有身孕。
怎么能没有更多的顾虑?那晚,那些人说:朔北不会认外族女人的儿子。
这晚,岱钦垂下深刻眉眼,低头在沉睡的沈鸢颈间落下一吻。
女儿也好,女儿长得像你。
要是生的女儿,就由你起名。
作者有话说:发现地图盘错了,有些地理上的错误,改了前文部分细节,不影响情节感谢在2022-05-09 18:17:39~2022-05-10 18:2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浅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